当我看到托尔斯泰的时候,
这世界上对我来说就只有一个高峰了
李霄峰的新片《追·踪》中,两个男主角是通过一本书认识的,“其中一个人在书上留了言,另一个人买了这本二手书,回家之后发现上面的留言,还有地址,结果两人就成为了笔友”。这本书便是托尔斯泰的《复活》。
《追·踪》的剧本改了十二稿,最终稿的编剧是写了网剧《心理罪》的徐展雄,正是他将托尔斯泰推荐给了李霄峰。李霄峰当然已经看过很多文学大师的作品,但,“当我看到托尔斯泰的时候,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只有一个高峰了。”
“你可以看到很多的山峰,它们各有形态,有的是粗犷的,有的是峻秀的……但托尔斯泰是在一个顶峰上的,因为他永远在超越他自己。”
李霄峰看的第一部托尔斯泰作品是他的小说集《克鲁采奏鸣曲》,他最喜欢里面名为《魔鬼》的一篇,讲述贵族与农妇偷情的故事,“结尾是他跑回家,拿枪自杀了。”他说:“托尔斯泰一辈子都在忏悔和自省”。
三十岁的李霄峰看完《克鲁采奏鸣曲》后,很长时间不想再看托尔斯泰,“因为我觉得他真的已经在那儿了。”
2015年,李霄峰的电影《少女哪吒》受邀成为俄罗斯萨哈林国际电影节开幕影片,“契诃夫写过一篇游记,叫《萨哈林游记》,萨哈林岛当年是关押犯人的岛屿。”他利用这个机会专门去了一趟莫斯科托尔斯泰故居。
萨哈林离莫斯科并不近,得坐七个小时的飞机。“我先去了普希金故居。”普希金故居给李霄峰的感觉很堂皇,“他是俄罗斯文学的太阳,因为普希金是第一个让文学走近俄罗斯人民群众的作家。如果没有普希金用那些直白的文字写了那些诗歌,俄罗斯文学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从历史上来讲,就是也不会出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现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他们还能够往人性的纵深去,都是建立在普希金的基础上。我到了普希金故居的书房,那里是有一种权贵感的。感觉这哥们儿还是挺享受自己的文学地位的。”
“托尔斯泰的故居,房子也很大,后面还有个院子,院子里居然还有一座小山,但一到他的书房,我稍微有点震惊。因为他书房里书桌腿锯得特别短,他要匍匐着写作,而且那个书桌很简单。”通过故居里的展品,可以看到托尔斯泰七十多岁的时候开始学自行车,“当时骑自行车刚开始流行。”托尔斯泰自己种地,自己打猎,还自己做手工,“用牛皮亲手给他女婿缝了一双皮靴……”
“我直到现在还有这个感受:托尔斯泰一辈子都想摆脱自己的阶层给自己带来的那种罪孽,那种对灵魂的很深的很虚伪的束缚——其实这个是很难摆脱的。”李霄峰说,“我觉得他一直知道自己头顶永远有个东西是高于自己的,如果今天你要让我说的话,那这个东西就是道德的力量。”
托尔斯泰写《复活》用了十年的时间。李霄峰看完一遍之后,就再也无法看第二遍了,“它已经不能用‘好来形容了……有些东西是把你击垮的,而有些东西是人性的复苏。”
“读者跟作品之间,第一就是需要缘分。”李霄峰说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就很难产生这种亲近感。在俄罗斯时,他也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居,路过,就进去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有时候很奇怪,装修风格就跟你不是一路人。”
能够把短篇写到完美的只有塞林格
电影《少女哪吒》改编自绿妖的小说,讲述两个女孩长达数年的友谊和成长,而友谊的开始,是她们中学时一起做恶作剧被老师罚在操场跑步,然后聊起天来,发现班上的女生都在看琼瑶,而她们在看三毛,她们是不一样的。
中学时的李霄峰也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那时他特别讨厌鲁迅,“我觉得是因为课本的原因。”多年之后重读才发现,“他是一百多年来中国最牛的作家,最伟大的作家。跟他一比,胡适就是个小学生。”
那时,李霄峰看蘇童和余华,“苏童在文学语言上是很有自己一套的,他是个很有天分的人。余华呢,更接近于西方小说的架构,更强一些,更工整。其实苏童天赋更高。”不过,在如今的他眼中,“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太像文学了。这不是我喜欢的。”他还喜欢过那时候的余秋雨,“《文化苦旅》那本书看了很多次,我觉得写得很好啊!”
