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能攥着不锈钢勺子自己把饭吃了,站在床边的侯泰山鼻头发酸,上次他为此激动还是四十年前,侯承义两岁的某天。老侯用沾了饭汤的擦嘴布揩揩眼角说:这就快好了,快好了。
侯承义不响。快好了吗?他的生活中还从没有这样的事。侯承义倒是恨不得自己这条胳膊不能用了,这样就不用回到炒货店了。侯泰山有多爱这家店,侯承义就有多恨这家店,一家炒货店嘛,平平无奇,所承载的情感总和也该守恒。
都说现在的城市几年一变样,可槐树街像被贴了符咒,愣是绕过了所有的旧城改造计划,破破地留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走来走去是牵着小孩又鼓了肚子的妇女,自从允许生第二个孩子了,不补一胎的就像有了短处。只是墙面上粉刷多年的“只生一个好”来不及涂掉,被不知道什么人添了一横,变成“只生二个好”。老侯脚步轻快地走过,想起小时候给儿子讲的民间故事,地主家的傻儿子学完“一、二、三”就以为自己学通了天下数字,没想到第一封信就要写给姓万的先生,傻儿子画了大半日,才画到五百杠,还埋怨人家姓得麻烦咧。可惜小承义随妈,不爱笑。
侯承义重新站在炒锅前,看侯泰山鬼鬼祟祟地揪出一小条过年前买下的鞭炮,铺在路边点了。还没等他一路小跑着回来,淋漓不净的响声已经停息。老侯抄起早准备好的扫帚簸箕,用一种完全多余的谨慎急急把碎屑扫起来。其实哪有人好意思为这种小事说他,整条街上的保安保洁,城管物业,有谁走过路过不被老侯塞一把炒货呢。真有多管闲事的,恐怕有十个人要扑上来拦着:算了算了算了老侯不容易!
侯承义最讨厌的就是这份不容易,他想活得容易点,挣钱容易点,发火也容易点。一个店三十多年来一直不成气候,重新开业就别放鞭炮了,就像一个男的活到四十多岁还是个窝囊废,当爹的就理应放弃所有希望。
况且他知道那些恭喜他康复的人八成都在心里偷笑:胳膊腿好了又能怎样,重要的地方还不是不行。
瓜子店隔壁是张慧能两口子的毛巾店。能记住张慧能老公姓什么的人寥寥无几,非要提起他的时候一般称他为“毛巾家那个酒晕子”,她本人被侯承义这辈的人叫做“慧儿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老拿着挑毛巾的棍指指戳戳,这名字演变成了“棍儿姨”。她能最早掌握下周的天气、即将颁布的养老金政策和菜场上哪个小贩缺斤短两,却总找不到她四处骗酒的男人。
她的店门口挂着“毛巾厂厂家直销”的招牌,在毛巾厂倒闭多年后仍没有改名,偶尔有人问“毛巾厂不是没了吗”,张慧能便答说,可不是嘛,倒闭好几年了。对方跟着唏嘘两句,付钱离开,没人理会其中的不合逻辑,日新月异的毛巾仍是直销着。如今付款时兴用手机了,她率先打出二维码贴墙上,“慧能”两个黑体字质朴端方,不知情的看了,八成以为遇到了当代化缘。
张慧能在侯承义进屋前抓了把他的胳膊,是壮的,但又有种将养多日的稀软,她冷不丁踢了他的膝窝,见侯承义一偏,赶紧用身子顶住,捞他起来:那个娘们,真能下死手!
