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旁全是青翠的,时而是繁茂的林木、时而是层层梯田,皆是一眼望不尽的深幽或者辽阔。当中一条路,窄而静,盘曲旋转地通向翠色更深的前方。前方天色半阴半晴,江水流转的山谷间,披了锦衣的云雾正慢慢升腾。
这是我梦境中多次出现的影像,亦是我过去岁月中多次走过的路。偶尔出神,竟会在一瞬间去到这情境中。回神后总有些惆怅,牵念起路那头的人和事,忆起那既多感伤又风情万种的云雾旖旎处……
山歌唱给谁人听
幕天席地铺好芭蕉叶摆满酒菜,全村男女老少围坐在一起,大口吃菜大碗喝酒。天边落日余晖渐渐消褪,暮色四合鸟兽回巢。
壮小伙们抬来五六人才能合围的硕大铁盆,盆中堆满干柴,火把探进去,鲜红的火苗蹿起,见风猛长,犹如拥有生命般跃动。
人们不停地添柴,喝光了所有的酒。月亮在云间露出半张脸,汉子们拿起三弦调音试唱,姑娘们整理衣衫和头饰。
当篝火熊熊映亮夜空之时,人们围拢至火前,手拍起来、臂甩起来、腰扭起来、脚跳起来。脸飞红霞的姑娘们唱起来,气壮如牛的汉子们三弦弹起来,老人们沙哑苍劲的声音、孩子们稚嫩清亮的声音也都加入进来。
坡上的竹林沙沙、树梢的鸟儿啾啾、田间的虫儿唧唧,还有那犬吠鸡鸣、牛叫马嘶、风声水语……此起彼伏、此消彼长,汇集成多层次全方位立体声的交响诗,经久不息乃至通宵达旦。
这般情景,我曾在云南红河州大山中亲历。此际回想,我深信彼时彼刻身在其中的每个人、甚至每个生命个体,都曾在浑然忘我的欢愉中与千百万年前的人类祖先心境相通。在那浩茫荒蛮的远古时代,茹毛饮血的祖先们就是这样围着篝火手舞足蹈来驱散邪恶、祈求庇佑、表达情感,度过漫长的暗夜和寒冬。
歌舞是人类的本能、诞生远远早于文字。歌舞的才华和欲望就印刻和传承在我们的DNA中。人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在特别喜悦或者悲伤之时,会忍不住想要歌唱或者舞动来释放情绪、表达心声。可现下被所谓现代文明的思维与规则束缚久了,大多数人几乎已丧失了这种能够激发生命原创力和治愈力的天赋。相较之下,那些世代居住在大山深处的少数民族,还部分保留着这可贵的本能。
我总跟别人说去云南山区是为了采风。采风原意是指对民情风俗的采集,特指对地方民谣的搜集。古诗之源《诗经》中《风》的部分,就是周代各地的歌谣。山野民歌传唱至后世,成了读书人必学的古籍经典。对于原本就爱听民歌的我来说,身在处处有民歌唱响地方,真正意义上的“采风”自然不可缺少。
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这是许多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对自己的形容,走近他们后我认为这虽是夸张却并不过分。因为每次在元阳都与彝族姐姐马素英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所以我对于当地的彝族民歌最为了解。
听得最多的是祝酒歌。大多数祝酒歌调子欢快、旋律简单、朗朗上口,叫盛装的俏美姑娘举着酒杯唱起来,极具观赏性和煽动力,能让人不知不觉间喝下不少味道甘冽却后劲极大的烧酒,醉了还在哼着那酒歌的调子。
我跟素英姐学会的第一首彝族歌便是祝酒歌。不懂彝语,只能她唱一句,我小儿学语般学一句,再用汉字和拼音记下语音。以素英姐的汉语水平,无法精准优美地逐词逐句为我讲解,只能大致告诉我这首歌表达的意思和情感。学过之后,我不管做什么都哼着,很快便能完整地唱出来。素英姐说曲调发音都准,啧啧称奇夸我记性好。其实我学英语时远没这么灵光,知道每个单词的意思还无法如此快速地记住一首歌。也许这是兴趣太过强烈激发了大脑的潜能。
在素英姐讲述的习俗中,有一种格外令我向往和遐想。那就是过去青年男女们求爱、约会的情景。皎皎月光下,小伙子弹着三弦来到心爱姑娘的窗下,小情人们唱着情歌互诉衷肠。春日的山坡上,姑娘和小伙分在两边即兴对唱、以花草树木、鸟虫鱼兽、田野山河等自然万物来比兴表意,唱到最后依然歌声动听、词意优美者就能得到最多的垂青。这般浪漫美好,可惜我不曾亲见。因为如今受外来商业大潮的影响,年轻人们的价值观已大为改变。恋爱和约会的方式与城里人没什么两样,择偶的标准也向城里人靠拢。过去三弦弹得好的小伙子和歌喉迷人的姑娘是招人爱慕的对象,现在盖新房、买车子、家里生意做得好才是最过硬的婚嫁条件。天天听流行歌曲,那些老掉牙的情歌,年轻人不爱学,慢慢地也就被遗忘了。
第一次听见彝族老情歌时的感受我永不能忘怀。那是一个繁星璀璨的夏夜,一棵万年青大树下,我与素英姐、还有几位她特地为我找来的擅长唱山歌的大姐围坐一圈。大姐们都有了点年纪,最小的也有四十多岁,她们都是寻常的村野妇女,日日埋头劳作,极少接触外来之人。听了我要她们唱歌的请求,都害羞低头、笑不作声。
“不怕不怕,你们平日哪样唱,现在也一样地唱出来就好。”素英姐安慰鼓励着她们。
平日在学校门口做小生意的胖大姐笑道:“好嘛,唱得不好阿妹莫笑嘎!”
