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年前,刘金兰十八岁,发育良好,尤其那一对大胸,在全村的姑娘中独占鳌头。这里所说的村庄,是她的四川老家,她出生并长大的地方。村子在半山腰,开门见山,见山之后要爬山,庄稼地都在山坡上,或山沟里,高低错落,分布不均。出事那天,她一个人在竹林砍笋。笋有点老了,不好砍,所幸她的柴刀够锋利,虎虎生风地挥舞半天,收获颇丰。这片竹林离村子很远,要不然也不会等笋变老后才有人来砍,更不会轮到她砍。
她爹爱喝酒,认为竹笋乃是首屈一指的下酒菜。这个酒鬼生平有两件事引以为傲:一是惊人的酒量,简单点说,就是能喝,尤其擅长高度白酒,一斤不醉,如果就着最爱的凉拌竹笋,能喝一斤半;二是超群的繁殖能力,仿佛酒精给他提供了无尽的动力,结婚二十多年,共让老婆怀孕十次,生下八个,两个流产,都怪他酒风不好,喝多后爱打老婆。如果不是国家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村长将村里生过孩子的妇女运到计生站,统统做了结扎,她爹还能再生几个。做结扎的,不光是妇女,也有男人,也就是说,夫妻二人必须有一个人做。她爹是一家之主,当然不会去挨刀。对于生孩子这件事,她娘早已厌倦,甚至恐惧,被结扎后,不但没有悲伤,反而满心欢喜,感谢国家的好政策。
她是老三,肩负给爹采笋的重任。老四是男孩,不用干活,老五是女孩,年紀太小,不能跟她一起上山。爹年岁渐长,似乎不如年轻时能喝了,偶尔听说竹笋的养生价值后,对笋的需求更甚往日。她在竹林里干了整整一个春天,所采的笋不但满足爹及全家老小的需求,还有较多的剩余,卖给收笋的贩子,赚一点钱。
在竹林半日,所得的笋有几十斤,不用再砍,再多就背负不起,路途较远,如果回去得稍晚,找不到收笋的贩子,这一天就算白折腾。她独坐幽篁里,喝水吃干粮。突然,墨绿的丛林间闪出一条黑影,移动到她面前。她先是吃了一惊,看清楚后,喊了声强叔。
来者是村长刘文强,同姓同族,所以她叫他叔。刘文强说:“你跑这么远给你爹砍笋啊?”她说:“是啊,近的都砍光了。”
刘文强坐下来,点上一根烟,这是要聊一聊的架势。她不知道他们能聊什么。在她眼里,这位强叔无疑是全村最厉害的人,开着养兔子的场子,挣钱不少。她曾去养兔场看过,在一片汪洋泛滥的小兔子中间,体型庞大的种兔犹如一只恐龙。强叔就是村里的种兔。他又黑又壮,体毛茂盛,嘴巴向前突出,很像历史课本中的北京猿人。他的爱好是漫山遍野转悠,背着枪,自诩为猎人,而非养殖能手。
“过几天,笋就全老了,你还砍什么?”
“那时地里活儿就多了,我下地干活儿。”
“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你怎么还不去?”
“再过两年,够二十岁,我就去。”
“你今年十八了?好,十八岁就是成年人,看你长这样,哪像十八的?”
“老干活儿,长得面老。”
“老吗,不老,挺水灵的,你想出去打工不,想的话叔给你联系,借你路费。”
“那太好了,强叔,我想出去,但得先麻烦你给我爹说,把他说通就行了。”
“今晚回去就找你爹,两瓶酒的事儿。”
“那太感谢叔了。”
“好,你打算怎么谢我?”
“先给你几个笋吧。”
“几个笋就把我打发了?”
他的手爬过来,慢慢攀上她的肩头,用力一搂,将她揽入怀中。虽说刚才谈论的事还未实现,但她觉得已欠下刘文强的人情,故才没有挣扎。还有一点,刘文强身为一村之长,正气凛然,她被这股威严死死压住,几乎难以呼吸。她在村长温暖的怀抱中颤抖起来。
“你别紧张,没事,没事。”
村长的另一只手不再闲着,当仁不让地按住她的胸。
“不小啊,哪里像十八岁的,你爹给你吃什么了?”
