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吃过些盐,走过些桥,就会被周围认作可授人以渔的导师,有的人养了个考上北大的孩子,就被所有家长奉为教育界楷模,孩子当然也被捧为明星,引无数人来讨经验。盛隽怡也常是被讨教的对象,因她的婚姻家庭异常美满,丈夫在外企任技术高管,一根筋的工科男,从不沾花惹草,除了工作挣钱甚至全无其它爱好;儿子懂事乖巧,读书很用功;他们的家也经过学区房、郊区别墅等几番折腾,现安在市中心的高档小区里,俯瞰徐家汇;她打儿子出生后就做了全职主妇,相夫教子,因为从不需操心,年岁在她脸上雁过无痕。在外人看来,这一切的圆满首先都源于隽怡眼光很“汹”,卯准了个好男人,而后才有顺风顺水的人生。
怎么说呢,隽怡也常感慨老天爷待她不薄。她天生丽质,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约俏丽,面不露骨,宽额,鼻头和双颊都有肉,有些女子给人如水般的温柔之感,说的就是这种面相。外加她有中国人向来重视的雪白肌肤,使得有些人第一次见她,又听闻她姓“盛”,不由多问一句:
“您该不会是盛宣怀的后人吧?”
确实,她的美让人觉得是好几代人都过好日子才能修来的。
隽怡面对这样的提问,会爽朗一笑,而后似有若无地接一句:“都是陈年往事了,提它做啥?”
隽怡心里为自己这个满分的回答偷笑着,倘若说实话“不是”,人家对你就失去了兴趣,你也跌了几分身价;倘若直接说“是”,那是明晃晃的撒谎,如果碰到懂经的,要拷问你是盛家哪一支的后人,岂不穿帮?只有这样,欲盖弥彰,欲说还休,人家也不会再问,却对你更添几分好奇。
不过隽怡当初也说过老实话。第一次被問这话是在大学里,1990年代的华师大,问话的那个男人是隽怡拒绝过的男子中最聪明的一个,数学系,安徽人,他们是在大学的交谊舞社团里认识的,不是舞伴,那个年头大家的思想还未完全解放,虽然都怀着蠢蠢欲动的激情投报这个社团,但真开始了还要装矜持,女生硬要和女生结对,男生见这情形也傻眼,只好先和同性配对。也没有正规的舞厅,大家就像现在退休阿姨跳广场舞那样,在食堂旁边的一块水门汀空地上跳,由教跳舞的老师喊拍子,昏黄的灯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会有种照片糊掉的效果,然而就是这样,那个男人还是一散会就走到隽怡面前,问隽怡是不是学过?跳得好极了!
这人真会说话呀。现如今隽怡虽为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但闲来无聊的午后还是会翻想这些有趣的往事,想想那些喜欢过她的人,这些回忆让她快乐,而这个人是所有回忆中让她最快乐的一个。
喔,我没有学过,也是头一趟来。隽怡说,那时的她是怯生生的。
然后这男生就大大方方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所在院系,问了她的芳名和专业,一听她的名字,这男生就问:你该不会是盛宣怀的后人吧?
说实话,那时的隽怡连盛宣怀是谁都不晓得,她推说不是,回来问了博学的室友才知道盛家的气派,心情又多一番起伏,这人太会说话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回想完,隽怡会从落地窗旁的沙发椅上起身,打开冰箱,琢磨晚饭做什么。真碰到沾亲带故的生人熟人领着自己的女儿、侄女、外甥女来盛隽怡这里做客讨教,她也会传授她们一些心得:
阿拉上海人有句言语:吃相勿要太难看。记牢,吃东西咪咪一小口就好了,不用吃饱。过日子也是这个道理,勿要追求刺激,安稳就好,日子过到中上,比一般人好,心里惬意。选人也一样,如果小姑娘拼死拼活巴结一个条件特别好的人,就算被你搭上,人家也不会珍惜,因为你吃相难看;要选一个,自己放低一点身段正好适合的人,这样对方会珍惜你。
话虽这样说,隽怡忍不住瞅瞅那些后辈们,小鼻子小眼的,连头发都不舍得花钱烫,也不照照镜子,就凭你们,也想过上盛隽怡那样的好日子?下辈子吧。
她当然不会说出口,而是顺手给几案上的茶壶添上开水,看壶底的洛神花再度怒放,翻腾,眯眯笑着给诸客的杯盏里添茶。
来,喝茶,当心烫——还有一点,隽怡告诉那些后辈:寻男人还是寻上海男人好,脾气好,体贴。不管男人有钱没钱,看他是不是真的疼惜你,就看他是不是愿意让你管钱。
隽怡的老公当然是让她自己管钱的了。
二
近来,隽怡有了些新的烦恼,本来应该更高兴才是。她动了点脑筋,让儿子通过一些门路考进了上海著名的私立初中长中,引那些沾亲带故的生人熟人又来讨教,这不是她的烦恼,她可以优雅地推脱:“我们家彦林通过正规招生考试进去的,长中每年四月都招生,你们让孩子去考考看好了,说不定能进呢?”
