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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阿莫多瓦柔化的门罗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651


  在《吾栖之肤》(2011)中,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就已经提前为《胡丽叶塔》作预告了。片中被囚并被强行变性的“男主”读的那本书,便是爱丽丝·门罗的小说集《逃离》。植入得天衣无缝。《胡丽叶塔》即改编自其中三联画式的三个短篇:《机缘》、《匆匆》和《沉寂》。

  很容易理解阿莫多瓦为什么会成为门罗的粉。他素以“女性导演”而著称,他电影的“核心力量来自于女人或者变性而成的女人”。他以自身生活经验出发,擅长表现普通人,尤其是社会边缘人的喜怒哀乐和不幸命运。但是论风格,阿莫多瓦光怪陆离、绚烂华丽、酣畅淋漓、奇幻粗鄙,门罗于平静中见奇崛,于细致中见惊悚,一个热,一个冷,一个走外,一个走内,可以说是截然相反。阿莫多瓦擅长设置故事迷宫,而且刻意追求某种戏剧性,而门罗“想让读者感受到的惊人之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

  忠实,还是大胆再创作?这是改编中无法绕过的一个问题。《胡丽叶塔》作了背景的移植,也加入了阿莫多瓦的标志性元素。影片对原作的总体把握还是准确的,在改编中也紧紧围绕主题,作了细节甚至主干上的加固和强化,用力点同样也很准,但将电影修辞“门罗化”,看来非阿莫多瓦所能及。他终究不是伯格曼——在阅读原著时,我脑子里不时地跳出伯格曼。和之前电影中通常表现出来的大悲大喜不同,阿莫多瓦这次尝试以“克制”的方式,拍“一部没有眼泪的电影”,结果却落入了平淡和空洞,未能制造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也没有出现原著中不时出现的“顿悟性时刻”。

  心理描写、细节描写本是门罗的长项,却成了影片最大的软肋。如果不看小说,我们很难猜测女主人公的行为出处和心理脉络,进而回味性格与命运之间的永恒关联。原著中朱丽叶言不由衷、自相矛盾的表达方式,复杂纠结、带有高度悲剧性的内心世界,构成了一个迷人的深渊。它的出处又是哪里?这就是门罗小说中围绕其小镇生存经验构筑的独特而神秘的“小镇性”吗?那么它又具体包含哪些特性?古怪、孤独、沉寂、受困,总想逃离却又难以挣脱命运之网的无力感和宿命感?生活模式的相互复制,情感世界的千疮百孔,人际关系的支离破碎,悲剧基因的代代相传?这种“小镇性”和“加拿大性”有什么关联?又包含着哪些击中人心的普遍性?

  阿莫多瓦一开始本打算拍成英文电影,把故事背景设在他更熟悉的纽约,后来因对英文剧本不自信而放弃,将剧本改成西班牙文,同时考虑到美国和西班牙的文化差异,作了很多修改。《胡丽叶塔》当然不能简单地移植故事背景,它必然要将原著中的“小镇性”和“加拿大性”改造成“西班牙性”。对阿莫多瓦的改编方式来说,这里首先就存在一个问题:你既然伤筋动骨地把原著的根给拔走了,但是又想忠实于门罗“抗改编性”很强的文学修辞,肯定是吃力不讨好。果然,一方面,《胡丽叶塔》中的女人依然是我们所熟悉的“阿莫多瓦的女人”,而不是我们所不熟悉、不了解,事实上也无从了解,但又欲罢不能的“门罗的女人”,这恐怕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成功;另一方面,影片整体沉闷,关键的故事节点都一带而过——平静、克制当然可以,但不能缺少内在的心理冲击力。所以,倒还不如放开手脚,因为克制本来就不是你的擅长。

  二

  如果说,门罗用一个短篇,用若干个碎片和剖面,就能写完一个人的一生,那么她的这幅三联画,则囊括了一家三代人的人生,其间有着诸多的相互呼应和前后因果。他们包括其他所有出场人物的命运,都构成了一个封闭的回路,这是门罗小说中最可怕的东西。细思恐极。

