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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村庄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622
父亲在我写小说的这个季节朝我直面走来。父亲的身后是一面灰色的天空,路途在父亲和我之间如时间的隧道,曲折漫长。父亲跌跌撞撞仿佛《杜康神酿》中的先人,已经八分醉意三分清醒。父亲右手的衣袖口吊着的那块破布,像酒旗飘扬在秋天的空气里。确切地说,父亲不是为我而来,父亲为秋天为那些芳香的玉米而来。父亲赴一个多年的约会,有鼻有眼不苟言笑的父亲脸庞,写满深不可测的秘密。路途上飘浮不定的父亲,注释着他来的那个地方情况复杂。

  在我苦心经营小说的这个地方,父亲曾经苦心经营他的玉米酒。这个叫做谷里的山区,是桂西有名的酒村,泥土里夹杂着瓦罐的碎片,先人们的酒香用碎片流传下来,熏陶着一代代做酒人。做酒人望着那些黑色的酒旗,脑子弥漫幻想。《杜康神酿》就是父亲在失恋的日子里,从地底下挖掘出来的酒的模子。

  我现在坐在谷里我家老屋的一面窗口下,写关于父亲的故事。屋子里充斥着新鲜的玉米的浓香。油灯不胜秋寒颤抖着诉说久远的历史,窗外繁星点点在高山的陪衬下,愈加显得高远深邃。玉米秆已经被收割,风显得狂妄而得意。地皮里的微寒从我的脚面传递上来,狗吠声带着湿润的气息。虽然只是浅夜,村庄却贪污了时间,过早进入睡眠和幻想。鼾声如没有阻拦的风,肆无忌惮。一个古老的故事穿过那些破败的木板,从隔壁传来。鞭子击打肉体的声响如沉闷的鼓声,似乎来自水底。妇女一手拉着儿子的手臂,一手高举鞭子。妇女问儿子:门前的那棵桃树是不是你砍的?你为什么砍它?你知道不知道一树桃子能换几斤油盐?你为什么骗人?妇女不厌其烦的追问声和鞭子的抽打声组成混响,将陪伴我的小说,走向结束。妇人儿子的哭声显得委屈。妇人的儿子因为不勇敢地承认桃树是自己砍的,而遭受惩罚。这是一个围绕着诚实或不诚实的古老的故事。

  父亲是个诚实的孩子。这话是父亲的岳父说的。父亲能够用诚实来装饰自己的时候,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只不过天下的岳父都喜欢把女婿叫作孩子。父亲的诚实写在他的眼睛里和勤劳的行动中。二十多岁的父亲跟桃子定婚后,父亲便把所有的力气廉价地奉献给了岳父。父亲常常裸露臂膀挥汗如雨地站在岳父家的地基上,为岳父挖泥筑墙。泥土在父亲有力的捶打下渐渐升高。父亲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终于能够站得高看得远。父亲的目光穿过岳父家的房屋空间,重重地落在桃子的蚊帐上。桃子躲在那个时代的深闺里,安心做着针线活,没有防备到屋外渐渐升高的墙上站着一双眼睛。桃子几十年如一日地起居行动。父亲敏感地发现桃子手上纳着的鞋底宽而且长,不像是为她的未婚夫做的。父亲感到伤心。

  桃子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为自己的身体准备了一桶水,桃子的身影矮了下去。父亲只听到稀里哗啦的一片水响。桃子安全地躲在闺房里洗澡。父亲在屋外拼命地筑墙,想站得更高一些,以便看一眼矮下去的桃子。然而父亲不是爬树,父亲没有忘记是给岳父筑房子。父亲无论如何拼命也不能忽视墙的质量。父亲为了使泥土筑得结实一些,无法使自己一下子站得更高。父亲在这个下午坐失良机。

  累得气喘吁吁的父亲认真地聆听闺房里的每一滴水响,展开想象。父亲从这个下午开始走向幻想之路。

  父亲坐在岳父家的晚饭桌边,依然幻想不止。岳父望一眼高墙,再望一眼父亲说,你是个诚实的孩子,把桃子许给你,我放心。岳父说话时,父亲朝桃子的闺房扫了一眼。父亲很难见到桃子。旧时代的女性属于闺房。父亲被问题缠痛了脑筋,想桃子手上的那双长鞋到底是为谁做的呢?

