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忽然发现田丽的例假不正常了。有时两个月来一次,有时三个月来一次。起先老王没觉什么,就像吃饺子没蘸醋,偶尔几次也没啥关系,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好像跟他关系不大。
有一天,他和十几年没见面的老同学老黎喝酒回来,莫名其妙地想要畅快淋漓,可是田丽用手摸着他的脖颈,哄孩子一样讲听话哦,自己好好睡觉哦。老王回到自己屋里躺下,猛然想起来,大概有两个月没和田丽相亲相爱了,于是裸着身子去田丽屋,想要和她谈一谈,让她能够触景生情,萌发相爱的动作,却发现她已经睡了。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老王让自己的裸身暴露在月光之下,想等她猛然睁开眼,迸发惊喜之感,以便计谋能够顺利实现,可是,田丽一派安详。老王裸身站立片刻,只好偃旗息鼓,怏怏而回。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老王又问起田丽,你怎么总是不把人生大事放在心上?田丽知道老王什么意思,轻松地说,来了。老王喝着豆浆,问,不是早就来了?田丽说,是呀,还没走呢。老王放下筷子,奇怪地问,记得两个礼拜前就来了,怎么到现在还没走呢?田丽站起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是呀,还没走呢,我这个亲属有点留恋我。
老王这才恍惚明白,田丽的例假不仅来得漫长、间隔漫长,走得也无比漫长。过去老王曾经忽略不计的这件事,因为不可捉摸、飘忽不定,反倒让老王特别挂念起来。
田丽在厨房洗刷,碗、碟、筷、勺的碰撞声,就像有人弹奏音乐。老王听着音乐,望着窗外的草地,又由例假问题想起了一个女人变幻莫测的手。
一个月前,老王与一个女人约会。
约会地点是一家临河的西餐厅。女人高身材,短发,手指细长,指甲洁净透亮,走路姿态异常优美。老王本来想把约会地点选在更加文化一点的地方,比如那家有着两百年历史的老饭店的午后茶厅,喝下午茶很有文化味道;或去那家上千平米的书吧,四目相对,慢慢喝着咖啡;也可以去一家拥有数百端砚的文化亭廊,一边观赏一边相谈。可最后还是去了餐厅吃饭。老王总觉得去餐厅约会,会让情调大打折扣。
本来老王以为这顿没有文化意味的晚餐,会以甜点的到来而结束,可是女人却在等待甜点上来的短暂片刻,给了老王一个特别的惊喜。
女人把胳膊支在饭桌上,举着漂亮的双手,对老王说,想看魔术吗?
老王看着氤氲香气的那双手,问,你会变魔术?
女人问,不信?
老王说,一般情况下,越是漂亮的手,越是笨手。
经验之谈。女人说,不一定吧?
老王双手摊开,用调皮的语气说,那就变吧。
女人微笑着,把一双好看的手在老王眼前梅花一样翻转盛开,接着双手轻巧合拢,一朵梅花神奇地出现在女人手里。老王有点吃惊,把鼻子小心地凑近花朵,闻了闻,真的是梅花,还带着沁人的香气。
相信了吧?女人说。
老王还是疑惑,他从女人手里接过梅花,举在自己眼前,看了又看,嗅了又嗅,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会变魔术。女人始终笑着,似乎要让老王彻底相信。她把桌子上的刀叉、碗碟归拢了一下,把双手平放在桌上,向前慢慢推,一直推到老王的眼皮底下,让老王看个够。情绪高昂的老王想用手抚摸女人露着青色血管的手背,当然只是心里狂想,不敢去摸。
老王的目光有些飘移。
女人看着老王的眼,说,你还是不相信我会变魔术。
老王似乎刚睡醒一样,觉得女人说得对,猜透了他的心思,他就是不相信嘛,甚至莫名其妙的有些抱怨,就像一个漂亮的花瓶,已经很漂亮了,何必再插上花,搞得人家眼花缭乱,忙不过来。
女人说,我再变一个给你看。
老王止住女人,认真地说,你要把袖子褪下来,褪到胳膊肘那儿,机关就藏在你的袖子里。
你很聪明,问题就在袖口里。我按照你说的去做,看看我还能变吗?女人停顿了一下,目光悠悠,缓慢地说,要是变不了的话,你可不能笑话我。
老王得意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女人点点头,双手继续合拢、张开、再合拢、再张开。老王不大的眼睛随着女人双手的变化,像蝴蝶在花朵上飞舞一样紧追不舍。
女人再一次张开双手,一瓶男士香水绽放在女人双手中间。阿玛尼运动型香水。
老王惊奇地张开嘴,许久合不上。
这是我送给你的。
我……我从来不擦香水。
拒绝人家的好意?
