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了一个聚会,是散漫的那种,先是一个人叫了三四个人,三四个人中有人单独来了,有人带来别的朋友,别的朋友又带来若干名朋友,由此发展出一个目的性弱的中等规模的活动,内容包含吃饭和聊天。
晚饭吃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在长桌子的另一端,有两个男人叠在一起,我原先以为那是一个比较胖因而占了很大位置的人,没有意识到是对难分难舍的好朋友。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歪着坐,把上半身贴到另一个背上,一条手臂绕过对方脖子悬挂下来,锁死了对方做大动作的可能,他腾出另一只自由的手,不时从餐桌上撩取食物,由于头也搁在对方肩上,食物总像是要喂给对方,不过叉子划过一条弧线,他还是把吃的放到自己嘴里。另一个男人,也即在亲密关系中受到禁锢的那个,向前埋低肩膀和头,无怨尤地承受前者的身体。他们且吃且谈笑,看起来非常要好。
围桌而坐的人们,由类似部落之间传递信号的原始方式召唤而来,属于一张交错的朋友网,彼此不是比较亲近,就是有点认识,信号从不会失手传递给圈外人,可我一时想不出,我认识或知道的人中间谁的举止会那样昭彰,不由经常看看他们。他们仍在亲昵地吃饭、闲谈。许久,底下的人动了动,双肩外展,双手后伸,把盖在身上的人提起来,那动作像是把穿着的夹克披到别人肩上去,他把身上的人小心地转移到近旁另一人的背上,于是他自己的身体摆脱重负了,他站起来绕过桌子,朝着大概是洗手间的方向走去,从我的视线中淡出了。
像夹克似的男人,在别人的背上待下来。我继续留意他,心里有些责怪他对前任不忠诚,他和新伙伴关系更好,他们贴得更紧、谈话更密。这晚剩下的时间,夹克似的男人轮流挂在人们身上,假如底下的人要去洗手间、去桌子另一头加入某个话题,或是到餐厅外打电话,下一个人便甘愿接手。他看来和谁都熟,和谁都亲密无间,无论男女,没人拒绝他。当主菜吃完,大家开始吃苹果金橘味的甜点时,他已经沿逆时针方向被传了大半张桌子,再等一会儿,脏盘子撤下去,餐后酒端上来时,他来到我附近,大约再传两三次,就要轮到我了。我和对面的人聊着天,同时分心想,假如等会儿旁边的人不由分說地把他披到我身上,那感觉会是如何,我该说什么、做什么好呢?情势紧急,我优先担忧起该如何处理,而非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在此时,饭局突然解散,所有人把酒杯一放,移动椅子站起来,全体走到餐厅外面。
我们在路口告别。血液中充入酒精,腹腔里装进饱满的胃袋,咀嚼着交换来的轶闻,朋友们接连遁进神秘的夜色。不久,目光所及,路灯下几乎仅剩一双影子,其远去的速度非常之慢,那是夹克似的男人,和散场时凑巧在他底下的一位在我看来十分不幸的朋友。夹克似的男人把一颗头歪着,搁在底下朋友的背上,屁股高高撅起,他用双臂熊抱住人家的上半身,双腿弯曲,盘住人家的下半身,靠着上下箍了两道,牢牢攀在上面不掉落下来。底下的朋友在挣扎,犹如和一场只袭击他一个人的暴风雪作战,他猫下腰,双臂前后摇摆,驮着夹克似的男人艰难地往前挪动。
“你好像不认得他了?”一位朋友蓦然出现在身边,和我一道目送他们。当感觉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时,我们同时转过身,离开了路口。这时他说出了夹克男的名字。没有错,我也认识夹克男,他确实是我的朋友之一。我暗暗吃惊于当晚的他离平素印象太远。
“他怎么了?”我问。
“类似……生了一种病。”
“这病不常见是吗?”
“可能是的,但我们已经习惯了。过去这些年,他发作了好几次,假如你不是喜欢躲着我们,而是常常接受邀请参加这种聚会,以前就会看到了。不过没关系,这不是要紧事,不是恶性疾病,也不会传染给别人,大家已经习惯了。我们往这边走走好吗?”