  父亲像岳父家庭里长出的一双手,终日舞蹈不停。人们常常看见父亲被岳父家的门洞吞吐着。父亲或是为岳父切烟叶或是为岳父编草绳,所有的休止符都不休止地写在岳父家。父亲没有预感到一个阴谋正笼罩在他的头顶,识破阴谋的人看着父亲的劳动,觉得徒劳而忧伤。父亲没能跟桃子说一句话,一辈子都没能说,虽然他们生活在一个村庄里。父亲想跟桃子说的一句话十分流行而又简单。父亲想如果桃子有一点想说话的暗示,那么父亲就说:你吃了吗?桃子。

  恋爱时期的父亲显得信心十足。父亲只注重讨好岳父注重勤劳这个过程,却忽视了目的。父亲想只要博得岳父的喜爱,只要自己证明自己是诚实可靠的,桃子就一定會成熟,爱情也会成熟。父亲坚信桃子一定会投入他的怀抱。父亲重视过程的习性,保持到他夕阳西下的时期。晚年的父亲执著于他的玉米酒。父亲看着酒气在村庄上空弥漫飘荡,便醉似的满足。父亲的幻想只有在酒的氛围中,才能充分展开。

  我在写小说的深夜里,听到父亲执著的拐杖声敲打在取水的路上。几十年与时间的搏斗,父亲已像一架松散的马车,走起路来摇风摆柳。父亲常常想偃旗息鼓,但当他看到躺在屋角的那些酒具,便全身绷紧如一只信心十足的闹钟。父亲于是挑着伴随他一辈子的杉木水桶,拄着拐杖踏上了取水之路。秋天的山区水源枯竭,三里长的路程如高低不平的楼梯诗,父亲和水桶走走停停在路上写满了逗号。父亲看见水桶想到水,看到水想到盛装酒糟的坛子,看到坛子想到熬酒的锅头,看到锅头想到甑子,看到甑子想到火,看到火想到酒。父亲从牙缝里挤出玉米,默默地煮酒熬酒。做酒饼、挑水、烧火是父亲大半生的过程,父亲的目的不是酒,而是一锅好酒,赶得上他从地底下挖出来的那坛好酒。父亲的目的显示出他的品位,酒与好酒毕竟一个人间一个天上。

  父亲抚摸那些酒具像抚摸桃子。父亲常常一边煮酒一边自言自语。父亲事实上没有和桃子对话,臆想中父亲却与桃子不停地争吵着恩爱着。当岳父家的那间墙房快要封顶的时候,岳父和父亲都觉得挑子已经成熟。岳父给了父亲一个日子。这个日子搁在腊月里,等待父亲去利用。

  父亲的轿子颠簸在冷风里。父亲家和岳父家都坐满了吃酒的客人,两家一箭之遥猜码声相闻。但父亲没有放弃用轿子迎亲。轿子是父亲和桃子的桥梁,父亲站在桥的这一头,看着轿子上的流苏轻快舞蹈。轿子晃过腊月晃过屋角,父亲整个浮离地面。父亲期盼着一种东西降临,那种东西父亲隐约可见,似乎就逼近在眼前,在腊月的这天里伸手可得。

  这一头的父亲清晰地听到岳父家有人喊:“新娘入轿……”喊声撕破唢呐的曲调,像一根绳索高高抛起,猛地套在父亲的心上。父亲只听到一声喊,便读到了变动的情节。岳父家已乱成一团。媒人掀开桃子的门帘,惊叫一声:桃子,不见了,人呢?桃子……

