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祖伊在社区图书馆打工,是一个真正的文学爱好者。她天赋异禀,精通多门语言,读起书来废寝忘食,阅读品味十分挑剔。十四岁之前她从不读活人的作品,十四岁之后,由于所有经典都已读完,她开始读那些她认为最优秀的在世作家,其中一部分人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或其他国际奖项,另一些人在本国被奉若神明,在别处无人知晓,还有另一部分人写得最好,却默默无闻。
她读小说一般按照出版顺序,从处女作一直读到最新出版的书,她没钱买书,只从打工的图书馆借阅。有些小说家写得又慢又少,并且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版新作品了,为了维持乐趣,她不得不隔几年才读一本。
一个寒冷的一月中午,她打开在书架上等待多年的《西摩:小传》,边吃午餐边读完后,满意地合上了书页。“他有半个世纪没出新书了吧,要是写得勤快些就好了。可现在他至少九十岁了。”当天晚上,广播里播报了J.D.塞林格在新罕布夏尔的家中去世的消息。
另一天清晨,她合上了多丽丝·莱辛《阿尔弗雷德和艾米莉》的最后一页,羡慕地想:“一个活到老写到老的女战士,听说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始一部新长篇?”下午,莱辛在伦敦家中去世,享年九十四岁。
又有一天,她依依不舍地读完了《苦妓回忆录》。由于有之前两次的教训,她把这本书的阅读过程尽可能拉长,远远超出了她的正常读书速度所需要的天数。晚些时候,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亲戚费尔南达在推特上证实了马尔克斯已于当日在墨西哥城因肺炎去世。
就这样,这类事件发生得越来越频繁,间隔越来越短。过去的一年里,她读完了二十多个在世作家已出版的最新一部小说,而他们都因为各种各样自然或离奇的原因于她合上书页的当天去世。尽管她极力不让别人知道,“克死作家的热忱而年轻的女读者”这一名声还是逐渐传开,到了但凡写得还行的小说家都人人自危的地步。有的小说家想方设法动用人脉,防止自己的最新作品被送往女孩所在的社区图书馆,有的干脆不在女孩所在的国家出版新作。
渐渐地,女孩所在国的小说家中开始盛行一种防身法:写一部完整的作品,把手稿寄存在版权代理那儿,直到完成下一部作品才出版之前的一部,这样“致命女读者”读到的永远不会是作家的最后一部作品。据说有几位杰出作家的拖延症由此痊愈。
自然,一些新近旅居本国的小说家,如果他或她能很快打入本地的文学圈子,就会及时得知这个秘密,而那些不善社交或被排挤在圈子之外的新来者就只有仰仗自己的勤奋和运气。“为了保命,您得一本接一本,快些儿写下去。”这句话成了编辑们给作者写信时最爱用的结束语。
一位刚来此地不久、尚未出道的青年作家裘德,因为常去祖伊所在的图书馆查阅资料,爱上了这位狂热的年轻阅读者。他向她求爱,他的恋情得到了回馈。不久,裘德完成了第一本小说的手稿,把它题献给她:“你是這本书的源泉,你应该成为第一个读者。”由于这是他的第一部完整作品,也是最近一部,祖伊很谨慎地拒绝了阅读的请求,虽然和任何处于热恋中的少女一样,想阅读恋人为她所写的作品的欲望折磨得她彻夜难眠。
她向他解释她的顾虑——裘德是个除了写作外对什么都不关心的人,对围绕祖伊的传言一无所知——他却对此不屑一顾,认为这一切不过是巧合:“再说,亲爱的,严格来说这本书并未结束,因为我对你的爱永远没有终结那天。如果死神是个有经验的读者,他会知道故事还有续篇,在续篇完成之前,他总不会想要中止我的工作吧。”
“死神可未必读小说,”祖伊说:“他这么忙,即使有时间读虚构作品,我觉得他应该只读诗歌。”
“我很好奇死神的诗歌品味,”裘德说:“既然所有最杰出的诗篇都是关于他本人的。而上帝也许在天堂里读小说,他的工作要清闲得多。但是言归正传,你真的要拒绝做我第一本小说的读者吗?”