他解开她胸前的扣子,就像扯下一枚手雷的拉环。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爆炸了。躯干和四肢,还有那一对大胸,都灰飞烟灭了。她像一棵笋,被剥去一层,有点冷,犹如躺在雨里。他把这具颤抖的肉体压在身下,一边动一边说着,“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青草味和他身上的烟味混合在一起,让她喘不上气,下面一阵刺痛,好像破了,有血流出来。
“好了,好了。”刘文强说。
他一阵哆嗦,终于停止动作,把自己疲软的器官抽离她的身体,躺在一旁喘粗气。这时她的神智仿佛获得解放,摸到柴刀,一股热浪涌上心头,想挥刀砍过去,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砍笋容易,砍人太难,她下不去手,更何况对方是村长,她所认识的最德高望重的人。
“你也把衣服穿上吧。”刘文强提上裤子说。
她坐起来,开始穿衣服。衣服都脏了,沾上不少青草的绿汁,她知道这挺难洗的。那地方又胀又疼,还流了血,兜里有卫生纸,掏出来擦擦,她觉得擦不干净,想不到哪里有水,可以洗一洗。他把两张票子塞进她手里,说:“衣服脏了,你去买件新的。”他背起枪,摇晃着身体缓缓离去,继续在山林间搜寻猎物。
她把这二十块钱装进兜里。穿好衣服后,她又躺了一会儿。眼看天色不早,她才勉强爬起来,背着一袋子笋踏上回家的山路,走得慢吞吞,最终还是晚了,收笋的人已经收摊。她只好把整袋的笋背回家。爹正喝酒,一见她,说:“日你娘的,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害得老子没下酒菜。”他一巴掌抡过来,打得她左摇右晃。
“我想出门打工。”她擦掉嘴角的血说。
二
并未如她所愿,刘文强没有上门,动用一村之长的威严,让她实现外出打工的夙愿。她人微言轻,贸然提出请求,只能换来一顿拳打脚踢。娘敢怒不敢言,怕殃及自身,躲到屋外。她两个姐姐都已嫁人,她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力,不可轻易离家。这地方的风俗,男人四体不勤,下田劳动的都是女人。她爹坚持传统,整日抱着大烟袋坐在门前晒太阳,悠闲的生活并不能换来愉悦的心情,他生活的乐趣来自于对老婆孩子的打骂,当然这也是传统的一部分。
她挨过一顿打,爹才能消停。等爹喝醉,上床呼呼大睡,她烧水洗澡,下身依然不舒服。在梦里,她被一只黑猩猩压在身下。她曾在一本小人书里看到过黑猩猩的样子。当时她和姐姐去赶集,在卖书的摊前翻到一本讲冒险故事的小人书,她指着其中一页的大猩猩说,姐,看像不像咱村长。姐姐看了看说,像。俩人开心地笑起来,暗自佩服画家把村长描绘得如此传神。
第二天,她把笋背出去卖掉。贩子说笋老了,明天不再来收。这意味着她一年一度的采笋工作宣告结束。地里没什么活儿,一时之间不知该干什么。她在家歇了几天,不敢出门,怕遇见刘文强,同时又希望他登门拜访,来找她爹喝顿酒,让他爹放她走。可是他并未出现,好像早已忘了说过的话。
两个月后,她的身体有了不同寻常的反应,恶心呕吐。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每隔一两年,就会看见娘这样,那说明爹又让她怀上了。难道自己怀孕了?她觉得很有可能,为证实这种可能,她决定偷偷去镇上一趟,找个诊所检查一下,再把积攒多日的钱花掉几块,给弟弟妹妹们买点好吃的。来回四十里,凭她的脚程,天黑前回家没问题。她一个人在山路上走,带着柴刀,也不害怕。
在镇上的诊所里,大夫给她一个小盆,让她接点尿。她好不容易尿到盆里,挺黄的,不好意思地拿给大夫。大夫把试纸浸入尿中,拿出来等上片刻,然后用懒洋洋的口气告诉她,“你怀孕了。”
她走出诊所,去商店买了一斤饼干,给弟弟妹妹们吃,还有两瓶酒,给爹喝。爹看见酒,也许可以原谅她的擅自行动。快到村外,她听见一声枪响,大吃一惊,身体马上紧张起来。果然,刘文强出现在前面的山路上,如不是端着一杆大枪,会误认为那真的是一只黑猩猩。她扭头要跑,却听见刘文强喊,“别动,要跑就一枪打死你。”
刘文强走过来,把她拖到路边的树林里,像上次那样,先是按住她的胸,又揭开她上衣的纽扣。这次她并未反抗,平静地接受,任凭这只大猩猩在她身上兽性大发。
“强叔,我怀孕了。”
“哦,等会儿再说,等会儿再说。”
结束之后,他们穿好衣服。她准备好好说下自己怀孕的事,就算今天没遇见,她也会去找他说的。刘文强的双手突然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喘不上气来。
“我倒不怕你把这事告诉你爹,那个酒鬼,给他俩钱儿就没事了,我就怕你怀孕啊,真是个麻烦事。”
她盯着他的脸,他长得真像黑猩猩啊。她摸到熟悉的柴刀,砍在他的大腿上。柴刀是弯头的,不方便捅进他的肚子,只能砍,俩人离得太近,又砍不到要害部位。这一刀,她已盘算多时,尽管有心理准备,下手力度依然不夠,仅仅砍破一层皮肉,并未如想象的那样把他的整条腿卸下来。
突如其来的痛感让刘文强松开手,她得以脱身,后退一步。刘文强低头查看伤势,弯腰抓起大枪,他要用这先进的武器将她解决,没想到的是,他的手指还未碰到扳机,柴刀呼啸而至,正砍在他的脖颈上,不疼,反而有一股凉意,血喷出来,又热了。他只好扔掉大枪,捂住伤口。血流不止,捂也捂不住。
她一手拎着柴刀,一手拎着饼干,在山路上跑起来,跑向与村子相反的方向。她想,原来离家的日子就是今天。
三
夜路漆黑,山风阵阵,隐约传来鬼哭狼嚎之声。她跌跌跌撞撞地跑到镇上。镇上只有一条街,没有路灯,青石板路泛着幽光,店铺都关门了,显得空空荡荡。她找了处墙根,靠墙坐下,把柴刀横在胸前,想着,如有人近身,即一刀挥出。她惊魂未定,坐到天亮才镇静下来。街上飘着薄雾,人影晃动,一个穿着齐整的男人走过来。
“大叔,你是人贩子吗?”
男人站住,看着她,笑着摇头。
“你把我拐走吧。”
“我不是人贩子,我是国家干部,现在政府正打击人贩子,都被抓进监狱了。”
“那还有没抓起来的吗?”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抓起来的也会早晚抓起来,你看现在的火车站,比以前干净多了,以前人贩子多得很,看见外出打工的女孩,就凑上去,骗你说,给你介绍个好工作,让你跟他走,结果就把你拐到大西北,卖给老光棍。”
“能卖给老光棍也好啊!”
太阳出来了,阳光把雾气刺穿,小街像一条被惊到的蛇,摇头摆尾地醒来,人们带着困意,与她擦身而过。没人注意这个陌生的女孩。她拎着一把带血的柴刀跑出唤马镇,再向前跑,每一步都是她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她搭乘一辆进城卖菜的牛车,为表感谢,她把柴刀赠予赶车的老汉。血已发黑,仿佛与刀背的黑锈融为一体。老汉并未看出异样,笑纳了。这把柴刀跟随她多年,怎舍得扔到路边的灌木丛中,任其锈蚀腐烂呢?