我们折向商业街后面一条毛细血管一样的小路,一边是老式住宅,一边是临街商店和餐厅的后门。住宅里的灯光在照耀过房子里的生活后,用剩的、废弃的光被住宅赠送给了外面,光所照到的路之角落,有一个店员正把大袋垃圾拎出来,排列在屋檐下,而后站在旁边抽烟,当我们路过时,双方不动声色地相互审视,都像看着在自己梦里出现的配角。“这条路还和以前一样好。”我说,“感觉一样好。”
我们走着,谈了些各自知道的人的近况,稍后,又谈到了夹克男。我向他承认,吃饭时曾经不住地担心,因为对这种亲密程度,一时还没做足思想准备。“不过,看到大家整个晚上把他挪来挪去,都不嫌麻烦,也无所谓的样子,我又想,万一你们真的把他放过来,我也会假装这是非常正常的事。只要把我们的朋友想象成一条爱扑人的热腾腾的大狗就好了嘛,接受下来,然后尽快脱手给别人。”
“你的风格如此。”他听了,像以前一样诚实地、不掩饰地责备我,“你没有我的这股热情,我对朋友有非常明显的爱意,愿大家能常在一起。而你总是这样的,不想真正地理解谁,也不大惊小怪。看起来很绅士,是正派人。但换句话说,你对大家无动于衷,你是个无情的朋友。”
这话击中了我,我只好草草辩解,胡乱打了一些人生即迷宫,我们进入得越深,越不应该对见到的事情大惊小怪之类的比拟。心里却认为他说得对。他在夜色中亲切地“哼”地一笑,接下来,向我讲述夹克男的事情。
我们的朋友,夹克似的男人,在某天早上还是一个举止潇洒的人,他到达约会地点,去见一个策展团队,在场的还有一位年轻艺术家。年轻艺术家最近获得一笔商业资助,要用于举办展览。而夹克男作为经验丰富又知名的艺术界活动家,愿意给年轻艺术家以及熟悉的策展人朋友们出出主意,有可能的话,在未来举办的展览中,他还可以担当某个角色,例如“特别支持”,或是“友情策划”,对他个人来说也是在圈子中一次不错的间接露面。这是他们所有人当天聚在一起的原因。这种会议一般不安排在上午,绝大多数艺术界人士喜欢在那时睡觉,但由于复杂的协调问题,他们在早晨刚过一点的时候见面了。
这天天气很好,天色湛蓝,云白又轻,适合高谈阔论。夹克男落落大方地走进餐厅,和每个人握手,和年轻艺术家握手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一边吃早午餐,一边从务虚开始,渐渐谈到实际的内容,进行着清爽、愉快又有效率的会面。
但有一刻,正和其他人说着话,夹克男突然放下水杯,把身体从餐桌那面扭开,往空的地方弯下腰。“等一等,”他对关心地凑过来的人们说,表示有一点儿程度不厉害的不舒服,“不知道,感觉不太对头。现在好了,现在好了,没事了,多數是早晨起得太早。”说罢,他坐直身体,靠到椅背上。那阵古怪的感觉过去了,他从滞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又能如常说笑。
到了恰当的时刻,策展团队、年轻艺术家、夹克男,三方都认为谈完了。第一次开会嘛,要使彼此感觉在一起做事不讨厌,认同大致方向,不需要谈得太过具体,时间还长,变数很多,尤其是,对夹克男来说,他对于此次展览的责任又不重大。他们离开餐厅来到阳光下,他再次伸手与年轻艺术家一握,准备告别。此前他就注意到年轻艺术家的手又瘦又粗糙,代表手的主人过的是一种吃得随意、不讲究保养的生活,这双手日常一定是在反复实验奇怪的材料,勤于探索,努力工作。我曾经也有这种手,即使现在,它们还在,只是被一层肉裹住了,深藏在身体里层,他不无遗憾地想。他从年轻艺术家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同时公平地向年轻艺术家展示其可能的未来。
古怪的感觉就在握手时二度攻击了他,并找到了具体出口。夹克男维持握手姿势,瞳孔剧烈收缩,从对方的手一直看到对方的脸,惊讶渐渐升起:糟糕,我的手……它松不开了。年轻艺术家被紧紧拉着手,试探性地在普通的摇动次数上又上下多摇了几次,然后等待前辈松手,但前辈仍拒绝松开。而在我们的朋友那方面,并非没有接收到年轻艺术家的请求,他对自己的手无能为力,唯一想到的办法是困惑地连声说“再见,再见”,希望通过道别的咒语,解开分泌出胶水的右手。年轻艺术家也回应道:“……再见。”他们用语言道别了好几个会合,却一直握着手,然后又握了更长时间,期间错愕地往彼此眼睛深处注视。年轻艺术家的嘴唇蠕动几番,终于没能说出什么。策展人全都无奈地立在原地。阳光洒落在大家身上。