对我微笑之后,她又低下头。我期待着,却半天没有声响,只听见蝉鸣单调地重复,闷热无风、空气凝滞,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
就在我开始不耐烦时,哼唱声轻轻响起。先是那位胖大姐在唱,其余几位随后加入。节奏缓慢悠长、曲调古朴哀婉、每一处转折的尾音都拖得很久,期间音量减弱直至若有若无,又一点一点增强升高直达云霄,仅开头这一句便有百转千回之感。之后先一人主唱,其余人在小节末尾处相合,然后再换一人主唱,和声依旧,唱至高潮有多声部重唱,主调反复回旋,每个人的嗓音唱来皆有不同韵味,有的圆润、有的高亢、有的柔情、有的深沉。我周身毛孔张开、肌肤微微发麻如有微电流通过,余音散去后我还呆坐不动,许久才想起喝彩。我想学唱开头第一句,却总也不得要领,学不来那拖得长长的质朴又凄婉的调子,也唱不出那不染尘埃的空灵。但我真正领略了彝族老情歌的美妙,并在心中深埋下渴望的种子。
前年,为了拍摄以素英姐为主人公的公益纪录片,我跟随她和她的爱人李老师回到她出生长大的老家小石门和他们相识相爱的大石门。大、小石门都在距离乡中心六七个小时路程的高山上,那里不少村寨近两年陆续搬迁到下面更挨近公路的地方。尚未搬迁的村寨里,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仅有年迈老人和年幼小娃留守。菜地荒芜、水田干涸,处处凋敝破败,令素英姐触景生情无限感伤。
说起当相恋时如何在傍晚的茶园里散步谈心,婚后如何在清苦的生活中相濡以沫,夫妻俩脸上都洋溢着无限柔情。他们在山岩之上相望而坐,对唱起老情歌。相伴近二十年的夫妻,此时犹如初恋的少年和少女般羞涩。素英姐清润的歌声荡漾在茂密的树林,深幽的山谷传回隐隐回声,她眼波流转、笑容柔媚。不擅表达情感的憨厚丈夫献上一束野花,有些笨拙地唱起和声。和谐的歌声里,两人深情凝望、牵手,那长长的尾音一点一点减弱直至消失。
一时间四下俱静,牵手相望的夫妻俩和我都沉醉不语,不知何处飞来两只红蜻蜓,翩然追逐着消失在山岚之中。
除了祝酒歌、情歌之外,元阳的彝族还有迎客歌、哭嫁歌、送葬歌、乐作歌等等许多种山歌,有的热情、有的凄切、有的悲恸、有的欢快。不论是田间地头还是灶前屋后、不论是婚丧嫁娶还是节日庆典,不论是去往山外世界的大路还是回归山林的小径,处处都有歌声飘荡。
在彝族人最重要的节日、六月二十四日火把节那天,每家每户最年长的女性长辈会在家中高处叫魂。叫魂的仪式需要设一桌祭品,上有一公一母两只煮熟的鸡、一黄一紫两碗以纯植物汁液染色的糯米饭、饭上各放一只煮熟剥壳的鸡蛋,另燃两炷香。日落之时,阿然嫫(当地人对老奶奶、老阿婆的尊称)们手中抱着所有亲人的随身之物,唱起叫魂的调子,古朴简单而又悠长深沉、不断重复的“咯哩……咯哩……”是“回来”之意。彝人们深信,每年的火把节这天,所有的灵魂、无论是远近、无论生死,都能循着这叫魂的调子回家。
元阳其他少数民族的歌声同样吸引着我,古拙庄重的哈尼古歌、清冽高亢的苗族山歌、婉转柔美的傣族情歌等等,每每听到动听的歌喉和独特的曲调,我都忍不住驻足流连,很想了解那歌声究竟在抒发或者诉说些什么。我曾多次问在我和素英姐的帮助下得到长期结对资助的女孩们是否会唱自己民族的歌,十有八九都说妈妈、婶婶或者奶奶、外婆会唱,自己小时候听过,但是没有学。细问起来,她们就说跟小伙伴们一起都是唱流行歌曲,那些老山歌都不太有人唱了。每到这时,我总会忍不住把自己的观念灌输给她们。告诉她们那些她们不爱学不爱唱的老山歌在我这个城里人听来多么美妙动人,告诉她们这些曾经贯穿她们的祖先从生到死每个重要时刻的歌谣才是她们自己的特色,告诉她们自己民族的语言、文字、服饰、歌舞等等这些是她们不论走到哪里都应该珍惜的财富。最后我会布置作业,请她们回去跟会唱歌的亲人学习,下次见面要唱山歌给我听。
与我结对的苗族女孩小美,有回在我的鼓励下当着众宾客的面唱了一段跟婶婶学的敬酒歌。虽然那歌声算不上优美、却使我异常满足和欣慰。前几天,小美通过微信给我发来一首苗族情歌,歌名为《假如你是一朵花》。插着耳机边走边听,树梢上初爆的嫩绿新芽,随风飘落的娇柔花瓣,还有那衣衫轻薄、步履轻盈的行人……一时间入目的一切无不浸润着绵绵春意。
现在的我,也能像模像样地唱上几首彝族山歌。这也为我在当地行走带来了方便。数次在与陌生人同席时,以一曲彝族祝酒歌惊叹全场,瞬间拉近了与他人的心理距离,立马就被当成自己人来对待。
