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三口在爬山。大过年的,山上的人还挺多。妻子说,早知道就不跟你回来了。我说,我们初六就回。妻子非要明天就回。我只能告诉她,这不可能。于是我们就吵了起来。周围全是人,上山的人,下山的人。大年初一,人们要去山顶的寺庙烧香祈福,一对陌生夫妻的争吵怎么可能令他们停下脚步呢。我们越吵越凶,甚至威胁对方要从半山腰跳下去。就在这时,我们发现儿子不见了。
半个月前,我们就为回谁家过年发生过争执。我和妻子结婚三年,第一年在我家过的年,第二年在她家过的,今年是第三年,按常规轮换应该到我家了。可妻子不同意,理由是第一年在我家过年的时候她没受到应有的待遇。她说,我受不了你妈。
我赞同她的感受。不仅如此,我也不怎么受得了我妈。没几个人受得了她。作为其家族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即便现在到了接近六十岁的年纪,我妈依然活得像个大小姐,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为人任性刻薄,不顾他人感受。我爸在二十年前就因为受不了她而选择了离婚。我也因为受不了她远赴他乡求学,再到更远的北方就业,娶妻,生子,扎根,只是偶尔几个长途电话,问声平安,匆匆挂断。
但她得了肺癌。胸腔积水,抽了涨,涨了再抽,无法抑制,偶尔还会抽出血来。CT做完,有阴影。表姐偷偷给我打电话,说找的肿瘤医生几乎确诊,就差做切片。切片一做,我妈就知道了。她那么骄傲,又脆弱,知道真相会崩溃。你最好回来,表姐声音有点哽咽,这很可能是你妈在世过的最后一个年。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开着车从北京出发,一路南下,马不停蹄,赶在大年夜前一天到了老家。然后准备过年,买年货,放鞭炮,吃年夜饭。老太太精神状态很好,看不出什么毛病。妻子也忙里忙外心情愉悦。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我妈说了一句,你们是客,难得来一次,多吃点菜。
妻子足足愣了三秒钟,脸上的光瞬间黯淡下去,一言不发地扒完了碗里的饭。后来,看春晚的时候,妻子始终没有露出过笑脸(当然跟春晚本身不好笑也有一定的关系),并且早早带儿子洗漱上了床。
整个除夕夜我都悲惨地被挤在床的边沿,好几次差点掉下来。
大年初一,也就是今天,为了缓解这种不可缓解的婆媳矛盾,我带妻子来爬山。除了让她们不待在一起,我也想不出其他什么办法了。我们一家三口先从山脚下坐索道到半山腰,再从半山腰往山顶爬,这才走了不到两百米,就发生了意外。
儿子丢了。
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认认真真提到我的儿子。对于他,我确实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小鹏,三岁,男孩,身体发育正常,能走能跳,唯一的缺陷是,至今没有开口说话。医生的说法是,再等等。因为做过无数次检查,各方面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能自己吃饭,自己上卫生间,能看懂《米奇妙妙屋》,甚至隔着老远喊他名字(他知道自己叫小鹏)还能回头。然而,当我蹲下来和他面对面,张大嘴巴要他喊爸爸的时候,他只会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幅难以理解的抽象画。
为了他,我和妻子不止一次地吵过哭过忏悔过。最终我们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天意。既然老天让小鹏降临在我们这个家庭里,一定有他的宿命,作为父母,我们能做的只有奉献和感恩。我们不能把这看作是一种惩罚,只能当成是恩赐,必须的,否则我们今生将生活在无休无止的痛苦之中。再者,小鹏现在才三岁,说不定真像医生说的,再等等,没准哪天他就开口了呢。
现在,这天远还没到来,他却失踪了。确切地说,是我们把他弄丢了。我们先是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上下左右石阶上草丛里都没有看到孩子的踪影;接着开始大喊孩子的名字,小鹏,小鹏,你在哪里,毫无回应(他是哑巴)。终于,妻子被吓坏了(的确稍显迟钝),叫喊换成了嘶吼,手足无措,急急忙忙,脚底一滑,跌坐在石阶上,摔了屁股,痛哭流涕。我则不顾一切地四顾搜索,像个疯狂的运动员驾驶皮划艇,双手左右使劲拨开不断上山的人潮,逆流而下,边找边叫,问路人有没有看见一个这么高这么瘦的小男孩。
