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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桥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419
张怡微

  一

  有一日我正在困意中打发漫长的下午,母亲突然推开了我的房门。她总是这样没有礼貌又心血来潮,手里还捧着几只大盒子。有蓝色的曲奇盒、红色的喜饼盒,还有一个起码有三十岁高龄的黑色八音盒。我一直梦想能有个巨大的工作台,最好能有裁缝用的那么大,使我不会被这三个突如其来的盒子占去百分之八十五的工作空间。母亲对我的陈年心愿置若罔闻,她经常在我拥塞的房间里落下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譬方叫我的柏崎星奈趴在她过期的绵羊油上,或者让我的达斯维达剑指地上的哑铃……然后,再提醒我可以去打扫房间了。我发现了几次,但很快就习惯了。

  这会儿母亲又自顾自在说,“从前你外婆做人做得好,她送我的东西呢,桩桩件件,都给我看过很多遍了,看过以后还不算,还要我背一遍出来,这样她往生以后,我就不会遗漏。家里头要是被盗了啊、着火了啊,也知道自己的损失到底是什么,不然警察问起来怎么办呢,你能说得清楚吗?现在我也要这么来教教你,你可不要嫌我烦啊……”

  我知道,最近两年开始,母亲没再指望我这辈子能做成什么大事了,这真是令人惊讶,她居然是这一两年才将我当作普通人,而不是超人、天才、大学问家。另一方面,她也不再关心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她好像以前也曾关心过的,问我“你那个什么表情研究……国家真的会给你钱吗,妈妈为你骄傲,妈妈又深深为你担心”。总之,我做梦都能听到她痛心地抱怨我花了她那么多钱却天天在家里枯坐,这样下去我晚年会变卖家产以至于百年孤独。如今她倒是很少抱怨这方面的事了,仿佛是失望了,她的失望表现为一种彻底的“不提”,这对她而言不失为一种解脱,我觉得她开心了不少,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尤其是经过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以后,她还是该烫头烫头,该做衣服做衣服,挺好的。我一直懒得和她细讲我真正的想法,时间久了却变成真的无话可说。女人总是过于忧心忡忡,未雨绸缪,但我发现,大部分时候她的说法都是对的。女性擅长用直接的情感经验来强势地消灭男性从书上得来的二手知识,还总是在不经意间。

  “我正在忙,妈妈。”

  “谁不知道你在忙啊,你都忙了十好几年了,不都没什么像样的事可做,妈妈就抽出你忙碌的发呆时间,一会会儿,给你个机会好好当个乖儿子嘛。你小的时候不要太喜欢缠着我喔,妈妈长、妈妈短,一发育了就不行了,理都不理我。其实你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三十五岁了你看还是一样很有童心……”她这样开导我,又突然补了一枪,“对了,刚‘运通的小弟弟也问起你了,问你怎么老不上班。你看,你不要总是抱怨这个世界很冷漠,运通的、顺丰的、叮叮的……他们都很关心你的。”

  我什么时候抱怨世界冷漠了。我心想。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我问。

  “我怎么敢回答啦,那不是在你头上动土……喔,对了,其实你也可以关心一下植发的事情。我上次在电视里看到一个生发产品啊,真的很好的,有一个上海台很有名很有名的主持人,我平时也没有觉得他头发很多的样子,但是在那个节目里他头发真的很多的……就是因为你这个毛病,我看过很多顶假发,我的姐妹们也介绍我看假发,反正那个主持人那一顶要是真的是做出来的,也是做得蛮考究的,不晓得他是在哪里做的,我也想给你做一顶定制的……”

  “妈,你要給我看什么?”我只好打断她。

  “也没有什么,你认识这个盒子吗?”

  那还是我父亲生前给母亲买的八音盒。我虽然不至于不认得,却也懒得去回答她认不认得。小八音盒拧上发条会有一个穿得很少的女孩子踮着脚旋转跳跃不停歇,现在弄坏了,就只是一个分了层的黑盒子,像飞机失事时候人家会找的那种东西。八音盒嘛,本来是年轻女孩子拿来存放发卡、牛奶糖的地方,大人用来储物实在显得笨重,但母亲似乎并不介意,她有时候很珍爱这个八音盒,那毕竟是她的前半生。但这种珍爱很不可靠,她时不时地又带着攻击性,这种攻击性令人怀疑她惯常扮演心平气和时的用心良苦。比如快递问起她:“你先生呢?”她就响亮地说:“死了。”快递又问:“你儿子怎么老不工作?”她就问:“你怎么那么年轻就工作?你几岁?”

  “十四。”我听见,吓了一跳。

  “你们那个苏北老板还真是黑心诶……多大的孩子都敢招来做工,旧社会哦,当心我举报他。”

  那孩子就悻悻然走了,那种悻悻然的表情对我来说也是久违了,是少年的标志。他踩着电瓶车的声音很古典,让我想到大学里的自己,两只轮胎带一只热水瓶就能够风驰电掣的好日子,一逝不回。