以上就是我们的朋友夹克男第一次发病的状况。
“我想象不了,”我说,“那天后来应该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从刚才开始,一路上独自连说带演的朋友重复我的话。
为了说与听夹克男的事,我俩已经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了我不熟悉的地方。我们匀速穿行在夜间小路上,说不好经过哪个标志物后,路变宽了,两边建筑物的类型被打乱,商铺混杂住宅,偶尔有小事务所、小彩票站的门面出现,路边时粗时细的绿化树显然栽种于不同时期并从此疏于管理,这里到处呈现多样化的风格,显示我们已从原先老派的区走进了一个新兴、热闹而又穷的区。但我们仍然走在最热闹处的内侧。
“那天的策展团队中,大多数是年轻人,按我们的看法,是一些像人工智能一样的很新奇的、思想和行为都难以预测的小孩子,但是带领他们的、做决定的那个人……”他在这里说了那位女士的名字,“你知道她吧,她也和大家认识了好久,是我们的老熟人。她发现情况异常,机灵地走到我们的朋友身边,把手放到他肩上,呼唤他……”
说到这里,他停下脚步,我也只好跟着停下,我们正站在某个打烊的小商店门口,他把手放到我肩上,说道,“……他们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靠在一起。此时,我们的朋友突然长呼一口气,因为他发觉能够松开手了,连忙像丢垃圾似的甩脱年轻艺术家,用力太大,以至于叫年轻艺术家的手飞到了半空。我们的朋友转而握起那位策展人朋友的手……”
在路灯下,他不容置疑地紧握我的手,他的手心又冷又干燥。他继续说,“接着,我们的朋友把头伸过去,伸到策展人朋友的肩上,用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到的音量,对策展人朋友耳语……”与此同时,他那还未完全消散香水味道的身体也整个靠近我,嘴巴贴住我耳朵,一股热气窜到我的脖子后面,他复述夹克男在恐惧中发出的恳求,“快带我离开这儿。”
我们可能静止了三十秒,也可能静止的时间稍微再短点,我转动眼珠,听着从这排建筑物外侧的大街上传过来的车流声和人声。之后,他的手终于放开我的手,脸退回到阴影中,继而把手收进外衣口袋,朝前走去,我急忙跟上他的脚步,又听他说下去,“就这样,策展人朋友牵着他告别大家,为他解了围。我们的朋友此后时不时地犯病。‘肢体依赖症,后来有位医生这么称呼这毛病。发作比较轻微时,就像第一次那样,他只需要有人握住手。发作比较厉害时,就像今天晚上那样,他需要和人进行表面积很大很大的接触。一般性的发作,处理办法介于两者中间。听上去是不是很麻烦,但是,在所有发作中,只有第一次他逃开了,以后他就克服了不便,照常工作和娱乐。关于我们的朋友,全部事情就是如此。”
“啊,肢体依赖症。”我消化着他的话,喃喃自语。
他再次发出嘲笑我的笑声,同时轻轻摇着头,像是大表演家轻视别人,他有点否认我这位唯一的观众,否认我的理解力或是同情心。
我们这样说着,走着,接近一个越来越大的光圈,嘈杂的声音也从那里涌向我们。原来,我们走光了这条路,来到它的尽头。
我们一跨进光圈,眼前豁然开朗,我发现站在了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人来车往,霓虹闪烁。我的朋友戏剧化地大喊一声:出租车!一辆车应声急停,他匆匆钻进去,道别一声便抛下我离去。
聚会后一连好几天,我经常想起夹克男,既想他的病又想他的人,心思飘忽不定。
