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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信王(外两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420
袁省梅

  食堂吃饭的人都快吃完了,胡成龙的脚边还放着菜碗,一手抓着扎在筷子上的馒头吃,一手在手机上写信。

  胡成龙是帮薛军发短信。

  薛军媳妇在城里小超市打工时,跟一个四川人走了。后来,薛军听说四川人又不要他媳妇了,媳妇呢,觉得脸面上过不去,不敢回来。薛军想去找媳妇去。胡成龙说,大千世界,你去哪儿找去,她不接电话,短信总能看见。这些天,胡成龙下工了,薛军就找他帮发短信。怎么说呢,工地上经常有人找胡成龙发短信。人们说胡成龙是他们工地上的短信王。

  是这样的。最早是老周儿子上了大学,他担心儿子贪玩,央求胡成龙帮他教育儿子。老周说,你是文化人,帮我教育教育他。老周说胡成龙是文化人,是因为休息时胡成龙总是举着一本书或者杂志看,看到有趣的,就给大伙念一遍,看大伙笑得嘎嘎的,他就再念一遍。大伙儿喊他再念个,他就在书里再找一段念。有时,他不想念,就把看到的挑一段写到手机上,给大家发短信,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个小故事,有时是一个笑话。宿舍里,一会儿叮当响一下,一会儿叮当响一下。人们看着短信,就说开了,社会新闻,家乡趣事,说来说去,还是胡成龙说得多些。这样,大家都佩服胡成龙好读书,眼界宽,见识高。

  胡成龙听老周说得恳切,就帮他编了个短信:今天老爸在工地比赛砌砖时,得了第一,工头奖了二十块钱,钱不在多少,关键是看咋来的,小小二十块钱,人家一盒烟也不够,老爸却看重它来得正道和体面,砌砖靠力,学习靠心,用心更费力,老爸知你学习辛苦,明天把这二十块钱打你卡上,你就跟老爸一起享受到了这份荣誉。信上呢,一句也没提说学习,可老周的儿子转眼就回复了过来,夸老周的短信写得有水平,老周儿子说,老爸的心思我明白,要不,咱俩PK一下?过后,老周就不断地请胡成龙给他儿子发短信,信上呢,还是不提学习。胡成龙说,咱又没上过大学,大学生咋学习咱懂?咱懂的就是抹灰砌砖,咱给儿子讲抹灰砌砖时咋用心咋辛苦,儿子自然会懂。过了一段时间,老周撕开一盒烟散给工友们,说是儿子得奖学金了。老周说,都是胡成龙的短信教育得好。

  这样,全工地的人都知道胡成龙会写短信,有事想发短信了,就来问胡成龙怎么说合适。想给孩子电话了,也来请教胡成龙。想给对象或者媳妇说几句浪漫的话,也悄悄地找胡成龙。胡成龙呢,也都依着他们的想法,给媳妇的给儿女的,他都是认真地编了短信叫他们看。他们看了,满意,就照他写的发了过去;不满意,他就再低头修改。

  晚上要睡时,薛军又来找胡成龙编短信发给他老婆。胡成龙问他说啥?薛军挠挠头发说,就是想她,真想,都走了大半年了。胡成龙吭哧地笑了,叫他自己发信,说,夫妻嘛,咋想咋说,实话实说。薛军拧着脖子满脸通红,说,以前还真没觉得她有多好,现在倒觉得她咋都是个好。胡成龙斜了薛军一眼,说,你这话多尿性多艺术,比我编的短信要好几百倍。薛军说,真能行?胡成龙说,肯定行。

  薛军的短信刚写好,又来了几个人,有的找胡成龙给编信息,有的来跟胡成龙闲聊。胡成龙给来人的信息还没编完,薛军又找他来了,一来就给人散烟,欢喜地说他媳妇回信了,他叫胡成龙再帮他给媳妇写信。那一晚上,胡成龙按照薛军的意思给他媳妇发了五条信息,薛军才欢喜地睡去了。薛军走时,扭脸对胡成龙说,记得给你媳妇也发个信。

  胡成龙说,我们老夫老妻的,有啥说的。

  薛军说,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回事呢?胡成龙没有问,他想起快一个月没跟媳妇通电话也没发一个短信了,他趴在床上给媳妇发了条信息:立夏了,媳妇,想起你穿裙子的样子,那么好看。他没有等媳妇回信就睡着了。太累了。可是,第二天没有收到媳妇回信。第三天,也没有。胡成龙心慌了,想起薛军叮嘱他也给媳妇发信的话,心里头就凛地颤了一下,他是不是听说了啥?夜里躺下时,他又给媳妇发了条信:这个工地的活干完了,我就回去,我出来292天了。发完,他又发了一条:媳妇,我想你,记得给我回信。