  十四岁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真是很梦幻的年纪啊,斜阳里散乱的红领巾,饥肠辘辘的黄昏,潮唧唧的汗衫内裤,年轻的日子真是富裕得能拧出回南天捂嗦的水汽来。我外婆过世十多年了,其实父亲也是。但我始终不觉得他们离开,因为母亲每天都会说起他们。说起他们的往事(主要都是些糟糕事),然后以“就这么死了”作结,残酷又匆忙,像他们真正离开时的样子。残酷的事被越说越寡淡,是母亲的一种生活智慧。而我知道时易世变,我和母亲的悲伤和埋怨逐渐真正变质,这却不是费劲心机来实现的。当下母亲更痛心的是,父亲的突然离去,令她的置产大业搁置了。房价暴涨,她的千万富翁之梦葬送于父亲的疾病中。她一定已经不像从前那么难过了,偶尔说起我们本来应该住在这里或者那里,也只是随口说一说。她甚至会提及父亲所葬的墓穴价格,已从两万暴涨到了二十八万。

  “我本来不想跟他葬在一起的,你也知道的。”母亲说,“我是为了给你减轻负担呀。谁知道死得早也有这样的好处。我以后就算再嫁人,也要和你爸爸埋在一起,你知道不知道啊?当妈妈的心,总是最宝贝儿子的。”我就谢谢她,再抱抱她,她似乎很吃这一套,所以又说,“其实房子太大我也打扫不动,你又不打扫。”所以她惋惜的究竟是那个爱错的人,还是那段错过的机遇,还是我们可能拥有的另一种生活境况……这也很难说吧。

  母亲把她手里那三件宝结结实实地塞在她的床底,突然又拿出来透透气,不知道是突然感应到了些什么。我猜那堆盒子里也无非就是一些存折簿、美金、手表之类的东西。家庭妇女热爱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袜子里、信封里、黑灰色圆筒的胶卷盒子里,存放的时候还要特为箍好橡皮筋、包上报纸,以为这样是最不显眼的,这真是奇怪,有谁会把垃圾包得如此严实呢?

  “你很多事情都不懂的,我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把要到期的存折写了你的名字。你不要到时候傻,又白送给别人知道吗?那可是我的钱,我的钱!你赚过一分钱没?你自己心里有数噢。”我觉得她真的过于思虑。

  但我并不讨厌我的母亲,因为她从来都是这样,乐观又充满苦衷、深情又爱撂狠话。她是个好母亲,手把手教我许多生活技能。尤其是我过了三十岁以后,她更加勤力地训练我择菜、洗衣服、清洁马桶、整理家务。有个大冬天,她特地买了荠菜摊在桌上叫我拣选,她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刷股票。我拣得死去活来,腿酸手凉,母亲就笑嘻嘻地说,“当妈不容易吧,以后可要长脑子,大冬天千万别买这种菜,去了黄叶吧,还要择头,择了头还有泥沙,冲泥沙的时候也不能用热水。妈妈看你这辈子也请不起保姆了,往后等妈妈死了,你一个人傻不溜秋天寒地冻买了难择的菜,越择越冷,越冷越想我……是不是,我们要杜绝这种傻事发生。记住,菠菜是小型的荠菜。对了,毛豆也别买。剥起来可烦人了,尤其是遇到瘪掉的毛豆,顶顶讨厌,吃起来没肉,丢掉又舍不得。我小时候最讨厌你外公叫我剥毛豆,最后一点点我都是放在口袋里拿出去丢掉的。”

  “我不爱吃毛豆啊。”我回答。

  “所以我没买啊,不然费老大劲让你剥完了谁吃?我又不是法西斯。总之谁上你家来要吃都别买,听到了吗?要吃出去吃!”

  我只得吞下我的惊讶。

  我猜想母亲正在把她的身后事,分配到日日夜夜、岁岁年年里叮嘱着我。这事虽然想起来很心酸,但真真切切发生着的时候,却又令人觉得还好。今年母亲六十六了,看起来像五十六,但我每次说她看起来哪有七十岁的时候,她都暴跳如雷。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向死而生、快乐地活着,就是从她身上看到的,她实在是我最喜欢的女人之一。她反反复复说“你有没有在听啊”的时候,我会想起我的前妻。她健康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唠叨、戏剧化,又井井有条。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一种发病的前兆。

  我于是关闭了浏览器,母亲则开始耐心地讲解她的收藏。有袁大头银元若干,黄金方戒三只,她自己的钻戒、项链、翡翠戒指、猫儿眼……总而言之没有一件是我感兴趣的。她导览着,忽然又停下来,打开一张夹在小包装袋里的小纸条,或者一封卷起来绑上橡皮筋的信件。那时候她就沉默了,眯着眼睛仔仔细细读完,又将它们恢复原状。我想这也许是父亲写的信,或者首饰的认证书之类。我的抽屉里也有一些这样的东西。有天我刚好找东西,看到夹在陈年笔记本里的一张小纸条,是父亲叫我写的保证书。“保证不再购买对学习无益的玩具,直到考上大学。”我那时不知道,那居然是我人生里最优渥的一段好日子。

  我母亲那个三十多岁的八音盒里,从我十八岁以后就没添置过新东西,想起来真令人心酸。虽然我也曾犹豫过在写真集和首饰之间,选择一个更能令家庭幸福的东西当作给母亲的礼物。但最后,我还是买了一本逢泽莉娜。就是这样,许多事都没有理由,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令我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很爱我的母亲,但我选择买了写真。那本写真,我也只打开过一次。

  “所以说,你记住了吗?”我母亲突然从她的次元问起,我恍如隔世。“以后妈妈不在了,这一家一当就是你管理了噢!”

