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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经历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571
王苏辛

  北京风沙大起来的时候,齐彭住在望京小区某个高层顶楼,夏天没空调,冬天没暖气。有一天,他揣着压扁的面包,穿过几条马路、一群韩国人,在SC美术馆西门入口处瑟缩了一下,继续驼着背大步流星迈进去。那里正展览宋子义和高扬的画,还有一个展厅放着没来得及撤下的伦勃朗和提香。美术馆曾对学生免费开放,不过现在不行了。过去仅有三个展厅,如今扩大到六个。最中心的一个,是艺术家做讲座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每周都有艺术家来,但这半年,它陆续挂着几个青年画家的群展,不肯撤下——有时恰逢经典作品巡展,这些画被堵在中间,显得非常可疑。不过那次齐彭要去看的,是宋子义、高扬逝世50年后第一次在国内的个展,SC美术馆腾出了所有展厅。走进去时,他觉得美术馆前所未有的平静。

  首先看见高扬30岁画的《剧院女工》,也是他最有名的作品——几个刚从台上下来休息的女芭蕾舞演员,其中一个跷着脚、抽着雪茄;另一个扶着墙、一只脚在地板上转动;还有一个背贴墙的矮瘦少女,双臂保持着舞台上的线条感,一条腿呈尖钩状挨着另一条腿站着,唯一稍显松懈的,是直立的那条腿。这幅画被当成高扬三角构图系列的典范之作,要说问题,或许是抽雪茄的女性表情激烈、手势娴熟,看画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不合时宜。不过齐彭对此没什么感觉,反正这幅画画得怎么样,他都不感兴趣。

  《剧院女工》背面的墙挂着宋子义的《奔月》,如果从美术馆另一个门进来,首先看见的是《奔月》。给这样两两齐名的艺术家做展,委屈了任何一个都不妥。齐彭看见《奔月》,不自觉笑了笑,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左腿轻轻晃动,很快又并拢。接着,再次不自觉地摇摆起来。宋子义喜欢从神话中取材,构图和场景布置皆有气势。高扬的画多使用细小的曲线,所述情感幽深细腻,他的画对齐彭是關闭的。然,宋的这幅,齐彭也只是有好感,至少他不能坦然地说自己喜欢。

  这两人的名字多年来不曾并列出现,一定要追溯,仅上海图画美术院的第一次毕业展上,两人的画曾同时出现。当时,他们中间隔着徐夕的《牧场》,只是多年后,关于徐夕的作品评论渐渐变少,倒是两边的宋子义和高扬,一次次被提起,在拍卖市场的价格也越来越高。可外界反复提起的那些画,齐彭不以为然——什么《教徒》(宋子义1930年作品)、《平原》(宋子义1936年作品)、《寂静的少女》(高扬1927年作品)、《在迈阿密》(高扬1937年作品)等等。但看完一个展厅,一路全是这些,齐彭有些没耐心。他的球鞋摩擦着展馆的木地板,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仿佛在故意引起注意来掩盖内心的急躁。他从画渐渐看到展馆中的观众,直到发现这些人的面目更平淡,才又将视线投向墙上的油画。

  宋这次搬来的画并不多,但多是大画,且他鲜艳的色彩让人印象深刻。高扬的画很多,不过除了前面几幅,多是小画,看起来密密麻麻,又总觉得作品没有宋的多。高扬上世纪20年代去了美国留学,一开始生活潦倒,画过不少商业作品,后来很多人说高扬就是这样败坏了自己的声名,但宋子义不这样认为。后来高扬渐渐在国外有些名气,生活也好了点,一度邀请宋远离国内的环境,但他拒绝了。1920-1928年前后,宋子义被限制人身自由,只能画静物和女性,以至后来有不少人说,那是宋和高创作主题十分相近的时期。也是那段时间,高扬画了《剧院女工》,宋子义画了《八骏图》。齐彭在B展厅看到《八骏图》,想想这些女人的原型都是妓女,心里觉得很讽刺。不过隔壁高扬的一排风景让他又平静下来,只是这平静来得有些突然,他皱起眉。