  桃子在这一天成为所有人嘴上的读物,呼喊桃子的声音响成一片。父亲紧紧跟着岳父在村庄奔跑,像跟着一个冤家一个债主。岳父慌乱的动作,织成一篮乱麻。父亲看着还不清债的岳父,心里浮出一丝幸灾乐祸。

  岳父用坚定的脚步声提醒父亲,能够把桃子找回来。岳父和父亲踹开仁富家的大门,桃子和仁富像两根瑟瑟发抖的惊叹号,站在我的小说里。桃子抱着那双大长的布鞋,低垂眼帘被仁富的手臂收藏。父亲不敢正眼看桃子。岳父骂一声狗,便去拉桃子。桃子说:爹,别逼我,我已经是仁富的人了。桃子的一句台词降低了她的身价,父亲终于昂扬起来。父亲看见桃子粉白细腻的脸蛋上摆布着小巧的五官,如初熟的蜜桃馋人。父亲只一眼就望得饱饱的。父亲想一口吞了桃子。二十四岁的父亲第一次大胆地看着一个女人。父亲说我不记恨,只要你跟我走。桃子没有答应。岳父的脸因为桃子的不表态蓦然灿烂。岳父觉得桃子已经丢了爹的面子。岳父扭身出了大门,把桃子从家庭中删除。岳父说她脏了,她不配你,她不是我的女儿,她不争气,我再操个女儿来嫁给你。父亲在岳父的定义声中恋恋不舍地退出来。桃子漂亮的程度与父亲的绝望成正比。桃子太漂亮了。父亲太绝望了。父亲说这是个结婚的好日子,是我看定的,仁富你怎么拿来用了?这个吉日讨亲,多子多福哦。父亲最后看一眼桃子,转身去追岳父,生怕岳父逃跑似的。而桃子在这个腊月里定格在父亲的脑海,给父亲无穷无尽的回想。父亲的大部分白天和黑夜,都和抱着一双布鞋瑟瑟发抖的桃子厮守一起。桃子成为父亲虚构的一部小说,翻动起来哗哗地响个不停。

  父亲即将走进他的玉米酒。父亲开始煮酒并不是因为失恋,而是缘于一次偶然的挖掘。轿子空空荡荡地抬回来了,父亲感到他和桃子间的桥梁已被腊月的这个日子冲垮。轿子越来越靠近家门,桥被大水一节一节地淹没,最后只剩下父亲这只桥墩。岳父家的那间泥墙,因为桃子的私奔显得前途黯淡。还没封顶的泥墙,像村庄的大嘴,控诉桃子的背信弃义。消瘦的岳父找到父亲说墙是你一手筑的,你就把它筑完。你把它筑好了,它能证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能证明我的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仁你还义,不愁你找不到女人。

  父亲被说得怦然心动。父亲这只桥墩痛苦地幻想了几个黑夜,已经读透了桃子的所有章节。父亲从床上站起来时,像是贪恋过度显得有气无力。父亲对岳父说:墙,我筑,但不是为了女人。我再也不要女人,除了桃子。

