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说出来,恐怕没有几个人听闻过。斯特拉施尼采火葬场里,稀稀拉拉前来告别的,只有几位死者生前的工友。幸亏巴施蒂希的五个孩子赫然端坐于第一排,才使得告别大厅不至于显得那么空落清冷。是的,普舍梅克·巴施蒂希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身上,凸显了一个普通人异乎寻常的纯净,还有布拉格这座城市所稀缺的人格。
在三年前,我对死者郑重承诺,只要他一日在世,我便会守口如瓶。然而不曾想,我信守诺言的约束这么快就被解除了。
我跟普舍梅克相遇,纯属偶然。
那是1965年春日的一个傍晚,我去西里西亚大街的淋浴房洗澡。那时候我还没有自己的公寓,所以每星期我至少有一次要去那个地方洗浴,耗资仅一个克朗。我刚刚脱下外套,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身穿雨衣闯了进来。
这显然是一位老主顾,因为他用不着张口,淋浴房的老板娘便立即请求我能否让这位先生先洗,并且说他很快就完事的,不耽误我工夫。淋浴房老板娘的这种处事方式令我不悦。尤其是那位男子,没等我答应,便穿着雨衣径自进了淋浴房。这着实让我恼怒。然而我注意到,淋浴房的老板娘一直冲我不停地眨眼睛,表情夸张,她还把我拉到一边,一脸宽容的微笑,像是在谈论某个孩童的愚蠢行为,她对我解释说,没有必要在意,因为进淋浴房的那位先生据说是个行为诡异的怪人。
的确如此。不消一会儿工夫,浴室门砰然打开,那个男人走了出来,湿淋淋的头发打成绺,水从雨衣上往下滴落。他疾步走出门,往东拐去,身后留下一路潮湿的水渍。
他就是普舍梅克·巴施蒂希。在那一刻,我还一头雾水,但直觉告诉我,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怪人,肯定能成为周日随笔栏目绝好的题材。我马上套上衣服,冲出门紧随而去。
街上已暮色四起,但一路深深浅浅的湿脚印安全地给我引路。与众不同的是,巴施蒂希健步如飞,有时几乎在小跑,好像要去奔赴一个重要的约会,或者急着赶火车。突然他身子一闪,消失在苏佩塔尔酒吧屋里。我以几秒的时差紧跟上他,于是我看见他穿堂而过,走到了酒吧的尽头,停下脚步,四下朝酒吧里的客人打量一番,随即又回到酒吧的吧台前。
吧台里的女招待,仿佛知道他会返回来似的,已经为他倒好了一杯雅卡玛如斯酒。巴施蒂希并没有跟她搭话,端起酒杯慢慢呷了一口。当女招待去后面房间给其他客人送葡萄酒时,巴施蒂希起身离开了酒吧。我当即提醒女招待,说那个人还没有付账呢。可我发现,我的提醒纯属多余,因为女招待表情漠然地甩出一句话说:我知道,您犯不着操心。
我赶紧夺门而出,继续跟踪巴施蒂希。我三步并作两步,因为我已经领教过他的疾步如飞。可是巴施蒂希却驻足在咖啡馆门前,点燃了一颗烟,我差一点撞到他的身上。我佯装往街对面跑去。
我目送他步履悠闲地朝葡萄园街的酒吧走去,在十字路口往左转,不紧不慢踏进街心公园。他这种闲庭散步式的速度,给我的跟踪添加了难度,我难以做到从容不迫,不显山不露水,况且此时的公园里阒无一人,不得已我在公园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巴施蒂希走到喷泉边,停下脚步,踩灭了烟头,然后他环顾四周,出人预料地纵身一跃,越过了喷泉前的围栏。
他从喷涌的泉流下昂首穿过,没等我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已经大步流星朝市中心方向走去。他迈出的步伐如此快捷,我只得一路小跑,为了不让他从我的视线里丢失。到了地窖酒吧,在入口处我意识到,如果我马不停蹄紧随而入的话,难免被他识破。于是我悄悄把酒吧的门推开一半,探头往里张望。酒吧的柜台前没有他坐着的身影。地上的湿脚印消失在分隔酒吧大厅和舞池的帷幔之下。
我刚在吧台前的高脚凳子上坐下来,背冲客人,巴施蒂希湿漉漉地回来了,直接坐到我旁边的座椅上。侍者不发一语,为他倒上一杯雅卡玛如斯酒。当巴施蒂希举起酒杯,放到唇边的一瞬间,他瞥见了一旁的我,随即把头扭过去。