  这组画是高扬20岁前后在美术学院画的,和他在美国的那些风景小画不太一样,笔触相对刚硬、莽撞,少了后期的流畅与柔和,但组合在一起又有怪异的风采。色彩呈现出隐约明亮的灰色质地,花园深处有片片芳草点染,他心痒痒的,仿佛最好眼前就是一个画架,而他可以马上坐下画画。

  不过,尽管如此,他期待看到的惊艳转折、起落瞬间,这画中没有。宋子义的画尽管看起来更有气象,但那更深一层的东西似乎又和时代靠得太近,他觉得无法进入。这二人在自己老师口中,都是天才似的人物,可他觉得并没有那么杰出。直到又一转身到C厅的时候,才有些发颤。

  那是一幅巨大的大卫素描全身像。在《图画美术院50年》纪念画册上,他看见过这幅画。不像后来无数翻版的大卫像讲求肌肉和线条,这幅素描把大卫画得很像现实生活中的人,且画出了雕像的质感,空间感十足。一层真实感和一层时间感链接起来,气息浑然,又带着隐隐迟疑,某种莫名的光芒在雕像上流淌,却不知流淌到哪里,让他为之一振。

  有人说它是宋高二人在美术学院学习期间所画,也有人说是高扬去美国之后画的大卫,最多的说法是——宋子义十八岁时画过这样一幅画,后来遗失,高扬为纪念他,补画了一幅。直到现在提起大卫像,很多老师还是会从教学资料中拿出这幅画的照片放给学生看,在某些艺术网站上,还有这幅画的解说视频。齐彭曾在教学片中看过原画,但都不如此刻震撼。尽管纸张泛黄,很多细节模糊不清,但他清楚这画自己画不出来,这样一想,他有些沮丧。

  不过,尽管这画有英姿,可出现在展览上,还是显得不合时宜,仿佛出于主办方的特殊喜好,非要在几个展厅的交叉位置摆放它。齐彭在地面上滑行了一下,绕到这幅画背面。他喜欢它,但他很快知道看不出更多了,只好移开视线。

  最后一个展厅摆放着二人同窗期间的画,和他们后期的作品不同,保存得不是很完好,唯高扬的《女同学》保存得不错,这是被高当时的老师徐在湘激赏的作品。只是现在看来,关键处有些过于用力,加上人物看起来不特别,齐彭只扫一眼就转移了目光。《女同学》旁边是宋子义的《码头》,技术上显然比高扬流畅。他读过徐在湘晚年的《新年杂忆》,徐当时说这幅画“各自有头脸,却泯然众人矣”,宋当时不服气,徐又说“多处用力,实则不用力”,年少的宋子义当时不以为然。倒是高扬的画被徐当着宋的面表扬,说他“硬朗又清晰”。在教过的学生中,徐只说高扬准确,即使宋逝世之后在欧美名声大噪,他也未曾表扬他半分。当然据说他还表扬过很多人,但那些人都被遗忘了,于是当年的表扬也没人追究了。

  齐彭看《码头》,只觉宋子义画得好,但或许又只是画得好了。这后面一个念头让他心中一惊,仿佛看出了自己多日来的感受又不敢说。他伸了伸脊梁骨,觉得自己是关键处绵软,不重要的地方倒纠结过多,因而显得轻飘飘,不强壮。这想法在他心中闪着闪着,他不禁着急想回画室画画,可迎面一个亮晃晃的银漆皮速写夹让他突然清醒。

  来SC美术馆画画并不稀奇,最开始的时候齐彭也经常来这里临摹。但即使是很多被自己判断为不够出色的作品,再仔细跟自己的画对比时,他仍深觉挫败。它们有的整饬他没有,而他想画的,又总画不清朗,以至他后来很少来这里临摹,即使被好画勾起心思,也憋着回画室。这么想,拿着速写夹画画的短发女生倒显得特殊起来。她个子高,看起来是个大骨架,如不细看,红色粗框眼镜后面还真雌雄莫辨。只是她双腿并拢,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精致,让他不敢轻易搭讪,只悄悄绕到女生后面想看一眼——只是他没想到女生画的是自己。

