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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神仙借房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438
章缘

  不属于你的东西,你是无权给予他人的。他听老哈说过,只有在给予某样事物时,你才能证明你拥有它。所以,那些乐善好施的人,是不是拥有很多?而像他这样不曾让渡什么给人的,是不是一无所有?

  姚睿,19岁,高中毕业,一无所有。

  他在一张广告纸的背面,郑重写下这行字,几秒钟后又把高中毕业划掉。在学校没学到什么,学历也没能帮他找到任何工作。你这孩子不笨呀,就是不愿意学习。这是從小到大老师给的评语。上个星期他从老家来到上海普陀区小姨的家,大家都说上海的机会多。

  上海人把租房子说成借房子,小姨的家当然也是借来的。每一年春节看到小姨,总要听她跟妈妈抱怨上海的房租涨得简直是不像话,她成了替房东打工了。如果早几年凑钱买个房子就好了,那时的房子才多少钱啊!买了的人都赚了,没有买的人只好替房东打工了。

  小姨二十来岁到上海,做钟点工,一做二十年,手上几家多年老主顾,钱挣得很多。每年春节雇主们给丰厚的红包,让她过了元宵才返工,确保小姨不会跳槽。小姨回家总是风风光光,大包小包给他们带礼物。他的第一双气垫球鞋就是她给买的,穿到鞋底开口才扔。小姨在上海住了那么多年,整个人洋气许多,头发染成黄棕色束在脑后,穿尖头高跟鞋、窄脚裤、长至大腿的毛衣。讲话不像姑姨们大嗓门,遇到事也不一惊一乍的,像鞭炮一点就爆,而且竟然还能秀几句没人听得懂的沪语、英语和日语。

  他最喜欢听小姨讲上海的故事,上海就像那双好牌子的气垫球鞋,踩着能跳得更高,跑得更快。穿上了来自上海的球鞋,他就像有了神仙法器,能够自如纵跃于摩天大楼之间,潜入都会最私密的犄角旮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姚睿轻易可以看到自己衣带翻飞风姿飒爽,脚踏祥云瞬间万里,在狂追仙侠故事多年后,他善于想象和代入,尤其是对一个四海八荒的仰望之地、辉煌如仙宫的大上海。

  妈妈做过几年小学老师,小姨去上海给人打扫卫生,她总说这个妹妹学习不上心,成绩太差,干不了别的事。但是,学习不好的妹妹挣钱多,却也是不争的事实。那年老家翻修,舅舅让大家拿钱,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没有拿钱给娘家修房的道理,何况自家的房子也早该翻整了,厨房渗水那么严重,泥地灰墙,当初盖房子钱不够,什么都只做了一半,另一半恐怕永远也做不了……结果小姨二话不说拿了一万块出来。妈妈和二姨妈因此背地里抱怨小姨,但是当面更巴结了。对有钱亲人的巴结,倒也不是真的为了日后沾光借贷,而是对财富一种普遍的敬畏。这道理连他都懂。在上海一住二十多年的小姨,可以说是修成正果,脱却凡人之身了。

  离家时,妈妈皱着眉头让他带了一袋炒花生、腌萝卜干,还有特产香麻油。妈妈习惯性皱眉头,眉心早早刻下深沟,睡觉时眉头也不舒展,因为糟心的事太多。她主张姚睿去上海投靠小姨,小姨没生养,一直就特别疼他。她语重心长地交代:你好歹也读了这么多书,去上海不要给你小姨添麻烦,好好找份事做。他唔唔答应,没从手机抬头,妈妈提高嗓门又说,不敢想着你孝敬,你自己的手机费、吃饭钱,总要挣出来吧,别像在家里这么懒。

  他又怎么懒了?指的是他不上学也不挣钱,成天就是四处闲晃,日子过得毫无意义?人很多时候都在做着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妈妈对着镜子拔白头发,爸爸闻自己脱下的臭袜子,阿姨抱怨婆婆做饭难吃,小鸡以为自己是游戏世界里的一代妖姬,而他习惯在纸上描着仙人图,写几行警句隽语,没事跟老哈闲磕牙。

  老哈是他的“忘年之交”。那时才读初中,下课后常去网吧,老哈那个小杂货店就在网吧对面,他跟朋友们在店里买饮料,熟了以后,老哈愿意让他赊欠,只愿意让他一个。老哈在昏暗的柜台后面,摆了个小台灯,一个高椅,没有客人时就在那里看书,什么书都看,最常看的是棋谱和武侠,他常说从棋盘和江湖学到了人世颠扑不破的真理。什么真理呢?老哈面露神秘微笑,两片焦干的厚唇咧开来,秀出参差的暴牙:你年纪太小,说了你也不懂。

  跟老哈待在一起时,老哈翻书,他滑手机,但有时老哈会突然抬头说话,那些话没头没脑,例如那个什么给予和拥有的关系。你给出去,不就没有了吗?给的动作是在宣称拥有权,还是宣称不拥有呢?他永远没搞清过这些话是老哈自己悟出来的,还是书里写的,也从没问过,或是借老哈那些卷边脱页的书来看。但至少,他不会觉得老哈看书这件事是没有意义的,老哈看的书让他罩着一眼看不透的光晕,仙风道骨修为深啊!

