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佳,1980年上海生人。自1998年起出版《我爱阳光》《最有意义的生活》《我的魔法时刻》《租一条船漫游江南》等多部长篇小说及散文集。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后来偷懒,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你记得吗?大概在二十年以前,公园都凭票进门,一到傍晚,就要闭园。喇叭播放着催促游客离园的提示,工作人员绕公园作彻底巡视,查查有没有人在角落睡着,或是故意躲在厕所。等到人都走光,大家就可以下班,公园就关门了。
白天游人如织的公园,这时陷入了幽暗和寂静。喷水池关闭了,碰碰车关闭了,小卖部也关闭了。卖棉花糖的、卖氢气球的、卖小糖人的小贩,本来都聚集在公园门前,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湖心亭静悄悄的,栏杆上还留着一张破破烂烂的扑克牌。湖面上空荡荡的,那些大白鹅、唐老鸭造型的小船,一律挤挤挨挨地排列在河岸边,互相碰撞着发出声音,衬得四下里更安静了。假山黑黢黢的,野猫和黄鼠狼放心大胆地走出来,迅速散开。竹林里、回廊上、花坛边,到处都被它们占据。月亮升起来了,充气城堡和电动摇摇马投下骇人的阴影,不知名的小动物从一片影子飞快地跑向另一片影子。
从傍晚六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公园要整整关闭十二个小时。十二个小时,白天人满为患的儿童乐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付好几十块钱押金才能划的小船也没人看管。平时不让踏入的大草坪,这时在月光下显得特别平整、柔软。长凳白天老被人占着,一坐下就不走,这会儿呢,却整夜与自己长长的影子为伴,静静等着被清晨的露水打湿。
多可惜啊,公园里空空荡荡,我们却在家里睡觉。
一
早早在生毛毛姐姐的气。她下午要和同学一起去公园,但不肯带上早早。早早说:我自己走。毛毛姐姐说:不行,你会走丢的。早早说,不会的,我紧紧跟着你们。毛毛姐姐说:不行,我们走得比你快,你跟不上。早早说:那我跑。毛毛姐姐说:不行,你能一直跑吗?跑几个小时?早早说:你们去哪里啊?要一连走几个小时吗?毛毛姐姐说:对的。早早说:我不信,你骗我,你平时出门,连十分钟都懒得走。毛毛姐姐说:随便你,反正我们是走的。早早说:随便我?那就是带我一起啦?毛毛姐姐说:谁要带你啊。是随便你信不信。
毛毛姐姐说完,摊开一本书,歪倒在沙发上。早早推推她的手肘说:你带我去,你们不用管我,公园里面我都认识的,我可以自己玩。毛毛姐姐眼睛不离开书本,伸手推开早早。
早早见毛毛姐姐真的不理睬她,只好撅着嘴走开。家里有什么好玩的。她嘟囔着。
早早七岁。毛毛十四岁。毛毛的妈妈和早早的妈妈是姐妹,所以,毛毛和早早拥有同一个外婆。每到寒暑假,她们一起住到外婆家,朝夕相处,吃饭、洗澡、睡觉,都在一块儿。一开学,就各奔东西,很少见面了。两个女孩都在长身体的阶段,每隔半年碰面,各自的外表发生变化,心里感到有点陌生,脸上就讪讪的。不过,小孩子之间从来不讲客套,不消半天,就又混熟了。尤其年龄更小的早早,手抱脚缠,恨不得长在毛毛姐姐身上。
外婆家附近的公园,她俩从小玩熟的。早晨外婆去买菜,顺便上公园锻炼身体,她们跟着进去晃一圈。午睡醒来,吃完西瓜,再找不出什么新鲜事可做,外婆就给毛毛两块钱,让她带早早上公园转转,买根棒冰吃。周末两个人的父母来探望,也常常带她们去公园划船、照相,被央求着买些气球、玻璃珠子、明星贴纸之类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所以,毛毛和早早一起上公园,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在早早看来,公园一定是和毛毛姐姐一起去的。可是,今天毛毛姐姐却不愿意带她了。
这是为什么呢?
早早手上拿把蒲扇,气鼓鼓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到哪里,蒲扇就拍到哪里,一边故意用力踩着地板,发出很响的脚步声。可是,不管她怎么折腾,毛毛始终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看书,对她充耳不闻。最后,外婆从外间冲进来,从早早手里把扇子一抢,埋怨说:喔唷,你不要吵了,吵得我头也疼了!楼下人家要骂上来了!
连外婆也不支持她,早早伤心透顶。靠墙角立着她们夜里打地铺睡的篾席,白天为了不占地方就卷起来。她把席子拉开,人站进去,身体慢慢转圈,把席子卷成筒,自己卷在中间,有如蛋饼里的一根油条。
这里暗幽幽的,透过竹篾的缝隙,一小点一小点光亮在眼前闪动,但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毛毛姐姐会不会发现她不见了?会不会来找她呢?凭空消失了,多有意思啊。早早暗自期待着,可是,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她什么都没听见。
手脚都活动不开,直挺挺地站了不知多久,忽的一下,席子被拉开了。外婆一把将早早的胳膊抓住,拖了出来,愠怒地说:你在里面干什么啊?身上汗!都沾到席子上了!我刚擦过的!
这么着,早早又挨了一顿训。怪谁呢?毛毛姐姐呀!你看,她还躺在那儿看书呢!