到县城后,她向人打听汽车站的位置,有人指给她方向,她快速跑过去,发现那地方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繁华,只是一座平房,前面停着两辆客车,乘客寥寥无几,工作人员无精打采。在萧条的小广场上,她认真打量每个陌生人,希望从他们脸上找出人贩子的痕迹。她找了个显眼的地方,蹲下,一边休息一边等着,看会不会来个人搭讪,说能给她介绍个好工作。
她早就听说过,村里有女孩被拐到外地去,有的是在田间地头,有的是在集市上,很少有人是在车站被拐走的,因为她们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她又想,人贩子要来这里,终归是要坐车的,车站是他们的必经之地。或者他们要离开时,带着本地的女孩,也会来到这里,到时捎上她,也未尝不可,反正多她一个也不算多。但是,眼前走来走去的陌生人,哪一个才是人贩子?日至中天,人渐渐多起来,有的衣冠楚楚,精神十足,有的破破烂烂,萎靡不振。她看着他们,他们一个也没注意到她,仿佛她只是小广场上的一个石头墩子。
天热,她流汗,转移到阴影处。旁边一个男人蹲着,在抽烟,守着一只黑色的皮包。她打开随身带的饼干袋子,大嚼起来,类似于揉报纸的咀嚼声引起男人的注意,扭头看她一眼。她递过去两块饼干,说:“你吃吗?”
男人吐出一口烟雾,说:“不吃。”这两个字暴露了男人外地人的身份。尽管她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本地人。说不定,他就是她要找的人贩子。
“叔,你是哪里人?”
“我是河北人。”
“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收兔皮,我们那地方,都是做皮子的,你们这地方,养兔子的多。”
“你们那地方光棍多吗?”
“光棍不少,比如给我铲皮的傻翔,就是个光棍,沒爹没妈,只有哥哥嫂子,前几年还做了结扎。”
“你说的是哥哥嫂子做了结扎,还是他做了结扎?”
“是傻翔自己。村里计划生育抓得紧,傻翔他哥哥生了俩闺女,是主要工作对象,必须去做结扎,要么男的做,要么女的做,二选一。为报答哥哥的养育之恩,让哥哥实现生儿子的夙愿,也让自家香火得以延续,傻翔毅然决定,替哥哥做结扎。哥哥万分感动,给弟弟下跪磕头,在他脑子里,做结扎这事牺牲太大,无异于阉割。傻翔当然也怕,但他认为自己应当为哥哥做出牺牲,不能白吃嫂子的饭。他说,我是光棍,穷得要命,不可能娶上媳妇,留着这根鸡巴没屌用,哥哥你要争气,让嫂子生个儿子出来,也不枉弟弟的一片苦心啊。兄弟俩抱头痛哭,一脸悲壮地来找我。我是村长,管计划生育,前年傻翔他哥生了第二个闺女,我带人把他家给抄了,他再生第三个,家里实在没什么可抄的了。他们的要求让我非常为难。傻翔说,村长叔,我拿我哥的身份证,哥俩长得像,医生看不出,开了结扎证明,你任务不就完成了吗?我说,傻翔,让你哥做结扎的人不是我,是国家,当然国家不是人,是政府,你让我欺骗政府,我做不到。兄弟俩见我不答应,掏出绳子,挂到门框上,要上吊。我动了恻隐之心,赶紧劝他们莫寻死,这事好办。兄弟俩一对死心眼儿,来求我办事,两手空空,哪怕拎一瓶老白干,我也能痛快地答应。第二天,我开着村里的拖拉机,拉着一车要做结扎的人,去县医院。这些人有男有女,坐在车斗里,嘻嘻哈哈,傻翔坐在他们中间,成为大家关注的对象。得知他是代兄结扎后,大家并没有肃然起敬,反而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只有傻子才会干出这种事,傻翔这个名字由此诞生。更可笑的是,做完结扎后,那几个男人奔走相告,庆幸自己的鸡巴还完整地保留在胯下,并没有被医生切掉,尤其是傻翔,不时解开裤腰往里瞅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比娶媳妇还高兴。我对他说,还不如给你切掉呢,娶不上媳妇留着也没用。他的伤心之处被我戳中,不由得黯然神伤。”
“叔,傻翔长啥样?”