  他不时会到老哈店里去,几年过去了,那个店就跟老哈一样,一点都没变化,店里所有的商品都是灰扑扑地,饼干变软了,纸杯蛋糕变硬了,糖果全黏在一起,冰柜里的棒冰,融了又冻,每根都是变形的。老哈背有点驼了,戴上了老花眼镜,还是缩在柜台后看书。一年前,老哈终于把店关了,回家养老,从此跟老哈也变成网上见了。视频上傻呵呵永远慢半拍,微信上又没那么多话,他跟老哈从来不是靠语言。那爿小店就像他们的练功房,师傅带着徒弟,莫逆于心的情分,怎么在微信上说?他只能给老哈发一个两眼一瞪的呆表情,老哈回他一个嬉皮笑脸。

  他跟老哈说他要去上海了。老哈说当心上海女人。怎么说?老哈说,全中国就两种女人,一种是上海女人,一种不是上海女人。你听过安徽女人?江西女人?没有,但是大家都知道什么是上海女人。上海女人又分两种,一种是上海人眼中的,一种是其他人眼中的……他都被绕晕了。

  老哈其实不认识什么上海女人,他姚睿却认识。小鸡就是上海女人。他们在网上认识,聊了几个月,照片也看过了,眉清目秀挺可爱。他跟小鸡说好了,上海见!

  他来了,借住在小姨的家。这是一栋老房子的顶层加盖,冬冷夏热,非常窄侧,天花板特别低,他一米七八的身高,直起身时觉得头皮就擦在天花板上。万一他还在长呢?他一直都在长,从十五岁开始,每年都要蹿高几分公,去年只长了一公分,但如果今年再长一公分,估计就碰头了。这个家摆了个餐桌,一组沙发,一个电视,角落里一个灶台是厨房,有个厕所可以冲澡,里头挤了台洗衣机。一进来,立刻觉得自己人高马大,走到哪里都碍手碍脚。

  这房子的周围都是新式高楼,每一家有个阳台,晒着被单和衣服,在混着桂花香的秋风里舒坦地摇晃,而他的内衣裤只能晒在探出去的长竹竿上,不受待见。小姨担心这老房也会被卖掉铲平,盖起大楼。虽然平日常埋怨房租太高,房子太小,但是如果房东把房子收回,他们得往更北更偏的地区搬,到时候打工就更麻烦了。小姨打工的区域在苏州河以南,长宁古北一带,那里有很多境外人士和有钱人,住的小区高档气派,家家户户都请了阿姨钟点工,负责清洁和三餐,那里的男主人都是公司里的大老板,女主人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太太,他们讲的不是普通话,是英语、日语、闽南语,养的狗是清水煮牛肉条和猪排骨伺候,打破一个杯子,一个月的工资都赔不起……听到这里他忍不住打岔,那是什么金碗银碗?小姨说,都是进口的瓷器,薄得像纸。

  小姨坐在餐桌边,桌上一罐黄白乳膏,拿中指挖了一坨,抹到手心上,手心手背来回搓,直到乳膏全被皮肤吸收了。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回仔细打量小姨的手。小姨的脸,皮肤细嫩光滑,显得年轻,每一年她回老家,大家总是问她保养的秘方,说上海的水土养美女,把她滋养得越来越水润,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在上海当少奶奶呢!但是现在近距离看到小姨的手,指甲边厚厚的死皮倒刺,手心一个个黄白的茧,十指红肿,表皮脱裂像笋子般可以一层层剥下来。这哪里是少奶奶的手?小姨,你没有指纹啊?小姨打量自己的手,翻过来翻过去,好像从来没看过般,最后把手缩到腋下捂着,笑说这是不能碰水的富贵手,生的是富贵命,应该要当少奶奶的。