  我点点头,还拉了拉她的手。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绝招,省略用语言来表达我的情绪。母亲果然偃旗息鼓,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似乎是有些哽咽,又似乎只是流目油,转身就把这些东西抱回去了。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一点奇怪,我很想把她拨正一点,她脊柱前倾,总像要摔倒。我曾经亲手拨过很多次女孩子,让她们看起来挺拔一些,或者诱人一些,但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去拨一名母亲。

  “对了,你音箱上的那个小姑娘,衣服总是掉下来,你是不是买了盗版的了?”母亲翩然而去,撂下一句狠话,带走了我的一个上午。

  “我下午要出门噢!”我对她说。

  “去哪儿?”

  “去找阿平。”我回答。

  二

  我和阿平算是一个社区的邻居。小时候我们常常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我们的履历像彼此抄袭,直至上了同一所大学,他念了计算机专业,我则念了社会学。大学里我们经年累月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打游戏,上课打完了,就回宿舍继续打,沒日没夜的。阿平照顾我,会帮我早起刷晨跑卡,打发军理课点卯,或替我做高数作业。有几门考试,我完全靠他给我准备的小抄才得以过关,他脑子比我好,只是没有从事学术研究,大学一毕业就工作了,所以境况要远远好于我。我有时通宵打游戏,睡到下午才起床,起身到水房刷牙,看到镜子里面他的背影,会冷不防以为是看到了自己。毕竟我们的身高一样,又在一起买衣服,一起买鞋,一起打篮球、喝酒、买玩具、买写真集。我去他家,他来我家,从没有想象中的障碍,直到他结婚,我们才略微疏淡些……我觉得像阿平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结婚的,虽然我也结过,所以才知道他大概不应该。这样照镜子般的好日子一去不返,人生是单打独斗,住得再近也无法同舟共济。

  阿平对我的好还远不止这些。我父亲刚过世的时候,阿平就一直在我身边陪伴我。接到噩耗,我俩正窝在一起打游戏。那会儿我还年纪小,因为太年轻而显得过于冷静,我并不知道未来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命运。我很惊讶地看到阿平也在一边抹眼泪,隔着厚厚的眼镜镜片,我不知道他在难过些什么。他第一次正正经经地见到我的父亲时,我父亲就是半具尸体。阿平也许是被吓到了,像我一样恐惧。我母亲在一边哭,一边骂我父亲,一边还拽着我,母亲似乎想要我做些什么合适的举动,让父亲最后能看上一眼,这实在令我尴尬。我是不是该马上保证考上名牌大学,还是娶一位四个字名字的漂亮女明星?我的脑子很乱,在当时,我反而更期待医生护士们围着父亲忙碌起来,这样我能更加自在些。

  凌晨父亲过身后,我对母亲说:“爸爸好像没穿袜子。”母亲一愣,说:“那你快去买啊!”我逃脱般地下了楼,到处找杂货店。找不到杂货店,我奔跑着穿了两条马路,周遭一片漆黑,像未来一样缄默。红绿灯晶莹透亮,像一种启迪,又像警示,我这才觉得鼻头有点酸。远远地,我看到了阿平的身影。他应该是追着我跑了出来,却没有跑到我的跟前。他像一个影子一样紧跟着我的失魂落魄,战战兢兢不敢跟我说什么要紧的话。

  “回家拿吧。”他后来对我说……

  现如今,关于父亲的事,我的记忆都越来越模糊,但那一小时买袜子的事却历历在目。除此之外,我很难跳脱“命运”这个词来单纯地看待父亲的离开。父亲裹挟着关于我人生的种种更美好的可能性,消失在这个宇宙深处,至少在我母亲看来,我们本不该过眼下这种生活。而这一切都是父亲害的。

  丧礼那天,阿平围着像北方人一样很厚的围巾,显得头特别小,只需要一点点黏土就能固定住。灵车开走的时候,下起了一点小雨,于是车子被人拦住了一小会儿,后又开走。这个停顿像一种微弱的召唤,或者犹豫,让我有时间的余裕,很仔细地记住父亲庞大的身体最终被裹成那么小一条。我记得海量的花瓣、扇子、劣质的纸所做的各种假的东西,把父亲装点成一个花痴般的模样,他干瘪的躯干轻轻沉到了棺木底部,身上则盖着颜色缤纷的废物。母亲在一旁焦心地催促我,快去跟父亲道别、永别。在她哭哭啼啼的劝阻下,我兢兢地把双手插进了口袋。我当时若已成年,或者可以出去抽一根烟,打发焦躁。但我肢体僵硬,只是把双手插进口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阿平在距离我一拳的地方,做了和我一样的动作。我和父亲的缘分不过短短十六年,如今我们分别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我们相处的日子。我和阿平认识的时间反而比较长了。总之,那之后,阿平就对我更好了,他像一个女孩子一样,会牢牢记得我的生日,也会送我礼物,还都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们喜欢的东西都差不多吧。他只要送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大概就会很喜欢了。

  我考上博士的那一年,阿平来我家玩,那会儿我有了女朋友,真正的。我只要看到她的笑容,就会很高兴。虽然她常常吃饭吃了一半,突然吃起我碗里的东西。阿平第一次见状,还故意不看我们,我觉得他是不好意思,其实我也被七七吓到,只是佯装自然,我们也并不算是故意要把亲昵做给他看。但七七做的怪事呢,总是那么小,小到不值一提,只有在回想起来的时候才略感惊心。

  我和七七,我们在打游戏的时候认识,在线下见过几次,见面的时候,也都在打游戏。她第一次来我家,送我的見面礼是一瓶花生酱,最后她还吃得比我多。我则送了她一个威风凛凛的艾伦·耶格尔,有三套表情:通常表情、愤怒表情、哑然表情。她可喜欢愤怒表情了。然后她龇牙咧嘴着对我说,“你就尽管来找我吧!”