祖伊无法拒绝。她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如果由小说家本人把故事朗诵给我听,那就不算我读了这本书,那么也就不会发生可怕的事了吧。”
裘德也觉得这样不错,于是,在雾月火苗摇曳的壁炉前,他一连十个晚上给祖伊念手稿。祖伊的瞳孔仿佛是猫,随着他短短长长的句子,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在第十一个夜晚,他们来到了故事的末尾,而裘德对自己精心写就的结尾早已能够逐字背诵,所以虽然手稿摊开在他的膝头,词句从他唇畔如白蚁般排着队迤逦而出,他的眼睛却一直望着祖伊离他不远的右耳。
那是一只半透明、淡粉色、耳廓上栽种着金色绒毛的耳朵,一只因专注倾听而微微扩张的耳朵,在几轮螺旋的骨肉背面通往幽暗深渊的耳朵,以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引诱着凝视者的耳朵。
不知何时,裘德感到自己的身体漂浮起来,并且不断变小变轻,直到他如一粒尘埃悬在空中,随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进入了祖伊的耳孔中。最初一阵风的呼啸平息后,裘德没想到祖伊的耳蜗深处是如此安静,如此宽敞。当双眼逐渐适应了内耳的黑暗,他发现自己悬浮在一间非常宽敞的客厅半空。确切地说,那是一间改建成图书室的客厅,四面都是顶天立地的书墙,没有门。房间中央错落着大约二十张书桌——或许更多——每张桌边都坐着一个或奋笔疾书、或埋头读书、或托腮沉思、或伏案打盹的人。他觉得其中几个人非常面熟。
裘德发现房间角落里还有一张空桌,上面放着一盏绿色灯罩的铜台灯,还有钢笔、墨水瓶、纸。灯,已经被拧亮了。
二
以下摘自辛西娅的日记:
“似乎是从春分那一天起,天光突然被可笑地拉长。整个漫长的冬季,下午四点就暗下来的城市,突然像是装上了一百瓦的备用太阳,所以虽然现在是夜晚九点,我还可以指着这片最熟悉的海,说这儿是蓝色,那儿有一点发紫。
几乎每个来岛上的人都会被我拉去海边。别误会,除了苔藓,我在岛上没什么朋友,连熟人都没有,假如我消失,绝不会给周围的人造成困扰。
正因为这样,我才每晚去海边,看看烂熟于心的礁石和岛屿,日落后翻动着银色手掌的波浪,还有青蛇般沿着海岸线呼啸而过的绿色火车。回来的路上,大体知道自己并没有消失:那样干净的命运,是我配不上的。
所以把远道而来的朋友带来这里,似乎是一件滑稽的事。在这一带旅行的人,没有谁稀罕海,何况除了烈日下和暴雨前,它是那么的乏善可陈,早在两个世纪前就被度假者抛弃了。走上一座满是陈旧涂鸦的拱桥,下到一条狭长的甬道,左边是扭成大辫子的铁轨和四四方方的玻璃候车塔,在夜色中发着清冷的光,也照亮对面空荡荡的站台。右边是一堵高高的石墙,上面是同样平庸的涂鸦,还嵌着几扇阴森的铁门,也许是火车站的库房。再走几步,抬头可以看到几排废弃的看台座椅,也许在它的黄金时代里,这片沙滩曾布满巡回马戏团的帐篷。
从拱桥的另一头下,就站在了海堤上。看着那些开裂的岩石,岩石上熟稔不过的几种对齿藓,几只在水草丛中奔跑的矶鹬。伊丽莎白·毕肖普有一首诗就是以这种鸟为主人公的,第一句似乎是这样,‘他把沿途的啸叫视作理所当然/并且世界注定时不时就得震颤/他奔跑,跑向南方,笨拙又谨慎/一种节制的恐慌,不错的开端,我好像还能再背几句:‘世界是一场迷雾。然后世界又/微缈,广袤,澄澈。潮汐/或涨或落。他无法告诉你是何者/他的喙已聚焦;他分身乏术/寻找着某种事物,某物,某物/可怜的鸟儿,他着了魔!数百万沙砾呈黑色、白色、黄褐、灰/掺杂石英颗粒,玫瑰晶与紫晶……
也许那是伊丽莎白的自画像吧,亲爱的伊丽莎白。
这一晚我沿海岸线走到了从没到过的地方,没有路了。我在翻过一垛乱石墙时被扎破了指尖,血珠渗了出来,我熟练地把它吮干。这时候,远处海平面上那座熟悉的岛屿突然亮起了灯,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漫山遍野,像星的瀑布,也像一个巨人源源滚下的泪珠。揉揉眼睛再看,那白日被我当作海面的地方,竟是一片带状的次大陆,被一闪一闪的暖黄色点缀着,慰藉着邻近的海面。