  房间里全是油烟,门敞开着通风,他们聊着天等晚饭上桌。来到上海,姨丈也变成会烧饭的男人了,小姨说这里男人做家事是天经地义。但是妈妈早就告诉过他了,小姨挣的钱比姨丈多,姨丈在小区里当保安,一个月不到三千块钱。小姨在家里不但不烧饭,也不洗衣服不扫地,跟打扫卫生有关的事绝对不动手,唯一乐意做的就是给窗台上的朝天椒和蒜苗浇水。

  小姨家很小,靠墙放了几口收纳箱,箱上有透明的塑料膜,可以看到里头摆的衣服棉被等,还有很多杂物散放四处,旧电器、裂开的镜子、掉了眼珠的布偶……小姨打工的东家,常把一些舍不得扔的旧衣物送给她,说是惜物环保,小姨用不上也舍不得丢,却没有下家可以施舍。这些东西像长了脚,从墙边到地上,再爬上了沙发和桌子,还有床。每天小姨要歪在床上时,就把床上一堆东西拿起来往什么地方一搁。她在床上滑手机、看电视、闲磕牙,然后就睡了。小姨不让姨丈在家里吸烟,所以饭后和睡前,姨丈都要出去透口气吸个烟,回来进厕所去哗啦一阵也就关灯上床,只留下厨房一个插在墙上的小猫灯。这灯是不是像赶麻雀的稻草人?每次睡着前,总听到老鼠吱吱地叫。他把沙发上的东西移到椅子上,也躺倒了,在手机里看预先下好的仙侠片。没想到小姨的家这么小,竟然连个独立的房间都没有。

  小姨家附近,有个门洞里高高低低摆了几篓蔬菜,还有豆腐鸡蛋什么的,天花板上垂下几枚灯泡,姨丈都在这里买菜,旁边有卖周黑鸭、葱油饼、清真牛肉汤面的,也算热闹。走了走,每样东西都比老家的贵上两三倍,走到第三趟,还是花了五块钱买了张饼,饼比巴掌还小,厚厚几圈。卖饼的阿姨面无表情接过他宝贵的十元钱钞票,找给他一堆油腻的铜板。上海人的一块钱不是纸钞是铜板,放在口袋里沉甸甸地碰撞着,好像身上钱很多。姨丈说,一出门就花钱,没个一两百块钱,别想出门。果然,他都还没走出小姨家这条路,就花了十二块钱。葱油饼和油墩子,再加一瓶冰红茶。擦身而过的人,很多讲的是似懂非懂的上海话,这里真的是上海了,但不是手机图片里看到的上海:男女穿着入时,住在高楼大厦和洋房里,吃的是西餐喝的是咖啡。那个上海在哪里?是不是就在小姨打工那里?

  他给老哈发微信:上海有两个,一个在河的北边,一个在河的南边。

  小鸡问他,上海怎么样?他答,人多车多,我们那里路上常有人站着不做什么,这里没有这种闲人。又说,他是来走亲戚的,四处走走看看,有些事要处理,有空就约。

  这话特别像个男人,有事在等他处理。这也没撒谎。

  不会一直赖在这里白吃白住吧?姨丈讲话的口气,是把他当大人了,男人。妈妈和姑姨们总是把他当小孩,语气很凶,但是口气里暗示着没关系,有什么事会替你扛。姨丈不。快递员和送外卖,先搞个电瓶车做做看?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能有什么打算?但既然来了,就有来的理由,该发生的就会发生,这是老哈说的。宿缘命定,故事里講的。

  果然不错,到了第五天,老天就委派了他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天小姨下工回来,给他带了包巧克力糖,包装上写着英文。小姨说,你不是想挣钱吗?机会来了。

  送巧克力的雇主,家里老人急病,赶着今天回香港了,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回不来。儿子在美国上大学,先生在深圳工作,有条金毛犬,是他们家的宝贝,托给了小姨,请她一天遛两次,喂两次,好生照顾。

  一天一百块钱,就是遛狗,你做吗?小姨没等他回答,就从贴身腰包里取出一大串钥匙,圆头方头长长短短,一把把摸过去,解下一把头上缺角像苹果手机符号的递过来,钥匙的刻痕挺复杂,入手比一般的要沉。别搞丢了啊,丢了没地方配。小姨又给了一张门卡,小区大门和大楼进门都要刷卡,那里门禁森严。

  姚睿脑海里浮现天宫景象,云气腾腾中巍峨的牌楼,天兵持戟看守。

  小姨说,早上九点,傍晚五点,这是遛狗时间,大便要拿塑料袋捡起来扔垃圾桶。遛完了回来,给添上两大勺口粮,在厨房里,给换瓶矿泉水,有专用的饮水器。早上记得把客厅的窗打开通风,傍晚走前关上。狗绳什么的,都在那个阳台边。如果毛毛,这是那只狗的名字,在屋里大小便,它要是不开心会这么做的,拖把在厕所。还有,吃过晚餐后,要给它一根磨牙棒,在狗粮边上,自己找找,不给它会不开心的,然后,你懂的。