  那个样子吧,超美的……

  阿平显然对我的女朋友十分好奇,像对我的其他玩物一样好奇。我记得他看七七时眼神中的光芒,这令我有点不知所措。那是我记忆中他话最多的一次来访,他问长问短又问得很不具体,我也马马虎虎回答着。我觉得七七的领口开得有点低,她又大大咧咧,这不太好。这也是我第一次觉得,我在保护我爱人的同时,在悄悄推开阿平的介入。尽管他后来成了我的伴郎,名正言顺,婚礼当天还替我喝了不少酒。就连他离开我们新房时的背影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难免显得有点落寞,可能是因为他的头太小的关系,需要很多黏土,才能固定成一个稳固的样子。

  “有事叫我。”他最后对我们说。

  我有些想念这句话,因为在那之前,的确还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我当时觉得很好笑,新婚之夜还能有什么事,难道是甜蜜得疯掉……

  没想到还真有这回事。七七在半夜把我的手臂都快要咬断了。在剧烈的疼痛中,我几近飙泪,差一点就要打电话让阿平帮忙。我内心呼喊的话是:“阿平,救我!”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我像一个真正的硬汉一样吞下了那个晚上全部匪夷所思的遭遇,还佯装平静地继续生活了一段日子。在一场断断续续的欢愉过后,我美丽的太太突然开始抽搐,她紧咬牙关、面目狰狞,五官都失态了。她让我拼命在新婚伊始就想给我们的生命按个暂停,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在慌乱中,我报了警,我们辖区的片警还给我做了笔录,问我:“你对她做了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又问,“结婚之前你不知道她的病史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警察说,“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第一次觉得我需要一种与表情有关的支援。

  如今我手臂上的疤痕,提醒着我过往荒唐的婚史,也提醒着我的青春已经彻底离开了。这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恐怖的阴影,来自于我母亲后来凝视我的眼神,来自于我再度打量七七时的复杂心绪。据我所知,母亲没少为这事掉眼泪,但现在她对我提也不提。最要命的那些事,她一个字都没有跟我讲过。她杜撰一些事实,对我们的快递或者邻居说,我被一个女孩子骗了婚,现在只能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了,非常可惜。“好端端一个男孩子”,我记得母亲描述我的语词,但在我面前,她什么也不说。我们对这件事的认知完全不同。我并没有离婚,七七本人也没有骗我什么。我早就不再能算是“好端端”。我们短暂又凄凉的夫妻生活,本身并不值得遗憾,也不值得留恋。遗憾的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才令七七发病。这令我无法面对许多人的眼神,包括阿平,七七的父母,邻居,快递,我母亲,我在天有灵的父亲。我觉得我被误解了,但我再也没法澄清这些原委。这也像我的父亲。

  新婚之后还有一回,也是相似的过程。我们像普通夫妻一样洗澡、亲吻、做爱,而后她突然发病,我没有再报警,而是送她去了医院。我们也再没有发生过男女之事。七七醒来以后就哭,哭了很久很久,一旁的护士问我,“你对她做了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心里很难过,我又想找阿平喝一杯。

  阿平结婚以后,即使我们住家的距离依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我却一年才能见他一次了。我们偶尔在网上遇见,刹那间像回到从前,又不真的像,时光如电。我还在用“猫”上网的时代,每次逃学回家看到他的QQ头像是亮的,心里总是很高兴。但现在我看到他在线上,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令我怀念起曾经并不知道珍惜的微小快乐。我想谈恋爱的感觉就应该是这样的,充满了无言的喜悦,说不出的、不能说的、不必去说的。虽然我真的恋爱时,又似乎不尽然是这样,匆忙多了。我和阿平,我们都很确凿地喜欢着女人,但阿平又让我知道,有些事如果不那么确凿,反而会活得比较轻松。在这个世界上,再确凿的感情也会褪色,褪色为一种深深的“知道”,或者说,不用再解释的“信任”。譬如我们之间,即使早已丧失了百分之九十的寒暄和鼓励,他依然是以前的他,我也是以前的那个无论是不是“好端端”的我。“好端端”这件事,对我母亲比较重要,对阿平来说,无所谓。我们什么都不用说,说了也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一切。

  今年我过生日时,阿平寄给我一本渡边麻友。我们两家那么近的距离,居然都通过了快递,这是两个令人费解的女人送给我们友情的礼物。我收到写真之后,忘记跟阿平说声谢谢。我只问他:“空吗?”他说:“不。”这样便又匆匆过了半年。但这依然是一种深深的“知道”,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们都过成一种难以启齿的样子,想要吐槽生活,也不需要语言。这样的朋友,我的人生里只有他一个。

