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他说。
然而她起身,背上书包,离去。没有回头。
他并没有追上去。
一
假如当年,家焕追了出去,结局会怎样?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十六年了。往事如梦,只是这梦并没有随时间消散。如月终于要嫁人了。她的手被握在另一个人的手中,一切也像梦一样。如月还想起,很小的时候,爸爸跟自己开玩笑,问长大了会嫁给谁。如月说,会嫁给王子。爸爸大笑,告诉如月,只要那男孩是个好人,一个很好的人,“我们如月就可以嫁”。后来没多久,爸爸就没了,但这句话,如月一直都记得。
婚姻登记处,显示牌号码跳出了他们手中的那个数字。
到我们了,阿龙冲身边的如月轻声说道。她望向他,嫣然一笑。三十五岁的笑容依旧灿烂,还带着一丝天真。这是如月最让阿龙心动的地方。每次,当他看见如月的笑,他就明白,这女孩不会辜负他。他很庆幸,在上海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一个女孩,居然还没有嫁出去。幸亏,她身体有点问题,否则,又怎会轮得到自己?她是老天派来拯救他的,她是他的光,阿龙想。
他牵起她的手,起身,她也随后起身,跟在他身后,朝前走去。
阿龙是二婚。如月从来不问他过去的事。
如月是下午进的办公室。去茶水间泡茶时,梅丽莎跟了进来。
你上午——,她目光如炬地盯着如月。
如月全神贯注地盯着饮水机里流出的开水,又全神贯注地用茶匙按住茶包、反复地揿在杯底,最后捞了出来,噗的一声扔进纸篓,这才抬起头,迎着梅丽莎的目光,笑了笑,算作回答。
一时,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梅丽莎把手中的玻璃饭盒递给如月,里面是她自己烤的布朗宁。如月拿了一块。巧克力香味浓郁。对梅丽莎来说,这是家乡的味道,她隔三差五会烤了给如月带来。她只烤布朗宁。
咖啡和淡淡的茶香中,飘出几秒钟同病相怜的味道。但马上,梅丽莎过来搂了搂如月的肩膀,恭喜啊,她说,我们今天下班去喝一杯。
好。如月也正想找个人聊聊,就像梅丽莎当年刚来中国时那样。
梅丽莎离开美国,就是为了离开她那个丈夫。她提过离婚,然而那个在梅丽莎嘴里“全世界顶顶无趣”的男人却不肯。所以当纽约总部告知海外分公司需要人手时,梅丽莎马上就报了名,后来英国和中国的考核都通过了,最后她选择来到了上海。分居吧,只要分居的时间够长,总能离吧?
为什么要离婚?尽管这个问题对老美来说非常“隐私”,终于有一天,在吧台前,借着酒劲,如月问梅丽莎。
这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子沉吟了半晌,说,他太爱他的工作了,他只爱他的工作。言语中满是落寞,顿了顿,“和他在一起很无聊啊。”
你跟我那个丈夫倒是有点像的,你们很配。梅丽莎恶作剧地冲如月说道。如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梅丽莎的丈夫是华裔,她来了中国后,常感慨说,这里的每一个中国女孩都比她更适合嫁给她丈夫。
那你为什么不去英国,要来上海呢?这里环境污染这么严重,大多数男的还都是中国人。如月抿了口啤酒,问道,眼睛盯着手中唯一的小酒瓶,也不看向梅丽莎。梅丽莎这边倒是堆了好几个空瓶。
梅丽莎没有回答。如月也没有再问。