我想起他从前就喜欢帮人忙,他的帮忙不能说是圣洁无私的,因为他要靠着支持别人创作,依附于别人的作品发出自己的声音,毕竟属于他个人的作品少之又少,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的。他讨大家喜欢的,不是作品多、才华横溢,或具有神圣感,而是乐观爱分享的性情。他对别人帮着帮着,往往觉得这事有意思、值得做,连计划以外的部分也帮上了忙,最后像宣传自己的作品那样卖力宣传。在作品发表前后,假如说,创作者本人会向公众提及作品五十次,那么,他将至少提及作品七十五到八十次,有时教圈外人误以为他才是创作者。他是如此友善助人,坚持做了很多年后,活动能力与亲切合作的面貌都受到了最大的肯定。谁都欢迎他,至少不厌烦他,谁都需要这样的朋友,连我以前也得到过他的帮助不是吗?而如今,这样的人病了,听说在病中还坚持工作,是有点令人感慨的,那天晚上大家这样对待他也就不足为奇。他人缘好。
我绝非朋友说的无动于衷,我听说后心里当然也不快乐。某一晚,我想也许和妻子讲一讲会好些,刚说了开头,正翻看低层次画报做消遣的妻子就打断道:
“是绝症吗?不奇怪,你们其中一个人带头生病、去世,只要一开头,就停不下来,其他人排好队跟上去,逐渐地,一个一个地患上了绝症、去世。一开始,你们见面时会花五分钟讨论谁不在了,其余时间还谈艺术,后来你们见面的全部时间都花在讨论生病和去世上面,不谈艺术了,艺术生命比真生命更早死去了。你们到了那个年龄。”
“没有。”我恼火地说。
我尽量耐心地向她解释夹克男的病,强调不是马上会致死的毛病,似乎想通过说明身体不会立即死亡,表示我们大家的艺术生命也还将长存。
我又向她埋怨在夜里一起散步并把消息告诉我的那位朋友,那位教戏剧表演的大学老师,我说,“我们就算他是个好人吧,不错,他关心大家,希望大家能团结在一起,因为有他这样的角色,我们才聚得起来。但他实在讨嫌。他自己太空,赖在小圈子里从不挪窝,从而感觉像是有资格管理一切事情的常务委员似的,传播新闻,还喜欢议论别人,他批评我不热情。”
我问妻子,在你们女性朋友的圈子里也有这种人吧?妻子回答她们总在一起,全是常务委员。她又多余地指出,我确实对朋友不热情。
“因为我需要时间搞创作呀。”
“明白了,需要独立的时间写书,搞创作。”她说,“等到创作搞好了,就需要又加入大家,靠大家帮自己搞宣传。”
“不是这样的,你老是把我说得很虚伪似的。”我断然否认。以前当过文化记者的妻子,在脱离媒体工作后,总以黑化知识分子为乐,我认为不能够对她提供更多素材了,话就到这里为止吧。我再也不和她讲这些引火自焚的事了。
就是在被妻子奚落后没多久,我翻过身背对着她,看到放在台灯旁的手机正一闪一闪,接起来一听,不料电话正好是夹克男打来的。
他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像在生病,反而朝气蓬勃,像是成功地办完某事后传递来喜讯。寒暄过后,他邀请我明天去他家一趟,不等他把原因说得很详细,我就大声回答他:“好极了,请把住址发来。我们很久没有畅谈,那天晚上什么都来不及说。我当然应该去看看你!”
我一边说,一边转身对妻子打眼色。结束通话后,我有点生气地通知她,她的丈夫明天就要去探病了,他是一个既有创作力又富有人情味的人,明天就要任由老朋友趴在自己背上,不许看不起知识分子的友谊。她不屑一顾,继续倚在枕头上翻看那本印满男明星的破画报,说,随便我,但既然去了就代她问声好。后来她比较温柔地在另半边床上说,“我不希望他死。”我向她保证,这一代人谁也不会死的,时候还未到。
第二天,我在百货公司的食品部转了转,流连在五花八门的巧克力、糖果和蛋糕前。为健康,我戒烟了,意外变得很爱吃甜食,这使我想到我在当前的年龄、在当前的处境下并不能真正摆脱什么,只能用一样东西置换另一样,而它们很可能是同等价值的东西,使我的人生没差别。我看甜食的目的,也许是为拖延时间,最后一样也没有买。我走到酒品部,拿起一瓶都兰白葡萄酒结了账,带着它去了夹克男的家。