我想起在我来这片海边的第一天,就看到路边的布告栏里贴着‘僧侣镇的信息:它的历史,它的废墟,它孤绝的地理位置,如今它的人口构成,镇上死去多年的杰出人物。关于这最后一项其实乏善可陈,我向来记不住政客和商界大亨的名字。唯一有印象的是一个叫做裘德·艾塔赫奈尔的作家,他在二十七岁那年从外省来到僧侣镇定居,同年年末突发疾病去世,没有人知道那是种什么病。他死后才由一名年轻的女性友人代为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说,一经出版即引起了全国轰动,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一系列大奖。僧侣镇政府给他追颁了勋章,并以他的名义设立了本镇历史上第一个文学基金,专门资助二十七岁以下的年轻作者。布告栏的末尾骄傲地用红字写着:文学是本镇的名片。
我一直以为那是旅游局随处张贴的广告:僧侣镇也许在附近的某座岛屿上,可以搭乘渡轮来一次一日游,或者就在我所住的这座荒岛某个更为荒僻的海岬上,只要有可靠的地图,徒步就能走到。我甚至在心里拟定了探访的日期,兴许可以去看看僧侣镇上的泥炭藓、提灯藓和紫背苔。
然而这天晚上,当我站在夜幕已降临的海边,看着海平面上那片亮晶晶的、暗影幢幢的陸地,听见波浪像一只被困的猛兽拍打着堤岸,感觉着右手无名指尖一跳一跳的钝痛,凭着所谓的直觉,我忽然明白了关于僧侣镇,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三
“有个作家非常讨厌电灯,同时他又讨厌白天写作,于是在家里囤了很多蜡烛。他有许多装在大杯子里,可以点上五十小时的巨型蜡烛,也有高高低低插在银烛台上的枝形蜡烛。他总是同时点燃一批蜡烛,过一阵就吹熄它们,换上另一批。由于蜡烛数量众多,他还从没有点完过任何一根,他相信不把蜡烛烧完是他保持高产的秘密。
一天夜里,作家窗内照常烛火通明,到了清晨却没有熄灭,烛光整日在窗帘背后黯淡地跳动。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天两夜,好奇的邻居终于推门进去,发现作家已经趴在稿纸上死去。除了巨型蜡烛还在杯底燃烧,满屋的蜡烛多半已熄灭,尽管屋内亮如白昼。”
辛西娅一边往下午茶里加方糖,一边给路娜讲了上面这个故事。路娜是社区中学的一名中文教师,她俩是如何成为朋友的,对辛西娅而言是个谜,毕竟这个中国女孩给她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样:谁会向第一次见面的人倾诉一段已经结束的婚外恋情,并且一倾诉就是两小时?路娜不傻,以她的年龄甚至可以称得上博学,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放荡女人。但她太执着于恋爱这件事,赋予它太多莫须有的意义,以至于虽然有着翠鸟般轻盈的外表,整个人却散发一种令人遗憾的滞重,辛西娅几乎可以看见路娜的过去如颗颗汞珠从她周身滚落,令她无法向前迈开干燥的一步。
但是路娜懂得倾听,像执着于自己的情绪一样关心别人心灵的秘密,路娜有和她的舌头一样工作狂并且高效的耳朵和眼睛。路娜的丈夫在岛上的移民局工作,出差的时间比在家多,路娜和一个叫夏尔的诗人常年保持着情人关系,甚至在认识丈夫之前就如此,因为某种复杂的原因,她最近主动结束了这段关系,而这却让她的精神陷入了更深的泥潭。辛西娅既没有丈夫也没有情人,她在大学生物系担任助理研究员,白天的工作是研究苔藓,最近正忙于一种罕见的生于海边岩石上的光苔的培育,晚上她整理文献,看些专业以外的闲书。辛西娅对人的感觉很迟钝。除了系里的同事,还有偶然来岛上度假的几个老家的友人,路娜是她仅有的社交生活。
“为什么给我讲这个作家的故事呢,某种警醒我振作起来的寓言?”路娜无精打采地问,麋鹿般的眼眸像蒙了一层翳。
“这是我昨晚的梦。”辛西娅说。
四
以下摘自路娜的日记:
“我失恋了。再次像个初次失恋的少女,落入了手足无措、失重的境地。可我早已不是少女,他也不再是少年,一起站在人生中途的门槛,背后是脚印凌乱的滩涂,前面是萤火幽微的莽林,惊觉就爱情而言我们已是怎样地两手空空。