这天晚上,梅丽莎和如月两人饭后坐到了外滩的一家酒吧里,先随便聊了几句公司的事,之后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上午已经登记了,还能怎样呢。两个人就陷在各自的单人沙发里,一边听Alison Krauss唱“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的故人,真高兴在这里又见到你”,一边想着各自的心事。
对了,你的那些检查,都做好了?梅丽莎问如月。她丈夫下个星期来上海,会在一家国际诊所出诊,梅丽莎要如月去那里动手术。杰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是个好医生——最好的,梅丽莎强调。
如月点点头。一般老美给人的印象都比较热情,但这种热情其实流于表面。梅丽莎不一样,是真热心,尤其是对自己的朋友。如月是她在中国最好的朋友。
他来上海,那你们可以团圆了,如月揶揄。
我在浦西,所以他会住浦东。他这次是出差,待不了多久的。梅丽莎耸耸肩。
“在一个美丽的夏日,你渐渐走远”,Alison Krauss轻声唱道。
二
外滩离虹口不远,和梅丽莎早早散了之后,如月上了出租车,本想回家的,但临开口时,却对司机说,去甜爱路。那是如月从小长大的地方。
当年,也像这样的一个冬日夜晚,十九岁的如月给家焕打电话,央他来救猫,那只挂在了高墙铁丝网上的小猫。
“你先回家,”电话那头的家焕说,“我从徐汇骑车过来,大概要三刻钟。救小猫还要一些时间,这么冷的天,你在外面等那么久,会感冒的。”
十六年过去了。如月站在当年的围墙前,家焕的话言犹在耳。
这么多年了还是放不下,简直变态啊,如月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今天已经在法律上嫁人了,去向自己的十九岁最后道个别,然后忘掉吧,她告诉自己。
当年,家焕跟如月是同一所大学的同学,如月学文,家焕学医。
那次如月回家后等来等去,也没有等到家焕的电话。姆妈睡着后,她悄悄出了门。
刚拐到甜爱路路口,远远地,就看见了家焕和他的自行车。男孩外套鼓鼓的,在看到如月后,他一手弯在身前,托着衣服里的什么东西,另一只手指了指。如月明白,小猫救下来了。
猫躲在家焕的外套里,怯怯地叫着,惊魂甫定。如月轻轻地,想从家焕外套里抱过小猫,但猫咪却一个劲地往家焕怀里钻。
不好意思,围墙很高,花了点时间把它弄下来,你等急了吧,家焕说。
如月抬头,冲他微微一笑。男孩的眼睛在夜色中更显明亮,眼里也是暖暖的笑意。他空出一只手来,拉过如月的手。
小猫在家焕的外套里依旧微微颤抖着,同样微微颤抖的,还有这男孩和女孩,他轻轻吻了吻她。
星星出来了,一颗,一颗,又一颗,从天上飘落到他们身边。城市,被静静地点亮。
从那以后,小猫在如月这里找到了一个家。
家焕看着那晚的星空,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看GRE,学了很多生词的缘故,他给小猫取了个名字,福玻斯(Phoebus),小福。
那一年的溧阳路,傍晚或者夜里,常常能见到一个男孩送一个女孩回家的身影。
但到了第二年夏天,男孩就不见了。
“中国学生去美国学医,没个十年八年,根本拿不到博士学位啊,”如月姆妈提醒女儿,“还有啊,他了解你的情况吗?”
如月妈妈说的情况,是指如月有心脏病的事,先天性的。
嗯,如月说。但其实她从来没有跟家焕提过这事。去跟人家说自己不适合做他太太吗?因为自己的身体没法以后做妈妈?再告诉他爸爸在自己七岁那年死于一场心脏手术?