夹克男的家在一个不错的地方,你可以从附近停着的车、绿化、人们的衣着和年轻父母推的童车的品牌看出,住在这里的人早就完成了相当程度的财富与名誉的积累,他们既不像真正的富有阶层过着高不可攀和花销离奇的生活,也不像消费水准比较低的人对世界满腹牢骚,他们追逐的目标基本达到了,他们在自己拼装好的安乐椅上,正舒适地坐着。
夹克男从自己那把安乐椅上站起来,亲自应门。他说欢迎欢迎,接着把门对我敞开。
时隔许久,我再一次好好地正面观察他。一面墙上挂着男女主人的衣服、帽子、包袋,在它们对面摆着一只宽大的抽屉柜,柜子表面放满诸如相框、小钟、钥匙盘子、花瓶与花等小东西,柜子上方的墙上安装着一面他刚才定是习惯性地照过了才来开门的镜子。夹克男站在衣帽架和带镜子的门柜之间,他今天穿一件淡色衬衫、薄的羊毛开衫,下面是翻边的九分西装裤、浅口鞋,一副眼镜挂在衬衫领口,表示他之前或许在工作。夹克男的脸比我印象中大了一些,因为如我一样,他的毛发也正在逐渐稀疏,暴露出更多的脸部面积,脸上的两样东西尤其被放大了:额头更皱更大,鼻子也在这段岁月中发生了变化,似乎变得松软,膨胀开来,在脸部中心的存在感得到加强。与此同时,他本来就有点下垂的眼角更加柔和地下垂,呼应同样下垂的嘴角,但当他笑起来时,嘴和眼的延伸线却交汇了。整体而言,他略略地老了,显得宽容有智慧,时髦又精神,他的样子,在类似我们这种见面中,是很拿得出手的。好在他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扑过来,他独立地站在门里,利用我看他的那一秒钟,他也高效率地打量我,然后他轻拍一下我的手肘,那么愉快地笑着,招呼我进门。
他先走,我跟着他走进去,“真高兴你康复了。”我说。
“快好了,接近康复。这种病像少年的爱,来得快也去得快。”
我们立刻就从拥挤的通道走到了他的大客厅,在这里有了腾挪空间,他回转身体再次面对我,“那天我对他们说,‘快点把我传过去,快点,我想和他聊聊。但他们动作不够快,没等把我传到你旁边,大家就散掉了。”他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我说抱歉沒想到那是你。他把我手里的东西接过去,“你给我带了些什么?一瓶‘长相思。还有呢,别的呢?”
我犹豫了一下,下决心说“好吧”,把出门后一直拿在手里、直到刚才为止都以酒瓶做掩护的牛皮纸信封也递了过去。里面装着我的新书,十分新,再过一两个星期它才会出现在书店里。我说,“还只有最先出来的几本样书。本来想等出版社送过来更多的书,再一本一本地送给大家,请大家指教。现在带过来,我太太会认为我太着急,争分夺秒地挟持朋友吹捧自己……但我还是带来了。”
“对的,这才是我在等的!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你藏起来了,专心写它。记得吗,我从来都是你新书的第一批读者,我很想立刻开始看。”他说着,正面反面地看那本书,抚摸封面,“我们马上来谈谈它好吗。但是现在,让我先把一点点小事情结束掉。”他拿着书,带我从这间四通八达的客厅到了隔壁他的书房。他不是独自在家,有个小时工等他等得快睡着了。
夹克男架起眼镜,坐到一张拥挤不堪的大桌子前,招呼小时工过去。我之所以能认出那人是小时工,因为她年纪轻轻,脸颊红彤彤的,四肢粗壮,坐在哪儿站在哪儿都怪怪的,她既不是夹克男的女儿也不是他的第二任年轻太太。我能认出她,当然更因为她一目了然地穿一件印着家政公司字样的围裙。听到雇主的召唤,小时工胸口鼓涨起来,又迅速恢复原状,说明她暗中叹了一口气。她不情愿地走到我朋友的身边,在临时摆好的凳子上坐下,把右手交出去。我的朋友伸出左手,与她十指交握。
他举起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手给我看。
“瞧,我还没有完全好。不过病情大为缓和,不像那天那么麻烦了。我雇了个人,每个小时里有一会儿得这样,非得这样,现在就得这样,否则不行。这让我时不时只好用一只手打字,比较慢,因此没能在你来之前写完这篇评论,编辑正在等它。你自便,去找些吃的喝的,在房子里随便什么地方休息一会儿。我就要写好了。”