  “别人来美术馆都临摹馆藏,你怎么画起路人了。”齐彭脸有些红,右手手指在掌心摩擦着。

  “路人不是美术馆的一部分?”女生用中指扶了扶眼镜框,“每个美术馆的路人都不一样。”

  这话齐彭记了很久。即使现在,每当回想起2007年,他还是会记得SC美术馆的那一天。

  之后,他考上南方一所美术学院,头两年还顺利,到大三,他发现自己始终无法进入真正的艺术创作。毕业头一年他在中学当老师,业余在高考培训中心挣快钱。偶尔和北京画室的同学还会联系,谈起当年的风沙,对方说:“现在都说雾霾了,谁还关心风沙?”

  “那北京现在还有风沙吗?”他追问着,而对方的头像已经黑下去。

  转折发生在一年前。齐彭觉得还是要画画,于是从学校辞职,在西北地区一路逗留。遇上天气好的时候就在户外写生,天气不好就拍照回到住所画。他认为,只要再经过一段写生的过渡,他可以找到自己的创作语感。可不管怎么画,他好像都被拒之门外。越没信心,又越希望能画好。仿佛为缓解压力,他开始在写生的时候搞无数心思,并把其中一幅投给新青年艺术展,没想到拿了银奖。颁奖晚宴上,满场英文流利又笑容夸张的青年,简单交换了微信号,就不知道还能和他们说什么,只好再逃。

  先跟着一个艺术项目去阿姆斯特丹待了一段时间,又去美国的多赛设计学院参与在那里留学的同学许恒的创作计划,一路下来,他内心全是沮丧。直到临近回国的晚上,许恒问他要不要去SC美术馆的短期课程当老师。

  “又当老师?我刚从学校出来。”

  “是SC美术馆啊。我记得你以前老去那画画。”许恒说,“课程有点无聊,主要针对素人画家。好处是能看到很多外面看不到的画。”

  “外面看不到?”

  “你不知道吗?SC美术馆把很多散落在海外和民间的中国画家的画搜集过来,每三个月内部展出,只面向VIP会员。哦,偶尔也有不常见的国外名画。”

  齐彭当然知道SC美术馆VIP会员的分量,但还是说:“又有什么特别?难不成比‘欧罗巴三杰还好?”

  “‘三杰好,可你在‘三杰身上看到了什么好?”许恒继续说,“我只是觉得说不定这些有破绽的画真能让你有点感觉。虽然我一直觉得你不是没感觉。”

  “你意思我明白,可我试过,没什么用。”

  “我记得你大学时喜欢高扬和宋子义啊。”许恒说,“不过对外你总说自己喜欢巴图那。但除了《无名画家》,我也没觉得你真关心巴图那啊。”许恒狡黠一笑,“反正这次你就去发现一下呗,说不定有更值得‘虚构的‘高级。”

  “你这是赶我走了。”齐彭道,一边想着自己已经买了明天的机票,可许恒不知道。

  正式去SC美术馆的时候赶上北京立秋。天气说冷不算冷,但因为有风,齐彭觉得冷。他穿着绿色大衣,背着白色双肩包,手中还提着画箱。再加上地铁站汹涌的人群,他几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艺考的时候。不过,真到了美术馆,他才意识到自己要教的根本就是一些没有多少艺术鉴赏力的富太太。她们大概只想画几幅精致的油画挂在自家客厅。直到第一堂课结束,走进许恒口中只有少数人才能进去的展馆时,他才稍稍有些振奋。但他振奋不只是因为确实发现了一些少见之作,而是他看到了下节课的老师——画出了《正北方》的张卿。

  尽管齐彭没觉得《正北方》有多好,但他知道无论它好不好,他现在都画不出,加之画者和自己同龄,他多少更关注些。展馆窗帘拉着,光线有些暗,他觉得贸然走过去拉窗帘不太对,于是又想开灯。

  “关上。”

  这声音把齐彭吓了一跳——这分明是个女声,可他一直以为张卿是男人。他慢了半拍似的道:“你看了那么久,是看谁的画?”

