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南郊有湖,每逢夕落之时,满湖赤焰,因此得名。赤焰湖坐落在荆山脚下,山形如伸出两臂搂拥,加上湖的四周古木参天,郁郁葱葱,衬得湖水愈发清冽,游人稀少,一直以来都是裸泳者的天堂。虽然多处立有水深危险的警示告牌,罔顾者多有,每年总会添加几个溺死鬼,赤条条地被打捞上岸。
方岩就读艺术学校的时候,和同学结伴搭伙游荆山,三男三女,正是几对彼此暗生情愫的年轻人,途中难免嬉戏打闹,激情宕胸,心火上脸,一个个这边刚收住心猿那边又放了意马,有磨磨蹭蹭故意掉队的,有刻意走上偏僻小径卿卿我我的,一路上少不得呼朋引伴,愈发显得山空林静。
上山的时候还好,毕竟有一个固定的目标,不至于走错道。下山的时候就不一样了,男生们像老鼠一样乱窜,不知不觉迷了路,好不容易看到山林中透露出一抹围墙檐角,却是一个军区重地,警戒森严,光是听到院内四处跑动的警犬的叫声,就让人害怕。沿着围墙走了好久,才见到边门,有个军装小伙闻声而出,为他们指明了下山的道路,并且好心地告诫他们,暮色四合,需要尽快下山,山上虽然野兽少了,但暗夜星辰置身山林中,依旧很不安全。他们心头的惶惑如野火席卷枯草,全都不敢高声语,只是低头疾行,两腿像拧紧了发条般向前不停跨出。
依照小战士指的路,他们终于下到了山脚,个个心弛神疲之际,赤焰湖突然跃入眼帘,心中喜悦可想而知。此刻正是火烧云布满西天,投映到湖面上,半湖瑟瑟半湖红,恰好像半块血色玛瑙和半块无瑕碧玉完美拼接在一起。一路走得急,大家的汗衫都湿透了,出山在望,湖边那条水泥路显然通向人间灯火,也就放下心来。男生们雀跃不已,恨不得像田亮那样跳入湖中。女生们也走累了,就坐在湖边木椅上休息,看几个男生下水戏耍。
方岩是南方人,家门口就是河塘水泊,放眼望去星罗棋布,从小和水不生分,使方岩水性了得,加上天生就胆子大,其他两个男生不知湖水深浅,只在湖岸边来回游动,独他存心卖弄,像浪里白条一般往湖心游去。
坐在湖边长椅上的女生,有一个叫艾卿,是和方岩彼此心慕的。她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畅游的方岩。水中的方岩很像一条水蛇,正从一泓幽幽碧水中欢快地游向灿烂锦堆里,连那隐约传来的划水声也妙不可言。艾卿甚至能看到方岩划水时产生的波浪,闪电般传导到自己的心房,让自己心生涟漪,不由得心跳加快脸上发热,将脸悄悄埋在双掌里。突然耳畔听得两声惊呼,原来正准备从湖中心返游的方岩突然沉入水中,只有两条手臂在湖面乱甩,搅出好大一片水花。
艾卿腾地一下站起身,努力将目光够向湖中,天光也好像突然暗下来,湖里的火和冰顿时相融不见,向暗黑的深渊中加速掉落。说来也怪,方岩没顶之处,水面也凹陷下去一般,漩涡将生未生之际,因为水面还露着方岩的一双手臂,手臂逐渐下沉,十指还揸开在湖面上。在艾卿看来,这张开的十指慢慢合圆,像一朵睡莲,只待花瓣合拢,就将沉入水中,届时水波不兴,鱼龙潜跃成纹。两个男生闻险奋勇,拼命向湖中划去。
这时东方的启明星已经探头,在遥远的太空俯视这一抔湖面。赤焰湖确实不大,也就十余亩水面大小,但因为水情复杂,溺毙者不胜枚数。爬山的这伙青年男女,他们怎么知道会误闯到这里,说不定就要一举丢下三条鲜活的生命。
多年以后,方岩想到这次历险还心有余悸,从此再也不敢自恃过高。当时他为了炫耀自己的泳技,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表演一把,差点淹死在湖里。淹死自己也就算了,毕竟咎由自取,还差点连累了自己的两个好朋友。