那天,当家焕来告诉如月,自己可以去国外读书了时,如月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笑着。她看着这男孩,看得出他难以掩饰的兴奋。上世纪九十年代,去美国最好的大学念书,是很多中国学生的梦想。
家焕说,如月,我这一过去,你也可以准备GRE了。这样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家焕顺手合上了如月正在看的一本日语书。那时大学里流行学日语。
好的,如月说,我会准备的。眼睛却定泱泱地看着手里被家焕合上的日语书。
两人半天无话。
对了,这书,家焕指着如月前面在看的日语书,开始没话找话,讲的是什么啊?他只能认出日文中的“木”和“去年”三个汉字。
如月摇摇头,我现在不想说这个。话没说完,声音就哽咽了。
三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如月常常会走过甜爱路这边。心情好的时候,不好的时候,都会过来。一个人,走到当年家焕救小猫的地方,看看,最后走开。
其实,在家焕出国前,两人就已经分手了。
多年以后,如月还记得,那天,家焕听自己说分手后,半晌无言,一直阳光灿烂的大男孩那次脸色阴沉得可怕。沉默了半天,他问如月,这是在跟他商量,还是已经做出的决定?如果是商量,他不同意。如果是决定,“等三年以后再做这个决定也还来得及”。他说,三年以后,如月就大学毕业了,到时哪怕GRE考得不好,他们也可以结婚,如月就能以陪读的身份先出去,到了那边申请学校应该不难。
可我不想再等了,如月说。讲完她起身,背上书包就走。
他没有追上去。
这样或许对大家都好,如月想。她本来也做不了别人太太,当不了妈妈。这样对家焕最好了,她想。
家焕一个人坐了许久。或许,这样是最好的,他也这么想。凭什么让如月在她人生最好的年华里等自己三年呢?如月的学校,最不缺的就是聪明能干的男生,凭什么自己就是最好的那个呢?只是,想到要就此放手,他的心就隐隐作痛。
男孩到底舍不得。
家焕在出国前一天又约如月见面,如月没去。如月妈妈电话里告诉家焕,如月不想去。实际是女儿病了。如月本来身体就差,再加上和家焕的事,人变得有点痴痴呆呆的。那天走得好好地,就从狭窄的木楼梯上摔了下来,好几年没发作的心脏病那天复发了。
如月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回来后,家焕已经走了,信箱里留了一封他的信。没有盖邮戳,想来是这男孩自己从徐汇跑到虹口如月家,投进信箱的。
小福见到如月回家,倒很是开心,“喵呜喵呜”地围着如月转,来来回回摩挲着如月的小腿。如月抱起已是成年大猫的小福,放在自己腿上。
“小福。”如月轻声叫道,抱着猫,眼睛定泱泱地看着窗外,泪水“吧嗒吧嗒”地滴在了小福的身上。
四
如月的脸上淋到了雨水,抬头一看,稀稀拉拉的小雨丝,夹杂着小雪珠,在昏黄的路灯光下一闪一闪。雨夹雪的日子,是上海一年中最冷、最难熬的时光。如月的手机响了,是阿龙。
外面下雨了,要来接你吗?电话那头,阿龙问。
不用不用,我马上回家。如月说,挂上电话。
再见了,家焕。如月盯着那片空铁丝网,轻轻说道。她知道,这次告别,是放下的开始。为了阿龙,为了自己,她都要放下。
甜爱路的尽头,驶来一部亮着绿灯的出租车。
到家时,如月没有按门铃。正在外面窸窸窣窣找钥匙时,门开了。阿龙接过如月手上的包。
外面冷吧,他关上门,紧紧抱了抱这天刚成为自己妻子的如月。嗯,如月将头埋在他脖子里,捂了会儿。
等坐定,阿龙拿过一堆打印的材料。如月你看,他说,我找到那个医生的资料了。是个中国人,但很不错的,梅丽莎说得对。
阿龙不是容易轻信别人的人,梅丽莎推荐去她丈夫那里动手术,阿龙就千方百计找到了她丈夫的背景资料,连那医生在纽约行医时的病员评价都查到了。
如月接过资料,扫了一眼。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资料上面有一张医生的小照片。怎么那个医生这么像家焕?