是这样的吗?成年人的心痛,是这样比少年时切得更深,更让人深深预感到命运刀俎前我们所有人没有悬念的结局吗?不,这只是我的命运,看见绝望的是我,主动走入绝望的也只是我。我在平安夜凌晨的马路上晃荡如一个失心的弄臣,这些人家的圣诞树都好高好美啊,门厅里这些金银璀璨或水果色的彩灯要整夜闪烁吗?可是那些门厅里空无一人,并且哪一棵冬青或纵树背后都不可能有我从小梦想的充满欢笑的家了。我已经弄丢了我的爱人,亲手毁弃了在我身上发生过的最好的事。
街上火树银花但空无一人,只有拐角处的酒吧门口醉汉们肆意吹着口哨,仰头向寒风中吐出螺旋的白雾。我多么羡慕他们的醉态,我想向着银河大声咆哮,我抬头看见了今夜清冷的北斗,多么轮廓分明而又坚定地清冷着,此刻他也在某处看着这些星星吗?还是早已进入疲惫无梦的睡眠……
是的,最让我心痛的是他声音中的疲惫。他曾是那样一位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少年,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在我们初识的深夜他便是这样直勾勾看入我的眼睛。我曾被这样赤裸的告白所惊吓,为什么是我?总是笑声爽朗,阳光下不管不顾、一往直前的他,为什么会中意这样孤僻、胆怯、瞻前顾后、在阴影中踉跄前行的我?他值得一位更驕傲,更能杀伐决断的伴侣。我恨透了住在自己体内的女人,恨透自己总是一副肾虚的面貌出现在世人前,也许那是我自我保护的铠甲。
曾有人从远方给我背来一柄未开刃的宝剑:‘你除了剑气,什么都不缺。可我知道我缺得太多,而他对我的理想化让我害怕,我怕他爱的只是个幻影,是只存在于他诗中的我。真相是,我或许至今仍是那个在幼儿园里被欺负和孤立,小手指被咬到流血,被拔下新毛衣上的绒球并被塞入耳孔……因为有了教训而从不敢与人争夺玩具,总是在老师把积木倒上桌那一刻就乖乖钻到桌底捡别人落下的积木、导致每天放学裤管都黑乎乎一片的小女孩。当然,上小学后我逆袭了,因为我有漂亮的面庞,优异的成绩,老师的宠爱,我反过来欺负那些曾经欺负我的男孩,掌握了永远能全身而退的秘诀。可那是多么病态的逆袭,那个跪在桌底等待玩具掉落的小女孩,永远,永远,永远困在我身体里。为了把她藏好我从小是个工作狂,我想要变强,变得更强,像个男人一样!是的,我渴望成为强者同时仰慕强者,我心中住着一个法西斯也住着一个O娘。而他,一直是那位强者,我的航标,我策马飞奔的情郎,即使在阴影中也闪闪发光,而现在,他告诉我他的心碎了……
是的,当他说他的心已碎,我才真正地再次失恋。这些年来我压抑着心中的创痛,努力奉行善待眼前人的原则,显然并不成功。对于丈夫我既未能给予妻子的温柔,也未能给予情人的爱,爱,原先是有的,可是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在我再次见到他之后……是惯性,是婚姻本身的属性,或者只是我不能安于任何匀速圆周运动的愚蠢心魔,我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我的婚姻正在分崩离析。屠格涅夫说一切情感都可能通向爱,敬仰、柔情、嫉妒甚至憎恨……唯独感谢不能。那么我想一切情感都不能磨灭爱,伤害、猜忌、憎恨乃至蔑视都不能,除了内疚——内疚是和自我最根本的斗争,本性和爱无法相容,内疚的对象和爱恋的对象无法合一,除非它能转换成其他情感。
我多么渴望原则分明,雷厉风行,可是我连拒绝街边醉汉的性骚扰都困难,我居然,居然需要籍着微笑和道歉来摆脱一切我厌恶之事,被压抑的攻击性……或许也谈不上攻击性,对这世上无趣的一切我并没有蹂躏的欲望,只想远远走开。而对极少数能使我发生兴趣的人和事,我总是太容易就臣服。这也是为什么在他扛着我走上顶楼房间的那个夜晚,起初的挣扎太容易就融化成一种柔软的疑惑,在他怀抱中恍若无骨地疑惑着,身后一级级退入夜色的台阶是通往地狱还是天堂的阶梯。我……心灵容易好奇而身体容易湿润,这是我一切麻烦的根源。”
五
“路娜,除了认字,你给学生们讲中国文学吧?”
