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戴墨镜的侠客
胡十一郎是我的远房舅舅,大家本着节约的原则称呼他十一、一哥、一舅,只有舅老爷暴躁的时候会叫他胡十一郎。
他稍微年轻点的时候,喜欢戴着墨镜,开着摩托车,在人群中呼啸而过。
我当然没有见过他戴着墨镜开摩托车的样子,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年轻了。
但我家有一张他戴着墨镜站在摩托车旁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他笔挺地站在照片里,像椽笔写的垂露竖。
帅得人模狗样的。
但是,我听说,我第一次见到一舅的时候吓得哇哇大哭。
实事求是地讲,他看起来太丑了。
他随遇而安的脸上长着一只凶神恶煞的眼睛。眼周不规则地扭曲,像做包子的新手捏出来的褶皱。眼球看起来像掺杂了黑米的糯米粉做出来的任性汤圆,永远只露出浑浊的白色。
看起来,像占山为王的绿林汉,江湖人可称独眼龙。
二、温故
一舅说他生不逢时,生在一个吃不饱的年代。
他的大哥胡大郎,和其他饥荒年代故事的套路一样,饿死了。
舅老爷是个聪明的劳动人民,给新生的婴儿取了一个听起来显得人丁兴旺的名字,胡十一郎。
胡十一郎,实际上的独子,生得粉妆玉砌,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尤得大家交口称赞,合家上下无一人不宠爱他。
但是十一郎在这众星拱月的关爱中瞎了一只眼睛。
关于这只“愤怒”的眼睛的形成,至今是个悬而未决的历史遗留问题。
舅老爷有时会在喝醉的时候呜呜地哭,说罪魁祸首是只小老鼠。他们去生产队劳动的时候会把十一郎一个小婴儿放在家里,他说好几次回到家都看到老鼠在十一郎周围转悠。
“发现了老鼠,也不管不问?”
“有啥法子呐,老鼠那么多!发现了也不能全逮住,全逮住了,老鼠也能从别人家跑来串门儿。”
这个说法我一直难以相信,胆小之鼠也会胆大包天?
听我姥姥讲,这眼说不定是烟熏的。那时候条件不好,堂屋里,有祖传下来的雕花顶子床,也有用土砖和土砌成的灶台,这种灶台一般是长方体或正方体。灶台在风箱的推拉下吞吐出乌压压的黑烟,飙升了PM2.5,熏坏了眼睛。
这个说法,我半信半疑,灶台吞云吐雾,乌烟布满房间,密度跟灶台的距离成反比,而两只眼睛的距离又可以忽略不计,不可能一只眼睛遭到荼毒,一只安然无恙。
我曾鼓起勇气问过他。
“一舅,你眼睛弄成这样,生不生气?”
他说,“生啥气嘞?又不是我一个这样的,村里还有一个被老鼠咬掉耳朵的人呢。就是那个绰号叫‘老鼠咬的,昨儿镇上赶集还跟他打了个照面。”
一舅是个乐观的人,因为有个乐观的爱好,喜欢给别人讲笑话。听到他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大家都会一溜烟不见了。因为他讲的笑话实在不好笑,谁也不爱听的类型。不信,你听一听。
说在他小时候,村里有一个姑娘,家里很穷,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上炒花生和糖果。有一次村里一个老流氓和正在井边打水的她打赌,“只要你能喝下十大海碗凉水,我就当场给你一分钱。”这个小姑娘想到了花生和糖果,就爽快地答应了。当她喝到第三碗的时候,已经打饱嗝了;当她喝到第六碗的时候,肚子已经圆滚滚的了。不一会儿,她就喝光了十碗水。
拿到了一分钱,她很开心,蹦蹦跳跳地准备立刻去买花生和糖果,刚跑了两步,就倒地死了。
三、情人的手
十一郎是个帅哥,但只有在戴上墨镜的时候。所以,十一郎的婚事一度成为舅老爷的心腹大患。十一郎实际上也做了相当长时间的光棍儿。在他第九次相亲结束后,他拒绝再一次说媒。
后来,我听我大姨和我妈两姐妹大大咧咧说悄悄话的时候,说起过那次相亲的经过。
我姨遗憾地说,“那个小闺女,长着银盆大脸,白白净净,就是得过小儿麻痹症,人长大了,胳膊没长大。”
我妈说,“可惜了,不丑,看着也精神。”
我姨说,“那次十一反应忒大了,哭得很厉害,还把媒人给骂跑了。”
我忍不住插了句嘴,“我知道,一舅为啥哭。”
我妈瞪了我一眼,“小孩儿话真多,出去玩去。”
我说,“一舅不高兴,因为媒人给他说了个小儿麻痹症。他们想拉拉手,只能小手打大手,不方便。”
我妈再接再厉,又瞪了我一眼,“小孩儿懂啥,一个天残,一个地缺,他还能嫌别人?”