“对不起,”片刻间歇后我开口,“我不想给您留下窥视癖的印象,但我是一名记者,您的行为让我非常感兴趣。”巴施蒂希并不理睬我,只是转动了几下身下的凳子。我试图说服他,说记者的职业难免在一定程度上让我显得无礼,会干涉到别人的隐私。对方依然一声不吭。于是我思忖,过度的纠缠和步步紧逼,可能适得其反,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我决定用酒来赌一把,凭借酒精的力量来融合我们之间的距离。等巴施蒂希杯中的酒见底后,我便试探他能否跟我一起再来一杯雅卡玛如斯酒。他欣然同意了。我的话题便从酒扯开去,称赞雅卡玛如斯酒的口味如何非同一般。他仅苦笑了一下。现在,当我揭开了巴施蒂希的身世之谜,我才知道,当初自己的举止多么幼稚,其实他早就一眼洞穿了我的雕虫小技。
午夜过后,当我一瞥见芳香烈酒的酒瓶都会作呕的时候,巴施蒂希对我动了恻隐之心。
“很遗憾,先生,您是报刊的记者,”他说,“即便您是一名警察,我也没有理由对您隐瞒什么,因为我从来不做任何违法的事情,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晾晒在法律面前,我同样也无愧于自己的良知。唯独您的文章要在报纸上发表,这行不通。”
在巴施蒂希的遗物中,或许还能找到那一张地窖酒吧的酒水单。那天,我在菜单背面立了一份声明:巴施蒂希对我陈述的一切,我仅留给自己,藏在心底,唯有待他辞世之后方可公之于世。
那天,他把身上那件早已干了的雨衣脱下来,开始给我讲述。
“先生,我是一个鳏夫,是小城区家居装潢合作社的一名职员,让膝下五个孩子生活得像模像样,我勉为其难。每天,我要送长女奥尔伽去学舞蹈,送小儿子雅罗谢克去幼儿园。下班后从办公室回到家里,我要打扫屋子,洗衣服,煮饭,还要监督孩子们做功课,字是否写得端正,我要讲解代数,考他们英语、俄语和德语单词,帮他们剪指甲、洗碗、讲童话故事和缝缝补补。您说尝试一下再婚?我已经没有了再婚的奢望。您听说有哪一个女人愿意在脖子上套上五个孩子的枷锁?在这种无穷尽的生活轮回里,每个星期我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晚上,就好似松鼠跳出飞转的轮盘那样,逃出来喝一杯雅卡玛如斯酒,在轮盘快要停止转动前再跑回去。先生,今天这个夜晚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那些淋浴,喷泉,您如何解释呢?”我力图简短他的叙述。
“我会把一切都慢慢道给您听,先生。”巴施蒂希说,“我的这一个晚上是不固定的,前提必须是那天不下雨。”
“为什么必须是这样的前提呢?”我急切地发问,因为他慢条斯理的叙述越发把我的好奇心激到了嗓子眼上。
“先生,我的良知不允许我,”他继续往下讲,“把钱花在买一杯饮料上。一想到灌进喉咙里的那些液体,可以给雅罗谢克买连袜裤,或者给克薇塔添置一双溜冰鞋,那么,即便最美味的酒在我的舌头上品出来也是苦涩的。有一天晚上,我正在黑鸟巢酒吧小坐,这时走进来一位浑身湿透的客人。酒吧里的酒徒们看到他的模样,当时发出一片惊呼:外面的雨那么大!那些准备结账离去的客人,便又坐下去,招呼再来一杯,省得出门被浇成个落汤鸡。这件事启发了我。我计算了一下,对酒吧主管来说,免费给我提供一杯烈性酒,对他而言依然是十分划算的交易,因为我在酒吧一出现——您肯定也注意到了,我专门去那些没有窗户的酒吧——身穿湿淋淋雨衣的我,给人再真实不过的印象,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酒水的消费量顷刻得到提升。”
“这个想法确实很美,”我说,“但本质上它是在欺骗公众,旨在谋取利润。您不害怕吗?”唉,普舍梅克,我今天依然看到他当时的神情,我的这番质问让他激愤得满脸通红。的确,我的话触及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我没有欺骗任何人,先生,”他说,“不止一次,有人看着我湿透了的外套发问:外面在下雨吗?对这个问题,先生,我始终这样回答:不,我刚才淋浴了。我说的可是事实,我也承认,人们一般不会相信,我来酒吧之前刚刚淋浴过,但这已经不关我的事。我仔细通读了《刑法》,先生,法典里没有哪一条提到,如果天没有下雨,人不能穿湿衣服!”
这就是普舍梅克·巴施蒂希。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勤俭持家的男人,同时是一个具有原始创意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像他这样的人存在多少呢?