“也讲。不过挺困难的,中国近现代小说的意识形态,一个普通的白人高中生很难产生共鸣,况且好的译本也太少。古典小说的话,宗教和文化背景上的距离又太大,语言也难,他们不感兴趣。”
“你可以讲讲爱情故事,或者鬼故事?谁都能理解这两种故事。”
“那可未必,我曾经试着让他们读《红楼梦》缩写版。结果,不止一个女学生有这样的困惑:宝玉为什么不去向贾母提出,自己非黛玉不娶?如果连死都不怕,到底能有什么障碍把相爱的两人隔开?‘他为这份感情做得不够多,‘他根本就没有把感情付诸行动,‘父权制度只是他的借口,他从来不是一个专一的恋人……对十几岁的小姑娘试图解释这类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你不赞成?当然,这里的女孩很早就有很强的性别权利意识,我刚转来现在的大学工作时,还颇不适应了一阵。”
“也不是赞成不赞成的问题。人和人之间的每段关系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认为无论男女,所有人都有权利在短暂的一生中去创造和不断加深对各种关系的理解。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因为其易操作性,是一切伴侣关系中最明朗和最容易得到外界宽容的,就像光。但还有其他更晦暗和复杂的关系,对于一个人理解自身和世界的征途一样重要,愿意费这个麻烦去理解自身和世界的人应该被视为心灵的探险者,至少不该被视为反常……”
“怎么听都像自我辩护啊,路娜。你先生对这套论调怎么想?”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夏尔的事,他甚至认识夏尔的另一个女友。但他并不觉得有需要去发展一段婚外恋情来达到内心的平衡,他先天就是平衡、稳定、难被扰乱的。辛西娅亲爱的,每个人对自我认知的需求不一样,方法也不一样,所以人只能对自己负责。”
“你先生可真是光一样的存在。”
“看似光的事物背后,几乎无一例外能找到晦暗。光本身就是阴影孕育出来的东西啊。你最近在培育的那种苔藓叫做什么……cyathodium……”
“Cyathodium cavernarum,光苔。”
“对,光苔,在玻璃瓶里闪烁着黄绿色荧光的那种苔藓,自然环境下不是只能在潮湿阴暗的礁岩缝中存活吗?Cavernarum直译是‘属于洞穴吧?自从和夏尔切断联系,我感觉一直处于一个漆黑的洞穴中,浑身无力,每天总也睡不醒。不过,或许我身上某处也有什么东西开始生长了,也不是不可能吧。”
六
以下摘自辛西娅的日记:
“这些年在岛上不断搬家,从一个封闭的处所到另一个。而今年,因为地面上房租疯涨,学校又不再提供住房补贴,干脆住进了地下室。
拿到钥匙的第一天,在地毯上发现了几只蜗牛,小小的,探头探脑伏在墙沿。它们是怎样长途跋涉,钻过两道门缝,从屋后荒草丛生的花园蜿蜒抵达此地,实在没有线索。另一种可能是它们从正门进来,可是那样就要学会上下台阶。
浴室角落和窗台上有不少蛛网,懒得清理。用手抓的话,难免会不小心弄死,何况比起软体动物,和蜘蛛还算能融洽相处。上一个住处,一只硕大的长腿蛛就筑巢在莲蓬头上方,每晚淋浴的时候,它就在头上晃来晃去。一开始还不习惯这样和它赤裸相对,渐渐也就找到了前伊甸园式的放松(实际上,也搞不清它的性别),拿下喷头冲洗时注意不浇到它。
掉发很严重。每天起床梳头可以捋下好大几簇,这时往往还衣冠不整,便打开卧室窗顺手抛向院子(只有高处的一小部分窗能水平打开)。无奈头发太轻,常常丝丝缕缕挂在窗框上,时间长了,有次去院里推自行车,看到一些貌似蜘蛛却比蜘蛛黑且硬朗许多的蟲子,正以我的头发为吊桥,奋力向窗子高处攀爬。这才略有些害怕,清理了一番,但还是难改往院子里抛头发的积习,有种在抛弃自己身体的,天葬似的快感。