“普通人,个不高,不胖不瘦。”
“叔,你带我走吧,我去嫁给傻翔。”
四
她去买火车票,从广元到衡水,一百多,翻遍全身,只有二十多块。村长张振龙慷慨解囊,给她一百块。他们坐上火车,又坐汽车,而后又步行三里地,到达一个叫张卷村的地方。这里是华北平原腹地,看不见山,到处是土,土上面长着庄稼,庄稼也是灰头土脸。路平坦,笔直,很少有坡度,她觉得很好走。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街道上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味。好多人家在做兔皮加工,洗皮和熟皮的水从大门口排到街上,让不宽的街变成一条臭溪。张振龙家也干这个,而且是村里干得最大的,他常去四川,买回生的兔皮,转手卖给加工户,如果行情看好,也会留下一些,自己熟制。
街上没几个人。人们都在家里忙着捣鼓兔皮。她东张西望,除了味道不习惯,还算满意。她跟着张振龙走进家,院子里都是干活儿的人。房檐下一排弯腰铲皮的年轻人,一起昂起头,打量她。她被盯得紧张,低下头。张振龙指着其中一个年轻人说:“这就是傻翔。”
她抬头看看傻翔。他真是个普通的男人,中等个,平头,五官相貌毫无特点,也算顺眼,表情麻木,见村长独独介绍他,并不答话,弯下腰铲起皮来,铲着铲着,痴痴地笑了,也不知这笑意因何而生。
张振龙把她安排在一间空屋里,让她歇着,然后他出去和媳妇说话。没头没脑地领回一个大姑娘,这事必须解释清楚。她坐在床边,想着刚才看见的傻翔,心里谈不上有什么感觉。这里离家足够远,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陌生感,她没有因此而慌乱,反而内心安稳。
晚上,屋门被推开,进来一男一女,看她一眼,又出去了。后来她知道,这是傻翔的哥哥张远山夫妇。傻翔无父无母,哥哥嫂子就是他的父母。村长媳妇说亲,请他们上门看人。他们看后非常满意,认为这从天而降的缘分是傻翔前世修来的福气。
“这个小媳妇是我捡来的,找不到娘家,我家就是她娘家,一切按规矩办。”
张远山想了半天,才明白村长的意思——他想要钱。应该给村长多少钱,张远山又想了半天,最后定下一个数,两千六,这是傻翔干一年挣的钱。把这个数字报给村长,他点点头,说:“那就结婚吧。”
第二天,进来两个女人,先让她梳头洗脸,又让她穿上新衣服,然后领她出门。傻翔穿戴整齐,正在门前迎候。他们穿过兔毛飞舞的院子,上了村长驾驶的拖拉机。她和傻翔坐在车斗里,互不相望。傻翔笑得开怀,笑容无可厚非,是正确的高兴,货真价实的喜形于色,不带一丝傻气。走了没两分钟,到达一栋破院子的大门口。傻翔跳下去,挥挥手,让她也下来。
“傻翔,把你媳妇背进家吧!”旁边有人喊。
他听从指令,站在车斗旁,弯下腰,等她趴上来。她只好扑到他的背上,在一阵哄笑声中,被他背进家门。
院子不大,进门有棵枣树,土坯房三间,水缸立在房檐下,她低头看见自己在缸中的倒影,一晃而过,仍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打扮太简单,表情也过于冷淡,不像婚礼上的新娘子。她曾多次幻想自己出嫁时的场面,今天这情景,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
一阵散漫的鞭炮声勉强营造出喜庆的气氛。傻翔背她穿过仅一张方桌的正屋,进入偏屋。作为卧室,显得过于简陋冷清,飘荡着光棍汉的苦闷气息,经过长年累月的积累,这气息根深蒂固,顽固不化。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炕上,自己坐到炕的另一端。挤进来几个孩子,整齐地喊:“傻翔娶媳妇啦,傻翔娶媳妇啦!”
他跳下炕。孩子们以为不敬的称呼让新郎发怒了,这也正是他们的目的,正准备一哄而散,没想到傻翔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冲他们抛撒过来。孩子们抢糖,个个如狼似虎,爆发一场混战,有人被打得哭天抢地。她看着这一幕,笑了。
外屋有人喊:“她笑啦,新娘子笑啦。”更多的脑袋伸过门框,来刺探她的笑。她马上收起笑容,突然哭起来,哭得很响,所有的嘈杂声都被镇压下去,孩子们吓得狼狈逃窜。
傻翔的嫂子进来,搬着一张小方桌,放到炕上。后面的人端来热气腾腾的饺子。嫂子说:“别哭了,吃饺子吧。”她肚子早饿了,确实想吃饭,但哭泣似乎有巨大的惯性,无法马上刹住。嫂子和几个女人站在炕前看着她哭。等她停下时,饺子都凉了。
外屋摆下一桌酒席,在座的有张远山、张振龙和几位长者。他们喝过半晌,张远山进屋,让傻翔和她去敬酒。这对新人扭扭捏捏地来到席前,端着酒杯,一句话说不出来。这场合,应该说话的是男方,女方可以理所当然地低着头。傻翔沉默片刻,仰头干掉杯中的酒。张远山说:“我家傻翔干了,这酒敬得好!”
张振龙今天高兴,多喝了几杯,说话大舌头,“好,新郎干了,新娘也得干!”他们一起看向她,她看着手中的酒杯,把心一横,学着傻翔的样子,仰头喝下。那一瞬间的感觉,竟然与她挥刀砍向刘文强的感觉一模一样。她被呛得咳嗽几声,眼泪又涌出来。
张振龙站起来,拍着傻翔的肩膀,说:“金兰啊,你叔给你找的这小伙子怎么样?”她点点头,表示认可。张振龍说:“傻翔这小子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傻实在,哈哈。”几位长者随声附和。张振龙坐下,展开新一轮的敬酒。一直喝到天黑,他们才把这喜酒喝完。
当晚,俩人比较生分,睡觉时也不好意思躺得太近。她睁眼躺到半夜,听见傻翔那边起了鼾声,于是闭上眼睛,也睡了过去。到天亮,傻翔先起来,做好饭,让她吃。俩人客客气气地吃完早饭。
“你不会跑吧?”傻翔问。
“不会。”
“那我就不锁门了,我哥让我出去时锁上门,怕你跑。”
“放心吧,你让我跑我都不跑。”
傻翔放心地去铲皮。皮匠们说:“干了一晚上,白天还能铲皮,身体不错嘛。”
“别瞎说,没干。”傻翔辩解说。
“真没干?”