  工友们都睡了,胡成龙还在看书。看看书,看看手机。他在等媳妇的短信。

  黄墙上的黑涂鸦

  姑姑说,去看看她吧,这么多年了,她不容易呢。

  她,是我的妈妈。有多久没有看过她了呢?十八年?二十年?其实呢,自从父亲二十五年前去世后,我就没有再看过她。也不是没有见过,是没有一次我想念她、主动地去看望她。很多时候,都是她来姑姑家,或者是到学校门口等我放学,拉着我的手,给我书包里塞一包饼干或者是两颗果子,嘱咐我好好吃饭好好学习。要回家时,又问我要什么。我不要她的东西也不跟她说话,甚至不叫她一声妈妈。父亲去世没有多久,她就把我留给姑姑再嫁了。可是,没有多久,她又离婚,然后,又结婚,然后又离婚。我恨她的寡情,为她感到羞耻。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结婚离婚,在小城里已经是家喻户晓的笑话。

  姑姑说,她老了,身体也不好,又回到你们家以前的小房子住了。

  她住哪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妈妈,对我来说,只是个称谓,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梦一个伤疤。

  姑姑看出来我心底深埋的恨,她不高兴了,再怎么说,她是你妈妈。

  她是我妈妈,她那么狠心地把我丢给姑姑,我还念她什么好呢?我说。

  姑姑说,她有难处,你大了,该体谅她了。你要是不看她去,以后也别来看我了。姑姑的话狠了,说到后来,她哭了起来,我也流泪了。

  很容易的,我就找到了我家的那栋楼。二十多年了,我没有来过这里一次,可是,它还在我的记忆里,我的脚还能找到它的路,我的眼睛还记得楼前的那棵合欢树……

  我在门前走来走去,举起的手放下,又举起。轻轻地敲了一下,我想,只一下,若不开,转身就走。我会告诉姑姑,我去过了。可是,门开了。好像是,只轻轻的一碰,门就开了。门里,站着一个老人,干黄枯白的头发蒿草般,虚胖的脸又苍白又衰老。过去的光阴呼啦啦在我眼前展开了:年轻、鲜亮的妈妈,爱说爱笑的妈妈,会织小手套炸鸡翅的妈妈……这个,是我的妈妈吗?妈妈看着我,笑了一下,嚅嚅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我看着她,愣怔着,也没有说话。好半天,妈妈才说,回来了,桌子上有苹果,洗洗手去吃吧。她说得很轻很随意,好像是,我们不是好多年没有这么正式地见过,好像是,我天天都在家,眼下,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回家,跟下班回来一样,跟周末回来一样。我看见妈妈转身时,擦了一把眼睛。我咬住牙,还是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她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的沙发、衣柜、桌子,都是以前的。就是那幅照片,三个人的,照片上是年轻的爸爸妈妈和八岁的男孩子,也还在床头挂着。我悄悄看了她一眼。她正好也看着我。当她发现我也看她时,她的眼光就受惊了般躲开了,两只手抓握在一起,不停地揉搓着,嘴唇嗦嗦嗦地颤抖,说,你吃苹果,我包饺子去,你爱吃的莲菜馅。

  我不想吃她的饺子,我准备走了。我想我可以给姑姑个交待了。我站起来要走时,门后墙上一幅画牵住了我。画的是一棵大树,树干的左边画了枝条叶子,叶子也许是绿色也许是黄色也许是红色,现在,那绿也不鲜明了红也不艳丽了,黄呢也不光灿了,灰的尘土浮在上面,一切,都是模糊的样子。树干也掩在灰黄的尘埃里,看不分明了,可仔细去看,还是能看见树干的右边画了一道一道的横线,横线旁还写了字。等我轻轻擦掉横线上的灰,字就倏地跳到了眼前:103cm,小宝9岁。几乎是,一点也没有迟疑的,我用手又擦去一大片灰,又出现了几个数字——109cm,小宝9岁8个月;92cm,小宝8岁;85cm,小宝7岁半……我把树干上的灰擦得干干净净,那棵“树”就在我眼前渐渐挺拔粗壮了起来。我觉出了眼里的异样。我的泪水终于咬不住了。

  以前,老擦,用干抹布,这两年,我的手……前些年刷房子时,我说咋刷也不能刷了我小宝的成长树,等他回来了,让他看,等他有了儿子,让他儿子看,她站在我背后,小心地说,还记得吗?我想……留个纪念……

