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村庄的消失跟一个人的死亡一样,是永远的。
谢碥上院子的杨家,他们家的三个儿子先后从祖屋搬了出去。搬空了的祖屋被拆掉后,留下一块地。他们把那块地种上了树。虽然种上了树,你也看得出,这里,原来有座院子。它大概有多大,你能从它的屋基边缘看出来。它的朝向,你也可以从院墙的地基看得出。那屋基地周围,还留着几笼慈竹和一口水井。水井是没有水了的,井沿长出的青苔都发了黑,慈竹仍旧不声不响地在长。这些痕迹,这些被遗留下来的生活的痕迹,你可以知道,这里,原来有一户人家。十年百年,你都能瞧得出,这里,原来有一户人家。
可是以拆迁方式消失的谢碥,简直如盐入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谢碥还在谢碥的原来,我一旦想念它,便去百度地图里寻找它——当我不断推大比例尺的时候,在梅家院子和帅林盘之间,有一小块空白,没有名字的空白,我知道,那就是我的谢碥。当我推到那块空白处,谢碥的一切模样便从那空白处青枝绿叶地长出来,站在我眼前。现在,那块空白已经不再是空白,黄色的和白色的道路线嵌进去,黑色的企业的名字嵌进去,原来叫谢碥的时候刻不上去“谢碥”的名字,现在却有很多名字刻上去:工业大道,龙都大道,某某制造有限公司,某某设施有限公司,某某科技有限公司……纷乱而拥挤地塞满那块空白处,仿佛殖民者插在殖民土地上的旗帜。
2.
谢碥是我的出生地,并且,度过童年。
谢碥在我心里,其实比它实际小得多。或者,是他们便代表了整个谢碥:我的外公外婆,那座门槛高高的四合院,白仙地的姑姑宴,刘妈家的葡萄,三姐家的馒头,可能还有一些渐渐陌生了但是当时我天天喊着的名字:谢静,罗芳,卫彬,济民,开贵,德碧……
谢碥呀,它是一片坝。坝上的田呀,分割得像棋盘一样整齐方正。一格子一格子的麦苗,一格子一格子的油菜。盛夏,就没有格子啦,是一眼望不完的绿,绿的水稻。
谢碥最美的,是夏末秋初。因为谢碥是坝呀,它的清晨特别宽阔,它的黄昏特别明亮。外婆的家,在谢碥中央,独自一座的小院子。站在院子的任何一个方向望出去,都能望到天地相接的雾茫茫的地平线。八九月,水稻收割后,田间,尤其傍晚,当薄纱样的白雾在圆锥形的草垛之间飘坠,就有各式各样的声音长短地响起:
“三娃儿!三——娃儿!”
“济——民——”
“老——四——”
……
都是喊儿子的。那些调皮的男孩子,在稻田里,夹黄鳝。
空旷的坝上,偶尔只见一个草垛边冒出一个人影儿,一闪,跑到田埂边矮下去了。
太阳已经掉到后山坳里去了,又觉得掉下去得太早,就从蓝黑的云层边,又变出彩色丝线,一圈一圈地缠在它最后的光束上。那缕被缠住的光束就照在外婆家的泥墙上,把泥墙照成奶黄色,恍如一日初始黎明刚到。
3.
谢碥,是它的乳名。它正式的名字是古佛四社。
若有人问我,你住在哪里?我说我住在谢碥,对方一下就能在脑子里找到它的位置。如果我说我住在古佛四社,别人会说古佛四社在哪里喔?这个时候,你需要说出一些标志性的人物,他才能在脑子里搜索到古佛四社的位置。古佛四社这个名字,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没打听过。结束这个名字是在2008年。那一轮的合村并组后,它合到古佛五社去了,就叫古佛五社了。在古佛四社之前,它还叫过东方红。因为,母亲她们这一辈人,尤其一个叫李四孃的人,从来就记不住古佛四社这个名字。她和母亲摆龙门阵,每次都说,你们东方红……所以我知道,古佛四社,还叫过一个名字是东方红。就比如廖山碥,以前叫过“前进”,许山碥,以前叫过“永远”。谢碥在其他时期还叫过其他名字么?不得而知了。只有“谢碥”这个名字,因为谢姓一族在这一片坝居住繁衍,带着它最初的特征,代代相守,口口相传,一直叫到现在没丢。
谢碥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为谢碥的,许山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为许山碥的。可是,许山碥还将继续会是许山碥,而谢碥,将无处存在。它地上的房屋、树木、稻田,人,将全部被一个叫“拆迁”的词赶走,走得干干净净。干净得像从来就没有过村庄,从来没有过谢碥。
4.