由于夜间洒水车司机的疏忽大意,让布拉格失去了一位个性独特的人物,让这座城市匮缺了一种神奇和诗意的不确定性。因为,倘若在今天,当您看到某一个人衣衫湿透闯进了酒吧,它只是说明外面正在下雨。仅此而已。
炙热的星期天
写到热,远没有真正的酷暑那么难捱。阿维亚货车的驾驶室俨然成为一个烤箱。
已接近午夜时分,司机沃伊捷赫·布克理查在驾车,两旁的窗玻璃都摇下来了,但车外的热空气仿佛黑夜在发高烧。直到滚烫的公路钻入了森林,他的左胳膊肘才感受到一丝凉意。饮料瓶里的水都是热乎乎的,他都不想碰一下。只期盼早点到家,痛饮啤酒。哦,啤酒,他想象那一瓶瓶啤酒,它们在家里的地下室等着他呢,一拧亮灯,啤酒瓶颈上金色的王冠快乐地朝他直眨巴眼。
布克理查扭动了几下脖子,省得犯瞌睡。这一个星期他够忙碌的,甚至搭上了周六。作为私家运输货车,如今为了生意,他得像疯子似的在全国各地奔波揽活儿。有时夜里也没有觉睡。这一趟在霍穆托夫城,体能消耗不少。别看布克理查的头发开始灰白,在床上他总是不得闲,很少独自拥衾而眠。就说在霍穆托夫那个弥散着酸白菜味儿的简陋旅店里,他又没能管住自己。女服务员恰好第二天轮休,到凌晨时他实在支撑不住,闭眼进入了梦乡,那个女人还贴着他的耳朵厮磨不停:别睡啊,宝贝,这么英俊的男人,怎么就睡着了呢。
双手一打方向盘,汽车拐向右边,前照灯把村子里耳熟能详的屋舍舔了个遍。车子静静地驶过沉睡的村庄,一直到自家院子门前。凭记忆倒车,停靠在那棵椴树下,转动车钥匙熄灭车灯和发动机,疲乏不堪地从驾驶室滑落到地上。被柴油发动机和街市的喧嚣轰鸣了一路的耳朵,此时被蓦然而起的寂静填没了,只听得远处的犬吠和汽车排气管冷却时的吧嗒声。
家里的狗知道不能吼叫,所以光在栅栏后面兴奋地悄声呜咽。布克理查蹲下身来,双手粗鲁地从头至尾把狗揉搓了一气。
“嗯,我回来了,回来了,我又到家了……”他望着动物的眼睛,喃喃地嘟囔。家门口的空气同样燥热不堪。一条软管躺在草地上。他脱光衣服,拧开了水龙头。水,从最初的温热逐渐清凉,直到往汗透的身体上淋下一股来自深井的寒流。布克理查发出马一般的嘶鸣,他幸福地仰起头,满天璀璨的群星映入眼帘。明天依然不会下雨。
妻子维拉是个胖妇人。布克理查操起啤酒瓶,直接往嘴里咕咚咕咚灌,只有这样喝酒才叫痛快。随后他点上一根烟,打量起自己的女人。妻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睡着了,遥控器还握在手里,估计困得连卧室都懒得进了。她朝右侧睡,那是她的习惯姿势。睡裙短袖里露出她没有被太阳晒着的白皙肩膀和圆滚滚的手臂。毯子掉在地板上,这下布克理查看到了妻子的整条左腿,小腿还显得秀气,大腿过于粗壮,肉乎乎的。在这个地方这种体态很正常。男人一结婚,把秀色可餐、娇美苗条的姑娘娶到手,就不大在意了,接下来生孩子,不知不觉,窈窕淑女便变成体态丰满的老妈子。这是个规律,沃伊捷赫对此心平气和。维拉的脸庞仍然耐看,性格也和善,甚至善良得过了头。绝对比他好出很多。
第三瓶啤酒下肚后,他走进孩子们的房间。闷热扑面而来,于是他把房门敞开,让空气稍稍对流。他抚摸了一下巴芙琳卡汗津津的额头,帮沃伊塔翻了个身,脸朝上睡,这样呼吸顺畅,儿子喊了句“弹药打光了!”,又沉入他的枪战梦里。
进了卧室,他便像沉重的麻袋,一头栽倒在床上。好一会儿,他听见蟋蟀叫声从花园里传来,脑子里倏地一闪,两个孩子都把蟋蟀叫成契蟀,随后便沉沉睡去了。
早餐时候维拉提议全家去采蓝莓。布克理查觉得这个主意不怎么样,因为在这般烤人的毒日头下,蓝莓的长势可想而知,然而一想到树林里的凉爽,便没再表示什么。
随后妻子告诉他说,“邮局有你一封信,他们不肯给我,说必须交给当事人,克拉德诺法院寄来的。”
“法院?”布克理查一脸狐疑。
“你该没出交通事故吧?孩子们!把柜子上的罐子拿上,咱们出发了!”维拉组织这一次的郊游。忍受了一星期卡车的噪音和机械性驾驶之后,能坐在自家小车的方向盘后,布克理查享受这种角色转换。车子静静地、轻盈地朝前滑行,只需轻踩一脚油门,加速度便把他推倒在座椅背上。然而,那种享受感在这一次没有出现。在地平线上他载着家人朝树林驶去,盯着沥青路,面无表情,柏油路面因气温的飙升开始软化。在布克理查脑子里,有一条蠕虫在啃啮,啃出越来越大的洞。
“沃伊塔,你听见没?”维拉掐了掐他的腿,“那个霍日采奶油卷,你给孩子们买了没有?”