而我最喜爱却从不轻易唱出的,是素英姐和爱人在小石门对唱的那首老情歌。素英姐教我时就说,这歌只能唱给最懂你的人听。
唯一一次大声地唱起这调子,是行走在西藏阿里的无垠旷野中之时。我一厢情愿地认定,那片天地间的一沙一石、一草一木、乃至不论大小的每个生灵,都能够懂得我这颗卑微而又炽热的心。
梯田记忆
头一回进梯田,我没走几步便摔了一跤,惊得陪同的傣族大哥那张生来就笑嘻嘻的脸都变了色。那是我首次去支教的途中,做司机的傣族大哥受素英姐的托付来老县城接我。他本是热心想先带我看看梯田,不料走不惯田埂的我却险些一头栽进水田里成了落汤鸡。
当时的元阳梯田还未经过旅游开发,只是有几片被当地人公认的面积较大、具有代表性的梯田被作为接待外地朋友必到的景点。既没有被专门围起来,也不收门票,是真正的纯天然原生态风光。
已是十年之前的情形,有些细节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记得车子就随便地在公路边停下,傣族大哥引着我钻进树丛,走一段湿滑的下坡,又穿过灌木。眼前豁然间开朗。阔大的山谷中,梯田层层叠叠、高低错落,依着山势四下绵延不绝。只不过那时正值五月末,田里水稻碧绿一片,不是赏梯田最佳的季节。待到冬季至初春的三四个月里,田中放水,水平如镜倒映着天光,色彩绚烂、层次分明,正是梯田一年当中最具观赏性的时节。
元阳全县皆为崇山峻岭、罕有平地。特殊的地形形成了特殊的气候现象。河坝峡谷地带因为水分大量蒸发而干热,高山地带因为云雾多而阴湿。当河谷中大量的水蒸气随着热气团层层上升,到达高处受到冷气团的冷却和压迫,就形成了浓雾和雨水。雨水落下,汇入河流,河水蒸发,凝成云雾……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循环不绝,形成绵绵不断的丰沛雨水,滋养着这方土地。
世代栖居于此的哈尼族、彝族、苗族等七个少数民族为了生存依山势地形开垦田地,随弯就弯,截高垫低,坡缓处修大田,坡窄处修窄田。大者有数亩,小者仅有簸箕大,往往一坡就有成千上万亩。从上到下的两排梯田之间,留一条较宽的通道,稍陡之处还用石块筑成梯状,以便送肥、运粮和耕牛行走。宏阔磅礴的梯田,绵延整个红河南岸的红河、元阳、绿春及金平等县,仅元阳县境内就有17万亩梯田,是红河梯田的核心区。
不过对于素英姐这样自小在村寨里长大的山里人来说,梯田不是景观,而是幼时与小伙伴玩耍的地方、是少年时往背篓里捡野菜的地方、是父母日日辛苦劳作的地方,是一家老小赖以存活的生命线。所以尽管梯田上的景致他们早已看惯了、甚至看腻了,却依旧对田埂上的每一粒沙子、水田中的每一棵秧苗都饱含着难言的情感。
初到元阳的那几年,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山上跑。去贫困学生家里家访、走访一师一校的乡村小学,几乎整日奔走不停。那时年轻,从不担心皮肤会晒黑、小腿会走粗之类的问题。身体强壮,心思单纯得就像一棵树。
可那时候爬山真的远比现在要舒服,因为一路上经过的,除了原生林外大都是水田。元阳地处哀牢山南部红河上游,属亚热带山地季风性气候,有“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特点。若是晴天,从上午九十点到午后三四点期间,日照强烈温度高,露天行走体感酷热。但幸好一路上有水田相伴,风吹过时带着凉意、吸入鼻中的空气也是湿润的。
走累了,找个阴凉处坐下,喝几口山泉水、吃个野果子,看着水田里白鹭的翅尖掠过牛背,疲惫感也就消除了。素英姐还会指着田埂上各种不起眼的野草告诉我它们的名字和用处,好像每次说的都有些新鲜品种,虽说我总是听过就忘记,听多了却觉得梯田有我永远了解不透的秘密和挖掘不尽的宝藏。
有些关于水田的片段,当时身在其中不觉得特别,如今却总会回想起来。