“真没干。”
他们哈哈大笑,说:“你是不知道怎么干吧?”大家开始详细地讲应该怎么干,讲得傻翔心惊肉跳,差点铲到手,血溅当场。
在大家粗俗的玩笑中,傻翔终于开窍。收工后,回到家里,看见她已经做好饭菜,他并不着急吃,而是一把将她推倒在炕上。经过一番折腾,俩人总算熟悉起来,吃饭时有说有笑,还给对方夹菜。第二天,傻翔再去铲皮,大家上下打量,从他疲惫的神情推断,傻翔已告别处男之身,正式步入成年人的行列。
白天,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她先把屋子收拾干净,又去打扫院子,还往地上泼了些水。没事干后,她搬张凳子坐在院子里。这里比四川干燥,万里无云,阳光灿烂,树影稀松。隔壁家在洗皮,水哗哗响。她对他们的营生非常好奇,特别想一探究竟,又想再等等吧,跟他们还不熟。
跟傻翔在炕上折腾时,她有点担心,自己没出血,傻翔会不会介意?没想到,傻翔根本毫无这方面的考虑,只是无法自拔地沉醉于她的身体。折腾累后,他们相拥而眠,她离家后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前几日在火车上,她梦见过两次刘文强,这位勇猛的猎人满身是血,厉声讨命。她吓得醒来,看见坐在对面的张振龙。刀砍刘文强的事,她只字未提,只是说,家里穷,吃不上饭,自己偷跑出来,希望能找个吃饭的地方。关于她离家的理由,傻翔尚未追究,他早晚会问的。还有她怀孕的身体,也将大白于天下,这都需要解释。
晚饭前,天光尚未变暗,傻翔去挑水,她跟着,俩人一前一后,走出家门。水井在隔壁的胡同里,他们需要穿过街道。正在街上行走的人停下来,目送他们转入那条有水井的胡同。傻翔提上一桶水,她要提第二桶。
“可沉了,你行吗?”傻翔问。
“没问题。”
她轻而易举地提上一桶水,又拿过扁担,挑起两只水桶。街上的人都震惊了。在村里,像挑水这样的粗活儿,是专属于男人的。很少有女人能像她那样,轻松地挑着水从街上走过。
从这天开始,她有意地展示自己能干的一面。每日先把家里收拾干净,再走出家门,去地里除草、打药。犯恶心时,她偷偷躲着,干呕两下,硬生生憋回去。最终瞒不住的是肚子,有了鼓起来的迹象。她多希望自己流产啊,但她的身体向来健康,如今吃得好,睡得香,反而更利于保胎。每天晚上,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甚至想让傻翔用钢铲在上面划一道口子,把躲在里面悄悄生长的孩子取出来。
五
张振龙从四川带回一个姑娘,长得还行,尤其是那对胸,让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自愧不如。有很多光棍带着对女性的极度渴望登门拜访,求他给找个四川媳妇,哪怕胸小点也没关系。他作为一村之长,对名声极为看重,被人家误认为人贩子,不由得怒发冲冠。他已听到风言风语,说他在贩皮之余,也做贩人的勾当,而他贩来的人,他都睡过。他明察秋毫的媳妇,更是异想天开,说那个四川姑娘是他在四川的私生女,他在河北、四川两地各有一个家,姑娘的母亲,也就是他张振龙的四川媳妇,也有一对大得不像话的乳房。
为消除误会,张振龙把如何碰见刘金兰的事情讲给大家听。他是村长,讲起话来口若悬河,他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着重强调,刘金兰是主动要求来村里嫁给傻翔的。大家疑惑不解,光棍多如牛毛,为何她偏偏选中傻翔?
张振龙解释说:“那是因为我一时嘴痒,把傻翔做结扎的事讲给她听了,她听完认为傻翔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非他不嫁。而且,傻翔无父无母,家庭关系简单,可以自己当家做主。”
这解释并不能让大家完全信服,做个结扎叫什么有情有义,那叫傻,现在傻翔该后悔了吧。无父无母又能怎样,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如果有二老,那就是有两个宝了。又经过思考,大家认为刘金兰嫁给傻翔完全是因为傻,和她所选的男人一样,她的智力也令人担忧。于是,她的外号应运而生——傻兰。这是她入乡随俗的第一步。
傻翔确实有点后悔,曾偷偷跑到村长家,问是不是做过结扎就不能生育。张振龙说:“对,都给你扎上了,还生个屁。”
“那既然能扎上,肯定也能解开了,让大夫给我解开吧。”
“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一旦给你扎上,就要扎一辈子,甭想解开。”
村长的话说得硬气,傻翔再也没有勇气上吊,况且娶了媳妇后,他总感觉欠了村长很大人情,简直把他当成重生父母再造爹娘。
当傻翔发现傻兰身怀有孕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给自己做结扎的大夫下手有误。他问她:“你怀孕了?”她慌乱而紧张,首先承认自己确实怀孕了,而后说可以把这个孩子打掉。傻翔说:“我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打掉?”她无言以对。
傻兰嫁给傻翔后,一度成为大家主要的谈论对象,谈来谈去,一天比一天寡淡乏味。就在大家即将放弃这一话题之际,傻兰的肚子及时地大了,给大家带来意外的惊喜。人们纷纷猜测,她到底怀了谁的种?肯定不是傻翔的。首先,傻翔已做了结扎,就像被劁的猪,除了挨宰,再难有别的作为。其次,从肚子的大小判断,她怀孕的时间应该在三四个月前,那时她在四川。第一怀疑对象,肯定是村长张振龙。他来往于河北四川两地之间,仗着有点钱,四处播种,眼看傻兰怀孕,不能在四川待下去,才将她领到河北,托付给村里最老实的傻翔。这推论听起来合情合理,大家心悦诚服地信了,但畏惧当事人有钱有势,无人敢当面质问。
作为哥哥,张远山最先看不下去,找到弟弟说:“你媳妇怀孕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
“让她去打掉吧,现在计划生育闹得欢,县医院的大夫每天打好多胎,技术练得特别好。”
“这是我的孩子,得生下来,不能打。”
张远山遗憾地看着弟弟,以前别人说他弟弟傻,他还挺生气,这会儿他不得不承认,弟弟并不冤枉,他是个当之无愧的傻子。
“傻兰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而是她在四川就怀上的种,这孩子要是生下来,后患无穷!”