“没有。娃儿们,这一次我没有去霍日采,下一趟就去那里。”布克理查回答。维拉开始说起他们学校食堂的事,她在食堂烧饭,说是往汤里撒了两次盐,只好把整锅汤都倒了。然而沃伊捷赫心不在焉。
“汤你们喝掉了?”他问。
“我刚才不跟你说了,汤都倒掉了。你爸太疲劳了,根本没听我们在说什么。”维拉叹了口气。布克理查在绿树繁茂的山丘脚下把车停下来,当地人唤作蓝莓坡,随后他继续把车开到树荫里。妻子和孩子们先行。小沃伊塔捡起松果往姐姐巴芙琳卡身上扔,维拉呵斥了一句。布克理查深深吸了一口森林里的空气,手提罐子,起步跟上家人。
蠕虫在他的头脑里不停歇地蚕食。
那是一个傍晚。克拉德诺城。肤色黝黑的娇小女人,名叫乌苏拉,把一瓶红葡萄酒摆到桌上。布克理查把开瓶器拧入木塞,乌苏拉轻描淡写,好似在说她买了个面包似的:
“我怀孕了,你得娶我哟。”
沃伊捷赫刚准备用手掌拍一下开瓶器,让软木塞深入瓶口再轻松拔出来,听到这句话,他停下了动作。
“哎,开你的,”女人催促,又补充一句,“怎么傻眼了,我能指望上你,对吧?”
这是她的说话方式。没有维拉说的摩拉维亚方言那么悦耳。也许是她蛮横、粗俗的表达激起了他的玩世不恭。他们俩相识,缘于那次沃伊捷赫帮她搬家,搬迁入公寓的一居室。那回她坐在阿维亚副驾驶座位上,从戈日姆到克拉德诺城的一路上,她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每当他扭头看她时,她眼睛里滚烫的火焰撩人。他几乎按捺不住,于是问:
“窗外的风景,您看到什么了?”
“风景,狗屎一样的。”她继续挑逗他。
在克拉德诺的九层塔楼里,等布克理查把女人的睡床组装好,两人便迫不及待在床上疯狂了一番,好像这是他此行的目的。这种做爱体验他从没有领教过。似乎可以肯定,乌苏拉就是为做爱而生的。她的叫床方式,沃伊捷赫闻所未闻。这个女人让他欲罢不能,不惜一次次大老远绕道去克拉德诺。
布克理查蹲下身,开始采摘蓝莓。蓝莓颗粒小如弹丸。摘下的蓝莓刚刚覆盖住罐子底部,布克理查便找了一个树桩坐下来,点燃烟抽起来。
“不许抽烟,这里的草木都烤干了!”维拉冲他喊。
沃伊捷赫摆摆手,还是把烟头在年轮斑驳的树桩上摁灭了,其实香烟在他口中同样索然无味。他感到头晕。太阳炙烤着,似乎离地面的距离比平常更近。
“妈妈!这儿有大颗的!快来!”听到巴芙琳卡在欢呼。
布克理查在干燥如火绒般的青苔上躺下来,盯着松树树冠发愣。
“如今医院有办法,可以帮你把它吸出来。”他对乌苏拉说。
“亲爱的,你甭想摆脱干系,你不娶我的话,那就付钱,”她回答,“你就等候法院的书面传票吧。”
“有人倒好,到这里偷懒来了!”维拉的声音传来,笨重的躯体随之压上来,“孩子们走远了。”她在他耳边低语,蓝莓汁浸染的蓝嘴唇吻向他。
“我热着呢。”他推脱。
于是她躺到他的身旁,用稻草胳肢他。
“有好几家的井水都掏尽了。列西茨基老先生说,他都不记得经历过这样的暑热。”
维拉的嗓音绵软,舒缓。哎,善良的人啊,你还蒙在鼓里呢,假如你知道了……沃伊捷赫心里说,他欲哭无泪。
“再摘一些吧,这么小的颗粒,只能用来烤蛋糕。”妻子说着,站起身。
回家路上,沥青粘到了轮胎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孩子们恳求说想去游泳,于是布克理查掉转车头往池塘开去。池塘边没有停多少车辆,只有一辆菲亚特500小型旧车,水里一个女人在游水。布克理查脸色煞白,那是乌苏拉。等那个身材娇小、肤色黝黑的女人露出水面,万幸,不是乌苏拉。
他和维拉在赤杨树下待着,看孩子们相互往对方身上扑水戏耍。
“你累坏了吧。以后不能那样不顾身体,钱赚得差不多就行了。”妻子抚摸着他的脖颈。布克理查突然想到,自己该支付多少孩子的赡养费呢。然后又琢磨,能否把这件事情瞒下来。不可能。明天自己从邮局回来,维拉肯定会打听,问法院寄来的是什么。
两个孩子已经会游泳了,但沃伊塔只会鲁莽地扑腾,跟布克理查小时候一样,那次就在这个池塘里,他差一点淹死。
“沃伊塔,回来!那边水深!”维拉冲儿子叫喊,小男孩下巴浮出水面,转身向岸边游过来。
这是一个漫长的上午。
德拉普科娃姨妈拄着拐杖,一摇一摆地来了,在屋檐下的长凳上刚坐下去,就说起这一阵的干旱来,她说这种酷热之后必有暴雨和洪灾。
布克理查的坐椅脚边,空啤酒瓶越堆越多。
他在考虑,是否将要为一个女婴或男婴承担抚养费。自从乌苏拉告知他怀孕那天起,他再没有去找过她。他计算了一下月数,有八个月了。很不幸,月份符合。
维拉的手轻轻揉着他的膝盖。
救护车短暂的笛鸣从村子里呼啸而过。
“暑热对老人来说最危险不过。”姨妈说,她开始猜测救护车大概为谁而来的。孩子们跑出去一探究竟。
布克理查希望救护车为他而来,把他送进医院,给他更换一个脑袋,里面没有那条贪婪的蠕虫,省得没完没了地啃啮。现在亲子鉴定的问题提上了日程——他是否需要去做,还是直接承认自己就是孩子的生父?