山道很窄,游人很多,被我这么一惊动,大家终于活了过来。很快,每个人都知道有人丢孩子的事情了。坏消息就像一阵风瞬间传遍山野。大过年的,发生这种人间惨剧,不伸出援手还算是人么。于是,整条山路,从山顶到半山腰,再从半山腰绵延到山脚下,行车路上,索道车上,寺庙里烧香的游客,端坐在殿上的菩萨,几乎所有人和神都在帮我找孩子,都在喊小鹏的名字。
而小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半小时后,警察终于来了。但来了也没什么卵用,人还是找不到。人们开始失去耐心,大过年的,可不能被这种事情败了兴致,何况他们已经略尽绵力了。一切恢复了大年初一的常态。随着天色渐晚,人们开始下山,话题已经转换成了如何消灭昨晚吃剩的扣肉和酱猪蹄。
我和妻子哑着嗓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继续在山间搜索。我们沉默不语,脑子趋于麻木,就像两具僵尸,肉体发硬,心里空荡。我其实已经绝望得想放弃了,但一种本能又驱使我继续来回飘荡。妻子的脸扭曲变形,看上去有点可怕,我知道她此刻正被一头叫愧疚的怪兽撕咬内心。
警察说大过年的,局里值班的人不多,最起码也得等到明天才能增派人手过来搜山,劝我们先回去,明天再找。我们异口同声拒绝了。我问警察借了手电,然后牵着妻子的手,再一次往山上走去。警察走得比来时快多了。天彻底暗了下来,我们打算做最后的努力。
这座山叫金山,但这里并不盛产金子,猴子倒是不少。在我小的时候,这里曾闹过一次猴患。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由于长期没有管束和治理,山上的猴子拼命繁殖(计划生育政策没有落实到猴族确实相当遗憾),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猴子们对所有上山的人类进行骚扰,然后成群结队下山糟蹋庄稼,袭击牲畜,甚至钻进村民的屋里翻箱倒柜,砸锅撕被,嚣张至极。村民们自然要反抗,但一两只猴子还行,几十上百只猴子同时出现根本难以招架,最后只好求助政府。人民政府为人民,人民现在有难,政府当仁不让,立即组织武装力量,暴力灭猴。枪打、火烧、下毒、棒杀……猴子毕竟只是猴子,面对强力镇压,数量锐减,直至销声匿迹。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相关部门对金山进行开发,修了山路,装了索道,还把山顶早已毁灭数十年的寺庙重新修建起来,“还山于民,造福一方”。由于山位置靠近城区,成了城市居民周末节假日登高健身的好去处,而“金山”的名字寓意显赫,山上的寺庙也成了方圆几个县市香火最旺的祈福之地。
说了这么多废话,我就是想告诉大家,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种环境下,一道黑影突然从我和妻子面前闪过去,我的内心有多么害怕。再看妻子,她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明显能感觉到她在剧烈发抖。
要不我们回去吧。她说。
我没有说话。我确实和她一样害怕,但这时候回去,意味着我们彻底放弃了小鹏。
都是我不好,她继续说,小鹏是我害死的。
什么!我非常吃惊,小鹏只是失踪了半天,她怎么能这么说?
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天意?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现在是一个孩子不见了,我们的亲生儿子,我们要找到他,别神神叨叨个没完,懂吗?!
我这次真的生气了,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一句话也不准说!不许抱怨,不许放弃,你要再敢说一个“死”,我对你不客气!
妻子突然停止了抖动,抓紧我胳膊的手也松开了,挺直身子,一动不动看向黑暗。
涛。
还说?我不是让你闭嘴……
快,看那边。
看什么?我极不耐烦地把手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照去。在光源的尽头,有一堆灌木丛。
有什么呢?