由于地理位置关系,谢碥在2006年就已全域纳入某个省级经济开发区规划范围。只是,那个经济开发区一直没有启动,于是谢碥,还安全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去年,这个经济开发区突然强势启动,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大片一大片的村庄熄灭在它的怀抱里。
拆迁的车轮迅速就碾压到谢碥。最先消失的是我出生的祖屋。
工业大道匕首一样亮晃晃地插进谢碥的身体,第一刀割去的便是我家祖屋。
那个大约500平米的四合院,四周都有竹林,自成一个院子。它是“心”形分布的谢碥心尖尖上的一点。那把匕首,锋利地削掉了那一点。
谢碥开始消失的时候,谢碥上的人,却深陷在生活的各种泥淖中。挣扎、计较、愤怒、兴奋、失望、想象等等,哪里顾得上为一座村庄的消失害怕。村庄要消失的事实,在短暂的不安和躁动后,归于平静。接着而来的大量繁琐的事情,尤其是清点附着物,丈量房舍,会消耗他们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生活,总是以许多具体微小的事情抓住人的心思,让人深陷其中看不清自己。谢碥的人们,眼看着周围的村庄一个个被推倒,最焦急和担心的已经变成——什么时候才推倒谢碥!
我多么想,阻止我的谢碥的消失。
5.
其实谢碥的消失,早就悄悄开始。
我外公,是谢碥幺房长辈,得子又迟,才见三代。其他几房,早见到四代了。
包括我,甚至表妹,都知道外公快要死了。在他死之前。
他肚子肿胀挺起的样子,跟个怀胎婆一样。拄着一个拐棍,艰难地从四合院挪出来。挪到我家,挪到坝上,挪到观音阁,挪到横街子,甚至,挪到臭水碾——他生病前最喜欢去摆龙门阵的地方。那是一个水碾房,碾坊四壁靠墙搁着长条凳,跟墙壁一样长的长条凳。李厨子,他是碾坊的主人,同时也是一个厨师。没人请办酒碗的时候,他都在碾坊里候着。拿着一把蒲扇大小的扫把,围着碾槽转圈,一粒两粒的谷米,都要被他的扫把扫进碾槽里。他像一头牛一样,低头弓背地干活。长条凳上的男人们,眼睛盯着他,嘴巴摆着龙门阵。偶尔,他也要插一两句话。外公不端茶盅,也不抽叶子烟。草帽搁在双膝上,腾出双手讲龙门阵。他最喜欢讲他在某处吃到的某样又好吃又令他惊叹的食物。比如他在一个养蜂人的家里,北方来四川的养蜂人家里,吃到过一碗面条,一碗面条就只有一根面,一根面就成了一碗面条。在李厨子的碾坊里讲吃,也算是班门弄斧了吧。但是李厨子和外公关系似乎不错,因为每次外公屁股后面跟了我,李厨子都能拿出一碗甜酥招待我。我喜欢吃甜酥,外公知道的。
他的挪动很慢很慢了的时候,开始凝望。他站在后龙门凝望眼前一片坝。是深秋,坝上空阔得很,麦子色的土地,棋盘一样规整。外公的视线,应该可以把整个谢碥望完。有时,他会反过来,凝望四合院,祖屋四合院。再后来,他只能躺下了,就凝望门。门口,会出现许多来看他的人。他躺下没多久,就逝去了。
接着逝去了的是,红霞的奶奶,小全的奶奶,德碧的爷爷和奶奶,我外婆外公的四哥,小妹的奶奶,林林的外婆,济民的爷爷奶奶……
我熟悉的谢碥的部分,一点点消失掉了,跟着这些老人,逝去了。
盛雪家腰间挂着尿瓶子的父亲不见了,小羊家火气很大的石匠父亲不见了,罗芳家一墙茂盛的玫瑰花不见了,开贵家那口甜水井不见了,菠菜家的瓦窑,那么大的两座瓦窑,也不知去向,连哑巴家门前的沟,沟里的水,也不见了。
这哪里是我的谢碥。这不知道是谁的谢碥。这是别人的谢碥。
我应该留在谢碥,守着它,不让它变成别人的谢碥。
6.
谢碥还有更早的消失。
挨着谢碥的一个村,有两弟兄种葡萄卖,渐渐地修起了别墅式的楼房。估计种葡萄的收入,强过种黄谷。慢慢地,便有人自愿效仿。后来,搞“一村一品”,大面积铺开。不愿意种的,也被三番五次地游说来种了。这葡萄,便不再是水果的葡萄,植物的葡萄。这葡萄,因为某种名义,迅速在这个叫“古佛”的村铺开。谢碥无法幸免,谢碥是古佛村的。古佛村成了“葡萄村”。谢碥也成了葡萄村的一部分。
稻田里清一色种上了葡萄苗,栽上了水泥杆,搭了竹子架子。齐眼处,密密麻麻的竹竿戳得我眼睛痛!我的一眼,已经望不完全部的谢碥。我刚抬眼,目光就被那些竿子铡断。郁郁葱葱的葡萄,密密麻麻地长在谢碥。到了夏天,农药及坏掉后一箩一箩地倒在沟里的葡萄,这两种东西的气味,让人无法在谢碥完成一次顺畅的呼吸。
叫“巨峰”和“红富士”的两种葡萄,它们俩是谢碥的第一批入侵者。它们撵走谢碥的水稻小麦油菜后,并未有长久的得意,便又将被另一批入侵者撵走。
谢碥无从选择。叫种葡萄就种葡萄,叫种钢筋水泥就种钢筋水泥。此时钢筋水泥代替了葡萄,将再有什么来代替钢筋水泥呢?