资料是全英文的。如月反反复复看着,脸色煞白。她基本肯定,这个医生,也就是梅丽莎的老公,英文名叫杰生的,正是家焕。
阿龙拉过如月的手。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阿龙以为如月又想起了她父亲当年的事,所以脸色变得那么差。有我在,不怕,他说。
我们找家上海本地的医院动手术吧,那里太贵了。呆了半天,如月说,无力得近似喃喃自语。
别担心费用的事,阿龙紧紧抱了抱自己的妻子。她太体谅别人了,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这反而让他心中更是不舍,坚定了要送她去那家国际诊所的决心。他想把最好的给她。
去那边也放心点,啊?他说。
晚上,洗好澡后,如月推说还有点工作上的事,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别太晚了,阿龙说,要给你做点宵夜吗?如月摇摇头。阿龙亲了亲妻子,也就回卧室睡下了。
一间关上门的书房,一个人。台灯下,一桌温暖的灯光。桌上摊着家焕的资料。
往事像潮水般涌来。
家焕刚到美国时还常常给如月写信,如月一开始回得不多。她知道在那边,家焕还在挣扎着语言这一关。功课不轻松,还要打工。课余,他在一家超市切西瓜,“刚来的中国留学生能找到这样的工作,算好的了”,家焕在信中说,此外他还送报,这样每天能用来学习的时间就很少了。家焕说他这学期要补英语,所以只选了一门课。
家焕还在信中告诉如月,那边的河水很清,比上海的苏州河不知干净多少。在河边,能清楚地看见水里的游鱼,有时还能看见乌龟在水里游。除此以外,家焕说,那里的生活他基本都不喜欢。
他说他想念上海的一切,但没有说他想如月。
或许,当年的如月想,他已经接受他们分手的现实了,他只是在跟一个昔日同窗通通信罢了。
后来如月也去考了GRE,成绩一般,再加上如月学文,很难申请到奖学金。她信中跟家焕提了一句这事,家焕的回信也没就此说什么。
这一年里,家焕也打过电话给如月,而如月家是用公用电话的,由于时差的缘故,往往那头方便打电话了,如月家这边的公用电话亭却早早关了门。通上话的几次,两个人互相问候几句之后,常常也无话可说。事实上,就算电话亭里没有喊电话的老伯伯在,就算那老伯伯也没有在他的老花镜后面瞪着如月,如月也不知道该对家焕说些什么。虽然每晚临睡前,她总会在心里对家焕说许多话,但真到了电话跟前,却发现那些话都不知跑去了哪儿。
她其实很想他,但是她不知道那男孩是否也还想她,因为他没有这么说过。他在美国,这在上海的同学们看来,意味着会有很好的将来,以及,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女朋友。如月父母是很本分的人,如月幼年失怙,姆妈骨头硬,怕再婚让女儿受委屈,就一手把孩子带大。如月小的时候,姆妈就教过她,不可以去巴结任何人。
所以,他不先说,她就不会说。更何况,自己都跟人家说过分手了。
到了第二年,家焕来的信就少了,差不多一个月一封。如月倒是每封信都回。她知道家焕在那边又找了个餐厅服务生的工作,“是个高级餐厅,穿制服的那种,报酬很不错”,家焕在信中说。如月很难想象家焕穿服务生制服的样子。她不愿想。她的家焕,曾是医学院最好的学生。
那一学期,家焕选了两门课。
到了第三年,前三个月,家焕只来了一封信,还是写在新年贺卡上的。
不知不觉,如月就毕业了。那年暑假,如月收到了家焕的信,他“congratulate”如月的毕业,又提到自己今年暑假还是回不来,因为美国那边的导师要他暑期留在学校完成一个课题。好像他已经完全忘记,曾经让如月等到毕业的事了。那封信,已经是用英语写的了,字迹潦草又难看,如月没有回。
那年秋天,如月姆妈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如月家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煤卫独用的公寓,她们很快搬了家。
新家也在虹口,离溧阳路不远,楼下张家伯伯和张家姆妈来来回回帮着搬了好多次,才算最后搬完。
倒是全部东西都运走的那天,张家姆妈望着如月母女曾经住了二十几年的地方人去楼空,就拉住如月姆妈的手,说,舍勿得,真咯舍勿得呀,说着说着,两个人就都红了眼眶。张家姆妈说,如月母女这一走,他们也不想再住那边了。没意思。
如月最后一次站在溧阳路老房子门口,想起那一年,家焕常送自己回来的那些个夜晚。
“毕业后嫁给我好吗?”有一天晚上,到家门口了,那男孩还不想走,他拉住如月的手,像是在开玩笑,脸凑近了过来。如月一直都记得。
“好的,家焕。”隔了很多年,如月才明白当时应该这么回答。
但那时,如月只是对那男孩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转身像只小兔子一样逃进了家门。
当年的如月,其实最怕的就是家焕提“结婚”二字。每每这时,她总是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头上蒙着白布的那一刻。
她最后给家焕写了封信,告诉他,她们搬家了。但她没有说新家地址。
你保重。最后,如月对家焕说道。
桌上,阿龙打印的那堆材料上,家焕头发理得短短的,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灿烂地笑着,看上去很精神。如月的手指停在了照片上。十六年的岁月,打造出了一个典型的美国精英式的笑容,在一张美国式的证件照上。
如月一直看,一直看。也不知何时,阿龙来到了身后。
太晚了,赶紧睡吧。隔着椅背,他从如月身后环住自己的第二任妻子。
好的。如月关上电脑,收起了家焕的资料。
第二天,在茶水间,如月把家焕的资料递给梅丽莎。你丈夫吧?