  《机缘》写朱丽叶在火车上和两个陌生男人的交集:一个男人卧轨自杀,另一个男人后来成了她的男人(小说中特地点明两人并没有结婚,而且朱丽叶有时候从中感到有“一种成就感、一种傻乎乎的幸福感”,电影并没有强调这一层关系)。到了《沉寂》里面,埃里克也死于海上风暴。这是一个闭环。

  《机缘》中朱丽叶爱上的是已婚男人,埃里克的妻子全身瘫痪八年,后来去世。《匆匆》写朱丽叶带着女儿回乡探亲,让我们从她父母的婚姻状态中,找到了某种源头性的东西,这种东西渗透到了他和埃里克的关系,以及和女儿的关系之中。命运的复制和代代相传,正是伯格曼喜欢表现的一个主题。朱丽叶形容她父母是“生活在一种有点奇怪却并非不快乐的孤立状态中”。母亲对她如此形容父亲:“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只是不快乐罢了。”母女俩对父亲一度达成的共识是:“你是知道你爹的”,而父女俩对母亲一度达成的、谁都没有捅破的共识是:“等我们摆脱开萨拉(母亲)再说。”在电影里面,阿莫多瓦干脆让胡丽叶塔(朱丽叶)父母的生活模式,“复制”胡安(埃里克)“2+1”的生活模式:父亲在照顾卧床不起的母亲的同时,和“小三”(女佣)在一起——埃里克为妻子请的女佣也“帮助”过他。小说里母亲只是心脏不好,需要有人照顾,父亲和女佣的关系也未点明,他只是表达了一种暧昧的感激:“是她,恢复了我对女性的信心。”电影为了增加这种模式的“合理性”,让母亲的病情向埃里克妻子靠拢,难得有一次回光返照。当然,这两名卧床的妻子后来都去世了。这又是一个很大的闭环。

  胡丽叶塔对父亲的“2+1”模式抱有抵触。她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曾是胡安“2+1”模式中的那个“1”。由此引出的电影里的一处改编,是她在母亲去世后坚决不带女儿去见外公,作为对父亲的惩罚,而父亲则声言坚持捍卫自己幸福的权利。胡丽叶塔女儿成年后的“逃离”,在她看来也分明是对自己的惩罚。《沉寂》写朱丽叶去“精神平衡中心”见女儿。女儿希望见到她,但当她找到那里,却被告知女儿不在,而且接待她的人说,她女儿“一直觉得孤独。她体会到了不幸福”。朱丽叶反问:“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吗,在这段时间或那段时间里?既孤独又不幸福?”这仍是一个很大的闭环。既有“小镇性”,又有“世界性”。小镇是朱丽叶的精神原乡,她女儿也无法摆脱这个原乡。

  小说中构建的闭环,几乎囊括了所有人。比如朱丽叶父母家的女佣,一家人曾遭父亲突然遗弃,大姐阑尾炎发作死亡。她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在一次事故中丧生——他和几个小混混偷鸡时被鸡场主人开枪打死。她女儿上颚开裂。她后来打算再婚,“要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鳏夫”,是个农民,“满嘴上下就只剩下一颗牙齿”。死亡无所不在。残酷无所不在。门罗是怎么不堪怎么写。想到她笔下女人的“逃离”,她们要逃离的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特定的环境,而是命运。所以,她们其实是无处可逃的,她们的命运也是可复制的。不是各有各的不幸,而是一种高度相似的不幸。就此而言,电影的格局就有点缩小了,它没有表达出这一层意思来。

  三

  《机缘》一开头就写朱丽叶当代课老师,没被正式聘用,看似随意,其实到后面你会发现,她在人生中所扮演的角色,从此就被命定了。在随后经历的和埃里克的关系中,她的角色不但也是替代性的,而且最关键是可替代的。也就是说,她从来就是可有可无,而不是非她不可的。即便在通过埃里克家的女佣(她也是替代者之一)假装不经意,却显然是故意透露的替代者名单中,她发现自己也不是唯一的。这种性质的身份,一直延续到她正式替代埃里克死去的妻子之后。两人没结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后来又发现,好朋友一直在替代自己或许未能完全满足埃里克的性。朱丽叶经历的这种模式,后来我们又在她父母那里找到了“原型”。我们由此可以发现门罗的一大写作特色,就是她不但善于不动声色地设置情节断崖,更残忍的是,她还经常会朝人身上补刀。你以为到此为止了,而事实与真相却远不止于此。一旦她冷不丁来一句“后来才知道”如何如何,必定让人倒吸一口冷气。这种惯性,强大到就算她的故事写完了,你还会照着这个脉络往下联想,往下“续写”。她把你心存的所有侥幸,都一样样地拆解开来,一刀刀地凌迟。