她喜欢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说不定能进?”似乎留了些余地,但其实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她知道那些亲戚挂上电话免不了忿懑:“如果我带孩子去考试能进长中的话,那还要问你吗?”但她不介意她们的羡慕和嫉妒,她们的羡慕和嫉妒使她欢喜。
隽怡烦恼的是另一件事,儿子彦林自从进了长中,总有些不开心。回家话少了,一吃完晚饭就回房做作业,关上门。该说不会是因为成绩,彦林的成绩属中上,她和丈夫都觉得中上就可以了,也不用拔尖,反正她家也不是巨富,打算让他上美国的公立大学,万一成绩太好,非要上常春藤名校就更麻烦了。隽怡疑心是早恋,他儿子昨天放学回家带了个硕大的橙,说是班上一个同学陈小乔送给他的,陈小乔,一听就是小姑娘的名字。不仅如此,那个大学里最会说话的男人曾经跟她说过,他最喜欢读的书是《三国演义》,如果他们将来有了女儿,他要给女儿取名作“小乔”,更糟糕的是,那个男人也姓陈。
“人家送你橙,你要不要带点什么回赠给人家啊?”隽怡有意压着自己,不让自己问“人家为什么送你橙”,而是提醒自己要站在儿子的角度不露声色地套话,她觉得自己真是聪明极了。
“不用,她给班上所有人都送橙。这个橙是她家里的果园结的。”儿子说完,把橙往隽怡手心里一放,就回房了。
饭后,隽怡把橙切成四瓣,她,她丈夫王渊,彦林先各取一瓣,鲜甜多汁,确实与市面上的不同,她有意说了句:“你同学家种的橙真好吃,你多吃一片。”
不想彦林不领情,嘟囔说不吃了,起身回房。
她有些困惑,把剩下的那瓣放入口中,真是甜。
隔了一周,彦林又带了袋武夷岩茶回家,独立包装,纸袋上有插画,上系绿色丝带,一问,又是那陈小乔送的。这次隽怡没有问要不要回礼,而是顺着儿子气鼓鼓的神色问:“这陈小乔家里还有茶园?”
彦林似乎早等着有人和自己说说这陈小乔了:“她家里不仅有果园、茶园,还有葡萄酒庄、农场,她说她从来不喝外面买的牛奶,都是抗生素,她喝的牛奶都是自家农场里的奶牛挤出来的。”
不仅如此,隽怡还听说,这陈小乔每天都是一辆奔驰G级来接,有穿制服戴礼帽和白手套的司机给她开门。每到月中的时候她会在班里嚷嚷:我爸下周又要去香港和李二公子吃饭了,你们有什么想我爸从香港带的吗?就在前一天,她还说:我爸上周去美国跟巴菲特谈生意,巴菲特你们知道吗?世界首富!但他的办公室超级小,车子常年不洗,我爸说,一股可乐和芝士汉堡的味儿!
陈小乔就坐在彦林的前排,躲也躲不掉。
隽怡先前给彦林转学的时候没料到这一点。她一直觉得他们家的条件在上海属于一流,甩她和王渊的所有亲戚好几条街呢,就算在之前的公立小学,他们家也算全校上等,他们付学区房首付几乎没花什么大力气,挂个户口,他们自己还在市郊的连栋别墅里住着,她知道很多同学的家长是“大出血”才按揭了这么一栋房子。长中果然不同凡响,隽怡疏忽了。
“彦林,好好读书,做你的事情,不用管人家家里条件有多好。别的都是假的,只有书读进肚里是自己的。”晚饭时分,王渊如是对彦林说。隽怡早猜到她丈夫会这么说,这话的口气老得简直像出自她父亲那代人之口,但除了说这些空洞的大道理他还会说啥?她看到彦林低头“喔”了一声,彦林或许可以像他爸一样心无旁骛地读书,但或许也会因此自卑。无论如何,这事情还是得隽怡来想办法。
隽怡决定要会会这些家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穿上了最好的行头,挎上最近香奈儿打折时入手的手袋,先去见见彦林的班主任郭老师。
这不是隽怡第一次来长中,但这一次她特别留心观察学校的环境,校园内外都是暖色,整座教学楼回廊设计,走廊很宽,办公室不大,洋溢着咖啡的香气,这是在彦林的小学所看不到的情形。
她一进办公室,所有的老师都回头看她,她从他们的目光中知道今天的这套装扮是成功的。郭老师看起来三十不到,OL打扮,一见她就立刻起身,迎她到同楼的会客室,真皮沙发,透明茶几,茶几上的鱼缸里栽着绿萝,问她要喝点什么?