二
吃完午饭,毛毛换上一条下摆带花边的天蓝色连衣裙,午觉也不睡,就准备出门。外婆走过来说:这条裙子不是新的吗?天气那么热,穿新衣服出去干吗?毛毛说:没什么,就穿穿啊。外婆说:你撑把伞。毛毛一边穿凉鞋一边说:不撑了。不等外婆再劝,她匆匆忙忙地跨出门去。
往北穿过两条马路,就是常去的公园。毛毛这时反而放慢脚步,挑路边屋檐下阴凉地方走。过了一条马路,正要过第二条,她一转身,躲在街边杂货店的凉棚底下,从随身小布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对脸仔细照了照,收起来,这才接着走。崭新的裙子,下摆镶的花边正好蹭着膝盖,随脚步轻轻摇摆,一个俏伶伶的小小影子在地上跳动。
公园门前有块空地,两边各栽一棵大杨树。售票窗口隐在树荫下头。陆培铭高高的个子也隐在树荫下头。毛毛说:你早到了嘛。陆培铭说:没有,你晚到了。毛毛说:是嘛,我手表大概不准。
一时再找不到话题,两个人默默站了会儿,陆培铭说:那我们是到里面去吗?毛毛说:好的。陆培铭说:我去买票。毛毛说:谢谢你哦。陆培铭说:不客气。
售票窗口只有三五步之遥,一分钟就能拿着进门的小圆牌回来。谁知就在这一分钟里,毛毛身边多出一个人。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小圆脸,童花头,穿一身汗衫短裤。她站得离毛毛很近,看样子像认识的。毛毛一直笑嘻嘻地看着陆培铭,根本没注意到她。
早早到底是跟来了。
三
早早的门票也是陆培铭买的。毛毛让她回去,她不肯,一来二去,眼泪汪汪起来。陆培铭说:那一起吧。当着男同学的面,也不能太坚持。毛毛只好同意了。
陆培铭是毛毛的同班同学,坐前后排。平时在学校里,两个人谈得来,但在校外碰头,这还是第一次。放假前说起,陆培铭的家也在这一带,就约定了到时候出来玩。玩点什么?不知道。上学的时候朝夕相处,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对方随口说点什么,就算是跟别人打交道,与自己无关,听听也觉得真有趣。时间一长,周围的人都有点察觉,就挤眉弄眼起来,有的讨厌的男同学,隔着好几排大叫大嚷,说得叫人不好意思,反而没法坦坦荡荡地聊天,有时话题刚刚开始,就被迫中断。想象当中,要是有机会独处,摆脱这帮讨厌鬼,那有多么的舒畅。可是,真的单独见面,换了一个不同的环境,没有课桌椅,没有课本,没有讲台前的老师,两个人反而都有点犯愣。平时的笑话,都是以教室为背景的,放到此情此景,没一个合适。闹了半天,还是聊那些同学的事情,彼此都熟悉的也只有他们。
某某某给隔壁班的某某递过情书,某某曾经离家出走,某某某在外面打群架——东拉西扯,注意力虽然在对方身上,说的却都是别人的轶事。另外有个尴尬,在于坐的地方不容易找。河边长椅上多是卿卿我我的情侣,他俩一交换眼神,都觉得不好意思——一旦坐下,就仿佛是对这场约会的一种坐实。草坪边老年人多,又怕他们问这问那。小卖部门前空地的石桌石凳被小孩子占据了,嫌太吵闹。竹林边倒是没什么人,但附近不知什么地方施了肥,气味一阵阵往这儿飘。最后他们在湖心亭找了个空位。亭子里也不是没人。六个角连起五条边,对边的栏杆上躺着个大叔,正在熟睡。算了,不能强求没人,更何况他们还自带一个早早呢。
话题都转移到早早身上。她是你妹妹吗?是表妹还是堂妹?她多大了?上学了吧?在哪里读书?你们长得还是有点像的。你小时候和她差不多吗?真的吗,你穿过的衣服会给她穿啊?你们差几岁?平时都是你带她玩?一连串问题都是关于早早,但不需要早早本人来回答。早早一个人,绕着亭子不停打转,一个里圈,一个外圈,再一个里圈,再一个外圈。
好没劲,又热,又困,简直有点后悔。为什么他们两个一直坐在这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没有手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关门了。她走过去提议玩碰碰车。毛毛说:等会儿。她追问说:你不是说要走几个小时吗?根本一秒钟也没有走嘛!陆培铭觉得不好意思,对毛毛说:你妹妹这样很无聊的,就带她去玩玩吧。毛毛想了想,手伸进布袋,掏出一个印着花仙子的小钱包,拿出五块钱递给早早,叫她自己去玩会儿。
四
去儿童乐园有一条近路。从竹林中一条被硬踩出来的小径斜插过去,绕过喷水池,穿过小卖部门前的空地,一转弯就到。喷水池周围没什么人。风把喷泉吹歪了,水珠子大片大片地随风飘到岸上,把几张长椅打湿了。早早特意往风吹的方向走,让水雾贴在身上,凉丝丝的。不过几秒,脸颊两边的水分蒸发了,皮肤好象变得又紧又脆,这时水雾又飘过来,把她整个地濡湿。