  “高扬。”张卿道,“不过也可能是徐在湘的。”

  “我只知道他和宋子义一起画过,没想到还和徐在湘一起画。”

  “徐在湘晚年很多画委托给了高扬,据说后来都被高扬改过。”

  “有这事儿?难不成包括《丁酉组画》?”

  “哦?看过《丁酉组画》的人不多的。”

  “就是这个展厅,2009年展出过,看的人很多。”

  “我的意思是,看的人很多,看过的人不多。”张卿说着,转过身走了出来。

  她的口气让齐彭有些不悦,心想画《正北方》的人居然是这样的。不过他还是坐在最后一排,想听听张卿会讲什么。

  只是她又看向他:“那个,你,还是出去吧。”

  “我不能在这儿?”

  “你存在感太强了,我注意力分散,讲不好课。”

  齊彭哭笑不得,只好转身进了刚关好门的隐秘展厅。许恒确实没说谎,仔细一看,这些作品张张有看点,这让他对选画人有些好奇。如果把这些画公开,甚至这些人的艺术地位都可能要重新掂量。他绕着它们走了一圈。美院毕业后,他就很少看画展了。大部分时候他躲在画室里写生,因为画不出自己的创作,这是唯一能安慰他的方式。时常学生放学,他的时间才开始。

  齐彭注意到四面墙壁交接处各挂着一幅一模一样的作品,走近一看,发现是巴图那的《无名者》,它和《无名画家》创作于同一年,是巴图那“陌生人系列”第一批组画的第一幅。画中一个穿长袍的长发僧人赤脚走过茫茫戈壁滩。画这一系列的时候巴图那刚刚三十岁,组画完成后他回到故乡,中间经历了几次时代动荡,一直不肯从故乡出来。到晚年,他执迷于画风景,一片荒地或者平原伸出去,一个人都没有。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很迷巴图那,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或许也可以这样创作。许多晚上,他悄悄走进画室,开着灯,或临摹巴图那的作品,或自己画,夜晚很安静,可他找不到自己那一束声音。

  四幅《无名者》形貌看似一样,其实仅一幅形象更为准确,齐彭觉得它们应该创作于不同时期。也或者,只有一幅巴图那的作品,其余皆仿作。可这些画怎么齐整整挂在展厅里的?他很好奇。

  从蓝玉、徐在湘、江滔,一路看到巴图那、高扬、宋子义、乌蒙、徐夕……图画美术院和北平艺专的学生占了大半,还穿插上世纪欧洲自由派和日本感觉派的作品。多是近些年逐渐被重视的画家。摆放的方式看起来漫不经心,实则心思细密。比如蓝玉的画更多和自由派挂在一起,徐在湘除了最出名的几幅,基本都和高扬的挂在一起。唯一让他不平静的,是很多第一次得见的画作,让他仿佛看到一缕逐渐闪耀又慢慢暗淡的光芒。

  “齐老师也对这些感兴趣?”是张卿的声音,齐彭这才发现她其实很矮,加之五官线条柔和,此时的她仿佛比刚刚女性化许多。

  “哦,我还想这么问你。”齐彭道。

  “这里有几幅普斯,我想看看。”张卿说。

  “我看过您的《正北方》,背景中那一片海景是对普斯《海岸》的致敬吗?”