一次去家访的路上,几个低年级的孩子同行。脚下是崎岖小径、两旁有层层升起如台阶般的水田。那时我还不太会走山路,跟在脚步轻快又跑又跳的孩子们身后气喘如牛。有个一路上默不作声只是爱笑的男孩,跑进一丘生满紫色花朵的水田边,一边采花一边朝我招手。我小心地走在狭窄仅一脚之宽的田埂上,生怕脚下打滑出丑。那个男孩迎上来将花束双手奉上,脸庞微红笑得羞涩。接过花束的那一刻,我居然有些激动得心跳加快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叶片丰润、色彩雅丽的花竟是在江南一带水系之中因过度繁殖而被视为害草的水葫芦。可在元阳,水葫芦的嫩叶和叶柄是家猪的美餐。不知那个送花给我的男孩今在何处,过得可好,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睫毛浓密的带有一丝忧郁的黑眼睛和右嘴角一个小小的酒窝。
还有一次,是去看与我结对的苗族女孩小美。小美的老家在走路到乡中心六七个小时大山苗寨,而他们家的田却离乡镇不远。为了方便耕种管护,他们举家搬迁到水田附近临时搭建的栖身之处,这样的住所被称作田棚。像小美家一样的人家多了,田棚渐渐扩建、增多,最终连成片,就形成了新的村寨。田棚都是就地取材、因陋就简地以石块、竹子配合土坯建成,远远看去仿若一只只灰头土面的疲惫小兽蹲踞在莽莽山林之间。然而就是这简陋、低矮甚至破败的小土屋,给了辛劳整日的种田人一个遮风挡雨的安歇之处,免去了每日种田路上的奔波之苦,也不必为夜间田里遭受破坏而忧虑。若是有家人相伴,再燃起火塘烧水煮饭,这里就是世上最温暖、最心安的地方。
那是水稻收获的季节,高处俯瞰,是深浅、浓淡、冷暖略有差异的一片片、一层层的黄,衣裙艳丽的农妇们三五成群地散落田间各处,忙着将打好的稻谷装包背回家。我们到达小美家的田棚时,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红河州的太阳七点多才落山,三四点的光照依然酷热。小美奶奶认出我,颤颤巍巍迎上来拉住我的手。她懂汉语,说话语气温柔中透着硬气,让我想到去世多年的外婆。小美还在田里干活,奶奶朝向山坳的方向连续地高声呼喊“小美回家”。很快就听见回应。呼声苍老、回声稚嫩,回声交织、和着寨子里的犬吠鸡鸣。约摸十多分钟后,就能远远地看见小美和婶婶的身影,她们经过一片片水田、爬过一节节陡坡、穿过一片片菜地,模样逐渐清晰。
当时才不到十岁就要像成年人一样劳作的小美、出生几日就被母亲抛下、靠奶奶抱着村寨里四下讨奶喝长大的小美、自幼没有父母疼爱营养不良先天兔唇的小美、我在云南大山深处最心疼最放心不下的小美,她那时的身子是那么单薄,个子远比城里的同龄女孩矮小,却驮了很大一袋稻谷,被压得直不起腰。看见我,她惊喜地加快脚步,最后一段距离想要小跑,却因负重而颇为勉强。我赶忙迎上去,拉住她双手的那刻,心里不禁一颤,这样粗糙硬实,哪里像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的手。
水田里回来的小美,身上穿的是件肥大破烂、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男式汗衫,下着样式老旧的绣花苗裙,原本浓重的颜色因常年的风吹日晒和反复洗涤而褪得发白,显然是用婶婶或者奶奶的裙子改成的。那张满是汗水的小脸热得通红,稀疏细软的刘海被汗水黏在额头上,口鼻并用重重地喘着粗气。帮她将背上的稻谷卸下,才发觉麻绳深深勒进她因汗衫领口太大而裸露的肩头,晒得黝黑的肉上留下了深红的印痕。
“累坏了吧!”我心疼地抱着她,为她拭去鼻尖上沁出的汗珠。
“不累!看见你就不累了!”她仰头朝我咧嘴笑着。她的笑容是我见过的最真实、最恣意的笑,最自信的笑,从不因自己幼年时做过唇腭裂矫正手术留下了疤痕而有一丝自卑。近两年,我身边见过小美的人都说,我给自己找了一个最好的孩子结对,其实我们初见时她才八岁,我哪里能得知她将来会如何,只不过是被她那身处苦难却丝毫不被泥沼沾染的明净笑容打动。看来上天真是公平的,给了这个孩子超乎寻常的坚韧和开朗。
奶奶搬出几条长凳,我和小美坐在一起,手紧紧相握说着悄悄话,彼此望着笑起来,又一起去看远山。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梯田,一层层、一级级,攀升蔓延似乎永无尽头……
然而令人痛心的是,我三年前去小美家时,那一带的水田已消失了。近十年来,外来价值观不断输入,当地的贫富差距变大,受到刺激渴望改善生活状况的农民们为了短期的一点收益纷纷把水田放干承包出去种香蕉,他们自己从种田人变成了打工者,受雇于承包人做种植、看护、管理和收割、运输的工作。