妈妈衣柜里有条真丝围巾,早早时不时偷偷拿出来披在身上过家家,也像这水雾一样又滑又凉。夏天,床上支了蚊帐,睡觉的时候,偷偷滚到床边,半个身子叫蚊帐兜住,电风扇的头转过来,风嗡嗡吹上来,也是这样又滑又凉的。冬天,把腿从被窝里伸出去,搁在绸缎被面上,也是又滑又凉的。
喷水池后面的小树林里有一块长方形的林间空地,中央散放几张石桌石椅。枝繁叶茂,阳光不容易穿透,蝉鸣绵密,把树荫压向地面。四五个大哥哥聚在一张桌子旁边打牌。另一张桌边,有个和早早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趴在那儿打瞌睡。早早从他们中间走过去。空地那头,小卖部门框上挂着粉色气球、五颜六色的塑料飞盘、亮面彩纸做的风车,全都吸引着她。
玻璃柜台里码放飞镖、毽子、泡泡水、小皮球、小人书、发条玩具,还有话梅和糖果。小店的侧面,紧挨玻璃柜,一台小冰柜发出嗡嗡的运转声,耳朵听听就凉快了。一块写着冰淇淋价目表的小黑板斜靠玻璃柜放在地上。早早从上到下,仔细读了一遍。家里大人平时最常买的是便宜的桔子棒冰、盐水棒冰和绿豆棒冰,如果她要求,也会给她买奶油大雪糕。不时能吃到奶油冰砖——从中间一切为二,放在两个小碗里,和毛毛姐姐分。早早用手按了按放钱的裤袋。今天要自己一个人吃光一块冰砖。这是大事情。
坐在室外吃冰砖,其实不怎么舒服。没有勺子,也没有碗盏,只好用两只手抓住,一边撕包装纸一边吃,手指冰凉,融化的奶油顺胳膊直往下流。本来想慢悠悠吃光的,实际上只能一气儿狼吞虎咽,嘴冻得合不拢,额头上却差不多要热出汗。
正拼命猛吃,有人走到她对面来了。抬头一看,正是隔壁桌边那个打瞌睡的小男孩。我认识你。他说,你是二班的。
早早满手流着融化的冰砖,愕然瞪着他。你是谁呀?
小男孩说:我是一班的。上次打预防针的时候,我排在你后面的。
我叫刘军。你呢?
早早说:我叫早早。
小男孩说:你一个人来玩吗?
早早想了想,说:不是。接着改口说:是的。顿了顿,又改口说:不是的,我姐姐在那里。伸手往远处一指。
刘军挺挺胸脯说:我哥哥也来了。不过我不是和他一起来的,他不知道我在这里。
早早问:你哥哥叫什么?刘军说,叫陆培铭。早早两手拿着没吃光的冰砖不动。刘军见状,伸手拍拍她的胳膊说:喂!你怎么了?早早说:我姐姐在和你哥哥谈恋爱呢。
五
早早和刘军打原路,抄小道回湖心亭去找姐姐和哥哥。早早说:没有什么好看的,他们很没意思,一直坐着不动。刘军说:谈恋爱是没意思,跟女的有什么好玩的。早早说:谁要跟你们男的玩啊。他们一前一后穿过竹林。刘军说:你觉得这里有蛇吗?早早说:不知道。又说:大概有的。刘军说:碰到蛇的话,你要这样绕着弯跑,蛇就跑不过你。说着,他在林子里绕树一通乱跑。早早也跟着他跑,心砰砰直跳——谁知道呢?说不定草丛里真的有一条蛇!就在她脚跟后头!
跑到林子边缘,两个人慢下脚步。刘军说:好了,这里草没那么密,蛇不会过来的。早早一边走,一边说:我有一次在这个公园被蜜蜂蛰了。我去抓它,结果它蛰了我的手指头,特别疼。刘军说:它蛰了你,它自己就死了,它的刺上面有个倒钩,通到肚子里,把肠子都拖出来了。早早想了想,说:谁叫它蛰我的。它活该。
他们已经走到九曲桥附近,靠近湖心亭。一道灌木把他们跟湖面隔开。早早叫刘军猫着腰,透过树叶的缝隙往外看。我看到了!刘军说,那个是铭铭哥哥。
那个叫陆培铭的哥哥,果然还是和毛毛姐姐待在亭子里。现在他站起来了,靠着栏杆。早早眯起眼睛看了几秒钟,说:咦,那个大叔不见了。刘军问:谁?什么大叔?早早说:刚才有一个大叔在那里睡觉的。
这时,头顶响起一个声音,那么近,把早早和刘军都吓得蹦了起来。声音有点低沉,带着辨别不清的一种口音。它说:小朋友,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人低头一看,早早说:咦,你刚才不是在亭子里睡觉吗?
是的,那个酣睡的大叔,这会儿走到他们身后来了。他留着长长的头发和指甲,穿一件灰不灰,白不白的工作服。他的手大得很显眼,仿佛一抡就能把小孩子拦腰抓起。要是和妈妈一道出来,她一定会警告他们躲远点。早早却不怕他。
他的头发、衣服和脸都脏兮兮的,但他说话的声音透着温和,还有点儿愁闷,一双弯弯的眼睛引人发笑。他嘴里这儿那儿缺了好几颗牙,不管在说话的时候,还是在两句话的间隙,老是向两边咧得大大的,像一条娃娃鱼,根本不吓人。
大叔对早早说:你们的哥哥姐姐还在那边。早早说:我们正要去。大叔笑嘻嘻地说:我走了,你们又过去,该打搅他们了。早早指着刘军说:这个是我姐姐的男朋友的弟弟,他想去的,我本来想到儿童乐园去。刘军在旁边插嘴:儿童乐园人很多,我刚才去过,没劲的。
大叔嘿嘿一笑,说:你们在这个时间来,当然人多了。
刘军问:那,什么时候人少?
大叔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回答说:晚上。
刘军和早早都笑了。心里一得意,声音也提高了,两个人抢着说,嚷嚷起来:公园六点就关门了!所有人都要出去的!晚上不允许进来!