  我没有打开那本写真书,但封面真不错。我喜欢人体的线条甚过于人体本身。所以我喜欢女生的头发,我是个发控,这很讽刺。我愿意用手指去拨开她们的每一根头发,这能让我心情舒畅。头发对女人而言可能象征感情,对男人而言则象征力量,所以头发用“掉的”就不那么美好了。我好像还深深地喜欢着那些长头发的女孩子,尽管也领略到美丽背后的潜在威胁。打开她们和凝望她们会令我感到负疚,这是如今的我与小时候最大的区别。我只能把她们放在离我最近的手边,和罗兰·巴特或者……库尔德利一起,心生敬畏。她们这样陪伴我、观看我、折磨我,已经足够了。

  三

  去阿平家过马路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个女生。那个拦住我父亲灵车的女生。

  她比小时候显得更壮大了。我总觉得她不像是个真人,而像个卡通片里才有的那种体型颀长的女性。她头上戴着大盖帽,袖口上别着指挥标志,一双长腿被灯笼一样的裤腿遮住,站在路口,吹着凄厉的口哨指挥来往交通。“侬!过来!侬!停牢!侬!侬!死开!”她在新村里兢兢业业管理交通二十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真的是协管员,她所积累的年资都差不多可以退休了。这一生,她是一名高级的、敬业的、鞠躬尽瘁的交通协管员。大家都这么认为,就仿佛真有那么回事了,真真切切流逝的光阴可以作证。

  其实我很想念她小的时候,扎着马尾辫,跑起步来胸脯震颤的模样。我和阿平透过她指挥时甩起的袖口,可以看到她半个乳房。这曾经是我们俩的秘密,后来变成了默契,再后来,则成为了可见可不见的布景。她像一个真实世界的手办,狭长、丰满、偶尔衣冠不整,没有童年,也不会长大。而我和阿平的另一个秘密是,我们要比很多人都早知道,她并不是一个真的交通协管员。

  她倒是冷冷地观看着我们慢慢长大,目击我小的时候是个胖子,后来我因为打游戏戴起了眼镜,后来我瘦了,再后来我有了肚子,少了头发。我失去了父亲,母亲一个人将我带大,她有过几次约会,后来都无疾而终。我考了两年博士,毕业又失业,踌躇了一小段日子决定去做博士后。我从事各种表情包和网络用语研究,吊儿郎当又煞有其事,苦心孤诣钻研着人类社会的现在和未来,这样的人在社会上都前途茫茫。

  她也冷冷看着阿平,被父亲卷走了工作五年的存款,买了失败的理财产品,据说那些钱被荒废在一个不知名的矿场上,荒荒凉凉再也难以还魂、重返人间。阿平整个家族历经这场洗劫,受尽了同情,最后终于又用一笔巨款装修了一个小小的三十四平方米的小房子,供阿平草草结婚。阿平心平气和地得到了一面墙的玻璃柜子,仿佛是作为补偿,也仿佛水到渠成。他也得到了一个热爱房本的、永远不太高兴的太太,磕磕碰碰共度余生。阿平至少还有一只老猫,还有我。

  他有时在网吧出現的次数多了,我会担心起他的婚姻生活。但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担心别人呢?所以我问也不问,他不想讲就不用讲。

  “求官方删了风行者这个英雄!”我看到论坛上飘过一行字,也会想到那个女人。

  无论发生多少事,她则依然、永远,在那个路口指挥着交通,面无表情。无论我学习了多少研究工具,我想我永远不会懂得她。她在她自己的次元,头发剪成刘胡兰的样子,脸上的坚毅依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协管员的表情能比她更加视死如归。她是我和阿平的青春计时器,又或者是世事变迁的度量尺,可无论我怎么样不将她当作人类,我都不得不承认,就连她——一个失能者,都无可挽回地衰老了。她到底认识我吗?其实二十年来我都不太知道。她在自己的路途上远征,燃烧,远征……Sindorei。

  要不是我们小时候看过她光着半个身体躺在地上咬母亲的胳膊,我怎么会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紧急地把我的胳膊放到七七的齿间。我在那一个瞬间体会到了母亲的爱,那显然与疼痛密切相关,是一种盛大的忍耐与牺牲。七七的牙齿爆发出生命的能量吞噬着我的惊讶,反而没有让我想要离开。难免的,有时七七也会让我想起她。

  听母亲说,这些年“协管员”姐姐连续发过几次毛病,身体更差了。关于癫痫与精神病,科技频道倒是做过一个节目,关于二者之间神秘的关系,以及部队医院开颅的新技术。但我不是为她看的,只是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那个新手术。我想如果她做了手术,不再疯疯癫癫,对她而言未必是一件十全十美的事,我和阿平家路口的交通也许会变很差。我以为我应该告诉母亲这一则偶得的医疗讯息,但在我想开口的时候,母亲却絮絮叨叨说起她的母亲反而问起我要不要去相亲。于是我简单说了句“不用”就仓促地终结了对话。母亲不知道我心中经过的千里江陵,也不知道我瞬间就可以当作我什么也没想到过。

  “人家都很关心你的”,是母亲一直以来都信奉的口信。但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后面到底是接着“婚姻”,还是“死活”,反正说了一半的话都让我感觉到不自由。我已经不再擅长鼓起勇气,或者说,坚持到底。