“沃伊捷赫看起来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姨妈发话。
“他累了。”维拉说。
等姨妈离开后,布克理查觉得,能帮他解忧的,唯有李子酒了。家里贮藏有上好的李子酒,用自家树上的李子酿造的。一股宣泄、友好的力量滋入他的身体里。怎么早点没想起来呢!
孩子们带回来消息,救护车把列西茨基老先生拉走了,没有死,但已经奄奄一息。
维拉安顿好孩子们,自己冲完澡,换上镶有蕾丝花边的透明睡衣。耳垂抹上了“奇迹”香水,那是沃伊塔送给她的圣诞礼物,她款款走出浴室。
布克理查又往肚子里咽下一杯。
抬眼端详自己的妻子,她的美貌、善良打动了他,自己真是个畜生。布克理查的眼泪夺眶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你怎么啦?”妻子坐到他身边的床上,“你喝多了!”
“是的,”布克理查说,突然他意识到,只有把一切倾吐出来才是真正的解脱,和盘托出,把心里的恐惧告诉妻子。他握住女人的手,说,“我在克拉德诺搞了一个女人。现在我必须支付赡养费。”
就这样,他把那条蠕虫,那条可恨的蠕虫,一股脑儿吐给了妻子。
足足有几秒钟,妻子美丽、光洁的脸上没有表情,似乎变成了微笑,笑和哭在最初是何等的相似啊。随后妻子便崩溃了,因悲恸脸上现出绝望和抽搐的表情。维拉扑倒在枕头上,用枕头捂住自己的头,发出窒息的哀叹和嚎哭。当眼泪浸湿了两个枕头,公鸡的第一声啼叫宣告炙热难捱的夜晚过去了。夫妇俩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去邮局取信,对沃伊捷赫·布克理查来说已经不再艰难。最棘手的局面他应付过去了。签完字,他接过信,在邮局门前的人行道上读起来。信寄自克拉德诺,但不是从法院,而是从警察局。上面写道:
我们谨通知您,关于查找您被盗轮胎的案子无果而终。
伯利恒之光
我朝窗外望去,天上下起了雪。
我停下手里的活,手握小锤子,钉子在嘴里叼着,走向我们庇护工场的窗户。我把额头紧紧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像个傻瓜那样,看雪花漫天飘落下来。因为一年时间过去了,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那第一场雪的壮观场面。眼前的一切多么污脏,工具棚所在的庭院里满地泥泞,那是被人踩踏的,工休间隙我们在院子里抢球嬉闹,玩跳房子游戏。
现在雪扑下来。然而当我留神观察,发现雪并没有真的落下去。那些粘连在一起的大朵雪花似乎不愿降落到泥淖里,因为它看到了那些跌落下去的雪花的下场: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于是它千方百计拖延时间,像电视上播放的那些模仿白天鹅的芭蕾舞演员那样,在空中盘旋,有的还往上舞动一下:棒极了,我们还不会死去。直到它们实在把持不住,才坠落下去,转眼就没了踪迹。
我一定要把这个景象告诉爸爸。爸爸准会说:“小子,你的洞察力不错呀,我真没想到。”我喜欢被爸爸夸奖,我会幸福得像一只跳蚤。
然而此时我看到,在工具棚的屋顶上,那些雪花已经待住,存活了。这下就好了,我们将迎来一个白色的圣诞节。爸爸说,白色圣诞才是真正的圣诞节。如今我已不相信有圣诞老人一说,在十五岁之前我一直相信圣诞老人是存在的,因为我有些弱智,而智障儿童领悟所有的事情都会比别人慢一拍。
“圣诞老人是传说,彼得,”爸爸在去年这样告诉我,“但是你一定记住,耶稣是存在的。如果没有耶稣,我们的苦难会更大。”爸爸说,假如不存在耶稣,他和妈妈就不会戴那个小小的十字架。所以我铭记在心,圣诞老人不存在,耶稣是存在的。
我爱我的爸爸,可我没少惹他生气。主要因为我的话太多,喋喋不休,许多事情爱反复问个不停。如果我能保持沉默的话,我会更加出色,我想那样做,却管不住自己的嘴。
“彼得,别傻看着了,来干活吧!”我们的师傅冲我喊起来。
这下我得从窗户边回工作台干活去了。我们的庇护工场生产制作鸟窝和喂料盒。鸟窝我已经会做了,然而喂料盒却是个技术活,尤其那个盒盖。假如说我做的鸟窝能拿5分的话,那么喂料盒只能打3分。可你们还没看到尹德拉做的喂料盒呢!师傅对他说:“尹德拉,你看过电影《雪人》没有?看过吧。你这哪是喂料盒啊,简直就是‘建在鸡腿上的木屋,它对于丑陋的女巫婆来说也许是个理想的住处,可对鸟儿们来说太吓人啦。”
