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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情的世界里温情地吃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508


  指间沙 生于上海,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喜爱有趣的冷门知识、复杂的多元文化,从小热衷收集影视娱乐八卦、抄录各类美食文字,向往“食色合一”的生活。从《上海壹周》起步,目前为《新京报》《南都周刊》《南都娱乐周刊》等报刊供稿,著有《舌尖上的上海》,译有《手绘餐桌上的小食光》,即将推出《看着看着就饿了——一些有关食物的八卦》。

  上海这样的市民社会,特别适合滋生小说。惊心动魄与蜚短流长,都在细细密密的世俗日子里。繁华着锦也好,因陋就简也好,既然是世情,就免不了坐人家里吃顿饭。

  程耳导演的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中,有一场重头戏是围桌家宴,演葛优姨太太老五的钟欣潼说:“那顿饭我们厨师煮得好好吃。”好吃到什么程度?拍完这场戏,浅野忠信设计了件T恤送大家,图案就是那桌饭,虽然他听不懂饭桌上的话。

  在这部电影以及同名小说里,他们总在吃喝,但具体吃什么却模糊。大多数人只看得懂小笼馒头,部分上海人能在银幕中认出吴小姐给丈夫做的小菜,一碗大概是盐水虾,一碗应该是炒青菜。王妈受老板之托来看吴小姐,说:“我顺带买了些点心给你。”吴小姐道:“你真是了解我,我最喜欢这家了。”可,这盒子点心到底是什么?却也辨不出。

  大概剔除了烟火气重、日常味厚的一道道菜,才能写出一部不枝不蔓、荡气回肠的浪漫传奇,可上海真的有那么浪漫吗?

  一

  程耳的小说是对逝去的旧上海的想象,而确凿在其间生活过的女作家笔下,关照的是更真实的生活。

  苏青在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里泼辣地写“小家庭的咒诅”,初来上海的太太连煤球炉子尚烧不好呢,先生就要她在家做一桌菜宴请同学。

  对这场家宴,先生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四个冷盘,一是花生米,一是叉烧,一是皮蛋,一是葱鲫鱼。以上三盆都是现成买来,可以下酒;鲫鱼预先烧好,下饭最宜。另外做四碗热菜,荷包蛋、炸排骨、拖黄鱼、炒杂件。吃饭时再来一只汤,也就完了。”听起来挺容易的,更何况还有佣人帮手,但家宴还是做得鸡飞狗跳。

  并不是所有女子操持家务都能做到精打细算、游刃有余的,越是生怕丢脸,就越手忙脚乱:冷菜不够要再买,荷包蛋有些焦改成了炒蛋,菜碗碗太咸而没有鲜味。最后临时起意加道点心,却连个牛奶煮麦片都弄得半生半熟,客人吃了皱眉头。苏青在小说里抱怨道:“我是不会治家的,招待不来客人”,“什么小家庭生活简直是磨折死人”!这是场失败的家宴。

  张爱玲小说《花凋》写到富裕人家的家宴。那是中秋节,郑家请单身在沪的章云藩来吃晚饭。这可不是苏青的“小家庭”了,厨房里忙碌的也并非主妇。家宴菜色并没写全,但可以看出档次不低:桌子上撤下鱼翅,换上一味神仙鸭子。郑夫人吩咐:“川嫦给章先生舀点炒虾仁。”而她自己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尝了尝,蹙眉道:“太腻了,还是替我下碗面来罢。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罢。”这还是场失败的家宴。

  吃得华靡么?当然。然而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表露:“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因此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作过于华靡。”这餐家宴激不起食的欲望,连美食都激发不出人之存在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的川嫦怨怨地夭亡。

  二

  《上海的早晨》的背景是20世纪50年代“三反”“五反”,作家周而复显然精于美食之道。小说中资本家们搞“星二聚餐”,交流情报的地点都在餐馆。一次在江西中路做维扬菜的莫有财厨房设宴,吃凉拌腰片、鸡丝煮干丝、红白相间的肴肉,喝陈年白兰地,重头菜是嫩似豆腐的红烧狮子头。还有一次在南京路一带的新雅粤菜馆请客,吃红腻腻的叉烧腊味拼盘,喝烫得热腾腾的加饭黄酒,重头菜是蘸黄油的烟鲳鱼。但是,这些并非家宴。