  饮水器,磨牙棒?敢情大城市的狗,跟老家的不一样。

  小姨一口气交代完,两只眼睛转转,又说,既然有他过去照顾毛毛,也开窗通风,这几天她就不过去打扫了,等女主人要回来时,她再好好打扫一遍。那么,记得屋里的植物三天给一次水,不要多不要少,要刚刚好。

  这里果真是上海,遛狗都能挣一百块钱。但是挣这钱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首先,那个地方在河的南边,日本人聚居区古北,要怎么过去呢?姨丈的电瓶车自从丢了后就没再买,每天,小姨骑电瓶车载姨丈过河到他打工的小区附近,然后她去给人打扫卫生,一天总有三四家,都在不同地方,跑来赶去。下了工,姨丈自己倒两趟公交车回家。他得自行解决交通问题。

  从小姨家出发,800米后有公交,倒一班车,步行1.2公里可到。百度地图上这么指路。预估时间是一小时又十分钟。去返时间都是高峰,据说上海的公交车可以挤死人。生在大县城的小康之家,两个姑姨一个妈,他姚睿可能生性懒散,但是看在能挣钱,最重要的是,能理直气壮到河的南边去,进到一个上海的住家,这就够了。不花钱的星级景点。

  他一大早就醒了。小姨给了一张蓝色的交通卡,他顺利摸上公交,还有座位。窗外,高楼大厦渐渐多起来了,挂着各种特价广告和装饰条幅的商场也出现了,人车熙来攘往,急匆匆往目的地奔去。等到车子上桥过河进入河的南边,街景又是一变,也是车子房子和大楼,但是每样事物都更密集,颜色更鲜丽,造型更多变,就像苹果手机拍出来的高像素照片,用了美图秀秀的一键美白,寻常姿色成了国色天香。九月的阳光照亮了大街,在大楼和大楼的缝隙间,远处的天际线那里出现一栋歪斜的大楼,然后,一栋裤衩式的大楼,一些匪夷所思形状的大楼……马路变宽了,四线、六线,好车多了,电瓶车少了,男男女女的打扮也不一样了,那些橱窗里的商品看起来像手机上的名品广告。路上有打绿伞的梧桐树,有的还缠着小灯泡。有的市街一楼是店面,二楼以上的住家晒着豆腐块的被单,小姨说上海人爱干净,有太阳的日子都要洗洗晒晒……第二班车差点挤不上去,一车的人前胸贴后背,大家穿着整齐,皮鞋锃亮,小心护着自己的提包,没有人讲话。

  这一带的马路,路宽人少,路名都是以珠宝命名,什么玛瑙、蓝宝、黄金,姚睿跟着百度地图走,路边密密植着梧桐树,还有不知哪里飘来的桂花香。拐进一个禁止车行的徒步区,这里花木扶疏,有他从未见过的有机食品超市、葡萄酒庄和瑜伽养生中心。小孩滑轮板,大人牵着四脚修尖头顶一簇毛的贵宾狗,咖啡馆外撑开一把把帆布伞,摆了木头桌椅,地里的雏菊和太阳花被插进玻璃瓶,吃早餐的顾客坐在那里用一种遥远的眼神发呆。要去的小区就在步道尽处,那里林木更加蓊密,四下安静,黑色宝马和红色敞篷车咻地从身边驰过。

  小区大门分了车流人流两道闸口,人流那边一个警卫亭,里头两个人监控视频操作拦路杆,外头站了一个警卫,黑色制服,手臂上金黄的绣章,戴个船形帽,显得很神气。他看看自己,半新不旧的灰色连帽衫,牛仔裤,球鞋,崭新的黑色双肩包,压低的棒球帽。尽管口袋里有门卡,他还是忍不住心虚、心慌。