“那个时候,经典名著对我来说倒是看不进去的。”作为男生,李霄峰看武侠小说比较多,“上高中的时候,我喜欢古龙多于金庸。”他看的第一套武侠小说就是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
大学毕业后,李霄峰申请去比利时留学,原本的专业是艺术与哲学,半年之后才改考另一所学校的电影系。所以,“最苦闷的时候,我看了大量的哲学书籍,像尼采,像叔本华。”很多的经典名著,“包括《红楼梦》,也都是上完大学后才看的。”
李霄峰喜欢塞林格,有段时间出去旅行,行李里塞着一本《九故事》。“在短篇上即使到今天,最牛的还是塞林格。我看了很多人的短篇,但是能够把短篇写到完美的只有塞林格。”他喜欢在旅途中阅读,“我前些年比较‘功利,带的都是李安的《十年一觉电影梦》。”那本书是他2003年在香港买的,然后每年都要读一遍。后来开始带《谢晋谈艺录》。
在李霄峰的小说《失败者之歌》中,有一个故事写他在飞机上看雷蒙德·卡佛。当时国内还没出版卡佛的书,“我是帮朋友在纽约买的一本英文的,在飞机上我就把它读完了……其实我的英文并没有牛到那个程度,但我居然全都看懂了。这让我意识到一件事,就是美国的短篇小说是怎么来的?是很短的句子、很简单的词给文学带来了普世性的重要作用。”
他还喜欢南非作家J.M.库切,喜欢费利特·奥尔罕·帕慕克。帕慕克有本书叫《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是他在美国哈佛大学做的文学讲座的讲稿结集。“说得很好,我也感同身受。”帕慕克将小说家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天真的,还有一种是感伤的。“他举的就是托尔斯泰的例子。”
“他把托尔斯泰是归于哪一类呢?感伤的吗?”
“是感伤的,感伤的,感伤的……”
我要能在五十岁前把汪曾祺的《复仇》给拍了,
就死而无憾了
在李霄峰心中,导演界有“四大天王”:“第一天王是个日本人,黑泽明,对我来说他就是电影界的托尔斯泰。”第二位是谢晋,“谢晋是唯一能和黑泽明等量齐观的。这两个人都不拘泥于某一类型的电影,但是在刻画人物上两个人都是最牛的。”第三位是李安,第四位是杨德昌。
他还用乐器给这四位导演配了对,“钢琴是乐器之王嘛,有88个琴键,黑泽明堪称一架三角钢琴,谢晋像大提琴,李安像中提琴,杨德昌像小提琴。”
李安的电影,除了最早的“父亲三部曲”,其他的如《理智与情感》《与魔鬼共骑》《卧虎藏龙》《断背山》《色,戒》《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都改编自文学作品,几乎每看一部李安的电影,李霄峰都会将原著找来读,《断背山》更是第一时间看完就在网上买了英文原版。
说到文学作品的影像化,在李霄峰看来,“好的电影一定是一次再创造”,唯有《断背山》例外,“《断背山》小说怎么样,电影基本上就怎么样,因为文字里面是有气质的。”
有些文字天生就有画面感,李霄峰以唐代诗人卢纶的《塞下曲》为例:“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我当时看完了就觉得:你把分镜头全弄完了呀!最后‘大雪满弓刀还用到了一个特写。”
李安作品中,李霄峰最喜欢的是《与魔鬼共骑》,哪怕這部电影在美国票房和口碑都很差。电影最后,黑奴将曾经并肩战斗的主人埋葬,说:“你知道我主人死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吗?我自由了。”李霄峰说:“他和主人的感情是很深的,他是把他好好安葬的,他很难过的……但最后他说:‘我自由了!我觉得这个导演太厉害了!”
