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伟珠

　　初识兹丹涅克·斯维拉克（Zdeněk Svěrák），是二十多年前在布拉格查理大学读书时收看捷克电视台的娱乐综艺晚会，清癯瘦高的他和搭档在舞台上神态自若，诙谐机智的对白脱口而出，现场的观众乐翻了天，表演者却面无表情。我在乐不可支的同时记住了斯维拉克的名字。随后又看到了一部部他主演或参演的电影，屏幕上打出的编剧一栏，赫然也是他的名字。慢慢我发现，这位蓄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从事的职业着实不少，可谓才艺卓越，知名度不小：剧作家、电影编剧、影视演员、歌词作者、舞台剧主演，同时还是布拉格Cimrman剧场的创始人之一。他创作有几十部影视剧本，编写了上百首歌词。他任编剧的影片《我可爱的小村庄》（1987年）、《青青校树》（1991），先后入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提名，而在1996年由他儿子执导、他任编剧并主演的电影《柯里亚》，荣膺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并包揽多项国际大奖。故事讲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东欧社会巨变的历史背景下，一位生活落魄的大提琴手和俄罗斯小男孩的情感磨合，温馨而有童趣。2007年由斯维拉克编剧的《布拉格练习曲》再次入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提名，并夺得捷克最高电影奖项“金狮奖”的最佳编剧。

　　评论说，斯维拉克父子善于将民族历史与现实反思结合起来，温情动人，语言幽默，加上柔曼的音乐元素，影片呈现原生态的捷克风韵，浓郁的人文情怀符合全球观众的欣赏趣味，在国际影坛画出独特的一道风景线。

　　此外斯维拉克还写广播剧、诗歌，为青少年写童话，他身上迸射出的光芒，印证了昆德拉那句话：生长在小国实在是一种优势，“要么做一个可怜的、眼光狭窄的人，要么成为一个广闻博识的‘世界性的人”。

　　中学语文教师出身的斯维拉克，对语言挑剔，苛求完美，在他72岁的年龄又毫不逊色地顶戴了文学作家的新桂冠。2008年秋天他推出自己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直接取名为《短篇故事》，书名朴实无华，然而主题各异的十个短篇故事，以其无可挑剔的精湛文字、诡异的智慧、柔和的幽默和愉悦的阅读情趣，横扫圣诞节前的图书市场，轻松售出十万册，荣登捷克最畅销作品榜首，随即三次重印。面对几十万册发售量的巨大成功，出版社说服斯维拉克再写续集。每年三篇，三年后《新短篇故事》又推出九个短篇故事，毫无悬念，第二本小说集炙手可热，再次成为排行榜的翘楚。

　　在第一部小说集的尾页上斯拉维克这样坦陈心声：“短篇故事好比一畦地，长篇小说则似一片广袤的田野。我始终深知自己耕作不了田野，然而畦地上的活却令我心心念念。”他在媒体采访中透露，两部小说集的出版释放了自己高中时的梦想，那时他想成为短篇小说作家。然而命运与愿望背道而驰，他编了一辈子的电影和戏剧剧本，写了一首首脍炙人口的歌词。他创作的短篇小说，一直尘封在抽屉里。2008年推出的《短篇小说》，十个故事的年代跨度自1968年至2007年，其中两个故事出自60年代，大部分是写于2003年之后的新作，没有复杂的情节，描绘身处不同生活阶段的人们，常带有自传体特点。

　　那些故事是生活的缩写，斯维拉克的创作灵感来自生活本身，源于对生活的观察和对细节的表达。他笔下展现的人物大都是生活里的普通人，不甚成功，有的甚至天真幼稚，时而遭遇一些尴尬和坎坷，他们面对的问题，陷入的境遇，是读者们熟悉的，实际上这种命运可能降临到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主人公各自解决棘手难题的方式凸现了其可爱和善良，因为他们对所处的困境有所隐瞒，着力思考如何体面地“摆脱”窘境而不伤及他人，然而意想不到的结局和自嘲调侃的妙语，常让人忍俊不禁，因为他们真实，是生活里令人发噱的真实。