小时工临时舍弃自己的手似的无奈地任由他牵着,耷拉着两只肩膀,一语不发,只以倦怠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说,你这朋友有毛病。我心里回答,你说对了。我想起夹克男刚才对病的比喻,嘱咐他好好享受“少年之爱”,随后退回客厅,留他继续工作。
夹克男的房子起码有五间房间,连接在中央广场般的客厅周围,客厅是房子整体风格的集中体现。这里到处堆满书、画册、杂志、报纸。一些书完全没有翻阅过,另一些正相反,从书页的三面拖出层层叠叠的彩色便利贴。剪贴簿全是大开本,本本里面夹满剪报和便签,厚到令封面关不拢。各种尺寸的笔记本。邀请函和信件散布在若干文件托盘中。墙上只要有容得下一幅画的面积必然挂着一幅画,或两张照片,要么就固定一座立体的艺术品,摆不下的画和艺术品靠墙放在地上,或是立在家具上,它们出自不同画家、摄影师、雕塑家、装置艺术家之手,多数由创作者本人赠送给夹克男,作为一种文艺圈情谊的体现,少数由他买下收藏。沙发、扶手椅、边桌、落地灯、长绒地毯等,能够提供舒适的东西,则是见缝插针地放在以上所有物品的空当中。
一位访客在这里或许会感到压抑,感到不好走路,或感到被画像和照片上的众多双眼睛监视以至于浑身刺痒,但绝不会无聊。我为自己调制了简单的酒精饮料,而后一边喝,一边走来走去地参观,偶尔听到电话铃响起,然后传来朋友沉闷的应答声。从书、绘画、照片和小雕塑上,我认出了很多熟人,他们现在被我分为了三类。第一类创作者永远停留在第一线,作品好坏不论,产量很高。另一些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从文艺圈深海的底部浮到最表面,同时把新作像湿漉漉的初生婴儿一般托举到众人面前,索要夸奖。最后一些人,他们消失了,旅行作家消失在我们所知道的最后一次旅行中,小说家如今的生活主要依靠以往小说的版税,画家正努力经营某个艺术空间,而且,除了以上仅仅是身份上的消失,房间使我颇为吃惊地承认,妻子的担忧不无道理——确实有些真正去世的朋友,我们之中早已有了几个人不小心死了,原来我们竟到了这个年纪。最后的这一大类人,他们都已不再写,不再创作,但以往的作品也好端端地留在夹克男的客厅里,因此走进这儿,恰似走进了专吃文艺圈朋友的一条大鲸的胃里,我见到四面全是文人的遗骸。
在众多双注视我的眼睛中,墻上有一双眼神格外热辣,无论我移动到哪里,它都直盯着我。我看了回去,原来是那幅有名的肖像照,一幅旧日的照片。即使到了二十年后的现在,每每有人炮制出一篇回顾我们年轻时代文艺盛景的文章时,作者也好,编辑也好,都爱用它做配图。照片的拍摄者是我们之中最为风流的一位作家,在某次颁奖后的酒会上,他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位民谣歌手兼诗人,后者并不是美艳女子,也没有特别为照相做准备,她只是向着镜头一看,绽放出一束如在欢笑、如在倾诉的目光。况且她不是独自一人,她身旁还有其他朋友,他们虽在构图上处于次要位置,陪衬女诗人,但均不失色,因为个个年轻着,意气飞扬着,正像没有入镜的我们其他人,我们当时要是被镜头捕捉下来,一定也是那样好看。总之,这张照片使人一看就领会了我们年轻时候的精神,我们的心灵,和我们在创作上的伟大志向。它富有经久燃烧的热情,谁能不喜欢它呢?
我正与肖像照对视,心想如今不论风流作家还是女诗人,都成了第三类人,不知所终了。夹克男完成工作,牵着小时工一前一后地从书房走了出来,走到我身边,也驻足在照片前。我、夹克男、小时工,三人安静地面向镜框中的女诗人,而女诗人携同她附近的绘画和照片上的其他人从墙上回望我们。我听见自己轻轻感慨:“时间过去得多快呀。”一丝怅惘的情绪自此抓住了我。
“她很漂亮,是不是?”夹克男晃荡一下他们共握的手,征询小时工的意见。小时工勉为其难地清了一下嗓子。