只是,种葡萄的,还仍是谢碥。种钢筋水泥的,却将连“谢碥”两个字,也留不住了。
7.
每年回一次谢碥,已经成为我,我妈,我舅的仪式。我们在谢碥早就一无所有。但是外公外婆还一直留在谢碥。因为他们一直在,我们就会一直回去。跟回家一样。
外公外婆葬在一块叫“白仙地”的自留地里。我在谢碥度过的童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白仙地里扮姑姑宴。那个时候,白仙地里茂盛地长着各种蔬菜,我们家所有的菜都摘自这里。现在,它变成我们回谢碥的落脚地。
白仙地旁有一大片慈竹。母亲说,外公的家,原来就在这片慈竹林里。他和外婆结婚后,就搬到外婆家的四合院里去了。
可是面对这一片慈竹,我就像面对一堵墙,我的记忆无法打通过去,和我所不知道的情景进行一个对接。我不知道外公的家原来在慈竹林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母亲经常说的她小时候抢银水的热闹和喧哗,我更描摹不出孤家寡人的三金舅舅和麻大爷曾经妻儿绕膝的繁茂家庭样子……
其实我所知道的谢碥,仅仅是,某一段时间里的谢碥而已。它与过去和将来的谢碥都是一种陌生。就像,我儿子最初看见的谢碥,就是厂房林立的谢碥一样。
谢碥也许一直在。以不同的样子,在不同的人的记忆里。
只是我所熟悉的那一个谢碥,是消失了的。
死亡可以带走的悲伤
1.
饭桌上,母亲很不经意的样子,说出一件事儿:大爷可能得癌症了,食道癌。
大爷自己知道么?
大爷怎么会得癌症!我印象中,大爷健康得很,就像蜀南的慈竹,风都吹不弯。
知道,他自己去检查的。不过,还没有确诊。
他自己去的?大爷这样年纪的农村老大爷,身体若不是到了自身不能承受的地步,怎么会走到市上的医院去!
医生怎么能直接把结果告诉大爷呀!我突然就冒了火。
母亲有些愕然,仿佛我在对她生气。
医生没直接说,只是喊大爷回家让子女来拿结果,你大爷就猜,可能是癌症……母亲小心翼翼描述大爷知道癌症的经过。
大爷,大爷扯开一张大嘴巴哈哈大笑的模样忽然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大爷时常这样叫我——“袁瑛女儿”。蜀南人的儿化音滑得特别快,“女儿”被滑成一个音,发“女”音的时候舌头迅速收回来卷起,就完成了,听起来又亲切又凶狠。父母发火骂自己女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某女儿或者鬼女儿。大爷没有女儿,我是四合院的第一个女儿,很招大爷和大大疼,尤其后来我因为读书的缘故早早离开了四合院,表现出一副“出息”的样子,大爷更很骄傲地在“袁瑛女儿”前面加了两个字“我们”,“我们袁瑛女儿”怎样怎样。他这样说的时候,我便觉得有无限的宠爱环绕在周围。在他的“我们袁瑛女儿”里,我变得比本来的我还要完美,还要出息。
当然他最骄傲的一次还是在三哥新落成的二楼一底的房子里。他笑声抖抖,哈哈连天,巴掌在自己大腿上拍得“啪啪”响。吃得残羹剩汤的桌面,他一直不着急去收拾。袁瑛女儿,这幢房子花的钱啊,一百元的票子要里外把这墙全部糊个遍哩!他张开宽厚的手掌在还没有刷漆的墙上比划着,吃了点酒的脸酡红,舌头略结巴:全部——糊满!