可是香蕉的市价每年不同,高的时候农民收入明显增加,低的时候也不能满足生活所需。大多数农民的生境依旧艰难,而水田一旦放干开始种香蕉,水土就遭到了破坏,变得越来越贫瘠甚至沙化。现如今我最早去支教的黄茅岭乡,包括小美家等我曾经去过的很多村寨,已成了香蕉林的世界,虽说看上去也是碧绿一片,却是品种单一,无法形成生物链的绿色沙漠。
最后一次见到小美的奶奶时,拄着拐杖才能蹒跚行走的老人家佝偻干枯得像一截老树。她已看不清我,听素英姐再三大声说我的名字,才用颤抖不停的手轻拍我的手臂,说道:“好,王老师好,又来看我了!”我听小美说,奶奶时常卧床多日不能起身,但只要身子稍一好转就嚷着要下田干活,家人不许她走远,她便去背柴、捡野菜。于是我大声嘱咐道,“奶奶,您保重身体,不要劳累,有活叫小美干!”老人家抓住我的手说:“哎呀,我这个身子,好又不会好,死又死不了,是拖累呢,可怜我们小美……”眼泪从她眼角溢出,小美跟着抽泣起来,素英姐也吸起鼻子。只有我心肠硬,抱着她们心如刀绞,就是不愿流泪。
当年岁末,小美的奶奶过世了。在老县城住读的小美得到消息赶回家时已晚了,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我这边得到消息后也唏嘘不已,接连打电话发短信请素英姐代为安慰。读初三的小美并未因奶奶的去世而耽误学业,照样考入了县里最好的高中。然而再见面时我却发觉,素来开朗活泼的她变得有些内向、忧郁和敏感。
自从申遗成功之后,红河哈尼族梯田的名声大震,慕名前来的中外游客不断增多,节假日时人山人海,旺季景区的门票价格贵得令当地农民咋舌。为了保护这些景区,政府和承包景区的公司达成协议,给景区内种植管护水田的农民们一定的补助。我曾经为了拍摄一部公益纪录片在元阳县几处最著名的梯田景区取景。壮丽的老虎嘴落日、绚烂的多依树日出、奇幻的坝达云海都被我用镜头记录了下来。这几片梯田虽然被保护得很好,但周边在大兴土木开发旅游建设。
最令人担忧的是,那些未被列入景区的梯田正以极快的速度大面积消失,若是继续如此,很快便会危及到景区内的梯田。因为生态是一个体系,节节相扣、环环相关,彼此相依。一片水田本身就是一个小而和谐的生态系统,水田里可以放鸭子、养鱼、还能生长螺蛳、龙虾等许多小动物和衍生的植物,按照生态学的划分属于人工湿地。湿地是“地球之肾”,在维持生态平衡、保持生物多样性以及涵养水源、调节气候等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假如大多数水田都消失了,当地的整体生态和气候必然恶化,那被保护起来作为景点的小片梯田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呢?
不知不觉间两年多过去,小美长大、成熟了,也终于从失去奶奶的伤痛之中走了出来。人前还是那个爱说爱笑生龙活虎的小美,只是经常暗自神伤。一个多月前见到她,她告诉我,因为没了水田的缘故,家乡的气候越来越干,过年时寨子里居然没有足够的饮用水,得去很远的地方挑水吃。
“姐姐,我总是想起小时候,和哥哥一起跟着奶奶去水田插秧。因为我小,奶奶就分给我一小片,给哥哥一大片,可是哥哥还是比我插得快,我就对哥哥发脾气。奶奶骂我,我哭着不肯回家,奶奶最后只好背我回家。”
我听得有趣又心酸,把她的肩搂紧了一些。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是从未改变的野菊花般的笑容,目光定定的深深的,眼眶一点点潮红了。
“小美你怎么了?”我赶紧低头在包里找纸巾。
“姐姐,为什么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都会失去?我好害怕!”她扑到我怀里,泪水浸湿了我的衣领。
我紧紧地抱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祖祖辈辈的祖先以心血开垦的梯田都干涸了、消失了,视梯田为生命誓死守护的老人们都苍老了、逝去了,田埂上玩耍的孩子们都长大了、要飞去远方了……
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我们认为珍贵的东西不会失去呢?!