隽怡只要了一杯水。郭老师给她拿了瓶依云矿泉水。
“郭老师,我来找您是因为,我们家彦林不是从长小升上来的,我感到他融入班级似乎有一些问题。”隽怡开门见山地说。
“我感到王彦林特别好,他作风踏实,学东西很快,同学都很喜欢他呢。您不用过多担心。这样吧,如果您还是担心他融入班级会有困难,我已经在考虑了,下个月我会安排他做轮值班长,这样他会有更多表现的机会,他的优点也能够让更多同学看见。”郭老师说,语速很快。
长中的老师确实不一样,我还没来,就已经准备好解决方案了,效率真高。隽怡心里想着,但想着再扳回一城:“感谢您,郭老师,您想得太周到了。我来还有另一件事,我想问问如何成为家委会的核心成员?作为家长,我很想为学校尽一份力。”
这个请求一定出乎郭老师所料,郭老师愣了一下,打起官腔来:“是这样的,家委会主席团每年十一月改选,同时也吸纳新的成员,我们特别欢迎新生的家长加入。您看这样可以吗?等这一届改选细则出炉,我跟您详细说?”
“好,感谢郭老师。您一定记得我很愿意尽力,您看,我姓盛,是盛宣怀的后人,我们盛家历来重视教育,也重视取诸社会,用诸社会,我也是这样教育我们彦林的。”
隽怡不知道这番鬼话怎么会自个儿从嘴里蹦出来的,好在年轻的郭老师似乎被唬住,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她,满是敬意,临别时还重重握住她的手,要她放心,家委会会为有她这样的家长而倍感荣耀。
十一月,盛隽怡成为长中家委会主席团的一员。
三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道理隽怡打小就明白,但那山、那人从不在她的现实经验中,因而所谓的“有”,也几乎等于“无”,但自从加入长中家委会的主席团后,她才一下子看到了那山,那人,如此密集地横亘在她面前。
家委会的主席叫谭李惠芬——这里有种效仿香港人在妻子姓氏前挂上夫姓的趋势,似乎这样可显示某种身份,谭太未做主妇前是央企的高管,在京任职,她喜欢勾起手指说:“你们都知道,在我们央企,不兴说职位,兴说行政级别,我没辞职前,已经是正局级了,为了我的仔,牺牲很大。”
这种牺牲很快又变作一种炫耀,“不过现在哪家不为孩子牺牲呢?我当初和我先生商量过,谭部当时已是正厅级,风头正劲,现在回头想自己的决定很对。”
听到这里,隽怡才明白谭部不是名字,而是谭部长的简缩。很快,她又得知,这些人几乎各个都有来历,有满蒙八旗子弟的后人,也有曾国藩、李鸿章的后裔,还有的和港台的豪门贵胄是旁系亲属,这些人中,甚至只有她和另一位母亲是上海人,其余都是外地人,而那位上海母亲,公公是革命先烈。
隽怡怀疑自己该不会是因为扯了盛宣怀这面大旗才进的家委会主席团吧?如果这些人到时候和自己套些近乎,岂不漏馅?
只有一个人没有任何来历,而且是主席團里唯一的男性,隽怡看到印刷出来的名单时就默念道,不会这么巧,不会这么巧。
可偏偏就是这么巧,陈洪志,陈小乔的父亲,追求过隽怡的男人中最让她惦念的那一个。他穿着熨烫整齐的条纹衬衫,领口敞开,衬衫的袖口有非常精致的手工袖扣,在会议室的灯光下闪着撩人的光芒。
陈洪志不需要来历,整个学校都知道他,谭李惠芬主席甚至要给他让上座。但凡有人提议了什么,谭太都会问一句:“未知陈先生以为如何?”