按照艾卿的描述,她们三个女孩当时眼看着湖面黑成一团,吓得六神无主,突然听到悠扬的钟声传来,想是一旁的归来寺开始晚课。伴随着钟声的,是天边突然刺破一道霞光,正是顺着这道霞光落在湖面的倒影,方岩他们三个人虽然精疲力竭,但还是安然游到了岸边,上岸之后,三个人都脱力了,瘫坐在地上。方岩惊魂未定地看着湖中央,在霞光之剑的末端,也就是他呛水下沉的地方,正有一大串水泡蒸腾翻滚而上,却被剑尖一一挑破刺穿。方岩坐在地上歇了好久,才在伙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说:“让我们回家吧。”几个女孩一开始先让男生走在前面,但身后湖面传来的阴森气息驱赶她们加快了脚步,直到把男孩们甩在了后面。刚才惊险的一幕,毫无疑问把她们吓坏了。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脱险后的方岩和艾卿恋爱了,他不仅收获了爱情,而且在学业上豁然开朗。方岩学的是油画专业,但天赋平平,他的老师曾开玩笑说,等到大学毕业,方岩的水平估计也就是去深圳那边做个临摹名画的流水线工人。这让方岩深受打击,特别是经过这次湖心险情之后,他毅然转换专业,舍油画而就雕塑,反而一下子登堂入室,特别是他雕塑的女体,灵动异常,很快就声名鹊起。艺术批评家们难得地一致认同,觉得方岩的人体雕塑最可贵之处在于有股邪气,仿佛飞天的灵动被禁锢住了,堕落滞留在尘世,而生出那种不管不顾一切的渴望,却始终不能如愿的心恸和绝望。
然而,即使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方岩却不愿像很多艺术家那样,对外界夸夸其谈自己的创作经历和艺术观。在作品之外,他唯一愿意向外界展示的是自己那双手,白皙、修长、有力,充满了灵动和才气。艾卿对这双艺术家的手尤其着迷,这是她爱上方岩的最初原因,也是最大收获。艾卿曾和自己的女友们说起自己的困惑,同样一双手,为什么作画时和雕塑时对她的触动截然相反。当这双手泼洒油墨时,她感觉自己在这双手下顶多就像是铺展开的一幅布面而已,木然乏味,提不起十分的兴趣,但是当这双手塑形时,她的身体就极其渴望被这双手抚摸和揉捏。这突发的爱意,就像飞马珀加索斯飞蹄踏落之处的涌泉,绵绵不绝。她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而他也回报以爱,不疯狂但真诚,这在艺术家中显得很特别。艾卿曾不止一次地渴求,让方岩以她为模特,创造一件作品。但是方岩断然拒绝。这让艾卿始终心有芥蒂,觉得方岩对她的爱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深。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罅隙在逐渐扩大,终于容得下另外一个男人的身躯。那是一个浪漫多金的法国男人安德烈,现当代艺术品收藏家,本身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安德烈先是和方岩接触,在订购了方岩的三件女体雕塑之后,顺便把艾卿也订购了。安德烈有一次即兴为艾卿画了一幅肖像,这是方岩从来没有做过的。艾卿端详自己的肖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画中那样美丽过。于是,她答应了安德烈的求爱,与方岩离婚,嫁给了安德烈。
婚变有条不紊地进行,方岩的脸上看不出来任何情绪,似乎那些传言是真的,方岩热爱自己的作品甚于艾卿。如果没有那样强烈的爱,谁能相信一个雕塑家能创作出这样灵动的作品呢。所有的这些女体雕塑,都让参观者产生了强烈的爱意,但是那些雕塑无一例外释放出这样的信息,别爱上我。艺术品身上这种得天独厚的吸引力和拒人千里之外的无情冷漠,显然只证明了一件事:雕塑家对他的作品怀有极其强烈的占有欲,不容他人染指。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情啊。当艾卿和她的法国丈夫一同站在前夫方岩新创作的作品前,有时还会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妒意。她问方岩,既然他们两个人都已经分手,现在总归可以告诉她,他到底爱的是哪个女人,那个女模特,那个无数足以传世的雕塑作品的原型,究竟是谁。然而方岩依旧无可奉告,选择了默默走开。