枝枝叶叶花花果果
在繁杂的上海待久了,就格外想念云南大山深处。在那里,天是透明的、山是葳蕤的,晨起有鸟喧、日落有炊烟……吸一口气、饮一口水都微微带甜,到处都润泽而明净,连人讲话、行事的调子和节奏都软软缓缓的。
使我惦记得最频繁的,是那里的枝叶和花果。为什么呢?因为它们既好看又好吃。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吃货,这么说来也不怕丢人,游子思乡不都会心心念念想吃故乡的味道嘛。我如此迫切地想念那里的吃食,足以说明我已经把自己的一部分根须扎入那片肥沃的红土地之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要适应某地的环境先要适应那里的饮食。元阳山高谷深,地形复杂,气候多变,有的地方干热、有的地方阴冷,相差十几里甚至几里路,天气就可能天差地别。当地有句俗语说得形象,叫做“牛头下雨牛尾晒”。但整体上降雨偏多,大部分地区比较潮湿。这就使得植物品类繁多,生长又极其旺盛,为当地人提供了丰富的生活资源,尤其是食物来源。
气候潮湿的地方普遍喜欢吃辣,一是为了除湿、二是为了下饭,云南人爱吃的酸辣,可算是正对我的胃口。而到了元阳,这酸辣更上一层楼。这里盛产小米椒,果实未成熟时嫩绿或者淡黄,小而圆,顶在翠绿的茎上煞是可爱,成熟时不过小指半截那么长,有红有绿。看起来不起眼,咬一口能让吃不惯辣的人出一头大汗。据说小米椒中导致辣感的生物碱辣椒素含量比大多数辣椒高出一倍,可谓是辣椒中的战斗椒。
新鲜的小米椒有种独特的辛香,当地人爱用它做每餐必不可少的蘸水。所谓蘸水,就是用来给其他菜肴蘸取增味的调料,在云贵川一带的餐桌上极其常见。蘸水有干有湿,干碟是由盐、味精、辣椒粉、花椒粉等调味粉末组成,湿蘸水则是由各种调料和菜肴的汤汁调合而成。元阳的蘸水,得益于当地丰富的物产,一贯是以新鲜的香料为主。而不论干湿,小米椒都是蘸水的灵魂,小小的几颗,剁碎了在蘸水中拌匀,就能令最寡淡粗粝的菜肴变得有滋有味。
有一回,县里教育局组织中小学校长们来上海参加培训。他们听说上海口味清淡,担心到了这边饮食不习惯,每人自带了一袋小米椒,都不到几天便吃得精光,见了我便抱怨,说出去吃饭辣酱都是甜滋滋的。
少数民族的汉子,就着几颗小米椒就能喝上半天酒。前年的夏天,我和素英姐跟着她的一位老同学去看大山顶上的苗族、瑶族村寨。中午,她那位做村支书的同学备了饭招待我们。同席的几个男人都是小个子,对于我这么高的女性甚是稀奇。村支书给我盛了满满一海碗饭。我连声推辞。“这么大的个子,这么点饭还吃不得?”他们以为我是客气,硬要我接下。我无奈只好分给素英姐一半。
“高个子的阿妹,是不是吃不惯我们弄的菜?”做兽医的男人问我。
“我爱吃的!”我使劲点头。
“那就多吃点!”村支书一连搛了好多鸡肉放在我碗里,教我道:“味不够就蘸蘸水。”
“谢谢,我自己来吧!”我拼命把碗往回撤。杀鸡待客是这边普遍的习俗,可是总不能最好的肉都让我一个人吃了。
“高个子阿妹,可会吃我们这种辣椒?”开赶田车的男人,用手捏起一颗小米椒一下子举到我眼前来。所谓赶田车是一种机动三轮车,是当地农民最常搭乘的短途交通工具。
“她会吃辣椒,不用担心她。”素英姐觉察到我被男人们戏谑的语气弄得有点不自在。
“可敢像我们这样吃?”开赶田车的男人将小米椒蘸一下盐,整颗咬下去,手中将蒂扔到桌下,嘴里使劲嚼,朝着我得意地挤眼睛,语调夸张地说:“你可会辣得哭鼻子?”
村支书笑道:“莫把人家上海来的小阿妹吓坏,她这么高的个子,怕是吃糖吃来的。”
我好强心起,脸上淡然一笑,伸手去拿小米椒。
素英姐赶忙从桌子下拽拽我,小声道:“这个就算了吧?”