你别动,等等。
我端着手电筒,一眨不眨地盯着灌木丛。一阵冷风吹过,从我羽绒服的领口钻了进去,使我不得不打了个冷战。就在我打算伸手去拉高一把脖子上的拉链时,灌木丛猛烈晃动了一下。
我和妻子迅速对视了一眼,然后碎步朝灌木丛走去。我想喊小鹏的名字,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喊为好。这世界上很多希望都是被一嗓子叫喊给弄破灭的。我拉着妻子的手,从灌木丛的左侧缓缓绕转,手电的光线像蛇一样朝目标游去。
我的心高高悬了起来。
是……是一只……猴!
在微弱的光线照耀下,一只半米高、毛发稀疏的小猴蜷成一团,低垂着头,正在费劲地撕一个油腻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还剩半只未吃完的鸡爪。
我的心放了下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刚想转身离开,突然,妻子再次拉住了我的胳膊。
小鹏……她的声音颤抖而惊悚。
我不以为然地又看了眼那猴,这一眼差点吓没了魂魄。那只小猴此刻已经抬起了脸,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们。那张脸,毛绒绒的脸,分明就是小鹏!
月光皎洁,明晃,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照耀着大地。
四周寂静如洗。
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沙沙摇摆。
叮叮铃。手机暴响,吓得小猴一窜,躲到了一棵树后面,探出半个脑袋观察我们。
我已经恢复了心情,拿出手机,是我妈打来的。
妈。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回?
今天我们在同学家打麻将,可能很晚,就不回去睡了。
行吧。晚上冷,睡觉给小鹏多盖点被子。
知道了,妈。
挂了电话,我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心情更加沉重了。我对妻子说,走吧。无论如何,今晚得找到小鹏。
妻子一动不动。
怎么了?
不找了。
什么?
小鹏就在我们面前。妻子说完,指着树后面正在费劲啃鸡爪的猴子。
你疯啦,那是只猴子!
不对,就是小鹏。你看他的脸,和小鹏一模一样。
一样个屁!这猴子才小鹏一半大,浑身都是毛,动作,神态,怎么看都是猴。走吧,小凡,别再耽误时间了。
我不走。
不走也得走!我一把拉住妻子的手腕,用力拖拽,她一下就把手抽了回去。我又搂住她的肩膀,使出全力试图将她抱走,但遭到了顽强抵抗。
走!走!
我也真是发了狠劲。一方面是对妻子生气,另一方面真的担心拖的时间太长,小鹏在这荒郊野外会有生命危险。
然而,妻子就像着了魔,不管我如何规劝、恐吓、拉拽,她就是不肯挪动半步。我俩就像在进行一场没有绳索的拔河比赛。
最终,我放弃了。理性告诉我,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我对妻子说,行吧,你就待在这儿,最好原地不动。我去找小鹏。
说完,我也不管妻子什么反应,拿上手电继续找。
就这样,我在山上一直转悠,直到天亮,也没找到小鹏。
等我再次回到妻子的地方,发现她已经坐在地上,靠着一棵树睡着了。我心力交瘁,轻轻地走过去,想叫醒她,却看见在她的怀抱里,躺着那只瘦小、孱弱的猴子。
回来的路上,我清楚明白地告诉妻子,虽然答应了收养这只猴子,但孩子还得继续找。妻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们把猴子藏在车上,回到家,对妈妈如实相告孩子失踪的消息。妈妈闻讯放声大哭。小鹏出生后一直跟我们生活在北京,很少回来,与奶奶感情不深,但毕竟血浓于水,发生这等惨事怎能不悲恸。妻子一言不发地回到了房间,静静地关上了房门。
警方的搜山行动从大年初二开始,一直到大年初七,没有任何线索。每天我都和警察一起山上山下,最后,疲惫不堪的警察告诉我,目前只剩下一种可能,孩子被人贩子拐走了。虽然他们很同情我,但只能暂时停止搜索行动,将小鹏的名字照片录入失踪人口系统。
祝你好运。一个胖胖的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就不再搭理我了。