大叔笑得更神秘了。他说:你藏起来,别让他们找到。等大家都走了,公园不就属于你了吗?
早早和刘军面面相觑。听上去好象是这个道理。但,行得通吗?
刘军说:我班上的同学王凯有一次躲在厕所里,就被巡逻的大人抓出来了。
大叔鼻孔里哼了一声,轻巧地说:要是随便哪个小学生都知道窍门,那就没意思了。
刘军说:那窍门是什么,你说说看。
大叔不出声,就地盘腿一坐,说:我告诉你们,你们有什么好东西能跟我交换吗?
刘军挠挠头,和早早对视了一眼。早早上前一步说:我请你吃冰砖!
大叔说:好,一言为定!说完往后一仰,两手枕着脑袋,躺在地上。抽出一只手,在身边拍拍,让他俩坐下。
灌木丛外头不时有人来来往往,但是,大家都只晓得朝河面上看。没人会扒开树丛,朝这一边的树影里瞧瞧。在这儿,早早,刘军,还有长头发的大叔,围成一个秘密的小圈,开始了一场秘密的谈话。
六
大叔的窍门
北京西郊有一座香山,你们知道吧?特别有名。所有去北京玩的人,都要去爬这座山的。就因为所有人都去,所以那儿整天挤得水泄不通,远远一看,山坡上花花绿绿,都是大人和小孩。上山的石阶上,每一级都站着好些人。你们要问了,那还怎么爬山啊?就是啊!爬香山,就跟在汽车站排队似的。远处到底有什么,你也不知道。你只好问前面的人:上头是什么呀?前面的人也不知道啊,就问他前面的人:劳驾问问,上头是什么呀?那个人说:我也说不准,听说有座庙!
就这么着,看着你前头的人的后脑勺,稀里糊涂地,你就上山了。山顶上倒没什么遮挡,风景挺好的。可是,你前后左右都被人包围啦。那儿有座亭子,你想坐下歇歇?没门儿!都坐满啦!山顶的清新空气,你也闻不到,因为大家到了山上,不是饿了,就是馋了,都去小卖部买熟泡面吃。到处闻着都是一股熟泡面味道。
这样的香山,我是不要爬的。但是,香山本身的风光是好的,爬上去,就能俯瞰整个北京城啦。那我怎么办呢?
你们试过夜里爬山吗?
怕夜里太暗,看不清路?
其实,在晴朗的满月的日子到野外去,你会发现,哪儿哪儿都亮堂堂的。石阶,山壁的纹路,就算石头缝里的小草,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你就挑一个这样的晚上出去。准保你不会摔跟头。
香山,古时候是只给皇帝,还有皇帝的亲朋好友上去的。后来大家都能上去了,香山就成了一座公园,叫做香山公园。公园有大门,出售门票。到晚上,工作人员下班了,大门就关上。这你们都懂。可是,我有一个念头:公园这么大,保不齐哪里就能找到另一扇门。我绕着香山公园,走了一圈,在西北角上,还真给我找到了。它不是为了给游客进出开的,严格来说也算不上一扇真正的门,只是有一段围栏不见了而已——也说不定是造好的时候就没有围栏。总之,你可以大摇大摆地从这个地方走进去。
我有一阵,经常在夜里九十点,从这个秘密的入口进入公园,一阵猛冲,半小时就能登上山顶。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你想唱歌也可以,想放屁也可以,你想带把瓜子,一路吃一路扔皮,也没人骂你。到了山顶,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你可以大喊大叫,听你自己的回声。但你不太可能有喊叫的心情,因为在晴朗的夜晚,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望去,整座城市都在你脚下很远的地方铺开了,密密麻麻的灯光,延伸到很远很远,还有一条条发亮的金带子——那就是马路。你想想,半小时前,你还在那儿的某条路上走呢,现在呢,你在上面这儿了。多有意思。
一开始你不会想叫。你的眼睛根本不够看。过一会儿,等缓过神来了,你可以大喊大叫一场,反正没人管。
既然这么大、这么有名的香山公园都有秘密入口,我觉得世界上大部分公园也会有。就算没有,也一定有别的方法。
拿咱们现在这座公园说吧。在它的南边有一带居民住的平房,你们知道吧?什么?你就住在那儿?那你应该很熟。这些房子跟公园之间,是有围墙隔开的。对吧?你顺着墙一直走,会发现一扇小木门。不是很容易看到,因为门又窄又矮,而且爬山虎把它遮住了一半……对,你说得对……门是锁上的,进不去。但是,门不是永远都锁的,你不知道了吧?这扇门主要让清洁工出入。他们会在一早开门的时候,还有傍晚关门的时候,把清扫出来的垃圾从这里送出去。清洁工有好几个人,他们就把门开开,方便大家在这段时间里出入。总有十几二十分钟吧,这扇门开着,而且没人看管。
你掐好时间,等巡逻工作基本结束的时候溜进去。本来这扇门就在公园里最冷僻的地方,还最远离大门。这时候,巡逻的人都快走到大门那儿了,就要锁门了。你找个地方,当心点,不要让清洁工看到,等大家都走了,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吧。
还有一个笨办法,就是一直躲在公园里,不让人找到。说不容易,其实也容易。关键你不能慌。你别老是躲躲藏藏的,这样反而容易被注意到。大摇大摆在路上走都没关系,但你得吃准巡逻的路线,最好跟在他后头,又得隔着一段距离,让他看不见你。万一给他看到了,你就说,我正往出口去呢。这么着,他不会怀疑你。当然,巡逻的人不止一个,这需要经验。
不过,重点在下面。说到这座公园,它有一个秘密,我谁都没告诉过。今天既然小妹妹请我吃冰砖,我准定要说给你们听。这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就上两个礼拜吧。
假山,你们都经常爬吧?山洞也经常钻吧?从山洞这头进去,那头出来,短短十几步路而已。通常夜里我不去山洞——有时候登上假山,到山上的亭子里去,但不进山洞。那天鬼使神差地,我打山洞钻了过去。你们猜怎么着?