  一个女士到闸口,包包往刷卡机一贴,闸口大开,他跟着进去了,却不知五号楼在哪里,也不敢问,只好先往右拐,一看到有条石头铺就的小径,便往里头钻。躲过大门警卫,眼前却是一栋栋灰白色大楼镶着一格格铝门窗,几十层高,危危耸立,仿佛一个个守殿怪兽,下一刻就要朝他碾压过来,他不由地闭上眼睛,双脚微抖。再睁开,眼前杵了个全身涂满煤灰的尊者罗汉,如假包换的黑人,跟好莱坞电影里的一个样!圆头颅上一块块短刺般的头发,又圆又凸的眼睛,厚厚的双唇咧开来白花花的牙,跟眼白相映成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外国人,而且是黑人!正慌着,黑人说了一串话,他还没听耳朵就自动关闭,英语这门课,从来就没搞通过。他摇头。黑人又重复说了一遍,嘴咧开笑得更大,这回听懂了,黑人说的是中文,荒腔走板但听得懂。你还好吧?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五号楼在哪里?你去五号,我在六号,跟我来!黑人把他带到了一栋大楼前,五号和六号双拼联栋,底楼是大厅,两边可出入。大厅里守着一个保安,看到他跟着黑人一起进来,对他俩点点头。他在七楼出了电梯,两梯三户,楼道是磨石子地,十分敞亮,掏出钥匙插入,转两圈,锁心轻脆哒哒两声,门开了,一只大狗扑上来。

  从进了这个小区开始,姚睿就感觉特别不真实,特别像在做梦,一直到毛毛扑过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跟狗打过交道,而且这金毛狗竟然如此巨大,两只爪子搭在他大腿上,可以感到那沉沉的重量,嘴里吐出一蓬蓬带腥味的热气。现在害怕也来不及了。

  狗的眼睛贼亮,长嘴里尖牙混着口水,就像看到了食物。毛毛,毛毛!他大声吼,力图压住狗的吠叫。狗叫仿佛是一种质疑,质疑他踏进这屋子的资格,如果它认定他是闯入者,下一秒钟就會用利齿咬穿他的牛仔裤,噬进他的血肉。

  不能让狗知道你害怕。他突然想起老哈说的。老哈少年时,有那么一两只野狗像霸凌人的恶少,总是拦在上工的路上,不怀好意地盯着他。老哈会捏紧拳头,仿佛里面有一块石头,两眼直视恶狗,用尽全力射出仇恨的眼光,步伐很大,双手用力摆动,从狗的面前大摇大摆走过。狗很精的,你一害怕,它就会攻击你,你要想着即使被咬也要踢它反击它,跟它决一生死,这个反抗的决心一下,整个人的精气神就不一样。狗是很识时务的。

  金毛开始在他身上一阵狂嗅,他屏住气息,下意识护住胯下。终于,金毛安静了,坐下来,垂着长长的粉红舌头,不见眼白的棕黑色大眼睛看着他。他赶紧到狗笼那里拿狗项圈和拉绳,金毛兴奋地喘着气转圈。他的手有点抖,还好,金毛急着要出去,非常配合。这只狗不是村里的那种狗,如果有什么闪失,可不是打破一个薄如纸的杯子那么好办。也就个简单的套狗动作,他手心都出汗了。

  这兽野性未驯啊!说是人遛狗,不如说是狗遛人。毛毛一路撒腿往前跑,找合意的地点便溺,走过楼旁的小路,穿过一个秋千架,经过一处开满黄色鸢尾花的小池塘,来到了一个大草坡。草坡上一些打扮跟小姨相近的阿姨推着宝宝车,她们长长的直发用个发圈束成一束,垂在脑后,穿着花花绿绿亮闪闪的薄毛衣,两袖勒高了,不时给宝宝递水擦汗。也看到一些女人走过,有的挎着提包,有的手里拿着网球拍,有的边走边讲手机,这些女人有的也把长长的直发束起来,但是不知道是角度上的什么讲究,却把乡气变成时髦。或许是因为她们的表情显得精明或不耐烦或空白,或者是她们的穿着挺括服色素淡,总之她们迈开的步子充满自信,显示这里是她们的属地。二者的区别就在于宫娥和娘娘吧?

  毛毛本来在灌木丛里嗅着什么,突然间一跃过了树丛,撒腿狂奔,狗绳从手里脱开去,把他带得个狗吃屎,但是这些都顾不上了,最重要的是把这该死的东西抓回来……

  “毛毛!”

  “毛毛!”一个女人娇喝。毛毛往那女的身后窜去,他赶忙跑上前。只见一只博美狗,个头比毛毛的头大不了多少,圆圆的眼睛黄棕色的蓬毛,穿一件红色小马甲,模样十分逗人,毛毛卧在地上,任那小博美在头胸蹭来蹭去。

  “毛毛……”

  博美狗的女主人二十来岁,一字眉,娃娃头,发梢贴着腮帮子往上翘,眼睫毛刷子般长。“毛毛跟菲菲是老朋友了,对不对呀?”她笑眯眯地看着小狗跟大狗撒娇,流露出慈母般的眼神。“它们从小奶狗就在一起玩了,毛毛多乖呀,看到菲菲就马上趴下来。毛毛妈呢?”