“毫无疑问的,文学是电影的土壤,想知道一个国家文学怎么样,你就去看电影。文学最能够直接反映这个社会的气氛……你看现在是什么样的作家当红,是什么样的作家在不停地出书,你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时代了。”
拍完《追·踪》,李霄峰终于决定将自己的书《失败者之歌》搬上银幕。“我会拿出五到六个故事中的人,来组成一个新的故事。不过能拍多少还不知道,但我想到这个还挺兴奋的。”他觉得一个导演拍东西是需要距离感的,《失败者之歌》出版已经五六年了,“这个距离感终于产生了。”
他还签下了韩松的小说《冷战与信使》的电影版权,“他是科幻作家中为数不多有文学性的。”不过他自己最想改编的还是汪曾祺的小说《复仇》。那是一篇汪曾祺早年的小说,“很多人把那篇小说当做一个习作,我完全不同意,那篇东西是真正有叛逆心的,有很奇绝的想象力。我要能在五十岁前把《复仇》给拍了,就死而无憾了。”他算了算,还有十二年。
李霄峰还见过汪曾祺的儿子和女儿,临别的时候送了他们一本《失败者之歌》。汪曾祺的女儿已经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了,“她指着我的书名说:你看这名儿,怪不得能喜欢汪曾祺呢”!
我觉得写作上有个人对我有很强烈的影响,
就是福楼拜
有一本书,李霄峰看过十遍以上,那便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我觉得写作上有个人对我有很强烈的影响,就是福楼拜。”
他看的《包法利夫人》是周克希翻译的,当时就看傻了,“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一个屋子里的事物描绘得那么清晰?它们的位置,这用文字表达是很难的……同时它又是完美的。”李霄峰说,“那部小说可以说是完美。包括最后包法利夫人跟莱昂在马车里相好的时候,从马车里扔出餐巾纸。那么猥琐的一幕,他都把它描述得很美。我当时也是惊为天人。”
李霄峰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写东西,少年时代,他的日记本一度会在全班、全校甚至其他学校的小圈子流传。之后开始写影评,还曾给张元写过剧本,后来慢慢开始尝试写小说,“我不是有意要写小说的,我是在写的过程中突然发现我有写小说的可能性,我才去尝试着写。”《失败者之歌》中的文字原本是李霄峰给《新京报》写的专栏,“一开始我没写故事,后来我想,尝试一下呗!想可不可以在1500字的篇幅里说一个故事……像做游戏一样,很有意思的。”
他的第一篇小说是《阅读》,写一个出租车司机,收工回家最惬意的事情就是用热水泡脚的同时掏出客人遗失在他车上的手机,开始阅读他们的短信,想象背后的故事,“那篇真的是我在丢了手机之后写的。”
李霄峰自己最满意的一篇小说则是《了不起的时刻》。他从2013年写到2014年,前后修改就花了一个多月——他写东西时必须关掉手机,然后反复地修改,“包括写剧本也一样,反复地修改。”他说,“那篇写得很好。还有一篇叫《回家的路》,也写得很好”。而且,《了不起的时刻》也是李霄峰最后一篇“认认真真写完改完的小说”,因为,“拍了电影后几乎就没时间写小说了”。
然而这两篇小说很多读者都没有看到过,因为没有收录在《失败者之歌》的纸书中,只有电子书才有。
想起李霄峰说他有次看一张照片,是显微镜下的雪花,看到雪花的结构,是完完全全的完美。李霄峰说:“我就想,最完美的东西总是最容易消失的,一定是匆匆一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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