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天残,什么是地缺。
我现在知道了,一舅是在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那里见到了自己。
说不准还见了天地,见了众生。
四、爱情买卖
我有一个搞笑的朋友,爱问些千奇百怪的问题。
“你如果早晨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火龙果,你会怎么办?”
“那我希望变成一个完整的火龙果。”
“你真的不觉得我是一个充满奇思妙想的人?”
“明明在厚颜无耻地剽窃卡夫卡的《变形记》。”
“你如果早晨起来,发现自己被卖到了山沟里,那里天外是天,山外还是山,没有火车,没有电话,左邻右舍都齐心协力地看守着你。你是生,还是死?”
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not a question。
我像坚强的革命斗士拒绝回答敌人的问题一样,坚决不回应拐卖的假设,因为它是真的可能发生的。
十一妗子就是一舅做了几十年光棍后,花了2000元买来的。
五、爱吃鱼的女人
十一妗子来自四川盆地,她是一个爱吃鱼的女人。
在一群讨厌鱼腥味的人群里,十一妗子是个特别得不能再特别的女人。
十一妗子的特别,除了爱吃鱼,就是说话不清楚,一般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十一舅经常需要充当同声传译。
我想在一舅眼里,她肯定也是一个特别的女人。不然于千万人之中怎么独独遇见十一妗子,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
“噢,这个女人多少钱?”
“这个女人长得好又显年轻,不说出来,可看不出有三十多岁。可不便宜。”
“要多少?”
“2000块。”
“好。”
“这条鱼能不能便宜点?”后来成为一舅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因为他变成了一个爱买鱼的男人。
这是大家难以接受的事实,因为一舅闻名乡里的两件事,一是瞎了一只眼,二是不吃鱼。不仅不吃,闻到味道都会像孕妇一样吐不停。
久而久之,大家难以接受的心情就被习以为常取代了。只有舅老爷还难以接受,虽然事实已经雄辩地证明了一切。
舅老爷是从旧时代里走出来的人,坚持君子远庖厨,如今看着老宝贝儿子在菜市场挑三拣四,在厨房里忙东忙西,还不是为自己,总是时不时情难自禁地唱几句《墙头记》。
六、婴儿小罗锅
胡十一郎和十一妗子一直想要一个小胡十一郎。
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这个愿望,并且为之奋斗了许多年,未果。
一定有一双无形的大手随便一挥,在十一妗子的子宫里挥出一条银河,阻隔了一股股精子的残兵,去面见那个叫卵子的老将。
有一天,这个愿望竟也成真了。
十一妗子在离家三十里的北大沟里捡到了一个被丢弃的婴儿。
北大沟是个几乎人人都要绕道而过的地方,一个只生寸草的荒野,专门扔小婴儿的。有活的,有死的;有健康的,有生病的;有丑的,有俊的。
优胜劣汰的法则随时在这里上演,在这场生死存亡的较量中,胜出的弃婴下一秒就进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淘汰的则继续在旷野中过着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生活,像藐姑射仙子一样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十一妗子捡来的小闺女是个俊的、活的、畸形的。
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小罗锅,十一妗子给她取名叫胡美丽。
胡美丽的背上有一个十分扎眼的凸起,像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引人注目的山丘。
一舅说,美丽永远饿不着,因为她背着一个大馒头。
十一妗子很喜欢她,一心要治好她,带她去了北京,去了上海。
但是,回来的时候胡美丽还是一个小罗锅,虽然好看,在大家苦口婆心的劝解下,她又从胡美丽变成了无名氏,小罗锅又被放到了北大沟。
她走南闯北后,终是落叶归根了。
七、鱼米之乡的来客
十一郎的江湖向来风平浪静。
打破十一郎平静生活的是两个来自四川盆地的男人,两个人都黑黑瘦瘦的,一个高,一个矮。
他们二人逢人就问一句,“胡十一郎家,在哪里?”