　　作为资深影视作家，他驾驭的素材大多取自当代生活，精巧练达，浑然天成，延续了捷克文学巨擘恰佩克的风格，而发生在布拉格都市的故事环境，又秉承了短篇小说大师聂鲁达的传统。斯维拉克对这两个传统敏感，娴熟，况且他自己不乏生活阅历和经验，他善于洞察的眼睛对细微琐碎的人类故事有着敏锐的感知，他关注无关紧要的生活场景，轻松捕捉现实中的矛盾苦涩，如《炙热的星期天》，读者不免产生感觉，那种情形似乎熟悉，曾经耳闻，甚至亲历。又譬如《巴施蒂希追踪记》凸显的冷幽默，它基于一个简单的观察：你正坐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咖啡馆，闯进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你判断，外面正大雨滂沱。遮掩住作者的名字，它完全可以视为聂鲁达《小城故事》中的某一篇，因为它抓住了夜幕下布拉格富有诗意的特征，包括小说的人物类型——温文尔雅的怪异之人，当然还有那怀旧、惆怅的结尾。

　　斯拉维克是玩味语言的高手，其文字读起来流畅熨贴，圆润机智，其隐喻、语感和可视化表达不同凡响，譬如“我们把沙发称为竖琴，因为它会发出像竖琴一样的声响。”（《伯利恒之光》），每个词都恰如其分地体现作者对不同命运境遇的悲喜交加、细腻透入的感受。他时常把哲理思辨和睿智妙语奉献给读者，那些点睛之笔时常出现在故事的结尾，彰显主题和情感的维度，给人以启迪。

　　斯维拉克的叙事世界是仁慈的，含蓄的幽默弥散在每一个故事之中。不难发现那幽默与小说主题构成和谐的互动，展现欣喜的结局，给读者提供愉快的阅读。喧嚣世界的人们需要灵魂的安抚，在斯拉维克的读本里他们如愿以偿。斯维拉克的两部短篇故事集构成苦涩、智慧、动人心弦的读物。作家不否认自己擅长观察，他无需杜撰，只需环顾四周，便能从普通人的悲欢爱恨中剥离出启示性的读物，他让那些欢愉和忧伤的经历者们知道，他们的遭遇并不孤立，别人也在经受同样的时刻，他们的力量和希望正在被分享，或者反过来他们自己意识到，别人的痛苦和磨难远比他们的更为深重，如《伯利恒之光》展示的弱智无知的儿子，贫困虔诚的父母，充满了甜蜜、真诚和善良，让人们对智障男孩彼得产生由衷的同情和共鸣，至少在那一刻人们会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苦楚骤然变小了。

　　斯拉维克说：“在写出一个故事后，我问自己，我在做什么。就好比我发现了一个核，环绕它我还原成了一枚樱桃，或者李子。每一个故事的核心都是我在路途上发现的，它也许是别人分享的体验，或者仅是在餐厅里从邻桌无意间飘来的一句话。我的创作源于我的想象，至于这想象在之前和之后是什么，我便致力在母语中寻找表达，还原早已吃净的果肉和果汁。”典型的要属《炙热的星期天》，主人公是一位喜好拈花惹草的货车司机，面对女性缺乏抵抗力。当星期天早上妻子告诉他，邮局有一封寄自克拉德诺的信，他必须亲自去取。他坚信，这将是一张法院传票。是否为私生子支付赡养费的想法折磨了他一整天，让他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炎热夏季的周日。晚上他终于按捺不住，在几瓶啤酒和几杯烈酒下肚后，向妻子坦白了一切，然而第二天在邮局取出的信函却完全是另外一种结果。尽管有一种道义和责任摆在读者面前，斯维拉克并没有简单地对笔下的主人公进行谴责，相反，他带着理解和适度的宽容走近那些普通人，把他们留给读者决断，是否给予他笔下的人物以恩典。

　　读者赞赏斯拉维克以仁慈的情怀透视芸芸众生的世界，看待普通人的困窘际遇，解读人类的忧伤和刻板，他们情不自禁留下这样的评述：作品的艺术魅力在于斯维拉克善意的视角，精湛、诙谐的表达，在于小说的神秘、诱惑和色情。他的文字里充溢智慧、幽默、伤感和欲望，不一而足。读那些故事时，你的脸上浮起会心的笑容，读罢掩卷又有点心痛和怅然，感觉生命中那些温馨和人性的东西，在手指间倏然消逝，一去不复返了。但你心里明白，自己面前的这本书，值得你关注，这本故事集无需依附于封面上那个声名卓著的名字，它是一个非常有味儿的面团，读它们时你的脸上情不自禁浮起微笑，它会成为你书房里一颗愿意一次次拿起赏玩的明珠。如果说，这两本故事集属于哪里，毫无疑问，它们肯定属于平安夜的圣诞树下，躺在那一堆令人心仪的精美的礼物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