  住花园洋房的徐义德家里有厨子,自然办过家宴,可具体吃了什么没有写。工人控诉老板家:“天天吃的是山珍海味、鱼翅燕窝,平常一顿饭就是一二十种菜,还嫌不好吃!请起客来更是吓坏人,二三十只菜也不稀奇,一张圆桌面,小菜放在上头,可以转到每一个客人的面前。”到底小菜有哪些?不清楚。

  穷人幻想有钱人吃什么,往往天马行空、不着边际,道不出细节。反倒是棉纺工人的日常小菜,小说仔仔细细写了一遍又一遍。工厂食堂午餐是三菜一汤:“红烧带鱼、素炒鸡毛菜、咸菜炒黄豆芽和豆腐汤”,“红烧刀鱼、炒肉片、素烧青菜和咸菜汤”,女工一边丢狠话,一边细细地吐着刀鱼刺,这样随便吃刀鱼的日子,今天的上海人只能空羡慕了。礼拜天工人家里做晚饭,大汤黄鱼、虾烧豆腐、素炒白菜、清炖猪脚爪。吃得谈不上精美,但也叫人满意。

  而上海的高档餐馆,渐渐银行界的不来了,棉纺业的也不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他们的社会活动场所日益萎缩,上海的时髦与精致也将沦为旧日繁华梦。

  戴上大红花留在上海的民族资本家徐义德,后来命运怎么样了?《上海的早晨》没有写到,另一部小说《紫藤花园》倒是写出了历史跨度。

  身为陪嫁丫头,紫藤简直是“田螺姑娘”化身,什么汤圆、春卷、鸡鸭血汤、小馄饨都是亲手做给小姐吃。家里南瓜子是她炒的,蚕豆是她种的,茉莉花茶是她从花园里摘下自制的,就连鸡蛋也是她养的鸡下的。小说里先后写过两顿精美的螃蟹家宴,也是她整饬的。

  一次是专门跑十六铺“觅得了好几斤偏偏就是大热天里长膏长黄的‘六月黄,一个个用细绳捆住了爪子,上蒸笼猛火蒸熟,然后用大腰子白瓷盘摆齐了,鲜红橙亮地端上桌来”,桌上还有资本家最爱的鲞鱼蒸蛋。

  另一次蟹宴,资本家已经老了,儿子跑十六铺集市选阳澄湖清水蟹,“每个都有四五两重,那肚脐包又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泥,雄的满膏,雌的满黄”。家人用筷子挑了蟹黄,剥出蟹肉來,蘸了作料塞到他嘴里。

  小说里,蟹的滋味是一样的,人生的磨难也未曾停歇。

  三

  Take me to Shanghai. 多年来上海小说最常见的两大题材,一是旧上海黑帮火拼,一是弄堂洋房的时势造孽,都能写出一股子浓油赤酱味来,但现在的上海小年轻未必爱。

  人在21世纪,笔下回望的还是20世纪,金宇澄的小说《繁花》延续的是上海弄堂风云与上海菜。小毛一边生煤炉,一边唱流行小调:“酱油蘸鸡么萝卜笃蹄髈呀,芹菜炒肉丝么风鳗鲞,红烧排骨么红烧狮子头呀,韭菜炒蛋么两面黄。”二楼娘子探头糯声说:“小毛呀,唱得真好,唱得阿姨,馋唾水也出来了,馋痨虫爬出来了,全部是年夜饭的好小菜嘛,两冷盘,四热炒,一砂锅,一点心,赞。”一顿“年夜饭”,听过算吃过。

  画饼充饑的年代,身为吃家的富家子大伯一朝沦落,吃相还不如叫花子。五个人一顿家宴,吃得心惊肉跳。

  小阿姨操办的五人家宴,小菜丰盛,有叉烧、红肠、葱鲫鱼、糖醋小排、炒刀豆、开洋紫菜蛋汤。看到一台子小菜,大伯忽然滑瘫到凳下,喘息着说:是我馋痨病发作,胃痛了。他据案大嚼,闷头吃进大半碗饭,叉烧红肠也吃了大半碗,仍旧不断拖到饭碗里,嘴巴拼命动,恣吞恣嚼。前半辈子吃过无数上等馆子奇珍异味,吃过等于白吃,比不过这顿饭。更心惊肉跳的还在后头,难得的好饭还没吃完居委会干部就寻上门来,逼得大伯解裤带证明没私藏金条银条。