对。美国女孩点头。
也是我以前的同学。
真的?梅丽莎大叫。
我也没想到。还以为是个完完全全的美国医生。
嘿,他当然是个美国医生了。梅丽莎叫起来。放心吧,杰生真的是个好医生,梅丽莎一腔诚恳。如月飞快地扫了梅丽莎一眼,不响。
你们既然认识,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今天事多,先走了。说完,梅丽莎兴冲冲地走了。
如月瞥了一眼梅丽莎的背影,想想不对,就跟在后面,进了梅丽莎的小办公间。桌上,矗立着一大束红玫瑰,那一大片红,耀眼得近似刺目。花束上插着张小贺卡,梅丽莎让那张卡敞着,对着自己。如月抽出卡一看,落款是杰生。
原来如此。倒是梅丽莎,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杰生送的,我也没想到,梅丽莎说。
没想到你老公也懂浪漫?如月问。
梅丽莎默认了,脸上带着笑。
人没到,花先到了,很好。如月点点头,将卡插回。中国男人,其实都是浪漫的,如月说,比如你老公杰生,还有我老公阿龙。我知道的。
梅丽莎也点点头。
其实如月也跟阿龙提过分手的,就在他向她求婚的那一天。
为什么?他对求婚受挫好像也不太感到意外,平静地问道。终究是三十多岁又离过婚的人,感情的风浪,大概也见多了。他在小圆桌的那一边,手指从桌上的戒指盒上稍稍挪开去,握住了面前的水杯,喝了口水。
如月先是不响,也举起杯子喝了口水。他在桌子对面看着如月,等她回答。
我当不了别人的太太,因为我做不了妈妈。终于,如月开口道。这句话好像也没有她三十几年来想得那么难以出口。一旦说出口,下面的话就容易了。如月把父亲怎样在自己年幼时死于心脏手术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阿龙。
还没等她说完,桌对面的男人就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要紧,他说。二十几年过去了,医学技术发展得那么快,说不定早已不是你担心的这样,甚至说不定,你其实还可以做妈妈呢?所以如果是这个原因,我不怕。
嫁给我?他打开首饰盒,取出戒指,套在了如月的手指上。大小正合适。
他举起如月的手,隔着小圆桌,将这双手合在了自己的手心。阿龙在圆桌那头,冲如月笑着。
如月也笑。然而笑了没两下,掉下了眼泪。“他不需要是个王子,只要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们如月就可以嫁”,如月又一次想起年幼时,爸爸说过的话。
如月是太感动了,阿龙想。
五
阿龙带着如月,跑了好些医院。情况果然不再是如月担心的那么严重,现在只需一个微创手术,就能解决问题。他们最后选定了梅丽莎丈夫工作的国际诊所。
阿龙陪着如月,在诊室外等着。国际诊所和国内医院不同,就诊时间事先都预约过,所以门口没几个人在等,大多是老外。几个病人静静地,翻看着手机,或者跟身边的家属小声说着些什么。一会儿就轮到了如月。阿龙帮如月提起包,拿过外套。