整个庇护工场爆发出轰然大笑。汤姆乐得拿锤子直往台钳上砸,砸得火花四溅,而比我更加迟钝的卡雅,则不停地念叨:“给丑陋的女巫婆住!建在鸡腿上!”刚开始尹德拉没有笑,像要哭的样子,后来也咧开嘴乐了。他做的喂料盒带给大家这么多乐子,他自己也很开心。
我不知道,师傅的肚子里怎么盛得下那么多笑话,我们喜欢那些玩笑,再三恳求师傅再讲一遍,师傅却说笑话重复第二遍就不好笑了。现在他站在窗户边,也注视起雪来。
“孩子们,我们把鸟窝的活留到春天再干吧,”师傅背对着我们发话,“大雪把鸟儿们的食物都盖住了,如果现在急需什么的话,那肯定是喂料盒。在市场上一定抢手。”
卡雅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手要被抢去,但师傅从卡雅手里收走了已经切割好的做鸟窝的木块,把喂料盒图纸放到他的工作台上,说:“别说话,锤子要握住手柄末端,不然会砸着手指头。”
锤子要握住尾部,这我早就明白。师傅又说:“孩子们,这可是基本功。以后我再看到谁不握住锤子的末端,就知道,将来他肯定是个糟糕的工匠,就像手电筒那样长久不了。等我们真的只能去制作手电筒了,你们才可以把锤子握成卡雅那个傻样。”关于手电筒,这其实也是一个笑话。只不过卡雅没听出来,他还以为我们工场真要生产手电筒了呢。
我把喂料盒用钉子铆在一起,手紧紧握在锤子柄的末端,好让师傅一眼就瞧见。
爸爸在外面等我。头上戴着那顶实用的鸭舌帽,手里提着边角磨毛了的公文包。说这顶鸭舌帽实用,是因为它有内嵌式的耳罩,在冬天里可以翻下来。现在爸爸就把耳罩翻下来了,因为冬天到了。
“我也要一顶实用的帽子。”我说。而爸爸回答:
“我们首先要互相问候,彼得。”
“你好,爸爸。”我说。
“你好,彼得。”爸爸回复,并且亲了我一下。
“我也要一顶实用的帽子。”我说。
“我们得先去看医生,我给你预约好了。”爸爸牵起我的手,因为我们必须横穿马路,我可能会再一次惊慌失措地冲到某一辆行驶的汽车跟前,随着喇叭声此起彼伏鸣响,司机们会拍击自己的脑门,像白痴那样一脸不解。
闵奇什医生用双手抓住我的肩膀,说我像从水里长出来似的那么快。
“是的。”我说。
“药一直在服用吗?”
“是的。”
我挨闵奇什医生那么近,都能听到他鼻子里发出的哨音,几根黑色的鼻毛从鼻孔里探出头来。
“你长出肌肉了,像个大力士,”医生双手抚摸着我的肌肉,说,“看出来,你已经干体力活啦。”
“医生先生,您有口臭,”我答非所问。而我如此直言不讳大概不应该。
“彼得!”爸爸将我喝住。
医生却微微一笑,退后了一步说:
“随他去吧。也许他说的是实话。”
“是的,我说的是实话,我们不应该撒谎。”我说。
“您看,这孩子就是这样,”爸爸说,“他逢人就说这种事情。他不懂得哪些合适,哪些是失礼。”
“这需要诊断。还尿床吗?”医生问道。
“已经能憋住尿了。”爸爸回答,并且这是事实。
当医生往电脑里写东西的时候,我想给他描述这场雪,告诉他雪为什么不愿意落到地面上,好让医生也了解我拥有怎样的洞察力,可是爸爸说不能耽误医生的时间,等我们出门后再聊。
走到外面我再一次恳求,我想要一顶实用的帽子。爸爸叹了口气,掏出皮夹看了看,是否带有足够买帽子的钱,然后我们就出发了。可是商店里没有爸爸戴的那种实用的帽子,据说这种帽子已不再生产。我哭了起来。
“这么大的男孩,还哭。”女售货员说,并且想把另一顶帽子往我头上扣,然而我的脑袋太大,又试了其他几种,所有的帽子都嫌小,最终爸爸给我选了一顶能往下拉护住耳朵的绒线帽。我立刻把它戴到了头上,因为我在镜子里照着很喜欢。我看起来像一个运动员。
在公交车上,爸爸总是让我坐靠窗的位子,这样我可以欣赏窗外的风景。周围的景观不外乎各式工厂、围墙和仓库。
“我想要一部手机,”我说。
“什么误会?”爸爸吃惊地问。
“每个人都有手机,能互相通电话。”
“你瞧,你又在说什么呢?你说的是误会,想的却是手机,好好说话,嗯。”爸爸说,因为有些词语从我嘴里说出来都会变样。
“尹德拉有一部手机,拉德克也有手机。”我掰着手指头数道。
“尹德拉的爸爸是汽车销售商,因此他负担得起,我们买不起,我们就使用座机,”爸爸说。
“座机只能在家里使用。”我说。
“对呀,我们家里有座机,你可以打给同样有座机的人。因为,如果用固话拨打手机,话费会贵出很多,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这我知道,我可以用手机拨打手机,问题是我没有手机啊。”我说。
“那我问你,你需要打给谁呢?”爸爸问。
“尹德拉或者拉德克。”
“你没有必要给他们打,在车间里你天天见到他们,有什么需要和他们通话?纯粹是一些废话。”
“譬如他们过得好不好,正在做什么……”
“对,这些恰恰就是废话。”爸爸斩钉截铁。