“娘们”是指他的前妻高俊美,前省体操队运动员,当年她和侯承义相亲之前,仇晓就曾为这个设定兴奋不已。体操运动员,一身软骨头,想抬腿抬腿,想弯腰弯腰,侯子你有福了。仇晓的话当然很有说服力,不但因为他是侯承义辍学后唯一没断了联系的同学,更因为他身边从来少不了花花绿绿的女人。
高俊美本人面目如下:厚眼皮大眼睛,鼻直口阔,身高兴许有一米五,兴许没有,因为突然停止高强度训练而迅速发福,显得比实际更矮些,仿佛在用尽浑身解数嘲笑那些对她望文生义的人。她过了出成绩的年龄,带了一套省队分的两室一厅,和没能农转非的户口,与侯承义成了两口子。
彼时侯承义二十四岁,幼年丧母,初中肄业,做炒货的手艺天生比他爸强两个格,对生活的兴致却没有他爸的一成多。娶到一位不甚满意的妻子怪不得仇晓,仇晓说了,我只是建议你去相亲,可没有建议你结婚啊。
侯承义谁也没怪,因为高俊美当时确实打动他了。他领她进门,“請坐”还没出口,她一跃坐上窗台,环视一圈,又蔑着他说,门牙有豁子的人将来肯定要离婚的,一般女的不敢跟你过吧!她伸出舌尖舔着上牙,继而嘎嘎大笑,粗壮的小腿悬空摆动,身后挂历上山河壮丽。
侯承义没跟她说豁牙是嗑瓜子嗑的,不是天生的。要是说了,再上哪儿找让他豁出去的契机呢。这是张慧能耗时良久,才从侯承义那里套问出的一点八卦,鄙视之情不禁溢于言表,她年轻时候可是有人为她挣死八活过的。现在看起来涎皮赖脸的那个丈夫,正是杀出重围的胜者,喜获垂青的幸运儿。
侯承义和高俊美闪婚之后开始了十几年的磨合期。高俊美在旷日持久地催促后正式成为了城市的一员,又在错失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征地补偿后开始旷日持久的怨怼。侯承义并不辩解,甚至同情极了。他从不认为有什么好事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因此毫无期待,可高俊美侯泰山这些人不同,他们大概要过完这辈子,才能确定的确不会有好事降临。你说,这还不值得同情吗?
高俊美终究离开了他,又害得他卧床几个月。或许这两件事的顺序应该反过来说,或许不说也罢。反正侯承义又要工作了,无非瓜子花生,蚕豆板栗,无非甘草奶油,盐霜糖皮。
侯泰山建议增加瓜子的口味,做做广告,说不定就成了有名有姓的小吃,侯承义一口否决。维持现状最好了,闭着眼睛就能炒,闭着眼睛就能卖。要他说,能挣多少是多少,俩老爷们过日子,花不穷,攒不富,不至于整天合纵连横的。兢兢业业这些年,不过就是让这家店成了一个视而不见的地标吗,“走到第二个路口看见侯记瓜子左拐/右拐”,是他们存在最大的意义。
侯泰山又兴兴头头出门了,他准备了礼物给复工的儿子,如今等不及人家送来,急着自己去拿。张慧能一扭身,用胯碰碰侯承义:猜猜你的好爸爸买什么礼物了?侯承义被这一下碰得屏住气,半晌才松下来:猜猜你的男人上谁家要酒了吧。张慧能脸一黑:你就不会说个人话。她把手里的盐霜瓜子撒到锅里,侯承义只能一个个捡出来。侯承义很清楚自己不该那么说,就像很清楚张慧能在他病床前滴着眼泪打开炖好的鸡汤不仅仅是出于邻里一场一样清楚,该往前一步还是往后一步,他不想琢磨。
与不识趣的儿子不同,侯泰山这个人太会笑了,就是看着他你也忍不住跟着笑的笑。介绍他续弦的人没断过,儿子还小我先不找,儿子还没结婚我怎么能找,儿子婚都离了我一个老头子还结啥婚……儿子的近况就是他用了一辈子的借口。侯承义的印象中,妈没了家里就没来女的。这副笑模样只对侯承义没用,他不领情。
一家三口最后的合影就是侯泰山揽着侯承义站在崭新的瓜子店门口,他们脚边那片砖地上,垂着侯承义妈妈的影子。侯承义看着端着相机退后找角度的妈妈飞起在马路上,快门就在她生命倒数第二秒的时刻被按下。