陈洪志把搁在二郎腿上的双手一摊,说:“我没意见,我什么都不懂,是专程来学习观摩的。”
“陈先生真会说笑。”那些太太笑起来,笑得脸上被粉盖住的细纹露了出来,只有盛隽怡笑不出。
她早该知道陈洪志会有今天的地位,她当初就没怀疑过。陈洪志会用暑假推销电视机赚来的钱,请她在学校附近的鸡粥店吃半只白斩鸡,一叠鸡心,喝鸡粥,他吃着吃着会把老板叫来同坐,很认真地跟老板说:你这儿的东西好吃,实惠,要考虑到别的地方开分店,做成全上海乃至全国鼎鼎有名的品牌,这样你以后就不用管店了,主要经营你的牌子,请人来看铺子。
老板是个上海老爷叔,看了看陈洪志皱巴巴的polo衫,土里土气的黑框眼镜,听出他浓重的外地口音,有些不屑,回敬他一句:小阿弟,开分店,要本钱,我哪有这本钱啊,我有这本钱早就退休了,还起早摸黑干活!
说完,老爷叔就回去当他的掌柜了。
陈洪志对隽怡说:你看,这个老板,一辈子就是小饭馆老板的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当初隽怡也不过对陈洪志笑笑,继续就着调羹小口小口地喝粥,她母亲要是知道她和个安徽人下馆子估计早就要跳起来,想方设法拆散他们,不会等到后头。她有好些叔婶经历过上山下乡,说外地穷得很,她的成绩可以报考分更高的复旦,但她母亲执意要她填报华师大,因复旦是全国分配,离开上海的可能性很高。
隽怡说不清,陈洪志身上的某些气质很吸引人,他早就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各个院系的教授同学都认识,而他在鸡粥店里说这些的时候,还没有振鼎鸡连锁店,肯德基麦当劳也没有开到中国来,甚至于,“连锁店”这个名词都是陌生的。
“你会说我是开地图炮,但上海很不教我喜欢的一点是,这里的人太保守了,小富即安,没有大志。”陈洪志说,“现在全国各地都是机会,我简直不能在学校里待下去,我想去深圳看看。照我看,上海很快也会改头换面,但如果上海人还只是守着自己的四亩三分田,机会都给外地人占去。”
隽怡听不懂这些话陈洪志是替他自己鼓劲呢,还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惋惜,她只是眯眯笑,说:上海人只求安稳,日子过到中上,比一般人好,心里就惬意了。我家里也是这样教我的,枪打出头鸟,吃相勿要太难看。
是在那样的傍晚,陈洪志会跟隽怡谈起他的理想,他们饭后在黑黢黢的校园里沿着丽娃河畔一圈圈地走,陈洪志说他要做最有钱的人,他说你没有穷过,你不知道穷的滋味,我小时候饿,有一次偷了家里母鸡生的鸡蛋出来吃,但那个时候小,不知道鸡蛋是要煮熟吃的,我就直接往石阶上磕破,结果蛋液流了一地,第一次知道心真是能揪着疼。所以我对自己说,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让我的家人、孩子都能昂起头做人。
是在那样的傍晚,陈洪志会说,他要把老婆、子女捧在手心,让他们过最好的日子。1990年代的校园男女之大防还很明显,谈恋爱多数是谈理想,但他们也偶尔在丽娃河畔的小树林里瞥见过情侣相拥接吻,隽怡一瞥见这情景就会侧过头去,涨红了脸,陈洪志自然也看到了,但他至多停下,双手牵起隽怡的手,说:我希望找个和我一起奋斗的人,我希望那个人是你,我会把奋斗的成果全部归给你。我也是个很传统的人,我以结婚为前提谈恋爱,我跟你说过我喜欢“三国”,如果我们将来生女儿,我会叫她小乔,把她宠成公主,她要什么,我给什么;如果我们将来生儿子,我会叫他陈瑜,儿子要吃苦,我可能还会考虑让他读军校。
隽怡念的是英文系,但因为陈洪志的关系她真的课余从图书馆借了《三国演义》来看,她很高兴能接话了:万一不巧生了龙凤胎,人家不要笑死我们,古时候是夫妻,现在成了兄妹。
“你这么说是答应我了?”陈洪志兴奋地要搂隽怡入怀,隽怡作势轻柔地捶了两下陈洪志的胸:“答应你什么了?别瞎说。”
两人都不说话,听着河边的草丛里噗噜噜噜的秋虫叫得正欢。
四
家委会散了后,陈洪志被其他成员团团围住,换名片,奉承寒暄,久久没有散的意思。这是很少有的一次隽怡觉得她打扮如此得体竟无法引起旁人的瞩目,她没有名片,更怕别人盘问她跟盛宣怀的关系,早早地离开,去取她的福特。
她有意走得很慢,她说不清,心里的某个位置在期盼陈洪志急切地追出来,像很多年前那样,问她要不要一起找个地方聊聊。
可她显然是看了太多烂俗的电视剧,没一个人出来,她们可能还聊在兴头上呢,隽怡踩油门,开车回家。
王渊问她家委会怎么样,她把那些家长的资历都介绍了一遍,心不在焉的,像在念旁白,王渊并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说:没关系的,我会跟彦林再沟通,我们当初什么都没有,不也一样靠读书有了今天的成就?