“我可以给克薇塔姨妈打呀。”
克薇塔姨妈已经注销了座机,我几次跟她说不要注销,她依然我行我素。从那之后我就没和她通过话,因为这种话费我承受不起,我的薪水里没有这笔开销。
我爸爸是蜜糖饼厂的仓库保管员,他祈祷自己不要失去这份工作。他经常说,一旦中国人开始做蜜糖饼的话,那蜜糖饼就会卖得非常便宜,那爸爸他们的工厂就该倒闭了。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员工就无事可做,只能滑冰了。
公交车的窗外不再是工厂、围墙和仓库,取而代之的是雪原和白雪覆盖的树林。我突然想到,今天那些没事可做的员工们可以在雪地上尽情滑冰了。看来这真是个好主意,就像我的观察力一样,我刚想告诉爸爸,爸爸先于我开口了。
“你可以用固话给丽布舍姑姑打电话,你已经有一年没有跟她通话了。”
“因为丽布舍是只老火鸡。”我脱口而出。
“行了,可真有你的,这么说姑姑。”
“是你这么说她的。”
“是啊,但你要弄清楚,那是我在家里说的话,在家人面前我说丽布舍姑姑是只老火鸡,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当她的面直接这么称呼。你的行为像个幼童,就跟你今天在医生那里的表现一样。你算是露脸了。闭上嘴,用鼻子呼吸。”爸爸生气了,他一定以为我把手机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不会再纠缠他。
“我要打给克薇塔姨妈。”我说。
“将来有一天你给她打,行了吧,我算认识你了。”爸爸说。
我想告诉爸爸,那部手机只要一个克朗,然而爸爸神情严肃地看着我,然后转头望了望窗外,又回头看看我,我终于领悟爸爸的意思了:我们的汽车正驶过教堂旁边,而我忘记了划十字。划十字这样来做,就好比你想用手指头去捏一撮盐,然而你什么也不捏,就用这几个手指去触及您的额头、胸部、左肩然后是右肩。
当我们俩在划十字的时候,我说:
“只要一个克朗。尹德拉就有一部一克朗买的手机。”
“你又把手机说成误会了。正经说话。你用心说话时,能说得好好的。一个克朗!你并不清楚那些移动公司的运营模式。只有你为他们的服务支付昂贵的话费之后,他们才以一克朗的价格卖给你手机,因为这么做他们很划算。”
“尹德拉的手机就值一克朗。他亲口说的!”
“可是他爸爸为此总共花了多少钱,他并没有告诉你。”
“一克朗,他说了。”我重复强调,忍不住又要哭出来。
“跟你说什么都白搭。既然有些事情你无法理解,你就一定要相信我。咱们家没有钱随意挥霍。目前没有迹象让咱们家的状况有所改善。现在我只能说,我有一份工作是一件幸事,我没有多余的钱去浪费,这件事你要听我的。支付电费,房租,而且,如果你妈妈再没有工作,我们就得去领失业救济金了,亏你想得出来还要买什么手机。”
“所有人都有误会。”我说,然而爸爸已经不发一语,双手十指交叉而握,仿佛在用餐前做祷告那样,两眼盯着公交车的顶棚。
我惹爸爸生气了,我爱爸爸。但我更爱妈妈。妈妈就像那块温暖的浴巾。每次我在浴缸里洗澡的时候,妈妈就在边上看着,让我把身上每个地方都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从暖气片上取下烤得热乎乎的浴巾,那条特里牌的浴巾。我从浴缸里站起身来,妈妈用这条暖和的浴巾将我整个包裹起来,然后双手上下揉搓,帮我擦干身体,这是我生命里最幸福的体验之一,甚至胜过师傅拍着我的后背说:干得不赖,彼得。
妈妈在邮局工作,然而我们城市的邮局被取消了。当我们母子两人单独待在家里时,妈妈会一边听着伏尔塔瓦电台播放的忧伤曲子,一边为我烤核桃和苹果馅卷饼,这个是我最爱的美味。我盼望苹果馅卷饼快点烤成,迫不及待地透过烤箱的玻璃门往里张望。在我不耐烦的时候,我就把十个手指头插入头发里使劲地挠,就像猴子那样。
这时妈妈就知道,我的头疼毛病又犯了。她坐到沙发上,我们把沙发称为竖琴,因为它会发出像竖琴一样的声响。妈妈说:“过来吧,彼得。”我就像小时候那样蜷缩起身体,妈妈把我的脑袋搁到她的腿上,用手在我的耳朵后面轻轻地揉搓,妈妈的手散发出苹果卷面团那好闻的气味,渐渐的,疼痛减缓了,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彻底不疼了。妈妈说:“你瞧,你瞧见了吧。”只是我不明白,在我感觉特别惬意的时候,妈妈的声音里为何透出满满的忧伤,也许因为伏尔塔瓦台那悲悯的旋律吧。