没有、没有,我是……老王有生以来第一次结巴起来。他在机关也是说话算数的人,讲话的时候从来不拿稿子,讲半个小时不拿稿子,讲两个小时也不拿稿子,下属或是其他单位的人特别爱听老王讲话,老王讲话最大特点就是没有语句的重复,而且举一反三,每一次举例都富有哲理。可是现在老王说话却语无伦次,小孩子一样慌张。
老王好一会儿才让自己沉静下来,他把香水拿在手里,感谢女人的细心,也感谢女人双手的魔力。
我为什么要送你运动型香水?是让你运动后使用的。女人沉吟片刻,说,你应该锻炼身体,要是再稍微瘦一点的话,看上去感觉更好。
真的?老王蛮有兴趣。
女人突然一副含羞样子。
甜点上来了,他和女人拿起叉子,同时把身体向前倾去,这样一来,两个人的前额几乎要挨到一起,又同时后退了身子,彼此相视一笑。老王觉得原本紧缩的心变得开阔起来,就像浩瀚无边的海洋。
后来,女人站起来,礼貌地告知要去洗手间。老王把身子倚在椅背上,仿佛欣赏一幅油画,愉快地欣赏女人的背影。看着看着,他紧张起来,他认识这个女人的,这个背影太熟悉了,三十年前就见过。
三十年前的某个晚上,刚刚登完泰山下来的老王,在泰安狭小的火车候车室,等候六个小时以后开往烟台的火车。
候车室地方小,人也少,尤其又是晚上九点多了,原本大厅里还有几个零散的乘客,可是转瞬之间走光了,候车室一下子变得阔大起来,只有老王和他的同学老黎。当然,那时候老王是小王,老黎是小黎。那是小王和小黎第一次出远门,两个人各自找哥哥姐姐凑了几十块钱,勇敢地踏上了泰安之旅。为了节省钱,他们没有住旅店,决定在候车室等待,这样就能省下住宿的钱。六个小时对于两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来说,不是什么辛苦的事。
年轻人虽然身体好,可是也爱睡觉。才过了晚上十二点,活蹦乱跳的小黎就瞌睡起来,后来困得不成,顺势歪在了木条长椅上。小王没有瞌睡,眼睛睁得老大,他不是不困,就是睡不着,也不是不想睡,是因为他发现了对面有美丽的风景。
对面的木条长椅上坐着一个女孩子。小王目测,觉得女孩子应该比他小五六岁的样子。她虽然面容青涩,但是身材发育接近成熟,女人应该有的曲线,她都呈现了模样。
女孩子也没有瞌睡,身边一个青年妇女大概是她的母亲,倚在一个包裹上疲惫地睡去。女孩子手里什么都没有,就那么安静地坐着,目光越过小王的头顶,看着小王后面的什么地方。
小王发现女孩子时,女孩子也发现了他,两个人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是错视的,但隔上十几分钟,就会偶然相遇一下,对视几秒钟,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错开。
就这样目光闪过,或目光对视。两个人像是做游戏的孩子。
虽然正是夏季,但泰安的夜晚还有些许的凉意,小王感觉有凉风环绕身边,赶紧披上夹克,抬头看见女孩子依旧还是一件白衬衣,想要招手提醒她,要把衣服穿上,否则会冻着的。可是又不好意思说,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与一个女孩子在夜晚的候车室面对面地对视,却又彼此不讲话,这实在是一件难受的事情。小王好几次面对女孩子,在心里鼓动自己,走过去说上几句话,他感觉女孩子看他的目光,似乎也正在鼓励他。可他就是不敢走过去,更不敢开口说话,就那么难受地煎熬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候车室又进来几个乘客,但全都躺在长椅上,倒头大睡。只有小王和那个女孩子坚强地睁着眼睛,彼此充满毅力地望着对方。
偶尔响起火车鸣笛声。
小王站起来去厕所。过一会儿,女孩子也去厕所。小王望着女孩子的背影,觉得女孩子的背影比她的容貌还要好看,他搜索了许多词汇,都不能准确形容怎样的好看。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小王想好了,一会儿一定走上前去,跟女孩子说会儿话,哪怕就是几句话都成。想到这里,小王激动得都不能控制自己了,觉得黑暗的天空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确实,天快亮了。
有的乘客已经坐起来了,伸着胳膊,大声地打着哈欠。有点发灰的白色出现在候车室的玻璃上。
女孩子回来了,小王正要走过去说话,发现女孩子的母亲睡醒了,坐起来,拉着女儿的手,嘟囔了句什么。小王听不清楚,估计她就是问女儿,你怎么没有睡会儿呀。
小王懊丧地跌坐在椅子上。花费了几个小时才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却再也没有接近的机会了。
小黎也醒了,揉着迷迷糊糊的眼睛,看着清醒的小王,惊奇地问,你好像没睡呀?