侯承义在没了妈之后几年都没长个子,开始没人发现,后来谁见了都大惊小怪催侯泰山带他去医院看看,侯泰山认真听着答应着,恭恭敬敬记下那些专治疑难杂症的专家,一次都没带侯承义去过。他坚信儿子不过是没了妈吃得差了,营养跟不上,他的理论是,会好的,“顺其自然,自然就顺了。”
那年街上的音像店还颇有生意,附近的电影发烧友时常来淘碟,女店主跟着发起烧,继而久病成医,推荐起电影来已经是半个文艺青年,越是拗口的名字,越是倒背如流,于是乎引了更多的人慕名而来,她也俨然当自己是“槐树街林徽因”。
五十六中的学生老师常客都不少,只不过学生在门外瞭见老师便不肯进门,老师们却凛然得多。这天圆眼镜老师已在此盘桓良久,一张张看碟片背面的剧情介绍,比看试卷还专注得多,几拨学生都在玻璃门处转身走了。女店主丢了客人,又无所事事,从收银台里探出半个身去,跟圆眼镜老师说起一桩趣事,她说你们有个学生哦,还没有我这个柜台高,在这磨磨蹭蹭半天,鼓起小嘴问我“阿姨,我要买花碟子”,把我笑得嘞!长得小学生兮兮的,胡子没一根,胆子这样大,难怪不长个子哦。
圆眼镜老师脸憋得通红:你店里还有那样的碟子!我都没有想到!
本是要打发无聊的女店主倒无言以对了,就像“美女居然也放屁?”这种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否认固然没有必要,要开口承认也确是难事。
后来有人说,圆眼镜老师那天就是奔着买那样的碟去的,只是学生来来往往,他一直没来得及开口。然而在“花碟子事件”中沦为笑柄的必然是五十六中的侯承义同学,他的九年义务教育因此终结在第八年。奇怪的是退学之后他迅速长得比柜台高,比卖光盘的阿姨高,比本地男性平均身高还要高。可是到瓜子店来找他玩的同学,只剩下仇晓一个人。
在此之前,店里不要钱的零食能召唤来一波又一波孩子,每一个都能在侯泰山的热情下满载而归。侯泰山会嘱咐他们多跟侯承义玩,家里来客了记得到这来买瓜子。侯承义很清楚他们的口袋只放零食,老侯的话是一句也装不进去的。
不学无术的仇晓,因为对侯承义的不离不弃,成为侯泰山眼中的好孩子。该好孩子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抓过过往男士的手,使劲叉开大拇指和食指跟人比长短,继而得意地解释这个长度和他们身上重要器官的正相关性。
仇晓比侯承义多上了有限的几年学,跟着些什么人混迹在工地,做点在侯承义看来不能算是工作的工作,挣点来路不明的钱。他早就有钱买车了,还天天骑摩托,说开车耽误他的雄激素分泌。
仇晓放弃培养侯承义前带他出去玩过几次,约上姑娘看电影,比电影票还贵的爆米花仇晓一定要买一桶,侯承义却想着看电影就看电影,要吃零食,在家看电视多好,还能跷脚呢。
仇晓觉得他不开窍,存心点拨,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这桶爆米花一定要买。
为了找机会摸女孩的手呗,侯承义并不傻,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仇晓比侯承义想象的极限更加大胆,他炫耀自己曾经抠破了爆米花桶,把他的家伙儿自下而上地穿进去,在忽明忽暗的人群中等待着惊险的刺激。接下来的事情他并没有仔细讲,也许他仔细讲了,侯承义没有仔细听。仇晓弄不明白,毛没长齐就敢去问成年女子买黄盘的人,怎么现在这么怯场。
侯承义也弄不明白,难道都怪圆眼镜不成?這似乎不太公平。
侯承义见到高俊美和仇晓在床上的时候,产生的第一念头是不和谐。仇晓的女人来来去去,高俊美在那些一夜情当中也算不上难忘的一夜。唯一可敬的是她的小腿仍像相亲那年一样结实有力,每一次挥动都触目惊心。