  看到这里,只觉得刚才挤挤拥拥奔入喉咙的“叉烧”“红肠”等词语,翻江倒海从胃里涌上来,令人作呕。

  有的作家在小说里写上海食物,往往会坠入“报菜名”般的铺陈。王安忆写上海家庭的菜,倒常有一种“饭饱醉人”的酣畅,欲望妥妥帖帖落了胃。

  《长恨歌》简直不厌其烦地描写上海人家的吃食,在请人来家里吃饭的往来间展开故事。严家师母让张妈煮莲心汤,蟹粉小笼是外面买回来的。中午留客吃饭,就让张妈烧八珍鸭,那是过年时才吃的菜,比较隆重显诚意。

  而王琦瑶请严家师母和毛毛娘舅到家里吃饭,“事先买好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剥几个皮蛋,红烧烤麸,算四个冷盆。热菜是鸡片、葱鲫鱼、芹菜豆腐干、蛏子炒蛋。老实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没有一点要盖过严家师母的意思,也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请客主人的体贴细致,全在这一桌家宴小菜中。这样的菜,既是家常的,款待客人也不丢脸,显得她与客人之间关系亲近,也看得出她请客的诚心和贴心。

  做菜时,王琦瑶流了泪,“多少日的清锅冷灶,今天终于热气腾腾,活过来似的。煤炉上炖着鸡汤,她另点了只火油炉炒菜,油锅哔剥响着,也是活过来的声音。”

  吃菜的时候喝温了的黄酒,酒菜差不多了,盛半碗饭,上汤。撤桌后还要摆上瓜子,添了热茶,将水果削皮切片,递上自家精制的酒酿小圆子。从头到尾,这才是上海人家里完整的一次像样宴请。

  薄情的世界里温情地吃着,这些吃食酝酿于弄堂新里间,“在炉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香味,将那世界的缝隙都填满”。

  小说里的萨沙说:“我吃来吃去,觉得最好吃的还是王琦瑶烧的菜。决不是因了珍奇异味,而是因了它的家常,它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菜,每日三餐,怎样循环往复都吃不厌的。”

  台北的舒国治谈到上海人家中的菜,称“是台北家庭几十年来自诩工商忙碌后再也不堪恢复的佳良吃饭传统”,“你到上海人家里吃顿饭,做的饭菜就比大陆其他地方更讲究一点,卖相更好一点,你会觉得馆子里吃不会有这么舒服。上海人还乐意在家里做饭,对家庭生活的珍惜很确定。”这话有见地,上海家宴能吃到的菜,的确和外头馆子不同,时鲜的油焖笋、葱油蚕豆基本是家中才能吃到的,多数菜也是家中巧妇做的比外头的地道精致,更不要提姆妈传下来的私房菜了。

  王安忆撰文谈上海的吃,下过这样一番定论:“上海的吃食,究其底是鱼肉菜蔬,大路货,油盐酱醋,大路作料,紧火慢火地烧就,是粗作人的口味。也是因其没根基,就比较善于融会贯通,到了近代,开放的势所必然,各路菜肴到此盛大集合,是国际嘉年会的前台。要到后台,走入各家朝了后弄的灶披间,准保是雪里蕻炒肉丝、葱鲫鱼、水笋烧肉,浓油赤酱,是上海城市的草根香。”

  四十年前的聪颖,怀着一股四十年后的聪颖所不具有的体贴。老了的王琦瑶请老克腊等来家吃饭,说了几种“如今看不到的菜”:“比如印尼的椰子鸡,就因如今买不到椰酱,就不能做这样的鸡。还有广东叉烧,如今也没得叉烧粉卖,就又做不了。再就是法式鹅肝肠,越南的鱼露……”四十年前的餐桌,像个联合国,东西南北中的风景都可以看到,但风景总归是风景,要紧的是窗户里头的才是过日子的根本。

  结尾时最后一次家宴,身体虚弱的王琦瑶没有亲自下厨,只到弄口新开的个体户餐馆里订了些菜送上门,她的家宴结束了。

  真是可惜,王琦瑶要能再多活几年,一定会与广东叉烧、椰子鸡重逢。但是,再活过来的上海,弄堂成批成批在消逝,新的一代上海主妇端出来的还会是葱鲫鱼吗?

  应该是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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