卧室屋顶和朝花园的那面墙之间有个马蜂窝,在砖缝深处,我看不见具体位置。只看见马蜂一刻不歇地在那里进进出出,嗡嗡嗡的,至少有二三十只。每次去园里晒衣服都提心吊胆。晚上躺在床上,总会听到那面墙深处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也许是啄木鸟(但我并未听过这种鸟啄木),也许是蜂窝里正在进行一场午夜秘仪?可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小小的昆虫能发出这样坚硬的叩击声。一开始也会怕得睡不着,生怕砖墙被蜂群攻破,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被封存在金黄的蜂蜡里动弹不得。然而渐渐开始喜欢这意象,我早已用看不见的蜂蜡把自己层层封裹,如何还怕多裹一层?逐渐睡得不省人事。
除此以外——以及有一次半夜去上厕所,发现一只蛞蝓爬进了厨房——地下室真是个让人安心的地方。仅有的餐桌在厨房里,充作书桌,隔窗常能听见外面北风呼啸。这里的气温常年比地面低七至九度,所以在八月就开了暖气,睡前要开一会电热毯。到了十月,即使有暖气,渐渐也坐不住。倒是有个壁炉,平时楼上稍有振动就会不断往下掉渣,根据它焦黑开裂的内壁,判断过去常有人点火。但我害怕一氧化碳中毒,于是冷得不行时就煮一锅鸡蛋,让蒸汽突突突地冒出来,要不了十分钟,屋里就会雾气缭绕。我关掉厨房和卧室之间的门,小心保存着蒸汽,蒸汽在头顶吊灯的黄色光晕中跳舞,窗上凝满水珠。有时点上蜡烛(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黑夜里度过),火苗会在玻璃上的水珠间隙形成不可思议的图案。
这栋楼里共有六户,因为住在地下室,平时不会遇见别人。除了每天定时去花园里喂猫的马可,几乎没有人会经过院子、花园、我窗前。至于猫,常驻的有四只:胖子菊丸,大胖子刚田武,瘦子小黑,断尾的伊西斯。伊西斯是一只奶牛猫,丹凤眼,五官像人,像我认识的一两个人。
菊丸和伊西斯经常趴我在厨房窗台上。在餐桌上看书写字,一抬眼就看见它们弓起背或露出蓬松的肚子,把自己拉伸成一只豹子。或者就目不转睛地隔玻璃看我,定慧双修。房东嘱咐不能让猫进屋,甚至在所有窗台摆上一个绿色小盒,间或发出据说猫无法忍受的低分贝噪声。我觉得吵,偷偷关了,也就只去花园里喂食。我准备的猫粮似乎不如马可华丽,猫们只有特别饿时才吃得起劲。伊西斯有时吃完一顿,又会蹲点到马可窗下咪呜乞食,这让我略有一点瞧不起它。
马可是个电缆技术员,但不知怎么白天永远在家。我想他应该和我一样病得不轻或者更甚,和人说话时双手会颤抖。他的声音非常尖细,语速过快,因为过分紧张总会说得比合适的更多,这些症状我都再熟悉不过。第一次说上话是在花园里,我在晾衣,他去喂猫:‘啊,猫是最富有同理心的生物啊。我暗笑。大概我生性邪恶,忍不了温情脉脉,即使自己和马可一样竟然只有猫可依赖,最好别人不要知道。‘那天我在马路对面,小黑一看到我就横穿马路跑过来,一路躲闪着各种汽车……‘真的吗?多甜啊。我真是坏到家了,说话不过脑子。但那一刻,确实想不出别的办法来表达‘我为你的高兴而高兴。(那一刻,这心情似乎是真的,就像上星期,看见沾满路娜周身的汞珠似乎蒸发了一大部分,看见她的轮廓在此时此地的光阴中不断变得清晰,也有类似的心情。)
院子地面上时常有血迹,一开始以为是矮仙们在过逾越节啥的,颇用扫帚蘸水扫除了一番。但是屡扫屡败,血斑依然四处散落,有时蔓延至窗台,让我怀疑此地受了诅咒。后来发现是刚田武和伊西斯,刚田武和菊丸,菊丸和小黑,或者小黑和伊西斯打架所至,这大概解释了个子最小的伊西斯的尾巴为什么断了,用红丝线缠着,也许是马可带去看的兽医。那么我也不再清理血迹,既然争执是拙劣天性而猫也不能例外。
刚田武真是霸王一样的存在,有时我忘关厨房顶窗出门,回来发现它正在餐桌上徘徊,放在窗台内侧的几瓶从实验室带回家的光苔洒了一地。四只猫中属它最居无定所,有时一星期才回来一次,此刻它从窗台一跃而上想要翻出顶窗。可是窗的这一侧挂有窗帘,刚田武狼狈地吊在白纱上抓挠了半天才窜上高高的窗框,咕咚一下消失不见,留下我站在一堆玻璃渣和苔藓中,面对千疮百孔的窗帘摊手——本来要开卧室窗让它翻出去的,真是性急。