  阿平给我开了门,我进到他那一间富丽堂皇的家。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新村里经常有装修花费了四十万、六十万的一室户,不止是阿平,后来我听过好几个认识的人都是这么结婚的。那么小的房子花那么多的钱,完全可以打造一个新的次元。所以阿平做到了。他一共只有四面墙,却打了一整面墙的玻璃柜。许多原来我在他书堆和键盘抽屉里才看到过的好东西,现在都有了博物馆一样冷峻的灯光。这些漂亮的女孩子真的被摆出来以后,像青春进入了历史橱窗,并不能让人兴奋起来。相反是伤感,扑面而来的伤感。看到她们再看到自己,看到她们正看着自己,很难过的。

  阿平的太太,见到我却并没有跟我说话。他们俩是相亲认识的,她的脸上写着她彻头彻尾就是这样的人。阿平有天对我说,“有个人想嫁给我。”我就“哈哈哈”一通乱笑,我可不知道那个女人会那么不喜欢我。总之她看到我来,就起身去上厕所。紧跟在她身后的,是阿平的猫,一只健美的白腹老狸花,它不怕我,因为我是看着它长大的。我也想念我的猫,可惜它被我太太放在微波炉里杀死了。那真是很糟的一天,七七也撕了我不少东西,每一件都让我心碎。我很想平静地和她分手,但我没有分过手,不知道原来那么难。

  在马桶抽水的声音里,我匆匆问阿平“你好伐?”他说,“我换了工作,更忙了。”我看到他鬓角白了,但只是几根。他又问我,“七七呢?你去看过她吗?”

  我点点头。

  但没什么事能够来得及细讲。

  我最近一次见七七,是她母亲特地告诉我,七七出院回家住了。只要按时吃药,她早晚还能去上个班,这是她母亲的期盼,却不是我的。我对七七没有要求,我好像有点对不起她。七七看到我的时候很激动,拉着我一起剥毛豆。这些毛豆并不好剥,瘪瘪的,抠得我指甲疼。她家里阴冷无比,我简直能够感受到寒意从我的脚底心一直上升到膝盖。而后七七对我唱了一首歌,《常回家看看》,还非要我录成视频,这个视频如今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我的手机里,每次存储空间不足,我都会想起七七,想起她霸道地盤踞在我的记忆中,寸土不让。她发病的时候常常往外跑,几天不回家,回来的时候又衣冠不整,袜子一长一短,衣服脏乱不堪。面对这些事,她母亲时而崩溃、时而又冷静得吓人,还对我说,“她要是来找你,你不要害怕。她就是死在侬那边,我也不好怪侬的。我都能接受的。”

  坦白说,我也收到过她母亲所唱《常回家看看》的视频。七七银铃般的笑声穿插其中,对我大声说,“老公我回家啦!我妈可以证明!”那一段,我也没有删。我想等iPhone出到8的时候,就把这台手机彻底锁起来,像块铁一样,包好壳,绑上橡皮筋,放在母亲的八音盒里,仿佛是我对我们这个被诅咒的家族唯一的贡献。算是我舍不得扔。

  那一回我去看她,其实心情很不好,我的论文没有过审,博士后却出站在即,前途茫茫。初冬的屋子墙壁上有白色的剥落的墙灰,特别像一个先锋的舞台。方桌上绿茵茵的毛豆,缝纫机小抽屉的拉环,斜插在热水瓶与红富士苹果之间的CT胶片……都因为看起来孤冷而令人印象深刻。因为七七的关系,这个家有了顽固的、病恹恹的颜色。七七像是一种液体,能让整个家族都晕染上消毒棉花的气息。她流淌到哪儿,哪儿就完蛋。这个家也曾是温暖的橘红色,像煮熟的大闸蟹一样带有幸福的颜色和气味。可惜那些好日子一去不返。七七应该有一个大招,叫作“好景不长”,足以碾压我。

  在我眼里,七七依然有点美,领口开得很低,她简直没有领口高的衣服。我喜欢她的胸,尤其是那隐蔽的、纷繁的乳腺,像具有力量的武器打击她肋骨的想象空间,会使我感到兴奋。所有的衣服在七七身上都像病号服,她却依然是一名可爱的病号,她就是有本事能让衣服看起来不重要。如果她是一个玩具,一定会成为我最喜欢的那些,我如我母亲所想象的那样变卖家产,都会把她好好地带回家,让她看着我吃面、打字,趴在我的纸巾盒或者Q10药瓶盖子上。我还想带她出去拍照,趴在别人的汽车上,小树干上,或者小池塘边。她可以不那么暴露,我可以给她买能够出门的衣服,让她不至于看起来像一个高仿货。但眼前的她显然有一些过于朴素,裹着紫色的棉袄,笑起来眼角堆满皱纹。她比我心中的样子苍白了许多,我很难想象她作为我妻子的一小段曾经。我很想念她,即使她就在我眼前,其实也说不上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而我放不下她的原因,是她最后一次发病入院之前,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当时我还沉浸在她杀害我的猫的悲痛中,我打了她,她后来显然不记得这些原委,对我像平常一样友善、温馨。开始吃药以后,七七的记忆就十分混乱,她有时会叫我其他人的名字。我猜想那一定是对她挺重要的男孩子。从她灿烂的微笑与闪烁的碎片般的言辞中,我大致知道她曾经的男朋友是学校乐团的乐手、大学肄业又出国去的学生……他们中的一个曾在一个雪天逛过北外滩,又在香港跨过年,在跨年的那一天他们在一个天台的什么树旁发生过关系,这些事与她结婚前我都一无所知。我喜欢她眼神里确凿的、晶莹的光芒,我误以为那是天真和爱,我不知道这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疾病。