现在的时代和我们当初不一样了,隽怡说,我们当初大家都差不多,多少都是公平竞争,现在贫富差距悬殊。我们里面有个麦太,她说去年长中毕业考进哈佛医学院的那个孩子家里世代行医,奶奶是林巧稚的第一批学生。
你要相信这是极少数人。你也要相信我们给彦林创造的条件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好了。王渊说。他几乎永远这么温和,平静,从没有什么能让他发火。
这是一个连架也吵不起来的男人,想到这,隽怡忽然有些气,没来由的,她不说话。她不说话,王渊以为她被自己说服,叫她给自己剃一下头。
这是王渊另一个让很多亲戚匪夷所思的地方,即便现在收入不菲,他也从不去理发店理发,他小时候的头发是母亲帮他剃的,结了婚这差事就由隽怡承担下来,第一次剃还闹过笑话,后脑勺削掉了一块,像斑禿,王渊也没因此而转去理发店,而是说没关系,没几天就可以长出来。
结婚十多年了,隽怡已练就了一副好手艺。
可今天隽怡觉得王渊这个怪癖让她丢脸,他的节省、内敛、温顺都让她不舒服,以至于她把王渊递过来的一包理发工具往床头柜上嚄地一丢,说:“自己剃!”
王渊看隽怡心情不好,就真的把理发工具拿到盥洗室,对镜给自己修去前额过长的头发。他不跟她顶嘴,但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她,讨好她。
他向来不懂得,连当初结婚也都是隽怡提的。
第二天隽怡被谭李惠芬加到家委会主席团的微信群里。陈洪志也在里面,微信名就是名字。
她忍不住私下加了对方作好友,很快陈洪志就通过了验证,但却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主动和她打招呼。
或者他在忙吧。
她先留言给他,说她参加家委会压力很大,大家的来头都不小。
是到晚饭时分,陈洪志回復给她:你的来头也不小。
她写:你知道的,我的“盛”,和那个“盛”没有关系。
他则回复到:你以为,她们的姓氏,都和她们说的那些有关系吗?
还在她惊讶的时分,陈洪志另一条微信让她的手机响起来: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又统统跑出来喽。
她闹不明白陈洪志对那些人的态度,他在群里异常活跃,问所有人要联系地址,说他在法国波尔多酒庄的酒快好了,回头给每人寄两瓶让大家给点意见。
几乎是隽怡收到葡萄酒的同一天,彦林带回来一盒酒心巧克力,彦林果真是像他爸的,已经习惯了陈小乔这个小公主的存在,不再像先前那样一提起就生气,他把巧克力塞到隽怡手里,说:陈小乔家的,我尝了两颗,挺好吃的。
微信群里大家开始说想投资陈洪志的酒庄,“或者不一定是酒庄,我们就掏点学费,跟陈总学习学习。”谭李惠芬留言。
陈洪志推荐大家投资农场,包一头奶牛,每月几千块,不仅每月家里有安全的牛奶喝,还可以把剩下的牛奶做成奶制品拿出去卖,赚点零花钱,比理财产品强。
群里的家长几乎各个都说好,而后陈洪志把他手下的一个投资顾问的微信名片转到群里。说已经打过招呼,大家直接找他的这个得力助手就好。
隽怡也跃跃欲试,他们虽然还要还房贷,要付彦林高昂的学费,但每月几千应该还匀得出,可她最终还是犹豫着,不知怎么和王渊商量,王渊最看不起投资,说那是一群机会主义者,她也可以不和王渊商量,反正钱由她管,每月不见了几千下个月补上,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她最后还是决定不这么做,她犯不得为这点小钱有事瞒着她丈夫,他们结婚以来向来都是有商有量的。
虽说决定是决定了,隽怡仍须面对后一个月开始的微信群里的兴奋,那些家长在夸奖有机奶的味道就是和超市里买的不一样,说他们正在说服身边的亲戚也认购奶牛,划算。
她们感谢陈洪志,每个人发着风格各异的表情,刷屏,陈洪志的回复姗姗来迟,他写道:不客气,因为我家小乔特别喜欢喝牛奶,所以我想还不如为她专门买个农场,她放假了还可以带她到农场去看别人挤牛奶。
两个月以后,陈洪志的回复消息已经是:不客气,因为我家小乔特别喜欢喝武夷岩茶,所以我想还不如为她包一片茶林,自己种,放心点。