敲门。
进来,里面的医生用英语说道。
如月进门,医生正背对着门取下一张X光片。如月一看背影,就知道是家焕。
“嗨。”医生听到病人进诊室,边打招呼边转回身。
医生愣住了。
两人看着彼此,一时谁都说不出话。阿龙在边上看着如月,又看看家焕,也没有说话。
“嗨,如月。”家焕回过神,用中文说道。
“家焕。”如月也回了一声。想起身边还有个阿龙,连忙介绍:这是我大学医学部的同学,赵家焕;这是我先生,阿龙。
两个男人握手。三个人分别坐下。
你们认识?既然Dr.赵是我太太的同学,我就更放心了。阿龙说道,很惊喜的样子。
很高兴又见到你啊,梅丽莎就跟我说了你的英文名露比,没想到是你。家焕一边热情地说着,带着几分老美的爽朗,一边低头看着如月的病史和各类资料。大家一时也都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等他看完。
我太太有先天性心脏病,想看看能不能治好。我们想要孩子。一会儿,阿龙介绍道。
先天性的?家焕抬头,看了一眼如月。如月没有接他的目光,嗯了一声,将头转向阿龙。阿龙伸出手,握住了如月的手。家焕看在眼里,收回了目光。
手术定在一周后进行。家焕亲自做。
上午看完病,下午如月进了公司,想把手上的工作尽快交接完。
还顺利吧?茶水间里,梅丽莎问,把放蛋糕的玻璃盒递给如月。这次梅丽莎烤的是布朗迪。
怎么不烤布朗宁了?如月问。接了一块过来。也很好吃啊,如月咬了一口,说道。
其实,这是杰生最喜欢的蛋糕。现在发现,布朗迪其实也很好吃。梅丽莎悠悠叹了口气。
现在你烤了这个,他却还是吃不到,如月说。梅丽莎不响。
就在这时,如月的手机响了,接起,是家焕打来的。他说想晚上见个面。如月答应了。
这个蛋糕,都给我?如月拿过梅丽莎的玻璃饭盒。梅丽莎耸耸肩,你喜欢就都拿去好了。
如月早早来到饭店,那是一家西餐厅,没什么客人。店里很安静,背景音乐放着贝多芬的《月光》,声音轻轻的,若有若无。家焕比她先到那里。她在餐厅门口,第一眼,便看到了曾经的男孩。她轻轻走了过去。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的桌上,扭头正不知看着窗外什么。
她在他对面轻轻坐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餐厅外的花园里,有一对学生模样的小情侣,正坐在长椅上,不知说些什么,身边各自放着一只双肩背的书包。女孩低着头,不时用手抹着眼睛。
家焕转过头来,对着如月微微一笑。他早知道她来了。如月也对着他笑,鼻子有点酸。
你一点也没变啊,他说。如月依旧是当年清秀的模样。
她笑,不响。
他也笑。
你很了不起啊,已经是专家了,如月说。
哪里。他们找人来上海接诊,你知道的,我自然想回来看看,所以就过来了,家焕说。顿了顿,他又问了一遍白天在诊所里已经问过的问题:你的心脏病,是先天的?
嗯。如月答。
为什么以前从没告诉过我?那时候你说分手,跟这个有关吗?