  父亲又开始站在岳父家的高墙上,腊月撩起父亲的衣衫。父亲眺望仁富家的大门,桃子被封存在大门之内。父亲挖掘岳父家屋角的黄泥,一撮一撮地挑上墙顶。在泥墙封顶的最后日子里,父亲听到一声来自地层深处的轰响。父亲看到泥地里埋着两只坛子。坛子一大一小像父子或者夫妻站在土窿里,飘荡着历史的气息。父亲打开那只封紧的大坛,一股酒香由父亲的鼻尖袅袅升起直冲天空。父亲没有喝酒便倒在地上,夹杂着陈年桃香的老酒麻醉了父亲。岳父把那只小坛撬开,看见了毛笔小楷抄写的《杜康神酿》,书里密密麻麻写满做酒的各种方法。岳父把《杜康神酿》递给父亲,像递一个祖传秘方显得庄严肃穆。父亲在泥墙下打开书页,看见谷里的先人们在书页里醉态十足地行走,先人们怀揣秘密没有清醒也没有痛苦。岳父说,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酒和书全送给你,女儿没送成就送坛酒吧。父亲说我不能白要。父亲和岳父拿着两只瓦钵从坛里舀酒,贪婪地倒进嘴里。岳父说好酒好酒,我这辈子从未喝过这样的好酒。父亲在岳父的引诱下,第一次开怀畅饮。瘫软如泥的父亲被岳父放倒在桃子的床上,桃子的余香虚虚实实地窜进父亲的鼻穴。父亲认定桃子的气味如酒,妥帖地抚平了他的伤痛。一般的女人如水,而好的女人如酒,男人轻而易举地被她们麻醉。

  父亲弹开眼皮时,已是第二天早晨。父亲扫瞄着他朝思暮想的桃子的闺房,像撩开女人的秘密一样欢悦。曾伴随桃子度过无数日子的绣花鞋样贴在麻布蚊帐顶,散发出女孩的细腻。几双尖头布鞋整齐地排在屋角的红木箱上,一丝白线从红木箱缝延伸出来,说明着桃子出走的慌乱。那个时代的女子闺房摆设简单,在简洁的摆设中,父亲看到了竹竿上晾着一条皱巴巴的裤衩,估计桃子出走时这条裤衩还未晾干。在父亲的眼里,这条裤衩似乎还滴着水珠。父亲深深地吸了口气,想把桃子残存的气息全部盗窃一空。父亲这一刻分不清是酒的气味或是桃子的气味,直觉得荡气回肠飘飘欲仙。

  人们看见父亲的衣兜里插着一本神秘的《杜康神酿》,双手捧着一只坛子,飘飘摇摇地从他岳父家晃出来。父亲像讨到媳妇一样欢喜。父亲从这个早上开始走向了他的酿酒生涯。

  我的小说在隔壁孩童的哭喊声中进展缓慢,凝重。父亲注定要在有关坛子的地方停留片刻。妇女的鞭子叭叭地击打出孩子的哭喊。妇女像是有些累了,鞭子击落的次数开始稀疏而又机械,追问声已经停了许久。我疑心妇女的鞭子是不是敲打在木柱上,妇女是不是忘了鞭策孩子的目的,而孩子是不是在麻木地哭着,他根本没有皮肉之苦。但无论如何,我是在鞭策声和哭喊声中写小说,这个古老的故事是我写小说的背景,灵感由此而来。

  父亲开始翻动《杜康神酿》,按照书上的图画,从家屋的角落里找出那些结满

  蛛网的酒具。父亲翻动酒具就像翻动陈旧的往事,深信这些酒具曾经在酒村的历史上占有很厚的頁码。

  那时候的酒村终日飘荡着酒的醇香,父亲只是个酒中的小辈,没有人把他挂在心上放在眼里。当父亲的玉米酒开始流出酒甑,父亲便悄然地汇入酒村的潮流。父亲请来村上所有的酒佬,敞开坛口让他们豪饮。酒佬歪七竖八造型别致。酒佬们说好酒,好酒呀。父亲心想既然我已造出好酒,他们便不敢小瞧我了。父亲从酒佬的赞扬声中获取酿酒的通行证。

  父亲没有品酒的经验,至死也没有酒瘾,这在酒村中绝无仅有。父亲用酒换

  取高分,脸上桃花灿烂。父亲举起所剩无几的酒坛,抿了一口自酿的玉米酒,脸

  突然如桃花凋零的枯枝,在风中失魂落魄。父亲没有嗅到桃子的香味,父亲觉得这酒与他挖掘出来的那坛隔着遥远的路途。

  那些商贾们在酒村中走进走出,像故事的角色时隐时现。商贾们没有买到父亲的一滴酒。酒佬们认定父亲的酒一锅比一锅熬得好,是村上的王酒。按酒村多年的规矩,王酒不能出售,专供村上酒佬们品尝。父亲家的堂屋里高朋满坐,父亲因为熬出王酒而成为一个不会喝酒的酒王。