  我后来有些理解,为什么七七的父母在一开始会那么热情地招待我这样一个一事无成的废柴,催我们结婚,为我们提供一切方便。他们对我们曾失去过一个孩子这件事,也表现得异常平淡。其实到现在为止,七七的父母依然算对我很不错,嘘寒问暖,无论我是否理睬他们,或突然出现,或问候,或离开,或不回答他们的问题,或又突然问起他们很多问题,他们都热情待我。七七母亲有意无意会说起,七七依然穿着我给她买的衣服,在我之后,她就没添置过什么新衣服。我看了七七一眼,可能是如此吧,她的脖子上还戴着我送她的哆啦A梦项链,她的彩色袜子也是我们一起在优衣库买的。嗯,我还真是常常给别人买袜子。我很想念那些晚餐后散步的小时光,那可能是我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我有时觉得七七是我的前妻,因为她已经彻底离开了我的生活。有时又深切地知道,其实我们并没有真正切割干净。从法理上我们并没有离婚,七七也始终在我心里。可能我一直就喜欢她的痴和癫,她时而定泱泱又突然堆满笑容的样子,那就是我喜欢的女孩子。我们最好的日子短暂又温馨,她陪我打游戏,给我煮面,我觉得婚姻就该是这样的。尽管我新婚之夜就进了警察局与医院,而后我不断说服自己一切会好起来,又努力重新跟她生活过好几次。包括此时此刻……我都努力和她吃着药的现状认真生活在一起。我最近一次离开她时,她冲过来揪着我的衣领说,“你死不死啊?”我说,“不死。”她就幽幽然走了,她的屁股上有一朵血渍,这让我实在难以忘记我们曾经的孩子。那天晚上,她发了一百多条朋友圈,有她在唱吧唱的歌,也有和我的合影,甚至有我睡着的照片,暴露了我半个光头。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拍的。但就连这种失控的出卖,我都已经习惯了。

  对了,七七应该被我们所有的好友都屏蔽了。曾有不怎么熟悉的师弟在谢师宴上感谢我,说我的太太帮助了他们戒除了朋友圈,功德无量。我知道他们是在讽刺我。我想往他们的脸上丢一百张歇斯底里的表情包。但在现实生活里,我还是面瘫着给他们一一道歉。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家可以屏蔽的,可以屏蔽的。”我觉得自己很丑陋,在旁人眼里是个衰爆的博士后。我未来会做什么工作只有鬼才知道,招聘上只要提一句“35岁以下”我就能早早地阵亡。更何况,我还有一个这样的太太。我没有父亲。我也没剩下多少头发。

  我和阿平都不适合结婚,这算是马后炮,像一种诅咒。我知道阿平不会屏蔽七七,不然他怎么知道最近七七回来了。阿平的太太应该对此很不高兴,因为阿平因为七七的关系而看不到她的朋友圈了。她讨厌我,讨厌我们夫妇,所以我一来她就走,给我脸色,女人都这样,明明不认识都能互相为敌。今次我来问阿平借西装,参加下个月的出站报告。阿平将衣服拿给我以后,我拍了拍阿平的肩膀,转头离开了他的家。

  四

  在我看来,人世间所有的表情都无疑为各种与“尴尬”搏斗的形式。生活中的“尴尬”是永恒的,这点大家都能感受到(我母亲该如何面对我不忠的父亲在别人家里突然倒下、我又该如何面对我的妻子可能因性生活而爆发陈年隐疾?),“表情包”则能稀释社交“尴尬”中极为沉重和苦涩的部分。“表情包”也启示我们对情绪的感知,我们通过“表情包”来建构新的情绪,这些新情绪有些是初次相逢,原来我们并不知道情绪可以这样表达,所以我們通过“表情包”来展开学习;有些则呈现为一种无言的疗愈。

  字与图,为我们复杂的情绪做了精准的定锚。在网络生活中各种各样夸张表情的出现,使人们得以在私密环境中持续不断地释放压力。而不像传统社交中,我们只能通过面面相觑、不断地说话、饮食、碰杯、聆听梦想破碎的声音来搪塞大大小小常见的尴尬。成年人熟练地运用沉默或者“哈哈哈哈哈”来打发一整个下午的相处策略,显然已经太老派。杯盏交错与初音未来,到底哪个更适合人类的精神生活,已经越来越难以精确地判定。反正如果可以投票,我显然会投给初音未来。

  我们显然需要一些可以发散、浓缩的物什,来更为细腻地瓦解日常生活的重大压力。我认为,所有依赖真人的行为而实现的心灵慰藉,总有一天会被各种生动的符码所替代。这种符码也许存在实体,也许只是一种想象。同一次元的人能够促进这种符号不断繁殖、淘汰、自我净化。不同次元的人,也能通过新的“连接”符号友善地沟通。我们会被不断演变的符号所启迪、所奴役,更重要的是,这些符号能消耗我们生产过剩的爱与欲望,心酸与同情,使我们的“动情”更为节制。