我对她挤挤眼,手上没停,仿佛很轻松随意一般将整颗小米椒放进嘴里咀嚼,脸上丝毫不改色,还朝男人们点头微笑,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吃了一颗。
从那之后我就清净了,他们把我当成了本地女人,再也没有过度的好奇、客套和打趣与玩笑。可是直到那顿饭吃完,我的舌头与口腔内壁还是微微发麻的。
继续说蘸水,因为蘸水里的香料最能体现元阳的特色。提起食物中的香料,城里人会想到什么?十三香?印度咖喱?各种调味的粉末?要么是超市里进口调料专区那些售价高又总搞不清怎么用的罗勒、牛至、莳萝等香草的干屑。至于新鲜的植物香料,我这北方长大的孩子以前只见过香菜。来了元阳之后,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形态各异、气味浓郁的草。
那一丛丛、翠油油、长得像韭菜、叶片又略宽一点的被当地人叫做苤菜,味道浓重更甚于韭菜,又有些葱的味道,适宜作为荤菜的蘸水,还可凉拌、炒肉,我最爱的是苤菜炒土鸭蛋,两种土物冲撞而出一股异香,吃一口可下大半碗饭。
有种在城市里极少见到、在当地被叫作大芫荽的香草,虽然叫大芫荽,却和我们日常说的小芫荽、也就是俗称的香菜长得半点都不像,形态远没有小芫荽那样纤柔精巧。也是丛生,寸许宽的叶片从根部出,边缘有锯齿状,看上去粗粗拉拉没心没肺的样子,与寻常野草无异。但此草的味道却较香菜浓郁十倍,闻之能使昏然欲睡的人立即清醒。水田里养的鱼,肉质细嫩却土腥味重,若要做得好吃必须得用这种草,可去腥开胃,凸显鱼肉天然的甘甜,另外傣族烤鱼烤好上桌前撒一把此草的碎末,不但使麻辣鲜香之味激增,还能缓解过辣过油导致的肠胃不适。
尽管常见,还是得说说鱼腥草,也就是四川人说的折耳根。在元阳,人们管这草叫碧色菜,读音类似“笔洗”菜,听起来有种格外婉转悦耳的音调。早先我每次听素英姐这么叫,都糊里糊涂不知所云,直到有一次,我们在田埂上摘此草,听她说起小时候如何与姐妹摘这种野菜,我方才明白“笔洗”菜就是鱼腥草。
鱼腥草的古怪气味,爱者离不开,弃者闻不得。我有一位老师,走遍世界八十多个国家,在饮食上算是适应力强,可就对这鱼腥草接受不了,咬一口便恶心欲呕。可这鱼腥草清热解毒、消肿利尿,对于高血压、糖尿病患者还颇有益处。据素英姐回忆,小时候生活不好过,父母整日在田里苦作,身为长女的她要照顾弟妹的餐食,多数时节只能靠野菜下饭,这鱼腥草便是她们最常吃的菜。田埂上野生的鱼腥草,不似人工种植的那般长茎齐整,植株矮小且多叶、杂乱,收拾起来费时间。但也口感更脆嫩、滋味更纯正,吃惯了野生鱼腥草的人都对人工种植的多有不屑。如今在元阳较为隆重的餐桌上,凉拌鱼腥草往往是少不了却又不起眼的配角,小小一碟夹在大盘大碗当中,偶尔被某位吃得腻烦的食客的筷子光顾一下,搛走几根嚼来清清口。我个人以为,凉拌鱼腥草最好配热米线。汤水要久炖的骨汤或者鸡汤,米线须是元阳特产的细柔软韧的红米线。配菜只要一把深绿的韭菜、一把嫩绿的豌豆尖,增色又提味。喝一口热汤、扒一口米线,再就一口以米醋、蒜油、香油、辣椒、盐巴和花生碎拌的鱼腥草,鲜香嫩滑配上香辣酸爽、还有丝丝折耳根独有的辛凉味道在从喉咙到鼻腔之间环绕,真是最简朴又最有乡野气和云南味的美餐。
另外还有许多可食用的野菜野草,山里田间到处生长,与素英姐走在山路上,就不时随着她手指的方向寻找,有时还停下来细细观察。可因为她大多只会用当地方言、甚至彝语说那些植物的叫法,以至于有不少野草和野菜我见过、吃过多次,却还是不知道它们真正的名字究竟叫什么。其中最想弄明白的是一种被当地人叫做甜菜的,只在春季有,颜色碧绿、茎细叶嫩、柔长曼妙,看着就明丽喜人。当地人在饮食上有个好习惯,那便是餐餐必有一碗素煮的绿菜。所谓素煮是不加任何调料,只以清水煮,煮熟后以汤盆盛之上桌,可直接吃也可蘸蘸水。这种习惯能在最大程度上保留食材的营养和天然之味,还可清凉去火、中和酸辣过度对身体造成的伤害。我起初见到这样一大碗素煮蔬菜还有些不习惯,吃来也觉得没味,可时日久了竟然也像当地人一般对这碗菜上了瘾。并且极爱直接舀那菜汤喝,尤其在天热的时候,一碗菜汤饮下全身燥热顿消。而所有素菜、野菜当中,煮了汤最美味的就属甜菜,甜菜煮后滑若无筋,滋味是从未在其他地方吃到过的甘甜与清香。