接下来,让人吃惊的是,方岩突然宣布他从此不再进行雕塑创作了。安德烈非常遗憾,因为方岩在国外的影响正如日升天,前途不可限量。方岩的决定,不仅大大减少了艺术家本人的收益,更是艺术的严重损失。有人说,方岩之所以作出这一决定,是因为终于创作出了一件他梦寐以求的作品。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信。
艾卿和安德烈随即登门拜访,一方面出于安德烈作为收藏家的灵敏嗅觉,如果传言是真,那么这件作品必定极具收藏价值,一定要全力达成购买意向,坐等升值;另一方面是女人天生的直觉,艾卿觉得在这件作品身上一定隐藏着关于方岩的她想知道的所有秘密,包括那个神秘女人究竟是谁,也必将水落石出。
方岩在转入雕塑系之后,曾经独自一人前往四大石窟写生,寻找艺术的灵感,最后在云冈石窟一待就是三个月。据说就是在云冈石窟,他仔细观摩种种飞天造型,终于心有灵犀一点通,返校后立即创作出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女体雕塑。此后方岩和艾卿的恋情公开,大家初始认为方岩是以艾卿为原型创作了这些作品,但随着系列作品的不断问世,这才赫然发现,这些女体雕塑指向的并不是艾卿,而是另外一个更加美丽、性感、神秘的女人。纵观方岩身边接触的所有女性,却没有一个是符合上述条件的,由此更引揣测,那也许是方岩在临摹四大石窟时邂逅的女人。
现在,如果方岩果真创作出了这样一件神品,那么毫无疑问这件雕塑和那个神秘的女人有关。方岩言出必行,已经关闭了他的工作室,而从他住所的情况来看,他似乎正在准备一次长途旅行。一只旅行箱和一件密封的近两米高一米长宽的木箱子在客厅中异常醒目。坐在沙发上的方岩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也有一种极度疲惫后的轻松,不知道为什么让艾卿想起了当年方岩在赤焰湖水中抽筋溺水的一幕。
安德烈对木箱非常感兴趣,一再劝说方岩把木箱打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先睹为快,然而方岩还是坚决甚至颇为不快地拒绝了。艾卿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突然觉得很好笑,在对待木箱子这件事上,安德烈反而像一个饶舌而且不礼貌的中国人,方岩则像古板的不近人情的德国人。她自己更想打开木箱一看究竟,但是她克制住了。
知道方岩即将远行,虽然他不肯吐露半点目的地,她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伤感,预感到她将永远失去那双充满张力、细腻而坚定的手。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的这双手,她本来孩子气地以为手是属于方岩的,而当方岩属于她时,她就将名正言顺地拥有这双手,然而事实并没有如她所愿,她为此苦恼不已,甚至不惜离开了方岩。现在返过身去看,她错得多么离谱啊,这双手不仅不会属于她,甚至也不属于方岩。当方岩埋头创作雕塑时,是的,她曾经多次迷醉于此,不是也有过这样的错觉吗,她觉得这双手是有生命的,不是方岩在指挥这双手工作,而是这双手带动方岩投入到了创作的激情中。艺术创作是如此的奇妙,甚至当方岩宣布不再创作,依旧能让这种奇妙的感觉得到进一步的强化。