哥哥的当头棒喝让傻翔呆若木鸡,一语不发,转身去找傻兰。
“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你在四川怀上的?”
她早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如何回答,已在心中盘算妥当。她大义凛然地承认了,并把那天竹林里的事讲述一遍。至于后来刀砍刘文强的事,她只字未提。傻翔听完,沉默半晌,跑到院子里磨钢铲。
傻兰以为丈夫要取她性命,吓得藏进里屋。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傻翔在外屋喊:“把你们村的地址告诉我,我去杀了那个刘文强。”傻兰跑出去,一把夺过钢铲,说:“你莫做傻事,你杀了他,得给他偿命,话又说回来,要没有他,我也不会跑到河北来嫁给你。”傻翔说:“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他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傻翔的倔脾气上来,非逼着傻兰把地址告诉他。他找来纸笔,让傻兰写下来,如果不写,就一铲斩断自己的食指。她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的丈夫并不懦弱,而是个深藏不露的血性汉子,看这劲头,他愿为自己赴汤蹈火,前往四川大开杀戒,乃至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为保住傻翔的食指,她只得屈服,像个叛徒一样在纸上写下老家的地址。傻翔把这张纸叠好,放进口袋。他准备明日启程,踏上寻仇之路。他从没出过远门,心里没底,得用一夜的时间做好准备。她哭着跑出家门,把张远山请了过来。哥哥扬起右手,一个单风贯耳,结结实实地扇在弟弟的脸上。挨打后的傻翔总算老实下来,放弃了远赴四川的计划,望着西南方向黯然泪下。
“明天去把孩子打掉。”哥哥说。
“不打,生下来吧。”傻翔说。
“你胡说什么?”
“生下来,我养,当自己孩子养!”
“这孩子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养个屁,我再生一个,过继给你,好歹是咱张家的血脉。”
“你都生仨孩子了,吃饭的桌子都被抄走了,你再生一个出来,张振龙非得去拆房子。”
这时,院门处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随后,村长出现在院子里,他说:“傻翔说得对,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哪能想生就生?远山,你要是再敢生一个,我真去拆你家房子。”
“村长,你怎么来了?”
“我来求刘金兰把孩子生下来,好还我清白。”
六
在丈夫和村长的联合恳求下,她同意把孩子生下来。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日新月异地膨胀着,全村人都在等这个孩子降生。她挺着大肚子,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傻翔去铲皮,她站在一旁认真观摩,还兴致勃勃地走进女人们干活儿的房间,请教拉皮子的技艺。人们都喜欢听她说话,不时学上一两句四川话,把自己和别人逗乐以解干活儿的疲累。村里,男人铲皮,女人拉皮子,分工明确。她决定生完孩子就去学拉皮子,拜嫂子为师。嫂子说:“你先养好孩子再说吧。”
寒冬腊月的一个晚上,她终于迎来临盆的时刻。傻翔跑出去请来接生婆。邻居们听到风声,也赶来看热闹。外屋站满了人,听她在里屋撕心裂肺地哭喊。在接生婆的帮助下,孩子终于呱呱坠地,是个男孩。她看了一眼,孩子身上全是血,看不清模样。傻翔端进一盆热水,接生婆给孩子擦洗身子,傻翔站在一边看着。她不再看孩子,而是看傻翔。傻翔面无表情,没什么可看的。她的目光最终又落到孩子上,那团黑乎乎的小肉让她心里一惊。
屋里温暖如春,除了炉子,还有个火盆。这炭是傻翔自己烧的,为的就是她生孩子时提供足够的温暖。接生婆走了。外屋的娘们掀门帘进来,纷纷表示祝贺,走到炕前,看一眼她怀里的孩子。这孩子虽然刚刚出生,但完全可以看出,他的相貌与傻翔大相径庭。与此同时,她们还意外地发现,这孩子跟张振龙也一点不像。看完后,她们走在胡同里,不约而同地说:“这孩子怎么像个黑猩猩呢?”
第二天,傻翔沒去铲皮,在家伺候傻兰坐月子。登门道喜的娘们络绎不绝,用手绢兜着几个鸡蛋,算是贺礼。她们迫不及待地走进里屋,趴到襁褓前,认真看一眼这个传说中的丑孩子。感谢这孩子的出生,村里人又有的聊了。张振龙认为自己的冤情终于昭雪,高兴得打开大喇叭,发表了一通义正辞严的讲话:
“全村老少爷们,都看见了吧,我是冤枉的,我张振龙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们背后议论诽谤,群众眼睛是雪亮的,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
大喇叭的声音把孩子惊醒,哇哇哭。她将孩子揽入怀中,喂他吃奶。奶水充足得让她苦恼。她倒是希望自己有一对干涸的乳房,让儿子饥渴而死。她只要一看见他,就心惊胆战,好像他随时会摇身一变,变成那个大猩猩一样的男人,脖子上还喷着血。如果傻翔来到屋里,给她端来一碗鸡蛋羹,或者一碗细挂面,她就会忐忑不安地盖住孩子的脸,仿佛在掩饰一个弥天大谎。她吃饭时,傻翔会抱起孩子,在屋里走几圈。看起来他并未介意,已用宽厚的父爱接纳了这个孩子。仅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的他搜肠刮肚,为孩子起了名字,叫张近康。近,是孩子的辈分,康,是希望他健康成长。她觉得这名字不错,她只上过两年学,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当然,也没有兴致去想。
在炕上躺了几天,她实在躺不下去。别的女人会躺一个月,心安理得地让人伺候着。她不行,总觉得坐立不安,早早地下炕干活儿。看她如此坚强,傻翔深感欣慰,又过了几天,他才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家看孩子,自己去铲皮。
傻翔来到皮匠们中间,他平和的神情让大家觉得不可思议。这几日,他们一直在谈论傻翔,曾多次畅想他再次出现时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们认为,作为一个男人,摊上这样的事,一定悲愤交加,简直生不如死。没想到,傻翔与往常一样,甚至喜气洋洋,仿佛自己真的生了儿子。他们不由得由衷感叹,傻翔这人真的傻到无药可救。
在铲皮的间隙,傻翔找到张振龙,说:“村长,你看什么时候给我媳妇和孩子落上户口?”