经过这些天的折腾,我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同时也越来越没有信心。更让我感到无法理解的是,自从有了这只猴子以后,妻子似乎对寻子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兴趣了,整天去车上和小猴腻在一起,经常给它买好吃的,带它出去游玩。就在这个时候,公司老总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一单非常重要的账务事关公司存亡,需要我赶紧回去处理,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我不赶紧回去就得滚蛋了。万般无奈,我只好收拾行李,带上妻子和她的猴子,开车回北京。
临行之前,我对妈妈说,我不会放弃寻找小鹏,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
从我老家开车去北京,路途将近两千公里,也就是说,即便我开得再快,也得在中途歇息一晚。我把中途站设在了河北邯郸。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开过长途车。那是一个漫长、无聊且危险的过程,所以,通常妻子是坐在副驾驶的,保证在我疲惫瞌睡的时候,帮我看看导航,和我说说话。而小鹏则应该被绑在儿童安全椅上。但现在情况变了。妻子的位置从副驾驶挪到了后排座位,理由是她想多陪陪“小华”。
小华,也就是那只猴子。自从把它从山上带回来后,妻子一直试图把它当成小鹏,而这恰恰是我最无法接受的事情。我对妻子说,你可以养它,但一旦我发现你叫它小鹏,我立马就把它给扔出去,说到做到。最终,妻子还是接受了小华这个名字,但偶尔我还是不经意能听到她叫它小鹏。
小华起初也像之前的小鹏一样,坐在安全椅上,系着安全带。但由于它体型太小,又瘦,安全带无论怎么调节,它只要两腿一缩就能钻出来。另外,它毕竟是只猴子,怎么可能安分被束缚,于是妻子干脆把它放在后座上,任凭它玩闹。
这一下可苦了我,在高速上开车,必须要保持高度警惕,因此我期望坐在车上的所有生物(包括我)活动幅度不宜过大,以免影响驾驶。可自从小华被松绑之后,我总有一种预感,它会猛然跳到我的方向盘上来,并且,随着路上的大卡车越来越多,这种预感就愈发强烈。我只好降速拐进了一个服务区。
还是把它绑上吧。我将车停好,回头对妻子说。小华正在咔嚓咔嚓地吃一包原味薯片。
没事,我看着呢。
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它。高速上太危险了,万一它跳到前面来,后果不堪设想。
它不会的。你看它多安静。
它是只猴子,你见过一只安分守己的猴子吗?
它不是猴子。
那它是什么?
妻子不说话了。她知道我最忌讳什么。
我叹了口气,打开车门,朝卫生间走去。我上了个厕所,出来时在小卖部买了两根台湾烤肠。我回到车旁。
我看见那只猴子坐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正兴奋地学我开车的样子。
我拉开门,对准它就是一脚。这一脚正中它腰部,它“嗷”地一声惨叫,往后一蹿,躲进了妻子的怀里。
你干吗!妻子朝我吼道。
我要再看见它跑前面来,我直接踢死它!我将两根烤肠狠狠往地上一砸,砰地关上门,发动汽车。
后来,整整一天,妻子都没有和我再说过一句话。
到邯郸已经是傍晚。我把车开进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妻子则用大衣将她的猴崽子裹起来,抱在怀里,看上去像抱着婴儿。在大堂前台登记的时候,我注意到妻子左右摇晃,表情十分紧张。
前台服务生说,天太冷,注意别冻着孩子。
我笑了笑,没事,冻不死。
然后就到了房间。我真是累坏了,饭也顾不得吃,倒头就睡。我特意要了一个双床房。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和一只猴子挤在一个被窝里。
醒来时屋内一片漆黑。看了看床头的电子时钟,晚上9点半。我坐起来,打开大灯,隔壁床上空荡荡的。我叫了两声“小凡”,没有回应。下地,踩着地毯,走向卫生间。卫生间的门虚掩着,里面有灯光和水声。我推开门。
浴缸里注满了水,猴子全身浸在水里,头上顶了一朵泡沫,一脸无辜。妻子在给它洗澡。我愣了足足有十几秒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退了出来。