侯承义退出门去,坐在门口仇晓的摩托车旁边。摩托车还温着,散发出燃烧过后的汽油味,昭示着主人离去不久。侯承义摸着摩托车,这要是一匹马,现在应该刚喘匀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吃草。车太高,侯承义比量了一下,怕骑不上去把车歪了,闹出动静,就不好了。
侯承义总结出了经验,要是那车停在他家门口,还有余温,就再出去多转会儿。手搭在车上,车用温度回应,默契得如同自古以来都是这么样的规矩。有时候他不知道去哪,就走回槐树街,径直走进张慧能的店里。张慧能的店里有张弹簧床,有圈椅,他都不坐,一定坐在毛巾堆里,缓慢地陷下去,最终稳固成一个随机的姿态。
毛巾店的门面房呈一个长条,门口最亮,往里走,由亮到暗,在毛巾中穿过,又由暗到亮,除了坐卧的地方,还有一张小茶桌,和放了微波炉的矮柜,这是生意清淡的时候张慧能休息的地方,是毛巾家的酒晕子看店的时候,摸出酒瓶把自己闷倒的地方。
侯承义记得第一次走进去是因为手套破了,张慧能说帮他缝。他跟着张慧能进来,低头看着她缝纫,渐渐有些晕眩,因为逼仄的空间有高浓度的酒精味。他猜那是张慧能又发现了丈夫藏的酒,两人抢来抢去,酒就洒到了毛巾堆里。其实也不算猜的,前一天黄昏时分,他听见张慧能挥着挑毛巾的棍儿把她笑眯眯的男人撵了出去,在街角直着嗓子敲碎了无辜的酒瓶,也看见今天出摊的时候,人行道护栏上晾了一排洗干净但不再全新的毛巾,用塑料夹子夹着一张写着“处理”的纸片。一切都太过明显。
张慧能缝着手套跟他说,你爸该早给你找个妈。侯承义问,我爸要找也是给自己找个媳妇,怎么能是给我找妈呢。张慧能咬断棉线,呸掉嘴里的线头:一回事。侯承义心里说不是,但也不想争执。他放下侯泰山要他带来的炒花生:棍儿姨,这批花生进得不好,要是掂了是空的,就别捏开了,开了也是苦的。
她那个男人,狡猾猥琐,言而无信,为了一口酒屡屡把张慧能逼到绝处,张慧能怒吼的时候,他不服软,崩溃的时候,他不争执,一旦到了她放弃的关头,他就开始适时而精彩的表演。
整条街上的人都看见过,张慧能丢下棍儿坐在地上哭的那天,他从路口回转,蹲下,把她灰色的脸亲成红色,把棍儿塞回她的手里,把她扛上肩头,得胜一般经过每一间店铺;也都看见过她遇到难缠客人的那天,男人踉跄的步子忽然矫健,眼里精光四射,顿时又成了叱咤全街的帅小子。于是溺水的张慧能又抓住光芒万丈的旧日,大口呼吸,如蒙大赦,等待下一次轮回。
躺在毛巾里的侯承义不用说话,看着张慧能看她手机里的电视剧,半杯茶叶在双层玻璃杯里浸出浓汤。永远有演不完的电视剧占据着她的视线,可如果他假装睡着,张慧能会瞬间扯过最厚实的浴巾,呼呼扬起,准确地降落在他的身上,覆盖上鲜艳旗帜的侯承义就势睡去,踏踏实实,不知今夕何夕。
偶尔仇晓还去瓜子店坐坐,侯承义观察着,想瞧出哪天他会流露出一点异常,愧疚也行,嘲讽也行,慌张也行,这才是人类对待情感应有的方式。仇晓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没有更轻佻,也没有更慎重,这让侯承义难受,难受又期待。
“我下午去做头发了,做了三个小时,就没去店里。”高俊美穿梭在厨房和饭厅。
侯承义闻见了,烫染的药水味混合着饭菜味,跟着高俊美穿梭在厨房和饭厅,“对面棋牌室变成鱼馆了,他们不用瓜子花生这些,又少了一个客户。”
“你看我脖子后面那块是不是没烫好,明天我还得去找他们一趟。”
“槐树街上开鱼馆,生意好才是怪了。”
“让你看也白搭,你都管什么啊?水槽坏了多少天了,不能修了它?天天用盆接着往外倒,一天两天能凑合,时间长了谁受得了,合着你是不进厨房!”