岛屿进入雨季,夜晚越来越冷。伊西斯总是蹲在院子里铁椅的软垫上,整夜看着我窗内的灯光。想要招呼它进来,对方似乎也不稀罕。这样,地下室的漫漫长夜,风声雨声入窗,我渐渐被满地满桌的卡片和文献埋葬。想起至今为止苍白而乏善可陈的人生,内心倒也平静无比,像半枯的玫瑰终于献给了爱米莉。”
七
以下摘自路娜的日记:
“爱,是能在他者那里辨认出的她所拥有的绝对唯一的东西。这种关系在所有一切之外。
爱索要忠诚,fidèle,而非相信,croire。‘忠诚于人类的无限超越,忠诚于这个敞开,哪怕完全不知道忠诚的对象是什么。神就是那种打开的空无,或者说,神在一次抽空自我的运动中给创世腾出了位置。
有时候,我觉得我可以那样去爱他。无论境遇如何流转,无论他是否依然爱我,无论他的存在如何遥远和抽象,我可以对他保持一种灵魂的忠诚,在我的fidèlité中抵达他的深处,那也就是我自己的深处。他越是沉默,缺席,我就能越好地保持这种忠诚,如果不断有新的外境出现——他的新艳遇,新恋人等等——我忠诚中幸福的无知状态会受到一些损毁,一个空无的形象被填入血气。但以如今的我,恐怕能很快修复那种忠诚。
他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所感受到的联系的独一性。这联系如此真实,没有一天可以逝去而不提醒我他的缺席,无论是品尝了新的知识和趣味,或者遭遇痛苦。‘如果此刻他在,这个条件句成了我的救赎和永罚。焦虑、恐惧、困顿时,我设想出一千种力量之源,而它们全部来自他,他有力的臂膀,他孤注一掷的心灵,他与我再不相交的存在本身。
我明白神秘主义修女的狂喜,affective devotion,新娘对基督的无条件忠诚。这是缺席者方可担当的角色。他的缺席,注定我会无条件地继续爱他。
而这也许具有普遍性。也就是说,如果有天我的丈夫离开我的生命,那么担当永恒被爱的缺席者的人,很可能会换成丈夫。人们总是对“失去才知珍惜”之类的叙事嗤之以鼻,仿佛那是一种性格上的愚蠢,或者人类堕落的明证。他们不知道,唯有先彻底从可把握的现实层面“失去”,一段已经结束的关系才会接近一种无限的敞开,变动的心灵、每日流转如瀑的意念才可能抓住它,将它沉淀为锚,以一种信徒面对神时的安全感去珍惜,在一种因为对安全有把握而格外甜美的颤栗中,去绝对珍惜。
作为受困于肉身和地狱情绪的凡人,我们若不失去彼此,就根本无法相爱。”
八
刚过完一百岁生日的祖伊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坐在年轻时打工的图书馆前台,翻阅一份题为《僧侣镇县志》的泛黄档案。说是僧侣镇县志,其实也记载了附近其他岛屿的历史。说是历史,其实更像是各个时代报纸头条的汇编。在这片人口稀少、对全球事务少有参与的海域,报纸的头条也不过是些奇闻异事:鲨鱼袭人、大批月光水母在海湾搁浅、神秘死亡事件。最后一类中有些条目引起了祖伊的注意,比如一名中国女子和曾被寄予厚望的一名青年诗人的殉情事件:尸体在碼头边一条废弃的捕鲸船的船舱里被发现,两人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被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掩埋,警方至今未能核实具体死因。还有诸如一名女生物学家进入一座偏僻的山间溶洞采集青苔样本,却再也没有走出溶洞这类离奇失踪事件(“我看着那位女士走进洞穴的,向她打招呼时,她还调皮地朝我学了几声猫叫”,目击人小男孩说)。读着读着,祖伊的眼皮沉重起来。在梦中,她伏在装《僧侣镇县志》的档案袋上坠入了另一重睡眠。
在这更重深的睡眠中,梦中的祖伊梦见了自己的少女时代,还有自己的初恋情人裘德,像她第一次见他时那么年轻,两人的恋情也像这个世界的第一天那么新鲜。然而,梦中的裘德收到了祖伊的病危通知书:原来祖伊年纪轻轻却得了一种严重的供血疾病,皮肤从脚底开始向上变得煞白(小腿肚以下已然没有一点血色),她在缓慢走向死亡的同时也将逐步失去记忆。随通知一起寄到的,还有一张通往墨菲乌斯海岬的火车票。