后来我们坐了下来,三人沙发正好装下我们。我们两个聊起天,聊过去,从消失的女诗人聊到她旁边的配角们,聊现在,尤其是那天餐桌上的朋友们——当晚给我演了戏的大学表演系老师以及别的人,也聊没有出现在餐桌上的朋友们。我们谈起人们的最新动向,哪部新作值得看一看,哪部作品正在创作中未来值得看一看,也谈谁似乎正在转变风格,谁的作品要不是进行大量注解就无法读。负面的评论,说得有所保留,几乎不用语言冷嘲热讽,那是很低级的行为,但是我们还有眼神、表情和动作,少许使用一点,就能向对方传达真正的态度。另外,在许多事上我们似乎看法一致,之后仔细一想,它们多是些空泛的话,也就是说,有时候我们也会没话找话。他说得多,我说得少。就这样,又说到了我的新书。
“我们隔一阵总是会说到你,认为这次一定是颇有分量的作品,不说其他,因为我们大家都到了这个年纪嘛,见解和在意的事情与以前不一样了。你自己怎么看它呢?”夹克男说。
我想,啊来了,要和我谈这个了。于是把心里总是想着的一套说辞流利地说了出来。
我们这种人时常在心里自问自答,追问干这活的意义,因此在小说还没写完前,就积攒了许许多多的话,这时却假装是一边正在思考一边说了出来。我谈了谈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我现在的趣味,认同什么,怀疑什么。我说的时候,感觉大家都在看我,女诗人、绘画和照片上的其他人用目光看我,没有以脸出席的人,则派出他们的书籍、艺术品,或寄给夹克男的一张活动请柬作代表,以另一种方式也看着我,在客厅中所有人的围观下我滔滔不绝地演讲了不算短的时间。夹克男凝神细听,不时点点头。小时工也……我感觉……就连她偶尔也听进了几句,特别是在我讲起家庭生活对于写作的影响时,她以一种不同于知识分子的、孕育自民间的高涨的兴趣,从沙发上抬起半个身体,偏着头研究我,她嘴巴一动,我看她就快开口和我闲聊了,但颤抖了两下嘴唇,终于忍住了。
“对的,对的。”在我用一个俏皮的句子做结尾,缓缓停下演讲后,夹克男满足地说,“我多喜欢听这些,书后面的事,创作中的事,它们完全不亚于真的读一本书。这种乐趣,就像去月球背面晒太阳。”
我赞同他,说偶尔谈一下对我也很好,我和你绕到作品后面,我像是坐在你隔壁的一张躺椅上,也在晒太阳一样,得到了享受。
夹克男笑了,眼角和嘴角的延伸线交汇了,紧跟着他,首先是女诗人,接着其他观众受女诗人带领,从我们四周纷纷发出若有若无的轻笑,在这间客厅里,出现了所有人齐齐赞同某件事的活跃的社交氛围。
在笑声中,夹克男挪近我这边,和小时工的距离拉远了,左手别扭地拖在那一边,他的膨松的鼻子对着我,以一种倾注了过多感情的口吻说,“我特别高兴的,也是最羡慕的,是你力能胜任。从你刚才的话中,不是吗,你还像从前那样。从前我们做一件事不惜体力,一句话都可能触犯我们的心靈,由此引发我们写大段文章去回应,也可能不是文章,是电影、绘画,或别的什么,总之一点点事情就叫我们变出很多戏法。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于我的工作如此,总是要关注大家,我发觉我们这批人不再那样了,受到自然的催促,好像正在变得软弱、茫然,或是冷漠……”
“你是说,老了?”我试探道。
“是的,”他说,“你明白我,朋友。就拿我刚才在写的书评来打比方,那位作家这次就令我很难下笔。该不该褒奖他坚持创作同类题材、并深掘其中的意义呢?我犹豫了又犹豫。”
“就是说,他重复并退步?”
“是的。但是,因为大家都正在经历一些变故嘛,这又是可以谅解的。再比如我自己,我也在经历变故。”他又一次谈到自己的病,“‘肢体依赖症,你听别人提起过吗?好的,但他们大概只对你谈了病的表现。至于病因,我看过许多医学专家,他们各执一词,其中有一位医生的观点比较有趣,他认为,发病原因来自心理,是心理问题的躯体化。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忧愁。”
“什么?”
“忧愁的意思,苦闷、发愁、忧虑、惆怅……”
“为老了而忧愁,是吧?”