“落户口?你们有结婚证吗?没有结婚证,从法律上讲,你们还不能叫结婚,而叫非法同居,落户口更是免谈,落不上户口,你们那孩子就是黑孩子。”
“他长得确实挺黑的。”
“我不是说他长得黑,而是说他没户口,法律不承认。”
傻翔认为村长所言极是,“非法同居”这四个字让他心惊肉跳,仿佛自己已成为一个作奸犯科的坏人。他回家紧张地问傻兰有没有身份证。她说:“没有,出门匆忙,忘带了。”
“没有身份证咱俩就不能领结婚证,没有结婚证你就落不了户口,落不了户口,这孩子就是个黑孩子。”
“黑孩子?对,他确实挺黑的。”
“没户口的孩子就是黑孩子。我不想他是黑孩子,他叫张近康,跟这村里别的孩子一样。”
傻翔这句话把她说哭了。
七
张近康长到三岁时,还是个黑孩子,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还不会说话。普通孩子,一岁多就会说话了。也有晚的,到两岁才能说。但他已经三周岁,若论虚岁,是更让人着急的四岁,无论是四川话还是河北话,他都不会说。村里人都已认定,这孩子是个哑巴。他们不等他长大成人,就给他起了外号,叫傻康。
这下好了,一门三傻,人们觉得这事很好笑,每次谈起,都非常开心,干活儿累了聊一聊,真能解乏。
她和傻翔带孩子到衡水市的哈励逊医院看医生。检查过后,医生说:“孩子听力有问题,难道你们一直没发现吗?”她说:“没发现,一直觉得孩子反应有点迟钝。”医生说:“他什么也听不见,当然会迟钝。”傻翔问:“怎么才能让他说话?”医生说:“戴助听器试试吧,但效果也不会太好。”
他们兜里的钱不够买助听器的,只好坐车返回村里。在车上,傻翔抱着孩子,眼睛盯着车窗外。他把头转向她,问:“是不是遗传呢?”
车里人声嘈杂,再加上马达轰鸣,她没听清傻翔的话,反问他说什么。傻翔又把头转向车窗外,不再说话。她也看着外面,灰蒙蒙的树和暗哑的庄稼地。
傻翔转过头,说:“咱们怎么没发现呢?”
她这次听清楚了,却不知如何回答。
三年来,她每天和孩子在一起。她用一块布包住他,背在身后。她老家的女人都是这么带孩子的。背着孩子,可以腾出手来干活儿。村里的女人从来不这样背着孩子,她们习惯把孩子抱在怀里。她不爱抱她的孩子,害怕与他面对面。他的脸对她来说,就像一场噩梦。她尽量不去直视他的脸,喂奶时,眼睛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必须要看他时,也是蜻蜓点水般扫一下。好在他很少哭闹,吃饱就睡,是个乖宝宝。跟她相反,傻翔爱盯着孩子的小脸看,看上一会儿,捏一下小脸蛋。从这点来讲,傻翔应该首先发现孩子的异样。但他什么都没发现,她怀疑他盯着孩子看时,是不是真的在看孩子,他脑子里肯定想着别的。有好多次,她把孩子从傻翔的视线中抱走,她害怕孩子在他焦灼的目光中像冰块一样融化成一滩水。
好多人问她:“傻翔对孩子怎么样?”她说:“挺好的啊。”对方说:“真的吗?”她说:“真的。”
傻翔对孩子真的不错。她献给孩子的是后背,傻翔献出的是怀抱,相比之下,她倒不如他了。傻翔铲皮回家,总要抱一抱孩子,他对着孩子说话,“康啊,你猜我今天铲了多少皮,300张,比他们都少,但我活儿好啊,质量高。”他从没对孩子自称过爹,始终与对方平等交流。她觉得这很正常,她能够接受。
村里人认为,傻翔如果对孩子不好,那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有点心疼傻翔,不再当面拿这件事开玩笑。当一件事不能开玩笑时,就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了。当事人会因为没人开玩笑,产生一种被排斥的感觉。傻翔觉得自己被乡亲们孤立了,越发沉默寡言。她却和大家打成一片,慢慢学会当地方言,说得越来越地道。
从医院回来后,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村里人口中的傻康,不知感染了什么病毒,轰轰烈烈地发起烧来。他们匆忙找来赤脚医生,给傻康打了一针,烧没退,身上反而起了一层红疹。
医生说:“赶紧送医院吧。”鉴于傻康病情的严重性,他建议送往衡水哈励逊医院。她说:“刚从那里回来,再送到那里去?”医生说:“那就送县医院吧。”傻翔沉默不语,没动地方。医生见俩人无动于衷,只好摇着头走出门去。
她觉得,傻康的病没有那么严重,出了疹子,就应該退烧了,退了烧,就和平常一样了。傻翔不愿去县医院,她理解,那是他做结扎的地方,他越来越后悔挨那一刀,对那地方的恨意也日甚一日。
过了两天,傻康烧还没退,喉咙仿佛被兔毛堵住,喘气困难,黑脸憋成紫脸。事到如今,她不得不奔跑着将正在铲皮的傻翔拉回家来。俩人抱着孩子,跑到村长家,求张振龙开拖拉机送他们去县医院。张振龙扒开傻康的襁褓,吓得后退两步,说:“孩子都没气了,你们还不知道呢?”