  我咬着牙不说话。

  她悻悻地出去了。我躺在床上,任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里。时间的风吹到耳朵,如同列车在黑而深的隧道里穿行,轰隆隆响着远去了。一切都过去了。饺子的香味在房间缭绕,我没有动。我像小时候那样,等着妈妈喊我吃饭。

  请父母

  我真的想对她说闭嘴,甚至是,叫她下车。我已经对她烦透了。可是我不敢说,因为她是胡子的朋友。

  胡子是高速路上的交警。胡子伸手拦住我的小货车时,我就有点心慌,倒不是我超载了或者是手续不全,我是讨厌他检查个没完。车里装的是过年走亲访友的礼品,我得趁着过年,多送点货多挣点。我把车停在路边,降下车窗后,顺手把一盒烟扔给了胡子。胡子的手在空中一把擒住了烟,用下巴点着身旁的女人,说,搭你车。

  我头一摆,叫那女人上车,说,我最喜欢美女搭车了。

  胡子嘎嘎地笑着骂我贱,说,美女就是指南针,指到哪里哪里就是目的地。

  女人跟胡子摆摆手,钻进了车里。

  胡子趴在车窗上,在女人的脸上摸了一把。我装作没看见,对胡子说了声走咧,就把车开上了路,心里呢,对这女人就轻看了几分。更让我烦的是,车一跑开,这女人的嘴就没有停下来。我最讨厌女人不停地说说说。

  她说,除夕了,你咋还跑车,辛苦一年了,过年也不休息啊。

  我嗯了声,心说,我要是休息,你搭哪个的车。

  她说,你们搞批发的成天在路上跑,太辛苦了,下次来了,到我店里来,好好蒸蒸,出一身透汗,排毒解乏。

  我知道她是谁了。她的汗蒸馆离高速路口不远,名义上她是老板,经常跑这条路的司机都知道,胡子才是真正的老板。高速路上拦下的长途车,说不允许司机疲劳驾驶,要强制停车休息。胡子呢,就让司机去汗蒸馆“休息”了。我又想起刚才胡子在她脸上摸的那一把。

  她说,挣钱多少是个够呢,有个好身体才有一切。

  我吭哧笑了一下,乜了她一眼,撇着嘴说,老百姓的日子能囫囵个全乎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身体,不能跟美女比啊。

  她长叹一口,谁都不容易,再不容易,也得有个好身体。

  我心说,你能不容易?汗蒸馆一天跟撮钱一样。本来想讽刺她几句,她的话叫我想起了父母。父亲五年前中风后,瘫在炕上不能自理,拉屎拉尿都得母亲照顾。每次打电话,母亲都说,莫事莫事,你在外好好的我和你爸就放心了。前几天过小年时,母亲问我能不能回家过年。母亲说,你都三年没回家了。电话里,我就听见父亲也喊我回家来。我说再说吧。母亲悄悄地说,你父亲的情况看上去不太好。我说我这就打钱过去。母亲说,你父亲就是想跟你一起过个年。我说,我再安排。我却没有再安排。我已经把过年去旅游的计划安排好了。

  所以说,要珍惜跟亲人在一起的时光,一生太短了,转眼,父母老了,转眼,不在了,什么,都来不及了,女人的眼睛虚虚地看着前面,我以前不爱回家,我家在山沟里,一个很小的村子,一家狗叫了,全村都能听见,村里人都出去打工后只剩下五个人,五个人是去年的数,今年,要是再没人回去,就剩三个人了,我父母去世了,要是再有老人去世,村子说不定就空了。我真后悔以前没有常回去看看他们,现在,说啥也迟了。

  女人的话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方言。

  女人说,请父母,请祖宗,是我们那个地方的风俗。除夕,人们要到祖坟地点线香焚纸钱,引领过世亲人的灵魂回家团聚。

  我斜了她一眼,她的眼圈红红的,脸上湿了一片。

  她用纸巾蘸着脸,呵地一笑,说,好在还有这个风俗,我还能把他们领回家,跟他们一起说说话,等到初五,再把他们送回去。

  跑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个这?

  她说,好多年了,我没有回家过年,现在,我再不去把他们领回家,哪能安心过年,再说了,我今年搬了个新家,得叫他们认认路。

  到城里后,女人要下车去打出租。我说,算了吧,我还是送你过去。那你车上的货咋办。我嘻的一笑,大冬天的,还怕它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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