  朱丽叶在火车上邂逅埃里克之前,先是拒绝了一名陌生男子的搭讪,这同样看似闲笔,其实却起到了非常重要的铺垫作用,所以门罗才会不惜笔墨。只需分析这两个铺垫,就足以领教门罗的厉害。

  铺垫之一,是朱丽叶无法描述的奇特心理。它有点近似于老处女心理,但是朱丽叶又分明很年轻。在这里,门罗表现出了她心理描写的功力。对方和朱丽叶搭讪,她并不想,但是当对方表示只是想和她搭伙儿聊聊,而不是想勾引她时,她心里就“升起了一股寒流”。遇到“一些笨嘴拙舌、孤独而又没有吸引力的男子,他们赤裸裸地向她示意,让她明白,她跟他们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固然令她沮丧,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并没有这样做,却同样、甚至更令她沮丧。

  你以为朱丽叶的心理活动到此为止了,而她的矛盾和古怪却远不止于此。门罗残忍的递进式结构,不光体现在故事上,也同样体现在心理描写中。朱丽叶在拒绝完之后,心理活动依然十分活跃,浮想联翩:否则的话对方就会和她握手、交换名字,“然后她就会给套牢”。最核心的是这一句:“这是她有生以来好不容易才取得的第一次这样的胜利,只是那位对手,也未免过于卑微可怜了吧。”她与异性交往时表现出来的心理特征是“对抗”。在出现这个关键词之后,接着就写到朱丽叶在车窗外看见一条大大的狼。如果这是个隐喻,那么显然是前后呼应的。但电影里出现的是麋鹿。

  朱丽叶对男人的拒绝几乎是习惯性的。但她希望对手强大,这样自己才可以从中得到混杂着自虐以及虐人的快感。她的内心有“好”的期待,但又抱着坏的幻想,这种矛盾心理必然将事情推向一个坏的结果,这种结果反过来又会“验证”和加重她“坏”的预期,由此导致恶性循环。当埃里克亲吻和抚摸她时,她忙于挣脱,声明自己是处女(其实不是)。但当埃里克松手后,她又“很希望他再一次吻她或是抚摩她,可是他却轻轻地溜开去了,仿佛他们不过是偶然邂逅似的”。然后她又后悔,觉得自己愚蠢、不得体。她害怕的原因之一是他的手会碰到自己的月经带(小说中详细写关于她的来潮,属于令人惊诧的“现实主义”)。“她必定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跟他说——她是绝对不会对他说自己正来月经的——倘若他希望有进一步行动的话。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打算呢……”接着又是一大通关于他们“怎么干”的联想。朱丽叶真是一个“思想的巨人”。她之前表现出来的那种心理模式此时重复上演。而在电影里,阿莫多瓦让他们付诸行动,玩“车震”,虽然大胆,也符合导演的个性,但却破坏了朱丽叶特有的心理模式——当然,这个模式本身在电影里也没有建起来。

  门罗到后面才作这样清晰的总结:“朱丽叶对于男人所有比较愉快的经验都是幻想式的。”她的写作是诱发式的,你看到后面,忍不住要不停地去翻前面,接着再往下,这是她带给读者的阅读魅力。作为一个奇特的矛盾统一体,朱丽叶的心理结构还表现在她对快乐的描述。埃里克在要她时,她“只感到全身沉浸在轻松当中,都快乐得不知怎么才好了。这是多么的令人惊异呀。但又跟失望气馁的感觉是何等的相似呀”——你看后面这一刀补的。门罗的这种句式,杀伤力实在太大。《匆匆》中她在回答母亲的提问时,还有这样一句:“是很快乐,就像持续生活在罪恶之中那样。”