二人到了胡一郎家,对着空空如也的庭院打量了许久,两个人都不说话,高个子用眼神把那棵青枣累累的枣树夸赞了一番。
“两位兄弟,你们找我有啥事?找到了怎么不说话?”
“我们不找你。”
“那找谁?我帮你找。”
“找我妈。你媳妇。”
十一郎一颗心到了嗓子眼,把想说的客套话硬生生堵了回去。这回是真的心跳加速了,仿佛回到了初次看到十一妗子的时候。
黑矮汉子径直对十一妗子说,“找了十一年了,回家吧。家里人都等着呢。”
十一妗子嗫嚅着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此时,十一妗子已经成为十一妗子十一年了,她实在没有想到还可以见到自己的儿子。眼前两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是不是自己儿子,她心里还打鼓呢。
十一妗子说,“先住下吧。”
过了两天,十一妗子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听到十一妗子让他们两个回去的时候,他们甩了甩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他们再也没有回头。
我问十一妗子,“你为啥不回去?”
她说,“那边太穷。”
我不禁要问,这世界上还有比这儿更穷的地方?
八、货郎车主
十一郎创业了。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除了固定的营业小铺子,他还有一个移动的货郎车,以便及时到五里八乡的集市上凑热闹。
这个货郎车是木头和玻璃制作的,上中下三层,木头被涂成了鲜艳的红色,通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第一层是五花八门的零食饰品,第二层则是规规矩矩的生活用品。最下面一层外面不是玻璃,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这个货郎车从近处看,是一个小橱窗,远处看,像一个棺材。
有一次路过他们家便利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十一妗子,坐在柜台后面,俨然老板娘的样子。
几个小孩子跃跃欲试想要拿点东西,十一舅是一个成功防止老鹰偷小鸡的老母鸡,坚守门户。
“想吃啥,我给你们拿。”
忙碌着挑拣了很久,才拿出了几颗糖,“吃多了糖不好,虫吃牙。”
“我不吃糖,我要机关枪。”
“机关枪不安全。给你糖吃。”
“我不要机关枪,我要芭比娃娃。”
“芭比娃娃有什么好玩的。给你糖,别作假啊。”
“我要鞭炮,就要蹿天猴。”
“逢年过节的,蹿天猴断货了。下次来,给你蹿天猴。吃糖吧。”
小孩子一个个气吼吼,没大没小地叫他小气鬼。
听我妈说,十一舅存钱呢,怕自己先走一步,十一妗子没人照顾。
九、归去来兮
十一妗子还是先去了。
她走得比较突然,但这突然还是给足了别人做心理准备的时间。
十一妗子在一个炎炎似火烧的夏天生病,一病不起。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一舅发现十一妗子一动不动,伸出老手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有呼吸了。
一舅惊慌伤痛之余,赶紧给我舅舅、我妈、我姨打电话,我舅接到一舅的电话就立刻赶过去了。
我妈准备好元宝纸钱,却被车堵在了半路上,给我舅舅打电话说,“哥,路上堵车了,我要晚一会儿到。”
“你不用来了,十一嫂子又活过来了。”
我妈还是风风火火赶过去了,看见十一妗子身穿厚重的蓝褐色棉寿衣,上面绣着五蝠捧寿的图案。虽然活过来了,也是出气多进气少。
我妈问,“怎么穿这么厚的寿衣,大活人也能热死。”
我听说这事儿的时候,竟然没心没肺笑个不停,因为脑子里只有一个谜语:
大夏天穿棉袄——武汉。
我想,十一妗子肯定是被死死热活了。
一舅说,“哪能想到她就生病了,寿衣还是为我预备的呢,她的到现在都没来得及准备。”
第二天,十一妗子还是去了,穿着一舅的寿衣。
一舅哭得一塌糊涂。胡解放一直说,没见谁死了老婆像死了老娘的,他爹老的时候,也没见他掉几滴泪儿。
十、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舅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楝树。一棵开黄花,一棵开蓝花。歪脖子枣树长得像一舅,老气横秋,昂首挺胸的楝树倒是气宇轩昂。
十一郎左看枣树,右看楝树,决定在院子里的那棵歪脖子枣树下,埋下他半辈子的积蓄。他把十沓一万元人民币,装在塑料袋子里,放在了一个铁盒子里,然后装到一个木桶里,埋在了枣树下的泥土里。
他种下了一颗种子,等待春天生根发芽。
一舅特别喜欢这棵枣树,有事没事总会看上几眼。秋去春又来,枣花正盛开,在繁枝茂叶的衬托下,歪脖子老树倒变成了俏丽的十一妗子,低调地把细细碎碎的小黄花插满了头。
良辰美景让十一郎被美好的往事淹没,他想起了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义薄云天的事情,就是从人贩子那里用两千元买下了十一妗子,完全没有讨价还价。
想起十一妗子,他忽然有些伤感,二人一生勤俭,没有好好享受过人生。不过还好不是一事无成,积攒下了十万元。
他忽然很想看看他的巨款,于是兴高采烈地拿来铁锹,像隔壁王二一样小心翼翼地挖掘。
等到双手颤抖地打开了木桶,他傻了眼儿,等到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像婴儿小罗锅瑟缩在旷野里一样,哭作了一团儿。
这些人民币也真够实在的,被埋在地下就以为可以入土为安了,便心安理得地零落成泥碾作尘。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十一郎把钱存进银行后,不敢把银行卡埋在地下了。
十一、一个人的江湖
他现在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时刻坚持着与时尚背道而驰的原则。
他总是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无论冬夏。不知道哪里继承来的。他现在戴上墨镜也不帅了。
十一妗子去世以后,我以为他会回到很久以前出手阔绰的模样,像一个有钱人一样。没想到他对自己都吝啬了起来。
他喜欢对左邻右舍讲,“我要存钱呐”。最常听他唠叨存钱这件大事的非胡解放一家莫属,他们两家来往甚密。胡解放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胡金库,长得矮矮胖胖的,对外讲身高有一米六,体重目测有二百多斤;二儿子叫胡银库,长了一脸蒙脸沙。三儿子叫胡满仓,和老大像对双胞胎,不同的是说话不大利索。胡解放一家一共有四口人,有三个半光棍儿。
胡金库问,“你存钱养老吗,也没见你吃吃喝喝?”
“养啥老啊,不养也老,养也老。”
胡银库劝,“多买点营养品啊,政府现在对五保户还有补贴。”
“一个月八十块,买不到啥啊。再说我要存钱呐。”
胡满仓问,“你……棺材……都预……备好了,存钱……弄……啥?”
“怕用不成棺材,才存钱呢。
现在想土葬,要交三万块。”
胡满仓劝,“死……了……烧也……不疼,怕个……啥?”
“你嫂子埋土里了,她在咱这边也没有熟人,我得去陪她。”
胡满仓笑,“老十一郎……倒是……个……痴……情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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