我还是在公园里,就在山洞的另一头。可是,我又不完全是在刚才山洞这一头的公园里。这一头是夜晚,另一头呢,是白天。
虽说是白天,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听得见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喷水池哗哗的水声,更显得静极了。
我当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转身又钻进山洞,跑回这一头来。这边就是夜里嘛。再跑回去,那边也是夜里……
好吧,我觉得我出现幻觉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当天晚上,我又回到原地,重新钻了一次山洞。一切都好好的,什么也没发生。
我不甘心。真的是我脑子坏了吗?第三天我又去了。我想好了,这次如果还是老样子,那就证明我的脑子真的坏了。你们猜怎么着?我又走到一个白昼的公园里去啦。
为了证明这不是幻觉,我狠狠地掐了自己好几回。我还往里头走,绕着公园走了一圈。这就是我熟悉的公园,完全是白天那个样子。可是,草坪上没有人,假山上没有人,湖面上没有人,哪儿都没有人。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一回,我不敢贸贸然转身出去了。反正四下里没人,我就在草地上躺下,开始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想到,会不会像后头那道小木门一样,山洞也是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段打开呢?
前天,我约摸是晚上七点前后进山洞的。这一天,我没怎么耽搁,差不多等公园里人一走空,绝对安全了,我就往这儿来了。六点半左右,我就进来了。
白天钻山洞,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么说,也许在傍晚六点半到七点之间,也说不定更早的时刻开始,山洞就发生了什么变化?
怎么来证明我的推测呢?只有每天反复来试啊。我试了差不多有一个礼拜吧。让我找到它的规律了。
原来,每天在日落之后的半小时里,山洞会通向白天。比如,当天太阳下山的时间是六点三十四分,那么从六点三十四分到七点零四分,只要你穿过山洞,就能到白天去。
我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呢?因为在反复试了两三天之后,我终于注意到了天色的变化。天一黑,山洞就通啦。
另外我还发现,一天只能进出一次。也就是说,你进去之后再出来,当天你就进不去了。但是,是不是只能进一个人?是不是只要有一个人进去了,山洞就对别的人关闭呢?
我只有一个人,我无法验证这一点。现在我告诉你们了。你们是两个人,说不定能帮我试试?
七
距离邂逅长头发大叔,已经过去三四天。早早和刘军紧张地探讨着潜入公园的计划。他们有时在公园见面,有时在家附近孩子聚集的空地上,有时在刘军家里,他自己的小房间。
刘军说:这是我的房间。早早却只看到一套组合柜,就在客堂间的尽里头,从饭桌上下来,转个身,走两三步就到。一道板壁,中间开扇小红漆门,又矮又小,孩子进出正好,大人就得猫着腰,低着头,才进得去。刘军说:这是我们专用的门。一进门,面前一张单人床,柜子围起一圈。顶上吊柜,中间书柜,床尾辟出书桌,高度设计得巧妙,坐在床上,就着桌面正好做功课。不但一点空间都没浪费,好象还凭空造出些空间来。
刘军说:请坐!两个人爬上床,盘腿坐好。
刘军说:你要吃饼干吗?伸手打开柜门,拿出一个铁皮饼干筒。早早掏了一块动物饼干,说:谢谢。
刘军说:小人书看吗?早早说:我们还是先说说正经事吧。刘军一拍脑门说:对!好的!