  朱丽叶内心的这种翻江倒海,电影里是完全没有的。这是一个遗憾的空缺。因为你只有洞悉了她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她对人对事的反应,才能理解她为何总是被命运羞辱,理解不幸为何总是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也就是门罗强调的“发生的方式”。后面发生的一切都“理顺”了。电影给人的感觉,那些羞辱、那些不幸,都是外加的,其实不是。它们是内在的。

  铺垫之二,是朱丽叶自以为是的负罪感。它的出处仍然是她过于敏感和发达的幻想能力。搭讪男卧轨自杀这个情节,属于典型的门罗式的陡峭,也是后面一连串死亡的开端。爱与死一直纠缠在一起,这也是从这次火车之旅开始的。朱丽叶猜测自己的拒绝,很可能是压垮搭讪男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和埃里克讨论自己的负罪感时,违心地作了一系列的自嘲,其实是先发制人,堵住对方的嘴。连负罪感都可以是想象和自我美化的结果——你看,有一个男人因我而死,尽管他令我厌恶,而且没有勾引我。这也是一种胜利。而事实上,我对于他根本没那么重要。这种自我美化的心理根源,是自我确认的需求,可见这是朱丽叶最最缺少的东西。她发展到从死人身上刷存在感。

  阿莫多瓦并没有去表现朱丽叶的这种悲剧性幻想,所以电影中胡丽叶塔对搭讪男的负罪感看上去完全“正常”,“合情合理”,没有任何感觉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后来阿莫多瓦反倒抓住胡丽叶塔的负罪感做文章,将其延伸到丈夫之死和女儿的“逃离”,最后又对其作了反省和解构。影片主要是围绕这一主题作了较大的改编。要说成功的话,或许也只能算成功了一半,因为之前缺少铺垫。而且严格地说,胡丽叶塔的负罪感和朱丽叶的负罪感,是两种不同质地的东西,前一种相对常规,而后一种比较特殊。

  门罗在小说中,并没有去表现朱丽叶因为在埃里克死亡之前和他有过一次争吵,就因此而抱有负罪感。相反,通过小说中对埃里克遗体以及海滩火化仪式所做的冷酷描写,我们倒是感觉出他“命该如此”。门罗除心理描写以外在细节描写方面的功力,在此得到了体现。“据说,遗体冲上岸后又遭到某种东西(意思是某种动物)的袭击”——门罗没接着就写埃里克变成了什么样,她后来是这么带出来的:“孩子们在原木之间跑来跑去,不断从愈来愈高的柴火堆和用布缠绕、小得让人感到奇怪的包包跟前被轰赶开去——这个小包包也就是埃里克了。”这种后置式的,先是不经意然后猛地来一刀的句子,再次显示出其独特的威力,让人不寒而栗。“脂肪、心脏、肾和肝的焚化很可能会产生爆炸声或是咝咝声”这样直白的细节,其威力同样如此。朱丽叶对埃里克之死的反应,最多就是有些异样——她在推脱讲话和点火时“还真的笑了,把几个邀请她的人惊得直往后退缩,担心她马上要发歇斯底里”;“那无非是肉,正在燃烧的一团肉,与埃里克没有什么相干”。最明显不过的是这一句:“她仍然对他的背叛记恨在心。如果说她现在稍稍有点卖弄风情的话,那也是为了报复他。”电影中的胡丽叶塔,则是自己默默吞下了负罪感。她躺在浴缸里近乎瘫痪,随后在女儿为其擦完头发后瞬间老去的镜头,成为电影中最大的亮点。