如月不响,扭头看窗外。
家焕也扭头看向窗外。
餐厅外花园的长椅上,男孩摇了摇头。
我不同意,他说。
然而她起身,背上书包,离去。没有回头。
他并没有追上去。
不知若干年后,他们会不会也像我们今天这样,坐在这里。家焕说。
当年你生病,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转头,对如月说道。
如月看着他,他们就这样看着。她想,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走之后,她曾无数次走过甜爱路,一个人走过那里,走过和他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走过她生命中第一个男孩吻过她的地方。他永远不会知道,也不需要再知道了。时隔十六年,他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他想,大概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出国前的那天晚上,他骑着自行车,从徐汇骑到虹口,想见她最后一面,想问清楚,是不是真的要和自己分手。他想知道为什么。他还想告诉她,只要他们一起努力,终有一天还会再在一起。只是,那天他在如月家楼下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亮了,她家一直都没人。他最后只能在信箱里留下一封信。他想如月永远不会知道,离开上海的那一天,是他一生中最伤心的日子。他还想着,终有一天,等他学成,他们就能再在一起。只是学成的那一天,是如此的遥遥无期。他曾经回溧阳路的老房子找过如月。只是那时连张家姆妈他们也都搬离了那里,没人再知道如月和她妈妈了。
他想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也不需要知道了。
对了,小福怎么样了?家焕问道。
去年死了。活了十五岁,对猫来说,很长寿啊,可惜还是没有等到你回来。话一出口,如月自觉有点失言。好在家焕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的样子。
我手机里有它的照片,如月赶紧加了一句。翻出手机里的照片,递给家焕。
照片里的小福,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挂在铁丝网上的样子了。只见一只花白的老猫,软软地团在沙发上,毛松松地支在那里,眼睛倦倦地眯着。家焕盯着看了半天,一直到手机跳出黑屏,才递还给如月。
我这里有一些它的照片,以后给你?如月说。
好,对面那人说。
两人晚上都只叫了一客色拉。吃了半天,各自盘里还剩了一大堆。
对了,家焕,如月问,还记得,以前有一次,我看日语书,你问我讲的是什么故事吗?如月问,拿出一本书,想给家焕看。
家焕茫然。
那算了,如月收起书。
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我想知道,你念给我听吧,就像以前那样。家焕看了看如月手上的书,说道。
如月脸一红,好在店里光线暗,家焕没察觉。她打开书,轻声念了起来:
有一棵树和一只小鸟非常要好。每天,小鸟在树枝上唱歌,树也喜欢小鸟这么唱给他听。
但是,冬天来了,小鸟必须要走了。
“再见啦。请明年回来,再唱歌给我听哦。”树说。
“嗯。你要等我回来。”小鸟说完,就往南方飞去了。
如月这边低头念着书,家焕轻轻从桌对面换到了如月身边的座位。一个读,一个微微偏着头,看着书。
渐渐地,他的视线往上移,盯住了她的脸。她好像没有察觉,依旧平静地念着。
很多年前,在学校的湖边、在草地上,他们常常这么做。一个人读,另一个人听。听的那个人,常常不专心,害得读得那个人,也就读不下去。
但这次,如月读得很平静。
春回大地。原野上的、森林中的白雪都消融不见了。
小鸟飞回到了她好朋友树这里。
但是,这里发生了什么?树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树根。
“曾在这边的树,究竟去了哪里啊?”小鸟问树根。
树根说:“砍柴的人用斧子把树砍倒,拖到山谷那边去了。”
小鸟向山谷那边飞去。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工场,里面发出“叽——叽——”锯木头的声音。
小鸟停在工厂的大门上,问门:“大门先生,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好朋友树他现在怎么样了?”
门说:“树啊,在工场里被锯得细细的,做成了火柴,被卖到那边村子里去了。”
小鸟向村子那边飞去。
在灯火的边上坐着一个小女孩。
于是小鸟停下来问道:“请问,你知道火柴吗?”