  “哦,她,她在香港,我,我是……”

  “你是Hans的朋友吧……”女人打量他。汉斯是谁?

  毛毛爪子一挥,小博美躺倒在地。“NO! 毛毛!”女人说,“走吧,菲菲,妈妈要迟到了。”

  被毛毛拉着跑了小区大半圈,他对这里有了点概念。小区外围是车道,几栋大楼呈环形错开林立,包围着中央的草坡,设备完善的儿童游乐区,大楼与大楼之间有花木扶疏的小径,供人憩息的长凳,石山小池,步移景换,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

  回到住处,一解开狗链,金毛便冲到阳台边,凑过嘴去舔饮水器上倒挂的水瓶,光亮的硬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小脚印。他这才注意到这个客厅有多宽敞,上至水晶吊灯下至雕花茶几,每样家具看着都像电视电影里的那么讲究。桌上一大盆不认得的花,五六株花枝,每枝都开满黄瓣红心的花。一台那种演奏会上的立式钢琴,在这个客厅里一点也不占空间。墙上糊着壁纸,红玫瑰绿藤蔓,白色的小天使鼓着金色翅膀,老哈说天堂是流着牛奶和蜜的地方,他的肠胃禁不起牛奶,花蜜糖水倒是可以喝一点……金毛盯住他,他不敢再多看,仿佛金毛的眼睛是个监控摄像头,会把他的一举一动记录下来,报告给主人知晓。他给舀了两勺狗粮,它立刻咔咔吃起来。他也觉得饿了,从背包里掏出三个大肉包和一瓶水,吃完,又吃了几块巧克力。才遛了一趟狗,全身酸痛,累到不行。“累得像条狗”,他模模糊糊想着,往金边扶手的白色真皮沙发上一倒。

  这一觉睡得很沉,好像去到了另一次元。睁开眼时,毛毛正趴在跟前,大头靠在两只前脚上,也在呼呼大睡。毛毛把他当自己人了。一看手机,两点!一坐起,毛毛也醒了,对他摇尾巴。他伸个懒腰,决定参观一下这个有钱人的房子。

  小姨把这里打扫得多么干净啊,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房间的门都关着,他一扇扇打开,一个有大书柜、办公桌、打印机、计算机和旋转椅的书房,一个摆了麻将桌的房间,可以走进去的衣橱和一台按摩床,一个很大的卧室带有卫浴,里头有安着许多金色龙头的大浴缸,四柱大床上极厚的床垫,许多抱枕,双人沙发,大电视,还有大飘窗,织锦厚窗帘布卷起,迎进明丽的阳光,又一个卫浴,他撒泡尿,洗了手,在那洁白的毛巾上擦干……

  最后打开的一扇门,桌上和柜子上摆了很多机器人和飞机模型,墙漆成鹅黄色,天花板深蓝色,一点一点的亮光标出星座图。床上平铺着水蓝色床被,盖一块透明的防尘罩。他打开衣橱,里头挂满了男式夹克、外套、各种款式的衬衫、各种面料的长裤。一格抽屉是内衣内裤,叠得整整齐齐,一格是袜子,还有一格里头是手套围巾和帽子。衣橱里镶着一面穿衣镜,镜中的他身材挺拔,浓眉大眼,一张很有个性的方脸。他没有继续打开其他抽屉。

  桌上有一摞英文书,旁边一张照片,一个男孩从里头望着他。汉斯?这是他的房间,这些东西都属于他?男孩穿着黑袍,头戴方帽,帽子下是一张三角脸,小小的眼睛,蒜头鼻,其貌不扬。他对太子殿下有点失望。

  房子的许多角落摆了照片,展示着主人一家三口。他们在餐厅里举杯庆祝,在球场上开心互拥,在毕业典礼上手捧鲜花。汉斯从一个扶着妈妈站立的小宝宝,变成一个脸上长青春痘、下巴上几根须的男孩,这些照片被装在漂亮考究大大小小的相框里,仿佛早就预知他的到来,以此对他作自我介绍。如果他手头有照片,他会把其中一张照片换下来,当他们发现时,该有多么惊讶,这个闯入天宫的年轻人是谁?又或者,他们根本不会看到。没有人再去看这些照片了,它们是给像他这样的外来者看的。

  走廊上一个九格墙橱里,有爸爸的高尔夫球比赛奖杯,儿子的钢琴比赛奖状,妈妈的花艺证书,还有木刻和玉雕,都是一些前所未见的物事。爸爸,妈妈,儿子,他们各有所爱却又相互支持,美轮美奂的房子里洋溢着幸福,快乐似神仙。