第二天上午,艾卿心有所感,开着车不知不觉来到了赤焰湖附近。天下着小雨,沾衣欲湿,艾卿停好车,没有打伞,信步湖边。想当年,她正是从湖边木椅上慌张地站起来,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看着湖中心三个精疲力竭的男生往岸边游来。如果真的有视线,那么一定能拧成一股绳,把那个叫方岩的男孩拉上岸。细雨飘洒下来,把湖面打皱皮了,近处有一些荷花,荷叶刚铺展开来,顺着斜风细雨一路跑向了远处的湖面。
在那一次湖心遇险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方岩再也没有踏足过赤焰湖,甚至都不愿意开口提及。不过在艾卿和他离婚后,艾卿却多次听人提起方岩经常独自一人来赤焰湖边散步。这让艾卿心里很不安,总觉得方岩有很多事瞒住了自己,宁愿诉说给那不祥的湖水听。
方岩唯一一次向艾卿主动提起赤焰湖,是在他们准备结婚时,方岩突然说到他们老家的习俗,据说在水里受到惊吓或者失掉性命的人,是把一部分魂魄或者所有七魂六魄都落在了水中,需要用芦苇秆搭一个草绳梯子,便于魂魄从水里上岸。
很自然的,艾卿以为方岩会提到赤焰湖,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和方岩一道,带着一架芦苇草绳梯,下端放到赤焰湖的水里,上端搭在湖岸上,让一部分方岩走回方岩体内,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方岩。然而方岩只是一言带过,他还是不愿意提到赤焰湖。
这件事在艾卿心里留下了一层阴影,有一次她做噩梦,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傍晚,两个同伴奋力上岸之后,又俯身把半死之鱼似的方岩打捞上岸。方岩分明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艾卿却听到扑通一声有物体落水的声音,非常清晰。还听到方岩说:“我把我的一些魂魄落在水中了。”醒来后艾卿浑身大汗淋漓,好像不是方岩,而是她自己刚从水中爬上岸。
她很想好好问一下方岩,他是不是真的失魂落魄了,尤其是当他雕琢出那些奇怪的女体像,每次完工之后他都像是刚从水里游上岸那样,又是疲惫又是庆幸。打心眼里,艾卿不喜欢这些雕像作品,每次看到它们,都有一股寒意从心中升起。就像是两个心怀妒意的女人,随时都能感觉到对方无处不在的挑衅——他是我的,他是我一个人的。艾卿怀疑方岩的心另有所属,她希望作最后的努力,恳求方岩以她为模特制作一件雕像,她想以两件女人的雕像再最后一次作个对比,那样她就能明白方岩到底爱自己有几分,即使一败涂地,她也就死心了。然而,方岩拒绝了她的要求,其实甚至都算不上拒绝,方岩完全无视于她的要求,一转身就扑到了另一个冰冷雕像的怀抱。可以说,艾卿是不甘心但又绝对主动地离开了方岩。离婚后的方岩开始经常性地来到赤焰湖散步,这让艾卿非常担心,她觉得某些事尽管自己一无所知,但并不是无来由的,里面肯定有所关联,赤焰湖、溺水事件、雕刻作品,三者之间隐约有一种关联,真相马上就要浮出水面。
艾卿认为方岩既然要出远门,肯定还会来到赤焰湖,她想要在这里和方岩来个不期而遇,也许方岩会松口透露很多秘密。果不其然,方岩出现了,他对在这里看到艾卿,并不觉得意外,很自然地邀请艾卿一起在湖畔漫步。
小雨已经收住了,但天空并没有放晴,氤氲的云层笼罩着湖山,加上树影婆娑,水中藻荇交横,湖水益发绿得发黑。两人默不作声地前行,直到接近当初的那张木椅,方岩才打开了话匣子,好像看到熟悉的场景他才找到灵感并理清了思路。