  父亲终日研读《杜康神酿》,父亲坚信这本书给他带来了好运。尽管父亲第一次尝酒没有获得预期效果,但父亲还是看到了桃子苍白单薄的身体。桃子在酒佬们的赞扬声中逐渐清晰,父亲每出一锅酒的日子,桃子便如期来到父亲的床上。父亲不用再嗅那只挖掘出来的酒坛。父亲只要嗅到自酿的玉米酒香便占有了桃子。父亲已经是酒王,已经造出了一流的玉米酒,酒佬都这样说。父亲臆想着桃子的一切动作。

  我的到来使父亲与桃子靠近了一步。那时候父亲已做了十多年的酒王,父亲的酒香常常引来酒佬,酒佬们像狗忠于主人一样忠于我的父亲。酒佬们说在坳上残破的酒窑里有一个弃婴在哭。酒佬们说那是仁富和桃子的孩子。仁富和桃子像母鸡生蛋一样十多年来已经生养了十个孩子,他们再也养不起孩子了,便把新生婴儿丢在酒窖里。父亲仿佛看到桃子分开两腿,生出个血淋淋的婴儿来。父亲对酒佬们说,那是我的儿子。父亲说完便朝坳上奔去。

  灶堂里的火扑闪着燃烧锅底。父亲熬酒的时候常常把我放在灶边痴痴地凝望。父亲手中已经有了我和酒两种工具。我和酒在父亲的哺育下一同成长。父亲借助工具逼近桃子。父亲想象在酒灶边骑到桃子身上,然后桃子的肚子迅速膨胀生下我来。父亲嘿嘿地裂开嘴惬意地大笑不止。

  父亲想不到他的这两种工具到后来会自相残杀。父亲后来曾抱着一个秘密征求我的答复,但我的回答使父亲大失所望。父亲在我的答案里瞬间苍老。

  山区的孩子一夜之间从土里冒出来似的,遍地生长。没有人再敢浪费一粒粮食,酒村名不副实地搁浅在历史中。有人发狠地劈了酒具,投进熊熊炉火。父亲由婴儿起步,现在正步入人生的高山峻岭。父亲执著地以最后一个酒佬的面孔装点村庄,日子因而艰难。父亲牵着我的手穿梭于酒佬们中间。日落西山,天空灰色中夹杂浅红,背景正逐渐暗淡着走向温馨。父亲和我坐在别人的家门看他们进食。父亲的眼珠呆定从不放过他们吃饭的动作。酒佬们说,你把《杜康神酿》拿出来,我换碗饭给你吃。父亲吞了一口唾液,牵着我回家去吃发酸的酒糟。父亲携带着我在人生的小径中穿行,直到我长大。

  要说出那个时期的某个夕暮,我和父亲坐在某家的门槛上看他们吃饭的过程,我现在也感到力不从心。在我写小说的这个夜晚,我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痛。我在村庄转悠的时刻,常常留意谁家的门槛上是不是有一个小洞,如果有,那就是我坐过的门槛。因为在我和父亲看他们吃饭的傍晚,我总拿着一把小刀不停地在门槛上挖着,以掩饰自己的饥饿。经过认真观察之后,现在我有权利把全村所有的门槛都显现在小说里,除了仁富家之外。父亲从不带我到仁富家去,父亲不会走出我的视线走出他的幻想到仁富家去。