  逛到厨房时,他把里头的大烤箱洗碗机一个个打开来,当然还有双门冰箱。厨房柜子里有碗面、饼干、坚果、巧克力等各种零食,包装上很多是洋文。这么多吃的,要吃到猴牛马月?姚睿脑里突然跳出个疯狂的念头……毛毛笔直地坐在厨房地板上,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他,好像可以读懂他的想法。或许它是头灵兽,或许它可以幻化成人形,而他,或许也不只是姚睿,也有变化的神通。

  流理台上一个木头盘子,是一整块木头切割成梨形,上面摆了串黄亮的香蕉。主人十天半个月不回来,这香蕉黑了烂了,只能扔进垃圾桶。于是他伸手,取一根,慢慢剥皮,突然有什么扫过他的脚,他唬地一抖,却是毛毛在脚边。你要吃吗?他讨好地把香蕉湊近,毛毛闻一闻,走开。他三两口吃掉,又香又甜。

  他回到客厅,打开电视,等到快五点,带毛毛再出去一趟。这回熟练多了,回来时保安微笑着对他点头。当钥匙再次哒哒转开门锁时,那个疯狂的念头显得不那么疯狂了。

  你看这狗多黏人,晚上有人陪着就不寂寞了……省得每天跑两趟,省车钱省时间……所有吃了的东西,都可以买来还的……所有弄乱弄脏的地方,小姨都可以恢复原状的……

  他决定睡在这个房子不走了。给小姨发了微信,小姨和姨丈乐得找回夫妻生活,要亲热要吵架,都不用避着他,于是给他卡里打了三百块钱,说,当心别弄坏了什么,也别让人知道。

  他把窗帘密密拉上,听着楼上有时传来咚咚逃命似的跑步声,钢琴练习曲,一串音阶上去了,一串音阶下来了,拿不定主意是上去还是下来。毛毛看着他,他被这监视的眼光钉死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大气不敢出。他早早熄灯躺倒,朦胧中有巨兽,湿漉漉带着腥气,他明明能飞却只能离地三尺,老哈在问,跟神仙借房子吗,借吗?

  第二天早上醒来,这个房子不陌生了,毛毛更像是自己的狗。牵着毛毛在小区里走时,遇到那个黑人,坐在一棵木兰树下逗野猫。黑人招手让他过去,长手黑得不均匀,指节生着簇毛。他不会讲英语,但是黑人会说中文,虽然怪腔怪调。黑人不是从非洲来,从美国来,来中国学针灸,愿意跟他“语言交换”。黑人听不出他话里的漏洞,看不出他跟其他居民有什么不同。他喜欢跟黑人聊天。

  他在房子里继续探险,深度文化之旅。打开一些抽屉,看一些没见过没触摸过的物事。一开始他很小心,把所有碰触过的物事一一归位,不留一点痕迹,但到后来就不管了,翻过后便任它去。他打开音响的所有开关,只听到大黑盒里发出奇怪的聲响,却没有音乐。他摆弄汉斯的机器人,不小心扭下一只手臂,便扔在一旁。

  他洗澡,用浴室里一种香喷喷的泡沫沐浴乳。从汉斯的衣柜里找了换洗衣服,竟然很合身。晚上,把防尘罩一掀,睡到了汉斯的床上,席梦思弹性极佳,一下子堕入梦乡,梦里他就是太子殿下。

  每天醒来,他都更像这个房子的主人。就像选择了游戏里的一个角色,代入一点都不困难。每一天,他离汉斯更近一点,就离姚睿更远一点。他不再跟小姨、妈妈和老哈发微信,他正经历着不被理解的好事,不知如何跟他们解释。只有小鸡,小鸡跟他在同一个异次元里,她存在于网络上,跟他一样作角色扮演,只有她能理解,变成另一个人,拥有不曾拥有的能力和装备,是多么神奇。

  他穿上汉斯的衣衫,穿衣镜里出现一个特别帅气的年轻人,于是发给小鸡一张自拍。小鸡热情邀约见面。他想到那个可以走进去的漂亮衣橱,那一小格一小格的文胸底裤,薄纱镂花黑色和紫色,隐约的一股幽香,便约她来这里见面。他从容离开这个房子,这个小区,在面包店买了从没尝过的羊角面包和柚子茶,坐在户外看来往行人。他感到自己是那么气场强大,这才了解,过去别人看他的眼光有多么轻蔑。