隽怡眼红着,从微信里只言片语的信息中拼凑着,计算着大家大概一个月能赚多少。她虽然入了主席团,但显然是边缘人,有时大家会一同讨论某几支股票,隽怡也同样插不上话,她的丈夫不玩股票,至多在年末买些保本的理财产品。
隽怡开始学习,她从网上买了些书,又找了些在线的视频课,学习看K线图,重新做数学题,这是继《三国演义》后她第二次为陈洪志读书,有时候甚至太投入了,连晚饭也忘记做,常常是儿子回来了她才胡乱下个面,她丈夫和儿子看到了也不起疑,咕噜噜把面送到嘴里去,说:“好久不吃面了,面挺好吃的。”
大概是半年以后,隽怡自觉已经学到了足够的投资常识,自己跟自己说,这次陈洪志那边再有什么投资机会,她也要下海试水,分一杯羹。
不用她着急,每个月谭李惠芬都像来例假那样准时,在群里艾特陈洪志,问他最近有什么好的投资介绍。
陈洪志说,如果大家手头有闲钱,他手下正好有支私募基金要上市,大家是自己人,弄几支玩玩,上市之后随时翻一番。
隽怡看着手机上的绿底黑字有些傻眼,她原本盼望着投个果园什么,忽然变成私募基金,她在网上看到过,私募基金近些年很抢眼,确实如陈洪志所说,上市后随时赚几倍,但她也知道,本钱很大。
群里的太太们表现得一如既往的殷勤,说这是千年难得的机会,说承蒙陈总不见外。隽怡盘算着,家里每月的可支配收入恐怕是够呛,家里的存款早就在换房的时候砸首付里了,哪里还有闲钱呢?她打起父母的主意,她和王渊每月供给父母两千生活费,他们还有养老金,他们生活向来节衣缩食,她去年年底陪母亲去银行买过理财产品,知道他们的存款有四十万,和其他阔太太虽不能比,但四十万大概可以买张入场券了,如果上市之后翻一番,那就是八十万,不仅父母开心,也让其他人知道,她盛隽怡也是个可以跟她们一同玩投资的角儿。
她用了很简单的方式就问父母把钱借来了,她没说借钱,说买一个长期的理财产品,投资收益比银行利息高多了,父母就问了一句牢不牢靠,隽怡骗说是工商银行的一个新产品,长中的一个家长是银行经理,原本是内部认购,因为认识,所以才破例。父母一听是国有银行,放心了,很快就把钱转到了隽怡的户头。
隽怡私下发微信给陈洪志,问他,她手头只有四十万,不晓得够不够入场。
“你这周末什么时候有空,我们找个地方聊聊。”陈洪志回复道。
五
隽怡跟丈夫儿子说是去和大学同学“太太聚会”,两人都不疑心她的隆重赴宴(提前一天做头发,美容,当天中午几乎不吃饭,下午穿一条束腰的真丝碎花连衣裙外搭白色真丝披肩出门),父子俩都是隽怡无论打扮多么精致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木头人,但今天王渊有意无意地说了句:哎哟,今天看起来很年轻嘛。
隽怡笑笑,不搭话,当是对今天这套行头的肯定。
和陈洪志约在多伦路上的茶馆,老式的竹帘把落地窗折进的阳光筛成几缕,撒在古拙的清水泥紫砂壶和紫砂杯盏上,陈洪志点的是铁观音,香气扑鼻。
“你没怎么变,”陈洪志说,“可见你日子过得不错。”
隽怡微笑,说自己的先生是个吃技术饭的,不懂得浪漫,但是个过日子的人。
陈洪志没有礼尚往来,介绍自己的妻子,而是问隽怡:“你很缺钱吗?”
隽怡的杯子过重地扣到了茶碟上,发出哐的一声,她忙着摇头,问陈洪志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看你之前都不投资,忽然这次要投资,觉得奇怪。”
“是不是数额太小?主要是我和我爱人的钱都在房子里了。”隽怡说,“如果数额小,你就看在老熟人的面子上让我入个场,玩一玩。”
陈洪志低头不看隽怡,喃喃道:“数额不是问题。”
隽怡不知道为何,只感到面前这个男人忽然变得羞涩腼腆起来,连正眼看她都似乎不敢。为化解这尴尬的沉默,隽怡逼迫自己担负起活跃气氛的角色,反而弄得更僵,像个在做财富访谈的新闻记者。
“你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在那里工作顺利吗?”
“什么时候开始投资的,怎么会开始投资的?”
“现在公司的业务覆盖了大陆和海外?一定很忙吧?”