小王沮丧地说,没睡。
小黎四下看了看,一眼看见了对面长椅上的女孩子,扭过头,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看她了?
小王脸红了,摇头说没看。
小黎坏笑起来,说,我要是你,早就留下地址了,回去就写信。
小王擂了小黎一拳,开始收拾书包里的东西。这时广播里响起播音员的声音,提醒乘客前往烟台的火车快到了,马上就要检票了。
候车室忽然多了许多乘客,仿佛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小王跟在女孩子身后,望着女孩子的背影。他想好了,说不定上车还能看见她,也说不定就在一个车厢里,更说不定还能坐在对面。小王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上前说话,还要留下地址,还要长久地联系。
可是……女孩子的身影忽然就隐没在了拥挤的人流中。小王再也没有看见女孩子,车厢里也没有看见,更不要说面对面坐着了。
一切都过去了。
这天晚上,田丽洗完澡,穿着丝绸睡衣,对老王朝气蓬勃地说,走了,终于走了。
三个月以来始终惦念这件事的老王,猴子一样跳起来,一头钻进浴室,开始铺张浪费地准备起来。干干净净地洗了好几遍,身上还挂着没有擦净的水珠儿,老王动作利落地翻身上床,可是刚刚大幕拉开,剧情还没有上演,田丽就惊叫起来,坏了坏了坏了!
老王低头一看,田丽身上、床上都是血,老王下身也都是血,仿佛已经血流成河,老王抬头又看,见自己双手也是血,正在向下滴落,像是刚杀过人的刽子手。老王感到自己面目一定特别狰狞。
怎么回事?
不知道呢。
你不说走了吗?
是呀,昨天早上刚走,今天晚上又来了!
老王和他身下的小伙伴,蔫头耷脑地坐在床上,配合默契地望着已经下了床,正在擦拭床单的田丽。
明明是走了,怎么又来了?田丽嘟囔着,接着蹦出来两个字:妈的!
老王陡地一惊。
老王与田丽结婚二十五年,第一次听见教授古典文学的田丽骂街,虽然只是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谁都可能生气起来顺口溜一样骂过,可是老王此刻听起来不仅刺耳,而且还刺心。
田丽去了卫生间,很快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在老王听来,那流水声很快变成了火车的鸣笛声。老王有些恍惚,走到客厅,想要回自己房间,刚刚转过身,看见一个月前与自己约会的那个会变魔术的女人背影在房间内倏忽一闪,屋内灯光好像与她配合默契,突然黯淡了一下,女人的背影纸片似的飘逸旋转;接着灯光恢复正常,女人的身影也猛然消失了,了无踪影。
老王惊叫起来。
田丽听见骇人的惊叫声,举着湿漉漉的双手从卫生间跑过来,看着脸色发白的老王,问他怎么了?老王语无伦次地说,没事……打了个哈欠。田丽看了看丈夫,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妥,重回卫生间继续忙碌,哗哗流水声又响起来。
老王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闭上眼睛,根本无法入眠。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想起来会变魔术的女人送他但又失踪的那瓶阿玛尼运动型香水,又想起女人让他加强身体锻炼的温柔叮嘱。老王迫不及待地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买了好几年都没有穿过的耐克运动衣裤,还有那双红彤彤的耐克运动鞋,对着镜子穿戴整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北方没有风的夜晚,天空中充满着缭绕的薄雾。大街上没有人,只有快速驶过的汽车。
一身浅灰色运动衣裤、红色运动鞋的老王在无人的大街上开始跑起步来,他天天忙碌,机关的工作让他根本没有时间锻炼。这会儿老王虽然跑着步,脑子里却还在想着事。他感到越来越奇怪,因为无论怎么想,已经想到天边去了,都不曾有过三十年前在泰安火车站候车室与一个女孩子柔情对视的经历,更没有过一个月前与那个会变魔术女人的餐厅约会。
薄雾越发浓烈,老王的浅灰色衣裤很快就与空气的颜色浑然一体了。但是跑步的老王依旧在想,拼尽力气去想,他都要急哭了,他真的没有过那场西餐厅的浪漫约会呀。
越跑越快的老王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与那个变魔术女人约会的事情搞清楚。但是搞清楚这件事,必须要去找老同学老黎,让老黎帮他回忆三十年前在泰安火车站候车室的事。搞清楚了三十年前那件事,也就搞清楚了现在约会这件事。想到这里,老王激动起来,双腿的交叉频率愈发加快,他高兴得禁不住在大雾中高喊起“老黎、老黎”来。
雾气越发浓重,老王的身体完全浓缩在穿着红色运动鞋的双脚上,接着他的双脚又很快浓缩成两个俏皮的小红点,就像两个上上下下的红色鼓槌,敲击着灰色沉重的大地。
张好好
二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禾木》《布尔津的怀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武汉。武汉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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