  “你可以跟网上一样说‘抄袭。”她自嘲着,“不过,要说致敬,其实致的是罗德。”

  齐彭大抵听过这些议论,而她话中隐隐的自负和自信,让他接着话茬道:“罗德和普斯还是不太一样吧。”

  “普斯的《海岸》有一半就仿照的罗德《林荫路》。”

  “哦。这我不知道。《林荫路》倒看过,罗德的细节做得准确,那画也是细节堆叠出来的。”齐彭故意道,“不过光普斯1/4的《独立日》就把罗德甩下去了。”

  “普斯一直在挑战自己的局限。和他相比,罗德强调完成度。”张卿道,“所以西多菲说,‘罗德和普斯相比是小画家,但他也说了,‘普斯的画虽然豪阔,但他呈现的世界自己也不确定是否准确,罗德虽然在一小块地上耕耘,但始终保持着属于他的清晰和准确。”

  “属于他的。”齐彭重复道,“不过普斯的准确就在他确认准确的过程中。”

  “如果这么说当然没错。”张卿看了他一眼,很快走向另外几幅画。而齐彭不觉看向挂在展厅最高一排的《中国街》,半身赤裸的画家打开出租屋的窗,外面街上从卖各种小食的,到仆人装扮的黄种人,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但他们却似乎交织出同一种东西。这是高扬四十二岁画的,齐彭花很长时间临摹过。当时的老师说:“高扬把许多声音幻化入一条声音,你是把一条声音拆解成很多声音。”这话他记得深,但始终没想到怎么解决,也就耿耿于怀至今。

  他站在椅子上近距离看这幅画。从前他临摹的是照片,这次看见原画,只觉得这当然是一种声音,因为画家看出去的眼神就是这一切的底色。

  “刚才说罗德,我倒突然想起高扬了。不过他还要更打得开一些。”

  张卿扭头看了他一眼,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我想起巴图那说的‘每个人最熟悉的语言都来自童年,高扬画《中国街》的时候已经离家近二十年,可那画上的人,和他早年画的老家其实没太大区别。”

  “《中国街》上的人看起来还是高扬以前画里面的人,可高扬自己变了。”齐彭说着,渐渐少了些紧张。他把手放进口袋,接着又拿出来,然后他双手交叉在前胸。

  “他是变了,可画的还是他自己。还是那一个市声。”

  “很多声音也可以复合到一种声音。”齐彭说,“《中国街》之后,高扬画了《白海豚》。”

  “我喜欢《白海豚》。”张卿微笑起来,“不过那画得不像海豚,像鲸。”

  “有可能本来就照着鲸画的。”二人说罢,都停了下来。

  齐彭站在普斯《沐浴中的母亲》前看了一会儿,坐下来的瞬间,他发现旁边的画就是罗德的《家庭教师》,还有高扬的《东区》。

  “这是普斯‘瞬间艺术展上的一幅,没想到这边还有。”张卿道。

  “还好,毕竟我也没带画板。”齐彭微微有些僵硬,“有阵子想临这个,不过感觉画得怪怪的,就停了。”

  “我很少临摹。”张卿说着,试图让语调慢下来,“不过我临摹过巴图那的。”

  “巴图那哪个?”

  “他上图画美术院时期的《马路》。”张卿道。

  “那幅干净。”齐彭说。

  “不过巴图那后面所有的组画系列几乎都是对当年那放眼一望的世界的变形和深入。”张卿道。

  “深入确实有,不过我没觉得是变形。巴图那说过‘每个人最熟悉的语言都来自童年,但还有后半句:‘每一个童年的真正确立,是这个人最后站的位置。现在说巴图那的画跟那时候有关,不还是从《无名者》开始,他真的画出了自己的准确。”齐彭说。

  “高扬批评他重复自己,宋子义认为不是。不过还是蓝玉说得更准。他说巴图那虽然不懂招式,但因为心里有东西,所以画得厚。”

  “是厚,但厚得又有浮光感。我以前喜欢《无名画家》,只是刚才又看了看,他画得其实还是想象的。不过,据说八十年代末他在纽约展出过一幅《最后的蒙古人》,听说很棒,你看过吗。”

  “我一开始以为那幅会在这儿出现,不过我想多了。”张卿道,“但刚才在里间小展厅看见了《最后的蒙古人》的草稿图,画得很精神。”