那天跟大叔分别之后,早早和刘军立刻奔往湖心亭,向哥哥姐姐通报他们听到的不得了的故事。可是,你猜怎么着?他俩谁都不相信。虽然早早和刘军都迫不及待地想在当天闭园之后就想办法溜进去看看,两个大孩子可毫不动摇,一人一个,把他俩揪回家去了。
公园里有一座奇妙的山洞。这件事,现在世界上可能只有三个人相信。暑假进入后半段,就过得飞快,眼看只剩半个月,早早催着刘军要抓紧,再过两天,爸妈就要来接她回去了。
于是就定在后天夜里。
早早问:你说,要叫上毛毛姐姐他们吗?刘军说:他们根本不相信,大概不肯的。想想不甘心,从床上跳下来往家门外走,边走边说:我去问问铭铭哥哥。
陆培铭其实不是刘军真正的哥哥,而是对院的邻居。他小房间的窗户正对小院。刘军一溜跑到窗下,一踮脚尖,先叫两声铭铭哥哥。没人答话,他手往窗玻璃上抹两下,眼睛贴上去看看,慢吞吞走回来了。
铭铭哥哥不在。
刘军说:大概去找你姐姐了。早早说:不知道。思忖了一会儿,说:那算了。
他俩坐在床上,开始畅想山洞后面的公园有什么可玩。其实已经畅想了很多次,但每次再来一遍,还是有滋有味。隔几个小时,有了更多思考,加上当时的心境不同,还可以做出修正和补充。碰碰车、摇摇马、充气城堡,不用说,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平常日子里,喷泉有时只开一两个小的,中间最大的不怎么开。还有时候根本一个都不开。大人这种节省的习惯太扫兴了,他们必须把所有泉眼都打开,开最大!灯打开,大喇叭也打开,播放音乐。控制这些玩意儿的机器在哪里?在湖边附近的一排平房里,平时也不让外人随便进。小卖部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吃,但是不要浪费,想吃再去拿。早早最想吃大包装的相思梅。刘军最想吃中冰砖。
接着就可以开始玩打仗游戏了。湖正好把公园隔开两半,刘军占据假山,山上的亭子是他的皇宫。早早占据草地,草坪边的大戏台是她的皇宫。刘军算高原人,早早算平原人。谁能攻占谁,就算赢。可惜人只有两个,一旦跑出去,皇宫就没人镇守,又怎么知道谁先到的呢?那么就攻占湖心亭吧。谁先攻占了湖心亭,谁就算赢。
打仗游戏是刘军提议的。早早想玩宫殿的游戏。她扮演公主,刘军可以扮演外国的使臣。公园就是皇宫。假山上的凉亭是她的寝宫,小卖部是她的御膳房,她每天在花园里赏花、唱歌、跳舞。外国使臣帮助她去树上采果子,还能帮她划船。
刘军听了说:这没什么意思,不过下次也可以玩玩。
八
两天后,是星期三。一大早,早早和毛毛姐姐坐在厨房门口剥毛豆。毛毛熟练地用大拇指把豆从豆壳之间捋出来,捏在手心里,攒满一把,扔进瓷碗,丁零当啷一阵响。早早用两只大拇指吃力地剥开胀鼓鼓的豆壳,一颗一颗把豆子抠出来。
毛毛面前一会儿就堆起了一座小小的豆壳山。
早早偷眼看毛毛姐姐。她想学姐姐的样子,可是,她的手太小,捏不到三两颗,豆子就从手指缝掉出来,咕噜噜滚走了。
早早问:毛毛姐姐,为什么你可以抓住毛豆?为什么我抓不住?
毛毛说:因为你笨。
早早闭紧了嘴巴。她使劲儿攥着豆子,手指蜷起来,又想张开,毛豆终于还是卟卟卟的从掌心蹦出去了。她的脖子、后背冒出了一层均匀的小汗粒,围绕脸颊和额头的一圈头发湿答答的。
早晨才八九点,天已经热起来。厨房门口的通道,是奶奶给她们指定的剥毛豆区域。奶奶说,这里最风凉了,一缕一缕,一直有风穿过的。早早和毛毛都觉得奶奶骗了她们,根本一丝风也没有的。
毛毛姐姐说:今天晚上我要去同学家玩,在她家住一晚。开心,总算没人睡着了踢我了。
早早开头不响,憋了会儿,忍不住说:我也要去同学家玩的。
毛毛抬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问:真的假的?哪个同学啊?
早早说:萍萍呀,上次我们一起去买本子,你看到过的。
毛毛问:你跟外婆说好了?
早早说:嗯。
毛毛还是注视着早早。她好象在动脑筋,有什么话想说出来。早早呢,她说了一个谎,担心毛毛继续追问下去,所以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跟手里的毛豆较劲。对毛毛的异样,她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九
下午五点,早早出发了。
到刘军家碰面。公园的小边门就在他家那片房子后头,他们考察过好几次了。时间还早,先在房间里消磨时间。事到临头,反而感到没什么讨论的材料,两个人不声不响地看了会儿小人书。五点半一到,该出门了,早早手上的书正看到起劲处,还有点恋恋不舍。刘军性急,凑过去不由分说地把书一合,嘴上说着来不及了,自己先一步跑到门外。
他们前两天已经做过观察,今天也差不离:五点四十五分,那扇不起眼的小木门边堆起了几袋垃圾。走近一看,门上的挂锁不见了。
刘军伸出食指,把门推开一条缝,再推推,脑袋伸进去,又缩回来。早早手扒在他背后,急问怎么样。刘军说:没看见人。早早说:那我们进去吧?刘军说:再看看……有人来了!
两个人转身一阵小跑,躲到墙角边。只见一个穿橙色工作服的人拿着扫帚和长柄簸箕出来,顺手带上门,在口袋里找着什么。早早说:你看!他要锁门了!都怪你!刘军没有回头,伸出一只手拍打空气,示意她不要吵。那个人已经从兜里掏出锁,又忽然停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走回门里去了。
早早在刘军背后打鼓似地一阵乱拍。其实用不着她往外推,刘军自个儿就拔腿跑开了。两人一前一后,三跳两跳上前,推门一看,四下没人,这回不容犹豫,赶紧跨进去。
这儿本来就僻静。远远能看到清洁工亮橙色的身影在树丛间闪动。他们向着反方向跑,全速冲刺,抵达事先踩过点的灌木丛后头,猫着腰蹲下,小心看外面的情形。
一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眼前的小径始终一成不变。没人经过,也没任何响动,连一只鸟,一条虫都看不见。渐渐的地,早早眼睛的焦点从远处收到近处。她看到冬青枝叶之间搭起一张蛛网,从中心开始,一圈圈往外,棕色带条纹的大蜘蛛就待在最外圈,一动不动,好象睡着了。早早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身上痒起来。蹲久了,腿也发酸,她的屁股往上抬,变为半蹲,又上升到弯腰站。时间过得很慢,眼前依旧什么也没发生。四周静悄悄的,黄昏时分,一片沉静。小鸟也都归巢了。
早早压低声音说:关门了吧?我们出去吧?刘军说:再等等,保险点。早早两脚的重心换来换去,不耐烦地捱了一阵,腰一挺,说:不管了,我出去了!