以花入菜是云南饮食的特色,春夏是吃花的季节。有种白色的苦刺花,花蕊淡黄、盛开时串串缀于枝头叶间,远望如飞雪片片,采来以沸水烫过,再以冷水浸泡去除苦涩之味,一天换水三次,两日之后便可食用,凉拌、清炒、炖蛋皆可,清新微苦的口感别有一番滋味。还有一种白色的花可以入菜,当地人称玉荷花。树极高大,所以采摘需高强的爬树本领或者架上长梯。玉荷花绽放在初春,树上不见叶子只见花朵,花型像香港的市花紫荆花。花色多白,部分花瓣夹带粉色,婀娜多姿煞是好看,走近还可闻见阵阵幽香,是春季乡野间一道盛景。玉荷花食用之前需去除当中淡绿色的花蕊、清洗、焯沸水、未变色前捞出,控干水分即可。因为带有沁人心脾的香气,加一点嫩韭菜素炒,就是色香味俱佳的极品时鲜菜。只可惜近年越来越少见,想必与环境的破坏有关系。经过一番探究,我终于确定它的学名叫做“白花羊蹄甲”,与紫荆是近亲。不过我还是叫它玉荷花吧,这土名远比学名动听且有意境,使人联想到淙淙的溪水和山间的云雾。
热带水果是元阳特产,各种香蕉、芒果和荔枝是最常见的,还有火龙果和菠萝蜜,木瓜结了太多吃不完都是拿去喂猪的。我特别想说的是两种城市里见不到的果子。一种是被叫做“泡”的野果,有黄泡、白泡、黑泡等等,静僻无人、生态良好的山坡、谷地、溪边河畔等都有生长。五六月份,这种只有指尖大小、长得像草莓的野果成熟,有缘的人才能品尝到它们的滋味。
有一年六月,我和素英姐为拍摄影片勘景,来到了一个位于山顶的天然湖泊边。那是丽日当空的午后,深邃而又清澈的湖水倒映着天空的碧蓝和树影的幽绿。我们穿越灌木丛绕着湖边走,脚下湿滑而崎岖、不时需要用手拨开过于茂密甚至长了尖刺的藤蔓,被蚊虫叮咬和刮伤是难免的了,可是有一路生长的白泡作为补偿,我一边采一边吹去浮尘往嘴里塞,有的滋味淡,有的酸涩一点,还有的熟透了不但甜且如发酵了般浓郁如酒,吃得多了再被湖面上来的凉风吹吹竟真有微醺之感,若是当时就地小憩,恐怕梦里都充盈着甜蜜果香吧。这种野果子,学名叫覆盆子,有预防高血压、保护心脑血管、抗氧化、提高免疫力等功效,如今在大城市被看做一种洋气而又稀罕的水果,价格高昂且少见。其实在云南,这不过是吃不上零食的山里娃娃小时候用来解馋的一种糖果替代品。
普通的芒果对我并无太大诱惑力,但在元阳的县城南沙一带产的一种野生小芒果的味道却是我这些年一直会想念的。那种芒果树很高大,果子却小,与台农小芒果个头相当,成熟了也呈绿色。当地人管它叫“玛么”,它的果核大而果肉少,吃的时候并非剥皮吃肉,而是先用手将皮内果肉捏软捏烂,然后像吃生煎包一般在皮上咬个小口,吸吮里面的果汁。那味道比一般的芒果汁要爽口,甜而不腻。最迷人之处在于,它有种形容不出的浓浓清香,令人吸吮它的时候有种清晨走进果园的感觉。这种果子,我吃了第一颗就再也停不下来。曾经在一个乡村小学的教师宿舍里,与素英姐一起一口气吃光了一盆,吃完最后一颗还舔着手指残留的汁水意犹未尽。
身在云南大山里,日日与这些枝叶花果相伴的时候,往往不觉得怎样。知道它们的美好,却总因太过寻常而疏于关注,极少有心思真正静下心来与它们对话。而当我离开,想起它们时又发觉,大多数时候我并不能清晰完整、细致入微地描述出它们原本的样子和风骨,也就是说我没能真正地“看见”它们。
孩子们却总爱用它们来向我们表达心中的情感。他们会趁我和素英姐不在的时候,偷偷送来一把绿菜、几束野花或者一袋果子。都是他们自家种的或者山里摘来的,装在袋子里或直接用芭蕉叶包了,挂在或者塞在素英姐宿舍的门把手或者窗台上。最热闹时,锈迹斑斑的铁门被装扮出圣诞节的意味。有时他们会留下歪歪扭扭写了字的小纸条,大多数时候,就只有这些枝枝叶叶花花果果在对我们微笑。那是带着泥土和露水、吸饱了阳光和负氧离子的最纯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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