“那一天,我差点淹死在赤焰湖。具体情形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我游到了湖中心,准备往回游,突然有一个东西勾住了我的右脚,把我往水底下用力拽。我很清楚,这不是我的脚抽筋,但也不像是来自水草的缠绕。湖中心很深,不可能长有水草。就算有水草,它的缠绕拉扯方式也太奇怪了,像是一个人。这不是我的错觉。我扎了一个猛子下去,两手努力要掰开缠绕物。我太吃惊了,因为那就是一只手。水底下不知哪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我根本掰不开,怎么掰都掰不开,而且我感觉那只手的手指上戴满了环状物,估计是戒指。我只能使劲往上扑腾,希望引起附近伙伴的注意。赵西和李强看到了,奋力向我游来。那一瞬间我又后悔了,希望他们不要过来,因为他们也可能会被水下那只怪手抓住拖下去,但是我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幸运的是,那只怪手竟然松开了。我的两个朋友护着我游回到岸边。我惊魂未定,清晰地看到我的右脚上有一道淤青,很明显是手的抓印,像一个环。这件事我强忍住没有告诉你们,因为太奇怪了,至少不应该在那个场合告诉你们。奇怪的是,虽然大难不死,但还没有回到学校呢,我竟然又有了强烈的冲动,想再去湖边走走。这个念头让我很吃惊,我竟然不那么害怕了。
“你们都不知道,后来我还专门去了一趟归来寺,因为我一直忘不掉在我就要淹死时听到的远处寺庙的钟声。很奇怪,这所寺庙不是高僧大德所建,而是邻近村民集资建造的。资料上说,归来寺始建于公元480年,是为了纪念一个元姓石匠。元石匠曾被俘虏至北魏,参与了云冈石窟的开凿。北魏汉化之后获得自由,得以返回故里,以石刻为业。这是有明确记载的。不过,更被人津津乐道的是,传说他爱上了自己的雕像,后来被雕像作祟缠绕而死。当时的人特别惊恐,于是自动集资建寺,以祈祷平安。
“归来寺旁数里就是我们游泳的赤焰湖。按照县志记载,赤焰湖原本叫赤雁湖,传说以前有赤雁经过,会在这个湖里落脚休息,因此得名。还有一个说法,元石匠将自己雕刻的石像沉入山脚下的湖中,后来石像从湖中升起,上岸返回,又将石匠带回湖中居住。他们终于得以结为夫妻,生活在水底,就像传奇小说中的鲛人。不明真相的邻居循着深深的石像脚印,估计失踪的石匠被困于湖底,于是准备放干湖水,然而湖水始终不见浅,有人说此湖与东海相通连。后来延请高僧前来做法事,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打捞回石匠的尸体。因为此石像是女体裸像,赤胭湖的名字就逐渐叫开了。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件事触动吸引了我。我前往云冈石窟,想要找到元石匠所雕刻的飞天恋人。在众多袅袅的飞天中,想要找出有可能是石匠恋人的飞天,难度好比大海捞针。三个多月过去了,我终于确定我找到了,不过那个飞天已然离去,被人揭走一般,只留下了一个空空的轮廓。我确定这就是石匠留在画壁上的恋人,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整块画壁现在独缺了这个飞天。我想她是自行离开了。她去往哪里,也许不难推测出来。在石匠着手雕刻石像时,这个有他爱人影子的飞天就此获得了自由,不远千里进入石像体内,于是石像苏醒复活了。
“赤焰湖每年夏天都有溺死者,冬天也有。我查了这些人的信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已婚者,死后戒指都遗落在了湖中,显然是被水中的石像给收集了。这么说来我当初能够大难不死,只是因为我手上没有戴戒指?
“我梦到了元石匠。他的石匠活好得来天下无双。我觉得梦中的他一敲一凿都在言传身教,教我怎么雕刻一具女像,沉重而华美的肉身,飞天之灵动气息。他坐在院子里,倾听着石像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院门口。令人窒息的等候,也许是几秒钟?或者是已经年?”