“换一家也好,去那个棋牌室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上次说吃花生吃坏了肚子让我们赔钱那个,就是在那打牌输了的,最后赔给他五百。”
“你要是从此不吃饭也可以不修!”
“谁能证明他是吃花生吃坏了。摆明了是讹人。”
最后一道菜热腾腾地上桌,气焰嚣张地摆在另外两个已经放冷的菜中间。
“我怀孕了。”
侯承义看着最后这盘酸辣土豆丝,她以前从来不炒土豆丝。
结婚这些年高俊美都没有怀孕。此地从来不缺打听你肚子的热心肠,怕年轻人脸薄,热心肠们就建议侯泰山领着儿子儿媳去看看。侯泰山认真答应着,感激着,还恭恭敬敬记下人家说的专家名字。侯承义知道这个爸不会真动心思,像小时候他不长个一样,侯泰山只会等。
辣椒和陈醋的气味飘上来,侯承义咽了咽口水,这才注意到妻子穿着淡粉红色的毛衣,寬阔轻柔,披露着一种真相,这不曾有过的柔美,令人不忿。
废墟的奇妙在于,面前明明是一片垃圾,你却忍不住想象它们原来的样子。侯承义在工地的断壁残垣上跋涉,无可阻挡的重型机械肃穆静立,仿佛明白了仇晓拆而又建的乐趣。侯承义学过剃头,学过修鞋,还当了几天电工,跟炒瓜子一样,都是他能胜任却绝不喜爱的工作。仇晓是走了什么运啊,顺顺当当选中了最让人过瘾的事维生。
侯承义脚步不停,顺路捡起一根社区健身公园的被拆掉的单杠,拖在地上磕磕碰碰朝仇晓而去。整段金属没有他以为的沉,油漆面触手光洁,那应当是一架年轻夭亡的单杠。
仇晓不躲。
侯承义不知道仇晓是因为有人拉着才不躲,还是真的愿意挨他几下。仇晓只是低头站着,单杠却怎么都递不到他跟前,工地上的人像是见多了这样的阵势,把俩人绕成圈,似劝非劝,要拦不拦,维持着一种出不了大事又散不了热闹的良好局面。“有话好好说”不过是探索隐私的委婉提议。
可惜不知情的高俊美打破了这种平衡,她的脚步跟着骂声一路追来,激烈的用语让在场的男性工人心颤,忍不住设想如果是自己被当众这样讲了还能不能活。高俊美要来拉扯侯承义了,侯承义的余光里,仇晓要去制止高俊美了,三人势成犄角。
侯承义忽然想起在他最后一年的学生生涯的某堂语文课上,他被叫起来背诵课文,坐在斜前方的仇晓歪着身子,把课本立在桌上,给了他一个安全有效的偷窥角度。侯承义磕磕绊绊连瞟带背蒙混过关,神奇的是那段文章竟然就这样被他记牢了,尽管再没有什么用处。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
侯承义想笑,想背出声,想引用一番对比他们现在的姿态,想问问仇晓还记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记不记得他念出“袒胸露乳”四个字时引起的哄堂大笑。他伸出胳膊,高俊美却步步逼近试图缴械。
侯承义往后一躲,连退几步,脚下一空掉进一个不规则的坑里。肇事健身器材随即落下,落在他没着地的半个身子上,更大的疼痛却从另一侧身子传来。
仇晓的脸最早出现在坑上方,明明背光,脸上的惶恐和惭愧却极为清晰,这让侯承义很满意。侯承义心想,如果早看到仇晓这种表情,他根本不会来这趟,这想法顺理成章,好像他只是因为等烦了才发作了一场。
是日工地乱成一片,灰土比平日扬得更高。听说因为高俊美没有关紧家里的水龙头,水漫出厨房,淹了屋子,又灌到楼下。之后恼人的下水道总算修好了,家也成了侯承义的前妻家。