  二人越说越快,齐彭不自觉朝前紧走几步——他看见了那幅草稿图。

  他想起在自己喜欢说热爱巴图那的青春期,也试图把他所有的画拿来写生,可他发现完全无法进入。巴图那画中景物之少,从一开始的懵懂感逐渐到后来的专注,甚至看似残酷——他只对人所站的位置感兴趣,或者说只对自己所站的位置感兴趣,只是他不知道,他摆准了自己的位置,于是所有东西都在他画中有了位置。他画中景物越来越少,恰是他自己的位置终于越来越准的体现。这么想着,齐彭觉得内心有隐隐约约的激荡涌出,这想法让他觉得羞耻。一瞬间,他想巴图那青年时或许也是这般,所以那时候的《无名者》隐隐有些急切,而眼前的《最后的蒙古人》,完全是一片盛世的模样——即使是最后,即使是一个人,但整个人仿佛是天地精华的收集者。唯一让他不安的,是這幅画中所画的盛世,仍然有摇摆感。他突然觉得,巴图那可能到最后也没有抵达他看到的那个世界,更可能,他始终站在世界的边缘。可他此刻不也就站在自己看到的那个世界的边缘吗。他喜欢说自己喜欢巴图那,或许也是因为巴图那也只会一招,不像宋子义和高扬那样变化多端,始终在换血。他小心翼翼地处理自己的画自己的题材,用勤奋沉默等待(或许有)天眼为自己而开。这样想着,齐彭突然觉得脚下生风,却又愈发沉重起来。

  “我想起巴图那上学的时候画的那条街,还是徐在湘继蓝玉之后第一个看出了好来,他编辑50年纪念画册的时候,特地把那幅画放第一位。蓝玉很高兴。”张卿说。

  “徐不是说巴图那画得踏实,才是学生该有的样子嘛。他那话肯定是对宋子义说的,估摸着也不是严肃的评价。”齐彭道。

  “听说徐晚年觉得当年对巴图那的评价不够高,想补偿他。”张卿道,“这点,还是高扬看得清楚,说他们所有图画美术院的学生,都在给宋当‘榜样,可见徐是真偏心。”

  “这段故事蛮好玩的。现在来看,宋的画也是好往高了走,內在却少了一层提炼。”齐彭说,“高扬说他要是多一层对细节的准确,他早就是大师了。”

  “高扬一直不比宋子义差,但他一直在藏。蓝玉和巴图那更愿意跟他亲近,因为他的作品随时在传递能量,宋子义作品的能量到他自己那里可能就终止了。”

  “你说得准。不过你看过他画的大卫?”齐彭突然指着展厅一角,“还有那边,是他逝世前一年画的《奔月》,和以前展出的那幅不同。”

  张卿看过去,这幅画比宋之前那幅更缺乏细节,但仅有的轮廓线都用到了关键处。

  “这幅有神气,但上一幅更见野心。”她说。

  “上一幅他什么都想画,这幅收敛了,他知道自己关心的就那一个点,把所有力量聚拢在了一处。”齐彭说着,脸有些微微发热。

  “我很久没关注他和高扬了,现在脑子里还是以前他们展览上的《剧院女工》和《平原》。不过……”

  她接着说:“现在看过去,这里面他们的几幅比以前那些好太多了。”

  “是啊。尤其是这幅《公园西路》。应该是高扬晚年画的。”齐彭说,“我以前喜欢过他的风景,很节制。可这幅,虽然节制,但画中的情绪又不可抑止地往外冲。”

  “他是一直压着画,直到压不住。”张卿道,“蓝玉说高扬的‘压反而保护了他,让他到后来也画了那么多好东西。”

  “蓝玉一直喜欢巴图那和高扬,也是好玩。他更喜欢的这两个人,都更听徐在湘的,倒是宋子义时不时喜欢去蓝玉那里碰一鼻子灰,不过当时的图画美术院,老师们都喜欢打击宋子义。”

  “宋在我印象中总是那一路瘦高个子,他画画不计精神成本,仿佛画一次就要把力量用尽。所以蓝玉觉得他四十岁之后画不下去画。”张卿说,“只是宋居然就死在那一年。”