“现在这么成功,你已经达成了当初的理想了吧?”
最后那个问题,引陈洪志抬头,长时间地凝望她,望得她装作喝茶低首回避。“可以说达成了,也可以说没达成。”他没再细说,了结了这个问题。
“你太太是做什么的?”隽怡终于问出了这个她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她原来是中学老师,我让她不要做了,专心照顾儿子。她不肯,转到常熟联合书院的小学做老师去了,我把儿子放在那里读书,她说这样也能带小瑜。我的小儿子。”陈洪志说。
“你真的给女儿取名小乔,给儿子取名陈瑜。”
“陈小瑜,我改了一点。”说到儿子,陈洪志嘴角带笑。
“为什么在常熟读书?不一起放在长中?”
“这么说吧,我现在对投资有点走火入魔,我觉得未来的教育市场大有可为,但是长中弹丸之地,我跟校长见过,鼓励他经营长中这个品牌,到郊区乃至上海之外开分校,我可以帮他,但他似乎不太感兴趣,很满足现状。后来我就听说常熟有个新的世界联合书院,或许那边可以下点功夫,但我对投资很谨慎,知己知彼才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儿子到里面读书。”
隽怡想起那家鸡粥店的老板,但她没提,没必要让他觉得她把和他一起的点滴记得这么分明。
“你的家人都好吗?”隽怡问。
“爸妈都在,已经在蚌埠城里安了家。姐姐姐夫我介绍点生意给他们,他们做得很好,两个外甥读书很争气,一个去年考了北师大,另一个明天高考,估计考哈工大不是问题。我弟弟六年前就故去了。”
“对不起。”
“没什么,都是陈年往事了。”
一周后,盛隽怡来到陈洪志位于陆家嘴的公司,把四十万钞票换作了一纸投资合同。
六
陈洪志答应私募半年内上市,然而半年来国内一直流传着小道消息,说证监会要关闭私募上市的通道。
微信群里人心惶惶,偶尔有人问陈洪志,陈洪志都打保票,说不会关死,只是会更严。谭李惠芬也说,她听老同事也说,关死政府也没钱赚,不上算,内部的消息是严格把关,可能周期会更长。
半年过去,私募还没上市,却传来了一个爆炸性新闻:北上广深暂停私募公司注册。隽怡看到消息时整个人瘫软,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手机,在微信群里打字:北上广深暂停私募公司注册。
这时候才发现,真正加入陈洪志这次投资的人才三个,她,谭李惠芬和麦太,谭李惠芬和麦太的投资金额都比她大得多,但却没她这么紧张,她们似乎很相信,陈洪志一定有本事搞定,大不了上不了市,撤资,钱不会短她们。
只有隽怡整天坐立不安,睡觉也睡不踏实,她睡到半夜会一身冷汗地醒来,拿夜光的电子闹钟看才三点不到,万万睡不着,她想很多东西,为何谭李惠芬和麦太都这么笃定呢?莫非她们是陈洪志的托儿?不可能。还有另一种可能,她之前听一个旧同学说,她的一个有钱朋友碰到金融诈骗,最后只有那个朋友去报案,其他人都全当没事发生,因为那些人的钱可能来路不明。
隽怡翻来覆去,越想越害怕,她不一样,她拿的可是父母的棺材本,万一打了水漂,她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跟王渊解释?想到这,她瞅瞅身旁的丈夫,她甚至手执闹钟的夜光面凑近王渊的脸,王渊浑然不觉,均匀的呼吸分毫不差。
“明天发微信问陈洪志,明天就问。”雋怡需要这样再三说服自己,才能在倦了的晨曦再合眼眯一会儿。
然而第二天起来她又不敢了,怕陈洪志觉得她大惊小怪,觉得她缺钱,看不起她,她说服自己再等一宿,于是又熬过难眠的一宿。
就在她熬过十天后猛然发现自己苍老憔悴了许多,并且她听到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彦林放学回来告诉她,他换到了前面一排,因为陈小乔已经一个礼拜没来上学,似乎到美国去了,说是她爸给她找的交流项目,这学期都不会回来了。
莫非是卷款潜逃?
隽怡这次真的怕了,心里打着鼓,却还是不敢问陈洪志,而是先私下问谭李惠芬和麦太,知不知道陈小乔已经不来上课了?