侯承义坐在门口人行道上晒太阳,在稀稀拉拉的人群里岿然不动。
那场闹剧之后,侯承义再也没见仇晓,或者说再也没见过整个仇晓。出院之后他收到一个快递,最里面包着一截拇指。他认得这就是仇晓整天张开了跟人比试的两根指头之一,看过就推开了,想着这下高俊美肯定要怪我了。正要给他喂饭的侯泰山见了,嗓子里漏出一声干呕,之后假装没看见的样子便显得更加刻意了。那截手指的去向,侯承义也没问起过。
侯承义一下一下掰着指头,骨节响声清脆。对面鱼馆的两口子为了彰显食材新鲜,有客便沿街杀鱼。年轻的女人披挂着围裙套袖,虽持刀剪行凶,却总有不甘认命的犟鱼翻腾不依,让她无可奈何。女人急呼老公,被叫作老公的人奔出來几下收拾利索,顺便嘲笑她的手艺,拿着鱼要返回去。女人坐在马扎上,仰头露笑,粘着鱼鳞的手勾上男人牛仔裤腰上的腰带环,一把把自己拉进他的怀里,另一手还兀自握着剪刀。被掏空的鱼在他们之间打着挺,反反复复。
“这干巴女的有什么看头,你奶子都比她大。”张慧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店门口,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对面街腥风血雨的亲昵。她声音沙哑,对清瘦女人的魅力全面否定,顺便嘲笑他的审美,看样子,是闹完脾气了。
侯承义回头仰视张慧能,她确有资格说这番话。其实他看什么都无所谓,只是喜欢这些当众生活的人。这一点她和杀鱼女人一样,活成什么样都不吝展示。张慧能扑打着身上的毛巾碎屑,迎上侯承义的目光,又透过他看向更远处,转身朝屋里走去。
那可能是邀约,也可能毫无内涵,侯承义起身跟上。
店铺由亮到暗,由暗到亮,屋里没有她男人留下的酒味,俗称“小太阳”的电暖器朝同一个方向持续发射出光和热,照耀得她脸色明红,昏昏欲睡,似乎对走进来的人一无所知。
刚刚康复的手臂用力时有种奇妙的陌生感,成为他自述中的第三人称。
张慧能和他想象的一般柔软又粗粝,毛巾堆上覆盖的塑料薄膜被扯裂,他在鲜艳的米老鼠、喜羊羊、比例失调的他不认识的动画片角色里探索,无所畏惧,一意孤行,如同那个没有柜台高的十三岁男孩,曾底气十足,渴求着柜台下纸盒里的碟片。
“你要是能怀孕就好了。”他的脸埋在暖烘烘的胸膛低语,张慧能却像是听到了防空警报,突然僵直,打挺,想通了一样长声呼救,几乎咳出痰来。侯承义想起刚才那条鱼,嘴角浮上微笑。几个人挤着从光亮的另一头进来,其中一个保安手里,还握着侯泰山给的瓜子。
侯承义被人架着胳膊推搡出来,裤子挂在脚踝上,没来得及归位的阳具指着前方,顶端泫然欲泣,拖下一根亮晶晶的长丝,迎风招展。侯承义心想,上午那挂鞭炮,还是放早了。
身后是张慧能沙哑的哀哭,“这个孩子,是不是脑子也摔了。”别人会不会感到奇怪,她有那么多句脏话,怎么一句都没骂他。
侯泰山拿着礼物回来了,是印有他和侯承义头像的新包装袋。“父子瓜子,开心一嗑。距离百年老店还有76年。”侯承义决定了,要是侯泰山问他,这是不是很幽默,他一定捧场,说不定还要笑得前仰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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