  “高扬也没好到哪去。宋子义去世没几年,他也得病不能画画。不过,倒是他整理了徐在湘的很多作品。”

  “徐的很多作品因为他得以保存下来。但整理工作做得最好的,还是徐夕吧。他画得最好的,就是这批人的肖像。”张卿道。

  “是啊。徐夕还资助了他们很多人呢,不管是高扬刚去美国,还是宋子义被限制自由的几年,更不用说巴图那晚年的画展还是靠着徐夕留下的艺术资金。”齐彭说,“宋子义和高扬被打击严重的那几年,是徐夕一直提醒他们要沉得住气。高扬后来说,当时不觉得这话重要,直到后来才逐渐体会到其用处。直到‘不知不觉间画面上出现了霞光。”齐彭说,“虽然要说锐利谁都比不上宋,但他的锐利是自己拔出来的,高扬后面的那层锐利是不经意间的,所以让人过目不忘。”

  “是他前期的努力让他终于有了那状态。”张卿说,“这里面展出的高扬的画,倒多是晚年的一些,之前没见过,凭这些,他甚至应该比宋子义更好。”

  “他一直没比他差。”齐彭说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了下,“但宋子义找到自己那一条路之后,把青年时期画的很多题材重新画了一遍,以至于现在看,真不知道哪个才是他年轻时候画的。”

  “宋一直在试验自己该走哪条路,在这点上,他比高扬晚开窍,但这也是宋的画面始终有旺盛生命力的原因,你永远觉得这个人还能往前走,因为他始终在试验,始终有新的可能。”

  “他的准确也在试验过程中,只是没高扬稳定,显得不准确。”说完,两人都停了下来。齐彭觉得自己仿佛用对话的形式又把这些画过了一遍。很多画不在眼前,但他似乎看得更清楚了。那些第一次见的画,也因为前面这一层清楚,他对它们也有了亲切感。

  两人一起走到小展厅。张卿指着一幅巴图那的小幅肖像道:“这次他的四幅《无名者》据说是四个阶段画的。”

  “也可能有三幅是仿作。”齐彭道。

  “不可能有仿作。这些画就是巴图那的孙女选的。”

  “孙女?”齐彭惊讶了一下,“他的后人不是死于前些年乌盟的226号火灾了吗?”

  “火灾只是烧去了巴图那艺术馆三分之一的创作,他住在馆内的家人还活着,只是不露面。”张卿说,“他孙女你应该也认识,就是你们学校造型学院的副院长果旭娜。”

  “这真没想到。只知道果老师的姓不是母家的,没想到她还是巴图那的后人。”齐彭突然说,“难道这四幅画里面有三幅是她画的?”

  “我确定北边那幅应该是她画的。其他两幅就不知道了。”张卿道,“你看那幅,戈壁滩上有个牧马女牵着一匹马。如果是巴图那,他不会出现那匹马,因为他会觉得整个戈壁滩就已经有马的痕迹,为什么要牵一匹?”

  “这个判断我同意。”齐彭说,“不过另外两幅,会不会是仿作呢?”

  “如果是仿作,果老师不会摆在这里,但如果不是仿作,巴图那到底为什么画三幅一模一样的景象倒很神奇。”

  “我明白了。”齐彭走近了看道,“这三幅画每一幅都比前面一幅少了点东西。第二幅比第一幅少了几块石头,第三幅比第二幅少了几朵云。我觉得第三幅是晚年画的,而且这幅画里面他画的不是僧人,就是普通人。”

  “画普通人这个很重要。”张卿突然说,“一开始的僧人原本就是普通人的感觉,只是我们看装束知道是僧人,现在这个看装束是普通人,但侧面的神态和前行的动作,明明是个修行人啊。”