刘军只好跟出来。两个人走得战战兢兢,一段路走过,一个人影都看不见,胆子大起来,脚步也迈得大了。经过喷水池畔,看见水面平静,池中寂静无声,喷泉已经全部关闭。往日在公园玩,哗哗水声落下的一瞬,所有人也安静下来,晓得这是公园要关门的前奏。接着往前走,从路两侧栽种荷花的大瓷缸之间穿过,只见小卖部门窗紧闭,气球啊,飞镖啊,写着价目表的小黑板啊,全都收进去了。越走越接近大门,天色也越来越暗。所到之处,总能看到好多大瓷缸,这儿也是荷花,那儿也是荷花。刘军说:怎么那么多荷花?早早说:我外婆说,好象要开荷花展。说话间,远远看见印象中亮堂堂的大门此时黑洞洞的——看得分明,两扇大木门紧紧关闭,检票口的小木箱也不见了,入口处笼罩着深深的暗影。
在快速转暗的光线里,早早和刘军对视一眼。不用多说什么,他们心里清楚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
天边仅剩的几缕余晖照亮了假山山顶上的石块,把亭子一角染成金色。在这金色的大皇冠下面,整座假山正在转成深蓝。夏天的黄昏,就算太阳将落,暑气一时也散不去,黑黢黢的山石,积攒了一天的光照和炎热,这时开始缓缓向外释放热气——湖面上一丝风也没有,但湖水不时起些细微的颤动,可能是受到了波及。两个孩子绕河而过,向假山进发。在开满荷花的水湾边,他们逗留了一下。粉色的荷花,在黄昏中转成胭脂色。圆圆的荷叶绿得沉了,叶片上的水珠,就算光线不足,也照旧晶莹剔透,看得分明。早早说:我想摘一片荷叶。刘军着急要走,说:你过了山洞到白天去摘吧!
眼看夕阳越来越下沉,假山上的金光只延宕着一小块。早早知道拖延不起,赶紧一块儿往前小跑。
山洞一片漆黑,散发一股尿骚味。走进一两步,前面也是漆黑。早早问:太阳下山了吗?你觉得时间到了吗?刘军说:你等一下,我出去看看。跑出去,返回来。早早埋怨说:你怎么那么慢啊,里面很吓人的。刘军大喇喇地说:怕什么,走吧!
转个弯,再转个弯,一块大石头突出在前面,人要偏一偏,方便走过去,否则,就很容易碰到冰凉潮湿的石壁上,怪不舒服的。只消五秒钟,他们就站在了山洞的另一侧。
四下一片寂静,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
怎么回事?这头不该是白天吗?
两个人返回到山洞另一头,重新穿过去。还是一样。
再来一遍,老样子。刘军说:要么我们从山上爬下去,重新再走一遍。
摸黑上山,下山,早早始终扯着刘军的衣服。刘军说:哎呀,你不要拉我呀!早早说:你不要走那么快!她心里慌张,表面上强作镇定。又一次抵达山洞这头,熟门熟路地穿过去,什么变化也没发生,只有夜色晕染得更深。
早早说:我们是不是搞反了?是不是该从这边走到那边?刘军说:那反过来走试试看……可是我们已经反过来走过了吗。
无论如何,又走了一遍。出得山洞,只见脚下的石头小道银晃晃的,抬头一看,才发现月亮升起来了。早早泄气地往山壁上一靠。刚才还热烘烘的石头,此刻已经透出凉意。夜幕降临了。
刘军猛捶山壁,气呼呼地说:被骗了!
早早歪着头,慢慢一字一顿地说:也许那个洞不是每天都开的?
刘军说:他明明说他每天都去的。
早早说:那也许,我们时间没有算准?
刘军说:算准了呀,我看好了太阳一落山就进去的。
早早说:说不定不能同时进两个人?
刘军和早早对视一眼,一副吃不准的样子。
早早说:不过,半小时已经过去了……
刘军说:不管怎么样,我先穿过去试试?假如我不回来,你就过来,好不好?
早早说:好。
十
早早独自在山洞这头等,手上揪一把草,从一慢慢数到一百。刘军没有回来。
她的心砰砰直跳。站在洞口,往里看看,隐约之间,似乎有白光从那边透出。她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终于大步跑起来,奔跑中,胳膊在石壁上一蹭而过。现在可以确定了,那头真的有光亮!脚步激起阵阵回声,驱赶她向亮光处冲去。干燥,开阔,芳香的山洞外的世界,就在几步之外,向这边投射着亮光。
胳膊上还残留山洞里的潮气,早早站在洞口外了。眼睛在强光照射下,几乎睁不开。可是,低头看看两只脚,明明还站在蓝幽幽的夜色里啊。
照着她的,是几道手电光。
刘军已经被几个大人揪住了,就站在几步开外。
一个小姑娘嘛。有人说。手电光撤下了。早早揉揉眼睛,慢慢看清周围有四个大人,都戴着红袖章,拿着手电。
好,被抓住了。
你们两个是一起的吗?还是那个声音说。
刘军不言语。早早也不出声。
那么小的小孩,夜里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
你们是不是想偷名贵的荷花?
刘军和早早同时开口,气急地大声说:不是的!
那你们干什么?
他们不是不想回答,但实在不知道回答些什么。神奇的山洞不存在,说什么好呢?