我穿上衣服,拿上房卡,下楼找到餐厅,要了几个菜和一瓶啤酒。啤酒被我喝完了,菜几乎没动。我胃里犯恶心,想吐。
回到房间,妻子和猴子已经睡着了。妻子像个妈妈一样抱着那只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猴子。我在另一张床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下午,我们顺利到了北京。一路上我几乎无话,对那只猴子的担忧也荡然无存。我想我可能有点接受了。不是接受它,而是接受眼前的这种现实,哪怕它跳到我的方向盘上来,用它小小的爪子给我脸挠一下,导致驾驶失控车毁人亡,我也接受。当然,事实上是一路无事,连堵车都没遇到。
回到北京后,我就忙得焦头烂额。这么说的意思是,在北京,我一直都焦头烂额。我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一待就是二十年,买了房,结了婚,生了子,年过四十却依然望不到生活的尽头。我被这座城市控制了。工作,房贷,孩子的优质教育,妻子的中产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压迫着我不得不积极面对早就厌烦至极的工作。我在一家上市公司做财务高管,每天有无数的杂事破事来烦我,因此回到家我只想安静会儿,哪怕就坐着一动不动也行,一句话也懒得说。我和妻子的关系正是在这种沉默中疏远的。我把沉默带到了家庭之中,遗传给了我的儿子小鹏,最终报应在了我的身上。
妻子对此倒是习惯了。她爱儿子早已胜过爱我。尤其是如今小鹏换成了一只猴子,非但没有降低她生活的热情,反而令她比以前更加充满活力。她可以起个大早给小华做早餐,然后带它去公园散步,午饭之后,陪它睡一会儿午觉,吃下午茶,晚上再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对不起,我从不和那只猴子一起吃饭),给它洗个澡,舒舒服服坐一起看会儿黄金档的电视剧,完了上床睡觉。每天如此,极有规律。
自从猴子来到我家之后,我和妻子已经分房睡了。我一个人睡在主卧的双人大床上,妻子和猴子则睡在小鹏的房间。我和妻子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甚至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给她发微信也不回,打家里电话也不接,让我感觉既窝火又无奈。不仅如此,她基本断绝了与外界的交流,不和朋友见面,对周围的人也爱搭不理,再加上她本来就不工作,也没有交际圈子,因此显得更加独立于世。
我也想过一些办法来改变现状。比如,有一天放假,我把几个我和妻子曾经共同的朋友请到家里来吃饭。我的想法是,通过其他人的侧击旁敲来让妻子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难道把一只猴子当自己孩子养不是错误吗?那天,我在她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朋友们约到了家里。朋友们来得非常早,并且带来了新鲜的食材准备在我家大干一场。妻子还没起床。我跑过去敲门,隔着门告诉她朋友们光临的事实。没有回应。等了大概五分钟,我再次去敲门。突然,门被拉开了,妻子穿戴整齐,抱着小华,不顾大家的叫喊,低着头冲出了门,等我反应过来追到门口,她已上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那天接下来的情况是,朋友们一直追问我妻子怀里为什么会抱着一只猴子。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法回答。我告诉他们,我的儿子被我弄丢了,但我不能告诉他们,因为这个猴子长得像我儿子,所以我妻子把它带了回来,当作儿子养。她毕竟是我的妻子,我不想让她被朋友们看作是疯子。因此,面对大家的咄咄逼问,我只能闭口不语。保持沉默这种事情我实在是太擅长了。
到了后来,我终于被一个问题给激怒了。有个傻逼问我,你是不是放弃找孩子了?我一听,抓起桌上的一个苹果就朝他脑袋砸去,结果这傻逼正好张大嘴巴,苹果不偏不倚塞进了他的口中,卡在了两排牙齿之间。我说,这辈子就算到死,我也不会放弃找小鹏,谁要是再他妈提这事儿,咱们就绝交!