不知不觉,艾卿和方岩顺着湖畔走了一圈。听着匪夷所思的故事,艾卿觉得冷气不停地从心底升起,她完全不敢把目光投向湖水,特别是湖水中央,好像那里沉没着一张巨大的人脸,只待她的目光飘过去,就会浮到水面。艾卿不知道方岩是不是走火入魔了,更难辨他所说是真是假。就算一千多年前确有元石匠其人其事,痴人说梦,演绎到今天,到底还有几分是真的呢。
方岩和艾卿告别的时候,跟她最后说了一句:“我从来不后悔与你结婚。虽然在戴上戒指的那一刻,我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这句话让她呆呆的,说不出是满足还是失落,是高兴还是惆怅,难道在结婚之初方岩就知道今日的局面了吗?等她再次抬起眼寻找方岩,发现他已经走远不见了。
几天之后,当心有不甘的安德烈带着越发不安的艾卿再次登门拜访时,他们发现方岩的住所已经人去楼空。不出所料,方岩带走了那件神秘的木箱子。方岩的住所及里面的一切物事现在都由他的表弟代管。表弟交给艾卿一封信,正是方岩临行前留给她的。
艾卿当即打开了信,里面是三张A4打印纸,写的是一个北魏匠人的故事,方岩在开头标注,“这是另一个我的故事”。
我是一个南方人,在战乱中被虏至北境,同很多人一起被发落到武周山。在武周山我们经过粗略的集中培训,成为了炸山者。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炸山不是为了获取建筑宫殿的石料,而是协助开凿石窟。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有时一个石窟还没有掏凿出来,更别说勾勒雕琢出佛像,就坍塌为现成的坟墓,里面埋葬了数十上百的炸山者。炸山者往往有来无还,所以都由俘虏来充任,一批死了另一批就补充上来,源源不断。我有时以为战争就是为了不停地掠夺这些人力。
我的运气比较好,数次死里逃生。我在故乡曾是一个渔民,制作篾器网罗是我的拿手好戏,在武周山服役期间,有一次休息时我用荒草编织了一顶草帽,一名大人认为我有成为石匠或雕师的潜力,于是把我从炸山者队伍里调了出来。这无异于死里逃生,而我紧抓住这个机会,勤学苦练,不久竟然成了辉禅师的助手。
辉禅师是我见过的最睿智最温善的人,他已经完成了三座石窟的雕绘工作。我告诉他,为了在山壁上挖出石室,死了无数人。辉禅师叹息一声,把我领到已完工的石窟中,指着那些菩萨和飞天对我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修建这些神像。人世是苦海,要经历的苦难无穷无尽,只有这些神灵才能帮助到我们。
我的苦难只有一件,就是被拘禁在此地,远离故乡,成为深山劳工,死后无人收尸。辉禅师安慰我说,恶只有一条道,善却有千条道。人选择了善,无论做什么都是至福,哪怕仅仅在石壁上雕琢出一朵彼岸花,都是在积累功德。
对此我将信将疑,我承认由于很少接触到信仰,我非常愚钝,很难开化皈依。不过在雕刻这件事上,我倒是进步神速。一开始,我只能在石壁上斫出粗浅的形状,也就是打个底子,辉禅师随后在其上精雕细琢。他工作的时候,我就在一旁观摩领悟。后来我就能在他的指点下对他人的勾勒图案进行加工。再后来,我就可以独立完成雕琢工作了,甚至能获得和辉禅师一起雕琢主石窟佛像的殊荣。
雕刻是一件极其乏味的工作,每天数着几千几万次敲打和击琢,除了力量、角度和节奏的变化,毫无乐趣可言。我不能理解辉禅师为什么能够乐在其中,他主持雕琢了三座大型石窟,精雕细镂了近万个人物,有大佛,有菩萨,更多的是各种情状的飞天。他难道不会为了这个重复不已的工作而感到无聊吗?然而辉禅师告诉我,当他每天雕琢这些神灵佛像时,就相当于在礼佛。随着塑像的不断增多,他也在一天天接近圆满。在我的理解中,圆满的意思就是死。辉禅师的师傅就是终老于石窟中,他师傅的师傅也是如此。在武周山上,有数十座石窟,都是辉禅师这样的人日复一日雕刻而成的。这项巨大的工程,确实凝结了几代人的心血。
有时候我想,辉禅师似乎有意把衣钵传给我。在雕刻上,我承认我是他的弟子,但是在宗教上,我还是不能确信,当然我也没有确疑。这对辉禅师是巨大的打击,他只能慨叹说,一切看缘分。
我们的工作还在继续。辉禅师越来越老了,日日辛劳以及粉尘摧残了他,他已经抬不起手,也登不了高了,他只能看着我干活,在一旁加以指点矫正。他恨不得把他的雕刻心得倾囊相授,然而对佛教教义典故了解的极度匮乏,让我很难领悟到佛像的精髓。换句话说,我只知其表,并不知其里,因而我雕刻的大佛、菩萨和飞天们,总是欠缺一点神韵。