  父亲没有中断煮酒,父亲就没有离开桃子。灾年缓慢而颤抖地从父亲的视线内游出去,渐渐地只剩下一截尾巴。父亲的新酒开了坛,酒佬们追着气味到来。照例在一片好酒声中,酒佬们优雅道德地醉倒了。父亲陶醉了。父亲像没有记忆,从来没有记起我和他坐在人家门槛上的一个个傍晚。一张陌生的男人的面孔,出现在父亲和酒佬们的面前。陌生的面孔瘦削泛黄,如那本《杜康神酿》的书页。来人说,十四年前,我们没有吃的,我们路过你们村庄,我丢了个婴儿在酒窑里,听说是你收养了,恩人呀。来人看了我一眼,便软下双腿跪在父亲的面前。我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软下去的那堆肉。

  十四年后陌生人的这个答案,实际上是对十四年前酒佬们编织谎言的有力耳光,但父亲没有听到耳光的清脆声响。酒佬们都从醉意中走出来,像一句句废话退出父亲的大门。父亲独自面对来人,拂袖转身进入酒房。父亲说,他是桃子的儿子,谁人也别想打他的主意。父亲终于进入情节高潮,指着我愤愤地说,你问他,看他说是谁的儿子?来人一直跪在地面不起,把目光侧向我,依然恭敬地跪着。我说你的那个孩子已经冷死了,我是父亲的儿子。来人说,对呀,你是父亲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我指着酒房的那个人说,我是他的儿子。父亲纠正我说,你是桃子的儿子。来人唯唯诺诺退出家门,像是赎罪,一直跪着退向门槛。来人退出我家大门的镜头,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闪烁。

  父亲看着酒佬们放弃酒感到失望。父亲为了鼓励他们重振昔日酒村的雄风,做了许多酒饼免费送给酒佬们。酒佬们虔诚地接过《杜康神酿》中的酒饼,但都没有做出酒来。有人在喝着父亲的酒时,开始大胆妄为地谈论啤酒,香槟,酱香、浓香、清香和馥郁香型白酒。父亲在谈论声中由村中心移到了村头,开始长久的企望。父亲等待着邮递员的到来。父亲总是迫不急待地接过邮递员送来的报纸,最先翻看那些关于啤酒、香槟、白酒的广告。父亲看得入迷的时候,听到了轰隆轰隆的声音。父亲说谁家又推磨了?父亲多年来都把这种来自天际的声响,当作推磨声加以消化吸收。邮递员指着天空说,那是飞机。父亲仰起头颅,看见一只大鸟贴在白云之下滑动,父亲说是鸟!只有鸟才能够飞。父亲的目光跟随着鸟飞扬。父亲突然感到脚下踏着一团东西。父亲低下头,看到了他赠送给酒佬们的酒饼,正毫无用处地撒落在村道上。

  父亲终于看到他用来逼近桃子的两个工具开始厮杀。父亲用信任的目光端起一碗酒向我遞来。父亲信任我是因为我承认自己是他的儿子,是桃子的儿子。父亲说,仔,你长大了,你喝一碗爹的酒,你说说这酒好不好?我接过父亲的信任一饮而进。我用手抹了抹嘴皮说,这酒不好喝,算不得好酒。

  父亲如一座山轰然倒下。父亲倒下几天之后能够爬起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上厕所。父亲在便后用那本《杜康神酿》为人生画了句号。用木棍擦了一辈子屁股的父亲,感到改用纸擦的快活程度无与伦比。我发现父亲时,父亲已死在厕所里。酒死了桃子便死了,父亲也就死了。关于酒村的故事被封存在历史里,那些黑色的瓦罐和碎片是酒村的注脚,隐隐约约地发出诱人的芳香。

  父亲走出我的小说。父亲把村庄所有的幻想席卷而去,从此,村庄再也没有幻想。

  叭的一声脆响把我从虚幻飘忽中唤回现实,唤回到秋夜的寒冷里。隔壁的鞭策声渐渐减弱,成为夜晚的一种装饰,现在反而显得温馨。妇女像是出了差错,碰落了一只瓷碗。瓷碗叭地破碎在地面。瓷碗叭的破碎声成为我这篇小说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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