墨菲乌斯疗海岬是墨菲乌斯疗养院的所在地。疗养院是当地最古老的公共福利之一,专为行将入木的老人或身患绝症的青少年提供临终关怀。据说那里的设施是世界一流的,具体的运转机制却是个谜。很少有人见过疗养院的真容,因为只有从僧侣镇中央车站搭乘一班特定的火车才能到达墨菲乌斯海岬(好奇的人们试图徒步或走海路前往海岬观光,最后都以迷路折返告终),而那班火车对外出售的车票最远只能坐到墨菲乌斯海岬(终点站)前一站。
也就是说,除了被政府认定行将不久于世并寄去海岬车票的垂死之人,普通人根本无法抵达疗养院,即使是为了护送病人也不行。
此刻,裘德正伏在中央车站的售票柜台上苦苦交涉:
“求您了,我得把她送到终点站,她都快记不住任何事了!卖给我一张全程票吧。”
“我们爱莫能助。这已经是全程票了:您能去的最远一站就是老人岩,墨菲乌斯的前一站。”
“应该总有办法通融一下……”
“请别浪费自己和其他乘客的时间了,您看,这么多人还排着队哪。”
裘德只好拉着祖伊的手上了火车。车厢很空,只有三三两两穿灰绿西装的老人零星坐着,还有一些大概是去附近郊游的带小孩的家庭,小孩兴奋的叽叽喳喳是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为了多少让她高兴些,裘德轻声给祖伊背诵她热爱的小说家的作品片段:马尔克斯、莱辛、塞林格,还有他自己正在写的第一部长篇的片段。祖伊仿佛很冷,紧紧攥着裘德的手,头靠在裘德肩上,不说话,嘴角挂着疲惫的微笑。此时,她小腿肚以下的煞白已经蔓延到了膝盖。
列车从山间隧道里呼啸而出,广播里开始催促:“前方到站是老人岩,请所有不持墨菲乌斯方向车票的乘客下车”,播报三遍之后又加大了音量补充:“为了您的生命安全,请所有送行的乘客立刻准备下车。”
裘德做出了决定,起身躲进了两节车厢之间的洗手间里。透过锁孔,他看到几名身穿黑色制服的乘务员将那些郊游的家庭尽数送下了车。列车再次出发时,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那些沉默的穿灰绿西装的老人,还有依然向着看不见的远方微笑的祖伊还留在车上。
裘德轻轻走过去,挨着祖伊坐下,重新拉起她的手。窗外,微光灼烁的海平面无限延伸,列车仿佛疾驰在蔚蓝的水面上。这一站是如此漫长,以至于裘德竟在中途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列车已经停靠在墨菲乌斯海岬的站台上,除了他和祖伊,所有人都已经下车。
裘德拉着祖伊出站,空荡荡的站台对面就是大海。他正在纳闷理应同一站下车的那些穿灰绿西装的老人去了哪里,就看见一排巨浪打在一座屹立在海畔的礁岩上:那是一块灰绿色页岩构成的礁石,页岩的分层如同一本本打开的书,上方突出的部分酷似一个弓着背翻书的老人。定睛环视,裘德发现沿着海岸线站满了一座座这样的礁岩。
“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疗养院……”裘德喃喃道,“所有收到车票的老人只要一落足这片海滩,就变成了阅读者或者抄书者形状的礁石——这就是僧侣镇严守的秘密吗?祖伊,亲爱的,别害怕,我这就带你回家……”
这时,裘德发现刚才还紧攥着祖伊左手的那只右手现在空空如也。海风汩汩涌过指缝,空气里是海生物腐烂后释放的半腥半甜的味道,专属于大海的味道,混杂着死亡的苦,遗忘的甘。
近处,一群矶鹬正在浪尖盘旋,发出凄厉的嘶鸣。其中有一只停落在浅滩上,紧锁着喙,迈开雪白的细脚杆。疾涌的海水漫过它的趾缝又向后沥干,这只矶鹬沿着海岸线奔跑,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不可捉摸的脚印。
个人介绍
包慧怡,1985年生于上海,都柏林大学中世纪文学博士,复旦大学英文系讲师。著有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散文《翡翠岛编年》,另有译著《唯有孤独恒常如新》等十二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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