  不需要真人,这并不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相反应该令人感到敬畏。人真是麻烦,人与人,则是集麻烦之大成。面对婚姻中的欺骗、意外甚至是……赌博,人类的表情早就不够用了。譬如我又应该如何运用合适的表情来面对眼下这种毫无出路的局面呢?就我目前的研究成果而言,国家显然不应该出钱来资助我的研究。但比我更绝望的废柴大有人在。我有个朋友研究弹幕,他常常收到被污染的银幕截图,别人会对他说,“你也不批评批评你家弹幕。”可弹幕不是他们家的,弹幕和表情包一样,是民间的游戏。我们玩耍一切,以便使得自己被命运玩耍这件事不会那么不可理喻。一切的工具,以搪塞,实际是搏斗,与性、与孤独、与爱,厮磨与缠斗。

  “他们不想跟两年前的陌生人对话吗?”这位师兄问。在他看来,他与这个世界最温暖的链接就是跑动略过视网膜前的三个小字——“有人吗?”紧跟其后,来自宇宙深处被折叠的时光里,会发出又一个微弱的声音——“小白龙!”(电影《推手》)

  你是不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其实没人知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对此作出了回答。两个对话者可能互相并不知情,隔着时差,也隔着时差中所不断发生的数不清的往事。这种互不知情的相遇,令我们的观看创造了全知的优越感。这很浪漫,不是吗?我们完全可以和这个局面暧昧地相处下去,而这些看不见的人和我们一起,正经历着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我还有个朋友在研究网络谩骂,嗯……他最近有点想彻底改行。因为谩骂总是在一个次元,拿出小粉笔画线,泾渭分明。然而和我们相比,他那个游戏有点小,有些过于直接而丧失诗性和偶然性,美感也就随之消失了。

  偶然的爆发也不总是唯美的。譬如七七的病例很坦诚地告诉我,在结婚前她的确有过十几年的正常生活了。她认认真真上了大学,进入一家小公司当行政文员,喜欢吃零食和打游戏,直到我们相识。她满脸写着贪玩是没错,但她并没有表现得特别出格。关于这一点,没有一个人欺骗我。他们的筹码是,万一她好了呢?我显然也希望如此。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七七能好起来,或者说……从来都没有不好过。我甚至扪心自问,万一她真的好起来了,我会不会与她分开。在我心里,等她好起来之后与她分开总要比此刻与她切割显得更为高尚一点。我的确没有为她考虑,我全是为了我自己的感受。我冥冥中感觉到,这场婚姻仿佛是阴谋。在婚姻生活途中,七七开始发病,这令她发病的缘起,毫无意外地与我有关,关于这一点,警员的笔录中都详实地记载了下来,我无法篡改。我成了一个潜在的“罪人”,这令我十分……尴尬。我需要一个庞大的“表情包”来应对我的爱人,七七却是一个接受无能的人。这很残酷,像极了尴尬本身。

  偶然的爆发也不总是美的。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做完报告的那个傍晚,我回家前在“全家”吃了一个新出的草莓冰淇淋,买了一瓶酒,坐在路边轻松地喝了起来。我背后的小餐馆,玻璃门上写着“不要碰头”四个字,我总觉得是个什么隐喻。有趣的是,这里市口不好,或者说,风水不好。从我父亲过世那年开始,餐馆开了倒、倒了又开,像植物一样有着自己的兴衰和节奏,已经不知道几个轮回。餐馆的隔壁,有一家洗衣店。我母亲一直很想有一家洗衣店,她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一洗再洗。但近来,这家洗衣店突然开始卖起红酒,在进门处,生生开辟出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突兀的酒柜,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红色绿色的粉笔写了些洋名,不知道什么意思,又象征着什么生计。洗衣店的旁边,是一家极小的宠物医院,有两只奄奄一息的布偶猫正在挂水,受制于人类的意志延续生命,看起来远远不如那些常年躲在车底的小东西来得自由。宠物店旁边,是一家理发店,名叫“维娅丝”。每天早晨十点,店里的五个员工会出来跳操,这也是有段日子的风气了,房产中介、理发店的员工会跳舞来振作士气。“维娅丝”东施效颦,五个员工个个看起来都面露难色,如果天色不佳,这种荒腔走板的舞蹈会看上去有些凄凉。七八年前,在“维娅丝”还叫“艾伦”的时候,他们家的玻璃是粉红色的。远远看过去,会看到很多女人的腿,在粉红玻璃的滤镜下看起来很诱人。世博以后,她们就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儿,也许是嫁人了,或者改行了。世事如棋,总能走出下一步,总能找出新办法。

  这些店我看来看去地又看上了一遍,我以为不会有什么新的意外。突然间,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夕阳下。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一点奇怪,我很想把她拨正一点,她脊柱前倾,总像要摔倒。我曾经亲手拨过很多次女孩子,让她们看起来挺拔一些,或者诱人一些,但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去拨一名母亲。

  她的身后还有一个男人,正帮她提着袋子,两人看起来没有说话,却像两棵种植在一起的老树一样熟悉。斜阳映照着的男人的头发特别茂盛,红褐的颜色却让人不胜唏嘘,我猜那一顶一定是私人订制,不便宜。而后我想到母亲手捧的那三个盒子,满桌的荠菜,想到她在经年累月里对我说过的旋风般的叮咛……

  远远的,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侬!过来!侬!停牢!侬!侬!死开!……”有人在唱《常回家看看》。我有点想念阿平下次一定会问起我的“你好伐?”我要怎么回答。

  而后母亲微笑着转过身来,她也看到了坐在路边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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