跟着大人们,快抵达入口处,他们看见另一波人聚在前面,也是三四个大人,带两个小孩。再走两步,早早和刘军同时咦地叫出声来。
那两个小孩,显然身量比他俩高,身影看上去再熟悉不过了。
毛毛姐姐,铭铭哥哥!
十一
在派出所,四个孩子坐成一排,垂头丧气。
只有一个警察叔叔在值班。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盐汽水,打量了他们一会儿,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又走过来,一边看他们,一边吃一个包子。包子吃完,他就走了。
刘军坐在陆培铭旁边。他拿屁股挤挤陆培铭,小声问:铭铭哥哥,你们为什么也在公园里啊?
陆培铭没好气地说:我还没问你们为什么在公园里呢。
刘军说:我们去找魔法山洞。
毛毛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们倒是有正经事。
早早嘟囔说:那你们呢……
警察叔叔又走过来,手里拿本硬面抄,很凶地说:喂!不要说废话!
四个人吓得赶紧坐直,坐好。
警察叔叔拉过一张椅子,在他们对面斜斜一坐,问:小朋友,你们都认识的?
刘军说:对的,这个是我邻居哥哥。这个是我学校里的同学。那个是她姐姐。
警察叔叔问:你们偷偷在公园里干什么?
四个人都不说话。
警察叔叔本来靠在椅背上,这时突然坐直了,大声说:你们是不是想偷荷花展上的荷花?
我们没有!四个人一起说。
警察叔叔说:这你们倒说得挺齐的。那你们到底去干什么?
隔了好半晌,陆培铭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就是进去聊聊天。
聊聊天!警察叔叔重复了一遍,明显是不相信。他又转向早早问:小妹妹,你说。
早早两手紧抓住裙摆,小声说:我们去找神奇的山洞。
什么?警察叔叔好象没听清。
早早的声音更轻了:神奇的山洞……
警察叔叔有没有听清?不知道。他沉默片刻,叹口气,站了起来,手拿硬面抄,在另一只手心啪啪拍了几下,开口说:好了,我看你们也不是坏孩子,应该也没做什么坏事,今天就放你们回家吧。
真的啊!刘军嚯一下站了起来。
警察叔叔说:但你们要保证,以后不能再做这种事情了!
毛毛和陆培铭立刻爽快地下了保证。早早和刘军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开口。
警察叔叔说:小朋友,你们能不能保证?
毛毛姐姐轻轻推了早早两下。早早只好说:我保证。
警察叔叔转向刘军说:只剩你了。刘军唉声叹气,就是不言语。警察叔叔等了一会儿,忽然自己笑起来说:好,你们走吧!
十二
回家路上,刘军自豪地说:你们看,只有我没有保证,只有我有资格再溜进公园去!
早早说:我也要去!
毛毛姐姐大声说:你们两个省省吧。早早,你不是说今天去萍萍家吗?你骗人哦。
早早不服气地说:那你呢?你不是也说去同学家吗?
毛毛姐姐一时语塞,想了想,指着陆培铭说:这个是我同学啊!
陆培铭笑起来,拉拉毛毛,叫她们不要吵了。今天不容易啊,我请大家吃棒冰。
烟纸店临关门还做了一笔生意。隔着已经下到一半的门板,四个人每人拿到一支盐水大棒冰。再往前走两步,就是分别的路口。
陆培铭对毛毛说:过两天再找你。他的手在毛毛胳膊上,就是上臂靠近手肘的部位,轻轻搭了一下。
回家的最后一段路,毛毛姐姐牵着早早的手一起走。早早问:毛毛姐姐,你是在和陆培铭谈恋爱吗?毛毛姐姐说:也不算啦。早早问:那你们今天偷偷到公园去,不是为了谈恋爱吗?毛毛说:我们其实只是想待着,聊聊天。早早说:你真奇怪,和男同学有什么可玩的,还聊天。毛毛说:那你不是也和男同学在一起玩吗?早早说:不是的,我们是有重要的事情。毛毛噗嗤一笑,说:什么事情?找魔法山洞?早早说:对的。
毛毛问:那你们找到没有?早早说:没有。毛毛说:你们被骗了。早早说:那可不一定。毛毛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没有找到?早早说:也许我们的方法不对。毛毛说:方法不对,那你还找吗?早早咬着嘴唇,思忖半晌,说:不找了,找不到。
默默走了一段路,快到家门口,早早又开口说:不过我觉得世界上可能还是有魔法山洞的。
陆培铭的手在自己胳膊上留下的余温,让毛毛走神了。早早追问说:毛毛姐姐,你说对吗?她随口答应说:嗯,对。
十三
家里灯全关了,外婆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电视,看到她们进来,不禁意外:你们两个不是都说去同学家住吗?怎么又回来了?毛毛简单地回答:对,我们还是决定回来睡觉,舒服一点。她抬头往空中嗅了嗅,问:外婆,你在烧什么东西?很香的。
外婆笑着说:在煮珍珠米。你这个狗鼻子。
毛毛和早早照例一同进浴室洗澡。早早总是洗得比毛毛快一点。洗完出来,外婆已经夹出两个珍珠米,给她们放在桌上。空气里弥漫玉米的清香。要是仔细闻闻,就会发现这热腾腾的香味浮在上面,底下衬了一层花露水阴凉的香气。
两个人头发滴着水,席地而坐,面对面不声不响地把玉米吃个精光。在黑暗中躺了片刻,珍珠米和花露水的香气混入一片混沌。睡意降临了。
迷迷糊糊地,早早两脚踩着软绵绵的地,仿佛又在小步走进山洞。
穿过乌漆麻黑的睡眠,白昼就在那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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