傻康死在傻翔的怀抱中。村里人都围拢过来,要亲眼目睹傻康的遗容。傻翔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托着傻康,好像有意展览给大家观看。看过的人都沉默无语,有几个娘们哽咽起来。她们的抽泣把傻兰点燃,让她发出爆炸一般的哭声。
埋掉傻康的人是哥嫂。傻翔已暂时丧失劳动能力,失魂落魄地坐着,谁也不理。傻兰专注于哭泣,对孩子的后事不管不问。哥哥和嫂子用草席把孩子卷起来,又搜罗了一些衣物,打成小包。夭折的孩子不能入祖坟,更何况这孩子与张家并无血缘关系。他们在野外挖了一个浅坑,傻康和包裹放在坑里,埋上土,不起坟头。最后,他们还烧了几张纸,嘴里念叨着:
“孩子你早日投胎,投个好胎。”
八
傻翔失踪了。
她找到村长,让村长在大喇叭里广播一下。听到村长在大喇叭中的召唤,大家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出家门,犹如一次集体活动,放松身心,好好喘口气。村里人帮忙找人,不停地呼喊着“傻翔、傻翔”。突然,她非常介意,仿佛三年来的怨气一起涌上心头。她找到村长说:“能不能别让他们喊傻翔?”
村长问:“不喊傻翔喊什么?”
“可以喊远翔,他叫张远翔,他不傻。”
“好吧,你说不喊就不喊。”
于是他们开始喊张远翔。好多人喊了几声后,就住嘴不喊了。这名字无比陌生,喊着很别扭。他们沉默着闷头寻找,村外的每条道沟都找遍了,没人。哥哥张远山带着几个院里的年轻人扩大搜索范围,去附近的村子转,还是没找到。
每年村里都会丢一两个人,不是精神有问题的傻子,就是四川来的媳妇。二者找起来有很大不同。傻子一般不会走远,多是躲在某处睡觉,或者误入外村,不知归路。所以要在村里村外仔细寻找,不用跑得太远。相比之下,四川媳妇找起来就麻烦很多。她们有目的地逃离村子,搭乘交通工具,速度惊人。一旦发现四川媳妇失踪,村人会紧急动员,男人们骑车冲上公路,径直奔向汽车站和火车站,有时能将人成功擒获,有时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返回村里。
由此可见,他们找傻翔时采用的是第一种方法。从逻辑上讲,也对。首先傻翔不是四川媳妇,连女人都不是。其次,作为正常人是不会失踪的,家里的活儿加班加点都干不完,谁还有心思玩什么失踪?再者说,张远翔早已被人叫作傻翔,叫了七八年,没准真就叫成了傻子。
因为傻翔的失踪,这天比平常的日子精彩许多,家里人坐一块儿吃饭时,开心地谈论此事,这丰盛的谈资犹如增添了一道美味的菜肴。
傻翔是在早起时消失不见的。头天晚上,吃罢晚饭,他坐在月下磨铲。对于皮匠来说,钢铲犹如命根,所以第二天傻翔与钢铲一同消失不见,她毫不奇怪。她又拉开抽屜,翻找那张纸条,没找到,看来被傻翔揣进怀里带走了。
她去找张远山,求他再好好找找傻翔的下落。她说:“不能只在眼皮底下找,得去火车站找,我怀疑他去四川了。”张远山正弯腰铲皮,听傻兰说完,不厌其烦地说:“他去四川干什么,要去也应该你去。”
张远山快人快语,说得也在理。傻兰是四川人,三年来从未回过故乡,甚至没有逃跑过。傻翔作为她的丈夫,有什么理由只身前往四川?她欲言又止,见大伯子确实挺忙的,就回到家里,继续想下一步怎么办。
她想,傻翔一定去四川杀人了。可是他要杀的那个人,早就死在她的刀下。他到那里,听说人早就死了,没准就会回家,继续跟她过日子。
等了十多天,傻翔还是杳无音信,她再也沉不住气,简单收拾行李,走出家门,来到衡水火车站。她买了一张前往四川广元的火车票。火车晚上开,她坐在火车站广场上,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天气正在转暖,而在老家,大概春天已经来了。春笋是最好吃的东西,她已经三年没吃过。这三年来,她甚至没吃过辣椒,他们河北人的口味真够淡的,顿顿都是炒白菜,加点酱油醋,就出锅了。她强迫自己想那些家乡的吃食,不去想别的。
从火车上下来,她又来到三年前离家的广场。商店门口摆着音箱,正放一首好听的歌曲。在去年的春晚上,她听过这首歌,叫《吉祥三宝》。两个蒙古族夫妇,带着一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孩子提问,父母回答,说着说着就唱起来,歌声悠扬。这首歌流行开来后,村里人给他们一家又起了外号,叫“吉祥三傻”。他们对这个外号十分得意,认为代表了他们起外号的最高水平。
她站在广场上,听着《吉祥三宝》,想着如今吉祥三傻都离开了村子,一个去了天上,两个来到了四川。
她走着走着,突然遇到当年赶车的老汉。那把柴刀还在,看来老汉经常使用,刀刃锃亮。她给老汉十块钱,买下柴刀。正好菜已卖完,她再一次坐上这辆牛车,回到离家很近的那座小镇。她背着包,拎着柴刀,到处打听,有没有人见过一个年轻人,河北口音,拿着一口钢铲。
没人见过傻翔。但她确信傻翔肯定来过这里。她往家的方向走,没人能阻止她的脚步。她想,如果有人来抓她,她就用这把柴刀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如果傻翔被他们抓住了,她也会用这把柴刀救他出来。
她走在熟悉的山路上,一草一木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她想,最好的结局,是傻翔迎面走来,然后一起去竹林里砍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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