  他在厨房发现一个冰柜里全是酒,白的红的,写着看不懂的洋文。有的瓶盖机关巧妙怎么也旋不开,但最后终于有一瓶红酒被旋开来,他对着嘴灌了一口,酸甜苦涩混杂的滋味,没有啤酒凉洌顺口。他拿了牛肉干,躺靠在沙发上,红酒佐牛肉干,看仙侠片,毛毛温顺地趴在跟前。

  喝了大半瓶,感觉酒意有点上头了,毛毛突然呜呜哭了,冲到门口抓门,终是按捺不住汪汪叫了起来。门锁这时转动了,哒哒两声,门慢慢开了。

  血液冲上脑门,嘴里的红酒喷出如血,滴滴洒在白沙发上。他紧握住酒瓶,准备奋力一击,不管来者是谁,都是不速之客都是闯入者,说好十天半个月的,他还没打算让这一切结束,他还要继续,谁也不准阻拦!

  进来的是一个瘦高的男子,三角脸,蒜头鼻,小眼睛,跟他一样吃惊。“你是谁?”

  “我,我是来照顾毛毛的。”

  “我妈让你住这,陪毛毛?”毛毛拼命扑着小主人,尾巴摇得要断了。

  “对,我,我就是陪它。”

  “我妈还在香港?”汉斯看来松了口气,可是打量了他一眼,眉头又皱起来。

  他的心险些从胸腔里跳出来,抖着手把酒瓶放回桌上,身上属于汉斯的T恤衫和短裤,勒得他呼吸困难。这个谎言太容易戳破,万一喊警察来呢?他想着是不是夺门而逃,马上回小姨家,不,小姨家也不能回去了,得回老家。

  汉斯进他自己房间,一会儿又去了书房,再出来时,手上拿着几个厚厚的牛皮纸袋,还有一个软布包,都放在餐桌上。姚睿等着他来兴师问罪,他的床,他的机器人,他的衣服,他的家。汉斯瞪着眼睛四处巡看,突然看到沙发上姚睿的双肩包,不由分说便拿来把里面的半瓶水、半包巧克力,还有一些零碎小物事都倒进垃圾桶,然后把自己拿来的东西一样样摆进去,背上背包,便往门口走去。

  真的太子殿下正在夺门而逃,姚睿看着,脑里一片混乱。

  汉斯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到底是谁?”

  他一时答不出来。

  “不管你是谁,见了我妈,不要告诉她,我回来过。”

  “哦,你不是在美国读书……”

  “你不说,我也不会说的。看来你很喜欢这里嘛,enjoy it!”汉斯轻蔑地看了这个家最后一眼,嘭地把门带上。

  有大概三分钟的时间,或是更长,姚睿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危机来得那么突然,解除得那么迅速,说是酒后幻觉也有可能。他走进汉斯房间,没看出少了什么。他以为汉斯看到断手的机器人和被他睡乱的床铺会大怒,但是汉斯完全没注意,或者不在乎。这个在他眼里完美如天宫一般的家,小主人连多停留一分钟也不愿意。背着妈妈偷偷潜回家,他到底有没有在美国读书?照片里那和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小主人临走时那个轻蔑的眼神,就像一道天雷,劈碎这个家完美的假象,让它变成一个塞满华丽家具的摄影棚,没有灯光,没有演员,更没有观众。他和衣倒在床上,感到十分孤单,想念起老哈,想念起爸妈,想念起自己原来的生活,至少那是真实的。

  第二天,姚睿还是如约跟小鸡见了面,就在步道区的那家面包店。小鸡穿着短裙高跟鞋,涂了厚粉,黑色的眼线和粉红色口红。一阵风来,吹开她密密的留海,左边额头上一块紫黑色的胎记,在厚粉下隐隐可见。胎记像是封印妖孽的印记。小鸡可能是被封印了,法力在这一世无法施展,所以这样的盛装,对他却没有一丝吸引力。

  他给小鸡买了杯咖啡,小鸡喝了一口嫌苦,加了两包糖。小鸡说她住得很远,比小姨家还要北边,来上海一年了,哪里都没去玩过。原来,他还是没见着真正的上海女人。

  小鸡问可不可以去他家?好想参观哦!

  他抱歉地摇头。不是不愿意,但那不是他的家,不属于他。后来他们拍了张合照,小鸡侧过脸去装小脸,他做出胜利的V字形。他知道这照片看起来很傻,但至少他穿的是自己的衣服,可以安心秀给老哈看。他迫不及待想告诉老哈,在神仙住的地方,他也领悟到人世颠扑不破的道理。

  姚睿,19岁,高中毕业,有过一个黑色双肩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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