谭李惠芬和麦太似乎早就知道了。她们却还很镇定,说:陈洪志的投资公司是上市财团,犯不着为两三百万的小钱骗她们,投资这事,放长线钓大鱼,反正不等钱用,当是交他这个朋友。
这下隽怡可再也忍不住了,她深知自己和那些人有着天壤之别,她累了,不想再去装什么淑媛阔太,装盛宣怀的后人。她豁出去了,给陈洪志留了很长的言,说那四十万是她父母的棺材本,说她丈夫收入虽高,也只是打工,说他们的房子现如今每月还要交好几万的按揭。求他不要骗自己,把钱还给自己。
陈洪志没有回。
隽怡白天一个人在房里哭的,老公儿子都不在,可以自己可怜自己。她想起上回跟陈洪志喝茶,陈洪志欲语还休的样子,原来不是心里还惦念她,还觉得没娶到她是人生的最大遗憾,而是挣扎着要不要骗她,要不要背着良心连旧情人的钱也骗。
那晚,她又发了很长的微信给陈洪志,内容差不多,只是用词程度更激烈,说这些钱足以毁掉她的人生。
陈洪志仍然没有回。
她万念俱灰,半夜偷偷在被褥里抽泣,忽然想到陈洪志有老婆儿子在常熟。或者去常熟找他老婆儿子也行,求他们把钱还给她,他们会不会也早逃到美国去了?她不清楚,但好歹是条路。她这么想着,决定第二天早晨八点乘火车去常熟,下午三点回程,神不知鬼不觉。
她说服着自己这样能行,因为陈洪志主要行骗的区域在上海,不会影响到常熟,他的老婆儿子不需要跑路。他老婆是老师,老师知书达理,把实情告诉她,她一定会同情自己,设法还钱。
次日,丈夫一送儿子去上学,她就匆匆收拾好行李,平生第一回顾不上服饰搭配,焦急地赶去火车站。她已经有些日子没乘火车了,近些年总和丈夫儿子每年暑假搭飞机出国旅行,简直忘记了坐火车的感觉。
高铁很空,这一排只有她一个人,这情形很让她想起大四那年的春节,她在大年初一的中午搭火车从安徽蚌埠回上海,火车也是这般空,春运的高潮已经过去。
她是逃回来的。她本来是随陈洪志回家见家长谈结婚的,拥挤的火车以及火车上泡面、汗酸、脚臭交杂的气息她忍过去了,坐着轰隆隆响的拖拉机颠簸到农村她忍过去了;陈家那些满脸蚀刻般皱纹的亲戚她忍过去了;厕所在屋外,小解时旁边的女人撅着屁股用一口土话问她就是陈洪志的上海女朋友吧,她忍过去了。但是这一切到她看见陈洪志脑瘫的弟弟倚床口水淋漓的时候,她受不了了,她很勉强地在他家吃年夜饭,看他家把最好的收成悉数拿出做了丰富的晚宴,苦笑着接受他父母的祝福。第二天早晨,她要陈洪志送她去火车站。
两个礼拜后,她母亲托旧同事帮忙,介绍了当时在交大念研究生的王渊给她认识。
隽怡下了火车打的赶往常熟国际联合书院,好巧不巧,正好是家长开放日,她被迎进学校。这所学校比长中气派,设施也更一流,有网球场和壁球馆。教学楼的一楼大厅正展示学生的科学作业,恰好看到了陈小瑜的名字,他做的是计算机的历史,名字旁边写着:二年级一班。
隽怡是坐到二年级一班教室里才收到陈洪志的微信的:“我一整天飞机上,刚看到你的留言。抱歉我的投资给你造成这么大的困扰,如果你早跟我说,我绝不会接受你的投资。这支私募会转到美国上市,但我可以立即把四十万退给你,麻烦给我账号,我转给手下处理。”
隽怡很窘,脸发着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坐在这个教室里。这节是生物课,生物老师教孩子用筷子和手工纸做一朵百合,然后为自己的百合上色,并認清花各个部位叫什么,有什么功用。学完后大家有个现场抢答,得分最高的学生可以得到老师手里的真百合,赠给自己的家长。
有个胖嘟嘟戴眼镜的小男孩表现特别抢眼,在掌声中接过一支鲜嫩欲滴的百合。
“陈小瑜,现在你可以把百合献给你的母亲了。”
隽怡看着这个小男孩朝自己的这个方向走来,眉目活脱是陈洪志的样子,花最后送到了隽怡身旁这个女人的手里,她的相貌特别平凡,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出众的,而且脸显得比隽怡苍老很多。
如果是以前,隽怡一定沾沾自喜——这个女人跟自己哪里能比?而今,她只想在下课铃一响就避到走廊上,回复银行账号给陈洪志,搭高铁回家,快点结束这荒谬、无地自容的一天。
个人简介
钱佳楠,青年写作者、译者,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集《人只会老,不会死》,现就读于美国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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