听到小鸟在问自己,小女孩就回答说:“火柴已经被烧掉了。但是火柴点着的火,还燃着这盏灯呢。”
小鸟对着那盏灯的火苗,一直看,一直看。
然后,小鸟对着灯火唱起了去年的歌。灯火摇摇摆摆,看上去像是打心底里高兴的样子。
歌唱完了,小鸟又对着灯火一直看、一直看。然后,向远处飞走了。
餐厅里依旧没什么客人。《月光》的音乐声和着如月低低的念书声,轻轻响着。
花园里的男孩不知何时也走了,长椅上此刻变得空空的,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天,家焕只字未提阿龙,如月也没有问梅丽莎。家焕买单时,如月拿出一个玻璃饭盒,里面是布朗迪蛋糕。
梅丽莎说,这是你最爱吃的,她让我带给你,如月说。她将饭盒推到家焕面前。
家焕接过,道了声谢,看了一眼如月。刚刚才拉近的距离,一下子又隔了万水千山。他坐了回去。
饭后,两人也就散了。家焕先送如月上了出租车。车子开出去一段路后,如月回头,看到家焕一手拿着玻璃饭盒,还站在原地。见车里的如月回头,他举起空着的那只手,摇了摇。如月也轻轻抬手挥了挥。接下来车子拐弯,就谁也见不到谁了。
如月到家时,阿龙也早到家了。他听到门外的动静,过来开门。
外面很冷吧,阿龙接过如月手里的包,笑着问道。还是家里好哦,家里暖和。他一边关上门,一边紧紧地抱了抱如月。如月将头靠在他的脖子里,焐了一会儿。我去下洗手间,又过了一会儿,她低头说。
好,他放开妻子,故意不去看那张还明显带着泪痕的脸。她一进门,他就看见了。
如月走进洗手间,关上了门。
阿龙和如月的家在市区一幢高层公寓楼里。目送如月走进洗手间,阿龙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从虹桥的家中,最远能见到徐家汇的港汇双塔。窗外夜色阑珊。不知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此刻正像阿龙一般,独自伫立在自家的窗前。
阿龙在窗前站了许久。曾经,他问过一个女子很多问题,很多很多问题,然而,最后依旧以离婚收场。现在,他不想再问了。他觉得有点累。白天在诊所,如月跟家焕见面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就是如月说的同学那么简单呢!
曾经,他觉得老天爷将如月送到他身边,是对他的一种眷顾。现在看来,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过了许久,如月终于从洗手间出来,轻轻走到他身边。她过来,拉住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有些事,我可以不告诉你吗。如月问。
当然。阿龙握住了如月的手,嘴角浮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下个星期,我就能动手术,再过一年,我们就能有宝宝了。她轻声说。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阿龙明白,这次自己的无为而治,赢了。
六
手术的结果很好。
在医院里住了两个礼拜,家焕同意如月出院。事实上,他也马上要离开上海回纽约。如月住院时,梅丽莎来过几次。她告诉如月,她打算尽快回美国,回到杰生的身边。
谢谢你,把蛋糕给杰生,他都告诉我了。我们是姐妹,不是吗?梅丽莎拉住如月的手,说着说着,眼睛鼻子就都红了,白种人哭时,先红的往往是鼻子。“我爱你。”梅丽莎对如月说。
“I love you too”,梅丽莎听见如月这么说。而只有如月自己知道,她说的其实是——“I love you two”。
如月望着梅丽莎,笑了。
如月,你的情况很好,一年以后应该可以要孩子。不过保险起见,你最好再去问问产科医生。家焕最后一次给如月写病历时,交待她。
阿龙那天出差,如月一个人出的院。家焕送如月上了车。车子刚发动,又停了下来。如月从车上下来,递给家焕一本小相册。是小福的。
我稀里糊涂的,差点给忘了,如月说道,笑着递给家焕,然后上车,车开走了。
家焕打开相册。第一张照片,就是那天在餐厅,如月给他看过的,老年小福昏昏欲睡的模样,旁边如月写了一行备注:
2013年10月18日,晴天。兽医说,小福的眼睛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还认得出我,还可以穿越整个房子,走到我身边。
第二张照片,小福的眼睛看上去还颇为有神。如月的备注写道:
2012年8月3日,晴天。小福这两年毛掉得好厉害。大家都说还好,但那其实是因为他一边掉毛,一边又支着毛的原因,所以粗看不觉得什么,但是我知道,小福老了。
第三张照片,小福的肚子圆圆的,尾巴也翘得很高,正作势从高处往下跳。如月备注写道:
2011年6月1日,晴天。天气在转暖,小福的精神比前段时间好了很多。今天是儿童节,他大概也想过节,就露出了一派老顽童的样子,还把家里的一只花瓶也打碎了!
……
最后一张照片,小福正被抱在如月怀里,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团,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家焕。照片中,十九岁的如月也正看着家焕,浅笑吟吟:
1998年1月4日,晴天。昨天,一个叫家焕的男孩从铁丝网上救下了一只小猫,并给他取名小福。从这天起,他就来到了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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