终于,辉禅师快要死了,他让我把他搀扶到他曾经主持雕琢的第二座石窟里。他坐在一幅壁画前,久久不语,一动不动,我以为他睡着了,或者竟然坐化了。他只是盯着壁画看,那是一幅巨画,里面众多菩萨围绕着释迦牟尼,又有众多的金刚围绕着菩萨。我瞧出了端倪,看出其中一个金刚就是辉禅师本人。辉禅师露出了羞赧的微笑,这是他终身修行的夙愿,而他发愿营造石窟佛像,也许早就存有了这样的想法。在这抹动人的微笑中辉禅师阖然长逝。也许辉禅师想以此再一次点化我,坚定的信仰能让我们摆脱人世轮回的诸多苦难,获得随侍佛祖的无上荣光。在把辉禅师火化之后,我成为石窟雕刻工作的实际负责人,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和尚。
辉禅师的做法启发了我,我觉得如果这是一种祈祷方式,并且颇具灵验的话,我何不也在石窟的壁画中隐藏一点自己的心愿。
在我被俘虏之前,我在家乡过着虽辛劳但很踏实的日子,原因在于我有一个恋人,在我眼里她是最美丽的姑娘,也是最善良的人,在白天她就是我的太阳,在晚上她就是我的星星和月亮。刚分开我就想念她,见到她我就心满意足。然而,我被抓走了,被带到了遥远的北境,在这里我人生地不熟,卫兵看守着我们,一座武周山就是一个铁牢,我们插翅也难飞。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估计再也回不到故乡,只能像辉禅师那样死在石窟里。辉禅师临死前让我看到了他的秘密,我在临死前又想让别人看到什么呢?这样想着,我忍不住在飞天里添加了一个新的形象。这是我此生唯一的秘密,也许将永远不为人知。
我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冯太后施行亲汉的政策,在北魏境内汉民的待遇提高了很多,最终惠及于我。我被告知,如果我想继续主持修筑石窟的工作,将会给我正式的任命,如果我想回家,就可以领一笔路费和补偿金马上启程。我当然选择回家了,因为家乡有我魂牵梦萦的爱人。临别前,我站在我的秘密前,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又一想,如果我回去能见到昔日的恋人,不管在这几十年中她发生了怎样的改变,我不就又复活过来了吗。
返程之途,心如离弦之箭,就像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所说,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既见衡宇,载欣载奔。
我终于回到故乡,然而历经多年战事,故乡已焚为灰烬,通过多方辗转打听,我才找到幸存于世的邻居,聊起往事,不胜唏嘘。我的命运已经够凄凉,被抓回北方做了多年役夫,鬓角添白才得以返回故里;她的命运更加悲惨,就在我被抓之后,她也被北兵抓走,沦为人羊,一路上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凌辱,最后葬身兵士肚腹,可怜骸骨尽散于途。我悲从中来,欲哭无泪。
我再也不想在故乡逗留,遂在荆山脚下觅得一个住所,多年石窟工作,足以让我成为一个优秀的石匠。对昔日恋人的思念更甚从前,我心想既已在石窟画壁中让她作为飞天出现,稍可安慰,何不趁着对她形貌记忆犹新,再为她雕刻石像,以为纪念。于是我四处打听,倾我所有购得一块太湖巨石,一有余暇,即行打磨镂刻,三月初具规模,一年后形态呼之欲出。我不想被他人看到这尊飞天雕像,平时都以幕布遮掩。唯有圆月之夜,才掀开遮布,和她在月下共话。
然而我没有料到的是,这尊石像竟然是妖孽,隐隐有复活之势,目动唇启,指动臂摇。我心下骇然,趁其没有成形不能为害,将她密封于木笼中,请了几个挑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尊石像沉入了荆山脚下的湖泊中。虽然如此,我心底对这尊石像到底还是割舍不下,经常去湖边走一走。
如果是我的爱意唤醒了石像,这也许是成立的,但我很难给出满意的解释。至于后面还会发生什么意外或者故事,就更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元石匠的故事,或者说是方岩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安德烈不是东方人,他认为失联的方岩十有八九能在赤焰湖里找到,包括那件雕塑,甚至筹划亲自去赤焰湖潜泳,带上仪器去搜寻。
艾卿坚决反对。很多次深夜里醒来,她觉得自己也是一具塑像,正在慢慢复活,这种滋味可真是妙不可言。话说回来,女人依赖爱情而活,一旦找到真爱,说什么也不能轻易放弃,必须紧紧地拽在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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