  阿莫多瓦更喜欢写女性的故事,因为男性让他想到悲剧,女性让他想到喜剧——尽管现实中他们经历的正好相反,女性更多地承受悲剧。他的电影中对女性充满崇拜、尊敬、同情、关怀和热爱,他将女性的悲剧归咎于男性的自私、虚伪、懦弱,他们除了对女人动物般地发泄性欲,毫无责任感可言,因此,丈夫和父亲的形象,在他影片里要么缺席,要么几乎都是负面形象。《胡丽叶塔》与他的这种“性别观”一脉相承,与此相呼应的是电影一开始就出现的男性雕塑。它是胡安情人创作的,雕塑的生殖器造型异常突出,被做成水管状。这并非表达男性崇拜,而是带有讽刺意义。在电影中,阿莫多瓦还制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细节:胡安婚后手臂上添了一个文身,上面文了A和J两个字母。胡丽叶塔不假思索地以为A代表他们的女儿,J代表自己,其实那个A代表的是他的情人,也是胡丽叶塔的艺术家朋友、那具雕塑的作者。这个文身后来成为胡丽叶塔去认尸的标志。

  阿莫多瓦一向认为,男人是女人的不幸之源。胡丽叶塔对丈夫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的想象、误解与愧疚,承接了小说中朱丽叶对搭讪男卧轨自杀的负疚,但要仔细辨别的话,两者不是同一个心理脉络。不过无论如何,电影加重了胡丽叶塔的悲剧色彩,她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还为他的死愧疚。阿莫多瓦说:“相比之前我塑造过的母亲角色,胡丽叶塔是最脆弱的一个,缺少抗争的勇气。我把她塑造成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呈现生活是如何一点点把她侵蚀,让她失去了很多珍贵的东西。最后让她像个僵尸一样,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行走。”

  小说里同样没有让女儿对父亲之死表现出负罪感。相反,她却奇怪地跟人说:“咳,说实在的,我几乎都不怎么认识他。”门罗写道:“过去充实她生活的是埃里克,可如今她却把他赶出局了。”电影中女儿将父亲之死归咎于母亲以及情人,同时也为自己当时身在夏令营而产生负罪感。更重要的是,电影暗示了她有恋父情结,而且还有同性恋,这显然是非常阿莫多瓦的两个细节设置——后一个细节解构了胡丽叶塔对女儿的负罪感。女儿当年“逃离”的真正原因,并非她想象的那样。

  电影中三人之间的交叉负罪,其核心主体是胡丽叶塔,她既对丈夫负罪,也对女儿负罪。女儿对父亲负罪的同时,也认为母亲确该为父亲负罪。在这里面,唯独胡安从未有过负罪感,即便在胡丽叶塔发现了他的出轨行为之后也没有。就是说,最该负罪的男人,却置身事外,从未成为负罪主体。

  四

  电影将结尾作了很大的逆向改编。《沉寂》的结尾是朱丽叶仍在等待女儿的片言只语,“但再也不那么特别耗费心神了。……仅仅是怀着希望而已”,而电影的结尾是胡丽叶塔终于等到了女儿的来信——她失去了自己的一个孩子,这时才体会到母亲失去自己时的痛苦。胡丽叶塔和现任男友一起驱车上路去找女儿的镜头,是标准的大团圆,和门罗已经大异其趣。

  阿莫多瓦始终对女性(尤其是母亲这一角色)充满柔情,而门罗在《逃离》中表现出来的魅力,却在于撕开所有覆盖在生活表面的温情脉脉的面纱,在于破解人们所有的幻想,其彻底的程度,几乎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人生难免虚构和美化,门罗在《匆匆》中写朱丽叶:“所有人在发现自我虚构的那些留存下来、让人感到尴尬的痕迹时,都是会这样的。与记忆的痛苦相对照,她不由得要为自己巧妙的美化手法而惊诧不止了。”她把痛苦设定为生活的底色。在这幅三联画之内,便集中了肉体之死、情感之死、信仰之死(朱丽叶一家令人眩晕的反宗教态度,电影没敢碰)——这种大面积的死亡,正体现了门罗在解剖“小镇生活”时表现出来的手术刀式的冷静和锋利。

  个人介绍

  张秋,江苏无锡人,毕业于苏州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上海译文出版社。深度迷影,曾为多家报刊撰写专栏,著有《第一镜》(2005)、《不准调头》(2007)、《爱,诫》(2008)、《中产阶级的审慎魅力》(2010)、《历史的人质》(2011)、《正义的人质》(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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