  “正是这样,所以这幅画可能更晚画——神性发生在僧侣身上并不稀奇,但发生在普通人身上,才正是修行者或者传道者的能量所在。日常本就是修行。他的《无名画家》画的就是一个在路上一边给外族君王画画又要一边向心中本民族的神灵叩头谢罪的画家,就这样一直叩到自己国家的国界,神灵突然现身‘赦免了他。也是那一刻,画家才发现自己是神灵的使者。”

  “是在那路上成为了使者。或者说,那就是他成为使者的必经之路,在那一刻,外族君王也不重要了。”

  “不过像巴图那这样的,他看什么人都只能看得出自己想看的那部分,这点,他和宋子义一样。”齐彭说。

  “宋子义早就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他只是不愿意画。”张卿道,“他画妓女都畫出了民族危亡感,难道不是吗?”

  “那时候的民族危亡感是整体性的吧,所有人都不自已,在那样的夜幕之下。”齐彭道。

  “不过他还是在赋予,这太明显了,现在看《八骏图》感觉是讽刺画。”

  “他那时候需要用表情的张扬突出自己那一层不能明说的东西,这也是他后来越画,人物表情越模糊不清的原因。”张卿道。

  “他想把所有人的表情容纳进去,反映到画面中,就是漩涡一样的人脸。那些脸始终在晃动或者振动,也多是一瞬间的,观众随时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填充那意思。他是把那些年看到的无数人的表情叠加进去了。”齐彭说。

  “所以震撼。哪怕他没有那层所谓的细节的准确。”张卿说,“这是他离我们比巴图那离我们近的原因。”

  “这个近恰是宋子义对‘细节的准确的把握。”

  “你说得好。”张卿道,“普斯的准确恰也在这里。”

  “宋和巴图那对准确的把握都来自自己,这点蓝玉和高扬都不够知道,但徐在湘一直看得清。”

  “但徐自己的画,却离高扬更近。”

  “应该说高扬离他更近。”齐彭说,“他的《在迈阿密》和《丁酉组画》的最后一张用了同一个构图,甚至人物也接近。”

  “不过。”张卿说,“这次看见了高扬几幅新的画,确定他不比宋差,但可能明显比徐在湘更高。”

  “我还是觉得徐在湘更硬朗。”齐彭说,“他从不在同样的位置表现同一种迟疑。”

  “可高扬的迟疑就是他获得准确的方式啊。”张卿突然说。

  “如果没有这样反反复复,前前后后,高扬怎么知道自己在异国他乡的小花园里照样可以搞创作。”齐彭接着说,“但这么看,巴图那不也是吗?蓝玉更是迟疑到九十岁吧。”

  “每一个都是,普斯和罗德,甚至‘三杰也都是。”张卿说,“迟疑本身就是底色,哪怕宋子义这种喜欢拒绝迟疑的,最终还是在犹豫不决中看清了自己的方向。”

  “不能说犹豫不决吧。应该说,是不断检查。”

  “现在可以说他们是在审视自己,可当时呢?当时他们也都是毛头小子,没身份没地位,也没有进入艺术竞争的序列。”

  “是他们后来做出来成绩了,前面的那些犹豫才能称得上是审视。”齐彭尴尬道,“这话听起来倒跟自己有关了。”

  “自己是通道和方式。”张卿突然说。

  “用自己去认识世界,自己变了,世界随之打开。”齐彭说,“不过自己和世界本不就是一体的吗?”

  他说完,自己也有些发愣。仿佛今天说了这些话的人不是他,或者不是那个他以为的他。而张卿张了张嘴,突然发现了自己刚才的紧张。

  他们俩一路从展厅的左侧转到了右侧,终于停止了讲话,二人并排朝前走,又过了一会儿,齐彭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走出展厅了,他突然意识到展厅其实不大。只是墙上密密麻麻摆满的画作,让整个空间有了密度。他感觉好像重新看了一遍近代中外美术史课本中的小字部分——那些小字,曾经都被认为是不重要的东西,此刻被他重新认识,也像对自己记忆中这些人作品的更新。像摇摇晃晃走在一条独木桥或铁索上,而今终于走到一片大陆——张卿脑子里终于不再想自己的画,而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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