圣诞时节到处在放送圣诞颂歌,像《圣婴诞生》、《报佳音》、《宝贝睡吧》、《牧人闻信》……《牧人闻信》这首歌我会唱,只是我唱起来老是走调。据说爸爸今年要准备一个大惊喜送给我们,为此他出了一趟远门,回家时浑身都冻木了。爸爸往浴缸里注入满满一缸热水,为了让身子暖和过来。
妈妈喂兔子去了。
我走进厨房,看到他们在餐桌上留了一支燃烧的蜡烛。我立刻想起爸爸曾告诫我说:彼得,你要牢记,蜡烛是明火,一定不能在无人值守的情况下任其燃烧,这样的话往往会导致火灾。于是,我刻不容缓上前吹灭了蜡烛。
等妈妈喂完兔子回来,看到蜡烛熄灭了,仅剩下一团烟雾从烛芯向天花板飘散而去,她大惊失色。
“彼得!不是你吹灭的吧?”她低声质问我,眼睛瞪得很大。
“是我吹灭的。”我回答,一下子意识到自己闯下了祸。
“火柴,赶紧拿火柴!”妈妈伸手到抽屉里摸索,重新点燃了蜡烛。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溅水响声,爸爸迈出浴缸了。
妈妈把火柴盒放回抽屉,把桌布抚平整。然后我们听到爸爸在哼唱“我们奔向伯利恒”。
“你过来,坐下。”妈妈的声音里带着恐慌,我挨近她在竖琴上坐下来。
“彼得,现在你仔细听好。你必须向我保证,彼得,你必须答应我,你不会对爸爸说你刚才吹灭了蜡烛,听明白了吗?”
“嗯。”我回答,但是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我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蜡烛一直在这里燃着。你没有将它吹灭过!”
“我吹了。”我轻声嗫嚅。
“没有吹!”妈妈使劲摁住我的手,直到它开始生疼。
这时爸爸出现了,他走出浴室。湿漉漉的头发从中间分梳开来,比干着的时候更显得稀少。他身穿节日的衬衫和妈妈给他织的红色毛背心,浑身香喷喷的。爸爸朝我们笑吟吟地说:“来,坐到桌旁来吧。”
我和妈妈站起身来,竖琴又弹奏起自己独特的曲子,我们面对爸爸而坐。爸爸十指相扣,说:“听好了,彼得,我来告诉你。这个火苗,你眼前看到的这个,可不是普通的火苗啊。它是伯利恒之光。在伯利恒,你知道的,诞生了……”
“耶稣。”我脱口而出。
“对。在伯利恒城里也燃烧着同样的火焰,跟此刻我们家圣餐桌上的一模一样,因为,在伯利恒,信徒们从那里的圣火上点燃自己手里的油灯,然后通过航空,你明白吗,就是乘坐飞机运送到维也纳。而我们的童子军,那些笃信基督的男童们,早早就等候在维也纳,就为了从那盏从伯利恒空运来的油灯上把自己手里的灯点亮,然后坐上火车,一路护送火苗跳跃的油灯,把它送到更多人的手里。在火车停靠的每一站,都翘首等待着另一批手持油灯的童子军,他们点燃油灯后,再把火种逐一传递给守候在站台上的人们,那些人再把火苗带回各自的家里。今天,我也手提一盏小油灯,在咱们这个城市的火车站上等啊等,你无法想象,车站上云集了那么多信徒,在大家分头往家走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就好似我给你读过的那本书里的甲虫,那些四散的萤火虫,只是我们没有翅膀罢了。等我迈进咱们家门的时候,油灯里的油几乎快耗尽了,试想一下,万一火苗燃尽了可怎么办呀!万幸,没有燃尽,我及时用它点燃了咱们家的蜡烛。”
爸爸伸出一只手去,笼住了蜡烛,为了让那一朵妈妈用火柴点亮的小火苗,温暖自己的手心。我的耳朵里开始刺痒起来,每当我想要道出某个事实的时候,就好比那次我说丽布舍姑姑是只老火鸡,等等,我的耳朵都会刺痒难忍。于是我猛吸一口气,说:
“可是,爸爸,这个蜡烛……”
这时妈妈在桌底下使劲按住我的一只手,我忍不住叫唤起来。妈妈说:
“是的,彼得,不是每一个家庭都点上了这样的蜡烛,因为并不是每一个家庭都有这样的爸爸,冒着刺骨的严寒等候在火车站上,为了给家人取回那来自伯利恒的圣火。”
“来,我们祈祷吧。”爸爸提议。
跟随爸爸复述完祷告词,妈妈用温润的双眸凝望着我,频频点头,好像在说:“你瞧,你瞧见了吧。”
真的,我的耳朵不再刺痒,尽管这一次我把实话憋在了心里头,没有喊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样做到的。
徐伟珠
女,1964年生于江苏省无锡市。1990年毕业于布拉格查理大学哲学院,在捷克学习工作十余年。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捷克语专业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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