“恐怕是的。心有忧愁,害怕从现在开始走下坡路了,并且每一天都会继续往下走,走到……非常不想去的地方。你呢,平时你会不会想,‘时间过去得多快呀!你会的,你刚才站在那里不就说了出来吗?也许你偶尔才想一想。这句话如今在我们许多人的心里流淌,不管好它,它就会自动冒出来。‘时间过去得多快呀,我们还能创作出好作品吗?‘时间过去得多快呀,别人还会认为我们是多姿多彩的人吗?‘我们还能站立在正站立的地方,仍然占据一席之地吗?‘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呢,为什么时间过去得那么快?可能因为我这样想了,反复想得太多,所以病了,结果要像小宝宝紧紧抓住伸过来的手指头似的,紧紧抓住,一直紧紧抓住什么人,从中找到安全感。”
夹克男的语气真使我想分担他的忧愁,我叹了一口气。围绕着我们的观众,以女诗人为代表的画像和照片上的人似乎也全轻轻叹着气,混乱的气流翻动了若干本书,过了一会儿才平息下来。“不好意思。”这时候有人说。我和夹克男都往女诗人那儿瞧,又见她使人留恋的年轻面庞,那双如在欢笑的眼睛跨越光阴注视着我们。“不好意思。”那声音彷彷徨徨地又说,我们恍然大悟,把头转到小时工的方向,原来是她在说话,她冲我们亮一亮自由之手上戴的一块手表,表示收工时间到了,她得走了。
小时工收好装了两张钞票的信封,摘下围裙大致叠了叠,趁夹克男没注意时,往上面擦擦手,她再一次看看我们俩,又以善良的目光单独地看看我,走掉了。
我知道小时工的担忧,因为不久以后夹克男就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儿把手放在沙发坐垫上,一会儿放在大腿上,一会儿抚摸开衫袖子。我说,你愿意的话可以握着我。他说,那么握一会儿吧。便伸手与我一握。他问,这样可以吗,会让你不舒服吗?我说,很舒服。我们继续聊东聊西,却不再把刚才对中年的抒情无节制地铺展开来,这样直到他太太回家,我把我的朋友交还给那位漂亮的艺术家太太,谢绝留下用晚餐的邀请,随后结束探访也回了自己家。
我吃了一些芝士味的手指形状的起酥小点心,时间是在晚餐后,临近睡觉前。边吃边和妻子讲了讲今天在夹克男家的情况。妻子在做脸部保养,无止尽地把水啊乳啊倒在脸上,收拾告一段落后,她又在手机上看男明星的脸,她现在已经不再掩饰对年轻男子的兴趣了,她的思想经常有一半活跃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假想与喜欢的男明星保持着十分亲密的关系。
“那么,他是因为心情不好而生病喽?”妻子总算听进去了一点我的话,随便问道。
“也不完全是心情不好。‘忧愁是特别的,是一种可以一边心情好,一边产生的情绪。”我说。
“我希望,他直到最后都不要太痛苦。”
“得的不是绝症呀,昨天我就说过了。”
“那他喜欢你的书吗?”妻子毫不在意,另起话题。
“他马上就会读的,读了以后会喜欢,或者表示喜欢。他答应过的事会做到,不像你。”
我并非抱怨现在,不过有的时候我会想起从前,想起她曾崇拜过我,作为记者出现在我面前,完成采访后,还叫我在书的扉页上签名。但是,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把那本标记着我们起点的书弄丢了,而且浑不在意,也不找找。我预感,她这次不会把新书看完了,因为距离翻开第一页已经过去了好久。现在,妻子可能把我当成家庭成员还喜欢我,但不再欣赏我的其他身份,不再关心我的写作了,对我不够好。
“我会读完的。”妻子听出了责备之意,再一次保证。她又强词夺理说,“虽然我在看这个,现在看,告诉你,以后我也要看的,但其实我看这个没有妨碍读你的书,看它就和吃饭呼吸一样,我呼吸好了,才能看书。”
“哼。”我冷笑一声。由于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话是违背情理的,妻子在手机后面也笑了,却继续沉迷在追星的情趣中。
当天夜里一睡下去,我立刻做了一个短梦。后来,我蹬了一下腿,同时急喘一口气,醒了过来,看看床头的钟,分针相比入睡时只移动了一点点距离。妻子躺在我身后,兴许想着英俊但肤浅的某个男青年,正沉入梦中。我看向卧室的尽头,月之刃在窗帘上割开一道缝隙,有条白光一半照在地板上,一半已经爬上了我们的床。刚才那个急切袭来的短梦,我想就是由月光从遥远的地方递送到枕头上来的。
在梦中,我又回到了不久前聚会的夜晚。
满桌依然是相熟的朋友,女诗人也在座,独有她是年轻的,餐厅里没有灯光,靠她持续不灭带笑的面容,照亮了正在老去的我们。我坐在长桌子的一角被人频频问起近况,我愉悦地回答着,从人们的反应来看,我说得很好,我说几句就看看女诗人,见她以目光鼓舞我,于是我又说下去。我感到了和同类人永生永世聚在一起一般的快乐,还有无穷尽的心意想倾吐给大家。这时,邻座的朋友突然把一件重物披到我身上,那重量使我朝着餐桌压低了身体,更靠近白盘子上的苹果金橘味甜点了。由于我已经真实地经历过那晚,所以在梦中并不吃惊,知道是夹克男来了。夹克男温热的胸口紧贴住我的背,头搁在我肩膀上,这位对过去有着一片痴情的人,开始轻轻感叹。奇妙的是,当他一开口说话,我的嘴巴受到一种力量的控制,也说了起来,因此我们异口同声地,温柔地说道:时间过去得多快呀!我们在梦中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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