我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这帮所谓朋友的,只记得胃部极为难受,半夜起来趴在马桶边吐了两次,又倒头接着睡。就这样,等我第三次醒来,天已经大亮,我想起当天公司还有重要会议,便匆匆洗了个澡,喝了一杯酸奶企图镇压胃里依然存在的蠢蠢欲动。出门之前,我特意去小鹏的房间看了看,门从里面反锁着。妻子昨晚回来了。
整个白天,我精神都有点恍惚。
虽然对待那个问题的态度我很坚决,但确实它困扰了我的内心。我心爱的孩子丢了,而我依然坐在两千公里外的北京的某座高楼里的某个巨大无比的会议室里心安理得地开会谈话,这的确有点不可思议。我得回去,哪怕卖房卖车,哪怕丢掉这份看起来十分诱人的工作,放弃现在貌似成功的生活,我也得回去找孩子。一天找不到,就找一星期,一个月,一年,十年,一辈子。我必须得这么做,别无后路。
我在老板错愕的表情下递交了辞职信,挎上包,开车回家。路过一个集贸市场,我下车买了一包毒鼠强。店主拍着胸脯保证,这绝对是正品,剧毒无比。
老鼠不死,我死。他信誓旦旦地说道。
我没告诉他我买这药并不是为了毒老鼠,而是为了毒一只猴子。我想清楚了,让妻子回心转意和我一起去找孩子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断她念想,也就是杀死这只被她当作小鹏的猴子。毒死猴子也不犯法,还能彻底解决问题。目前最大的困难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毒药让它服咽下去。
回到家,妻子对我提前下班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继续准备晚饭。我表示晚上想和她们一起吃饭,妻子不置可否。
我来到客厅,猴子正在看一部名为《猴子捞月》的动画片。它眼睛盯着荧屏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蠢货同类们将一个水中的月亮倒影捞来捞去,最后一场空欢喜。这点它倒是和小鹏很像,看动画片的时候非常入迷投入,尽显可爱的一面。
老实说,要对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动物,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下得了手。从小到大,我胆小如鼠,属于被大小孩欺负的那一类。像我这样一个懦夫,怎么会想到下毒这么大尺度的事情呢?我摸着衣服口袋里装毒鼠强的塑料袋,几乎有了放弃的打算。
这时,我看见了地上的一堆东西。
一堆被撕碎的照片。
我走过去,捡起几块碎片,只一眼,心就破碎了。
我亲爱的小鹏,照片里笑得那么天真烂漫的小鹏,被撕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而肇事者,那只猴子,正舒服地坐在沙发里,一本正经地看《猴子捞月》。我操起手边的玻璃烟灰缸,照着猴子的脑袋就准备砸下去,但刚举到半空,我又忍住了。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吃了顿饭。这是我回北京后第一次和她们吃饭。我和妻子面对而坐,猴子坐在我们之间的儿童椅上。这个白色的塑料儿童椅一直陪伴小鹏到两岁,直到他个子长大坐不进去,被我收起来放在了储藏间。现在,它又被拿了出来,并派上了用场。
猴子当然不会自己吃饭。妻子一勺一勺将夹断的意大利面往它嘴里送。见鬼,猴子居然也吃意大利面。它偶尔忍不住想伸手去抓食物,被妻子及时制止住。她对它说,别用手,脏。
我的天,她竟然对一只猴子说,别用手,脏。她竟然真把它当成人了。我恨不得一巴掌打在它的脸上,让它乖乖滚回山里去。不,还不是时候。我必须一击致命,而且不能太血腥,否则难以收场。
吃完饭,妻子先去浴缸里放水,然后洗碗。她对我说,你陪它一会儿。
她已经很久没和我说话了,真的,因此哪怕就这么短短一句,我都觉得很感动。我端出小鹏以前最爱的乐高玩具,倒在地板上,指指猴子,示意它过来玩。它穿着小鹏两岁时的衣服,一脸木然,看起来蠢得不行。我迅速搭了一个房子,推到它面前。它拿起房子,好奇地看了看。我又拿起两片积木,以最慢的速度作了个搭建示范。在我的鼓励下,终于它模仿着也试着搭了起来。
我站起身,朝厨房看了一眼。妻子正在认真地洗碗。我朝卫生间走去,开门,热气腾腾的水从浴缸里溢了出来,弄得满地都是。我轻轻关上门,拧下反锁钮。咔哒。我关闭了水龙头,水流的声音停止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毒鼠强,小心翼翼地撕开一个小口,然后全部倒入了浴缸里。接着,我又倒进了小半瓶沐浴液,用拖把柄搅拌了几下,产生泡沫,以此来掩盖因为毒鼠强掺入而改变的水的颜色。我在水池边认真洗了洗手。透过墙上的镜子,我看见一个憔悴而丑陋的自己。
我跟妻子说想出去走走。没有得到回应。她已经在给那只即将完蛋的猴子脱衣服了。我无法想象她亲眼看着猴子被毒死是什么样的惊讶表情,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要不了几天,她将彻底醒悟,然后和我一起重新上路,去寻找我们真正的孩子。
我来到了街上。
华灯初上,北方的三月依然寒冷无常。也许是不再需要工作,也许是某些事情即将尘埃落定,我内心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我去星巴克要了中杯美式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街上人来人往。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牵着一只猴,在街上向人乞讨。老头让猴子给一个小女孩表演翻跟斗,然后作揖恭喜,鼓励女孩和猴子握手。小女孩的妈妈急忙将自己的女儿拉开了。
喝完咖啡,我去了这座商业综合体的五楼,那里有家新开业的IMAX电影院。我打算今晚看通宵电影。为了不受干扰,我关掉了手机。
电影院里分散着坐了大概三分之一的观众。我们先看了一部国产喜剧片,然后看了一部美国科幻片,再后来又是一部国产喜剧片,一直到凌晨四点多,院方安排了另一部美国科幻片作为这个通宵之夜的压轴大戏。所有人的状态都出奇地相似,没有欢笑,没有惊呼,没有哭泣,没有吐槽。以我的观察,大家也没有睡觉,看得很认真,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现在终于知道世界上那些习惯沉默的人都藏在哪儿了。
在最后一部电影结束之前,趁着黑暗,我选择了提前退场。我可不想场灯突然打亮后被大家看到我猥琐不堪的脸。
现在是清晨六点一刻。寒风刺骨。我将脑袋缩进衣服里,拉高衣领,双手插袋,走进一家麦当劳。我要了一个火腿扒吐司和一杯咖啡。店里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上班族和中学生。食物顺着喉咙来到了胃里,我感觉浑身暖和起来。过了一会儿,重新将手机开机。
随后我就回家了。
在缓缓上升的电梯里,我下了一个决心。一会儿见到妻子,无论她怎么骂我打我都绝不还手。女人都是情绪的动物,等情绪一过,她自然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我甚至设想好了为那猴子安置后事。我会开车带着它的尸体去郊外,找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没准还是山上)挖一个坑,将它埋进去,归于大自然。
在家门口,我手机突然响了,吓得我来不及开门,赶紧闪到幽暗的楼道里。是表姐打来的。
她说,终于找到你了。我一直在打你电话,打不通,你去哪儿了?家里也没人接电话,打小凡手机也不接,你们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问,找我什么事?
她说,你快回来吧。你妈昨晚走了。
我内心平静无比,就像听到了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消息。
她继续说,你妈就你一个儿子,很多后事需要你来办。
我说,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重新回到了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里静悄悄的。客厅里电视依然开着,但被调成了静音。乐高积木撒了一地。厨房的灯亮着,里面没人。两个卧室的门都开着,里面没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没有睡过的痕迹。只剩卫生间了。门关着,里面没有任何响声。
我缓缓拧开门把手,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将门推开。虽然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没想到结果会比最坏的还要坏得多。
妻子侧身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双目紧闭,满脸惨白,嘴边有一摊白沫的痕迹。
她死了。
我慢慢跪了下去,拉了拉她的手,痛不欲生。
我弄丢了自己的儿子,我抛弃了自己的母亲,我毒死了自己的妻子。我犯下的罪三生三世也偿还不完。
接着,我看见了它,那只猴子。它就蹲在马桶盖上,一脸平静地看着我。
仇恨像核弹在我心中瞬间爆炸。
我站起来,几乎是冲到了厨房,从刀架上抽出一把锋利而沉重的斩骨刀。
我只用它斩过鸡大腿,一刀见底。
我提着这把斩过鸡大腿的刀回到了卫生间。
我站在它面前,高高举起刀,对着它的脖子,像个刽子手。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刀即将斩落的瞬间。
我终于崩溃了。
它说,爸爸。
张爽
北京平谷人,新锐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2010年后专事小说写作,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上海文学》《山花》《大家》等多种期刊,有小说入选《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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