这样高兴着的大爷,他真的得癌症了吗……
大爷一家,与我家并无血亲关系。大爷的父亲,曾经是外婆家的长年。后来,在某个时间段里,分得四合院的一半与外婆家同住在四合院,繁衍了大爷及大爷的儿子们。从我落地睁眼,所见的大爷,全是温和的大爷,勤劳的大爷,哈哈震得瓦檩子响的大爷。我回忆里的情景最多的是,他披着一件军大衣,逶迤走在回家的阡陌上,身影起伏,一直走进暮色深处。他的家说不上和睦,但矛盾也不多。最多是大大和儿媳之间鸡肠小肚的事情。他在处理大大和媳妇之间的矛盾上最干净,他既不责怪儿子,也不声讨媳妇,更不帮腔妻子,他虎着脸一把拎走闹得死去活来在地上瘫成一团泥似的大大,乌云密布的家就晴朗啦。他最尊敬我外婆,只要外婆一喊到他,金蝈儿!他答应的声音老远就跑来了,哎——啥事呀婆婆!他跟着儿子们的称呼喊外婆为“婆婆”,对我外婆的话奉若神明。有他带头的亲厚,我家和他家不是亲戚胜似亲戚的特别关系就这样巩固下来了。
2.
星期三。
大爷……我话尚未说完,母亲藏在身体某处的两个字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来:是的。
母亲说完那两个字,和我一同进入沉默。仿佛大爷就在面前,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
我无法设想,如果是我,我有多崩溃……那么大爷,他难道就不崩溃?难道一个年老的人和一个年轻的人面临死亡的时候恐惧会有不同?
谁陪大爷去的?
谁陪?母亲有些冷哼。
老二老三都不空,只有你大哥。
大爷有三个儿子,一个是木匠,一个是泥水匠,一个当兵回来后在小镇上开了个杂货铺子。大爷对儿子们的安排,体现了一个老农以生计为目的的中心思想。大爷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的确,他三个儿子的生活着落全部落在了大爷当年对他们的谋划上。正值壮年的儿子们赶上了中国城市化进程,方圆百里的城市都在兴致勃勃地大兴房地产,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快十年了。这十年里,他大的两个儿子每天在附近的城市穿梭,完全不愁找不到活路做。只要他们的身体吃得消,一年365天他们都可以拿工钱。到现在,日均工资已经涨到200元、300元甚至更多。
日均300元的工资呀!但是5块5的车费,去拿结果的5块5车费,都是大爷自己出的……
3.
去拿结果之前,大哥就有了态度,如果是,那就保守治疗。他嘴里的保守治疗,就是不住院不手术开点药回家吃着。
三哥支持大爷上省城手术治疗。
二哥坚决反对三哥的提议:开啥子刀哦!
大爷健在的姊妹有大娘、二娘、小娘娘,尤其以二娘和小娘娘与大爷关系亲密。小娘娘从得知大爷生病日起,日日打电话给三位哥哥,哭泣,哀号,弦外之音非常明显,就是害怕三位哥哥不给大爷治病……二娘知道二哥态度最硬,气愤不过,亲自擒了二哥到家问话。
二娘是大爷姊妹里唯一跳出农门的人,说话向来在亲戚中有威信。
二哥也不耍赖,就一个要求:开刀可以,但是要二娘保证大爷手术后能活一年以上。二娘的儿媳闻言火冒三丈,和二哥针尖麦芒地吵了起来。
关于治疗,其实就一个问题,钱的问题。大爷是农村医疗保险,到省城做手术治疗,报销门槛高,那即意味着,花得多,报得少。这是其一;其二,也即是二哥不支持大爷手术的理由,大爷手术后能活多久?如果活的时间短,三五个月,那钱,那么多的钱,不是白花了?况且以大爷的病,进医院就是无底洞哇!
或许面对众亲戚的围攻,二哥多少有些吃不消,他提出了一个建议:只要他爹不手术,他马上出钱给他爹买保险。
给大大买保险要3万左右,给大爷买保险也要3万左右,两个人就需要6万块钱,比起去省医院咨询的4万块钱手术费还要多2万。但是,大爷的儿子们竟然愿意出钱给大爷买保险,而不愿意给大爷做手术。
也没有什么玄机,无非是,大爷如果在买保险后死亡,保险费会全额退回,甚至,可能获得10个月工资作为大爷的安葬费。
这时,母亲忽然接到了大哥的电话。嗫嚅了半天后,大哥终于道出了打电话的本意:希望母亲出面,说服一下大娘、二娘、小娘娘,让大爷回家,保守治疗……
我怒气冲冲,回拨过大哥的电话想替大爷“伸张正义”,可是当大哥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时,我却梗住了:我是武侠当中的侠女么?我当真是武侠当中的侠女么?我是武功高强能劫贫济富的侠女么?不是!既然不是,我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大哥?且即便是,我也没资格去责怪大哥。
一个转折出现在此时。梦子姐姐回来了。
梦子姐姐,是二娘的幺女,大爷的侄女。大学毕业后安家于湖南,丈夫开了家工厂,日子健康富裕。
梦子姐姐,她在大爷心中跟我在大爷心中一样。知道她回来,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梦子姐姐带回来一个可以让大爷看到希望的消息:梦子姐姐的公爹也是食道癌,也是晚期,做了手术,已经三年了,还好好地活着……
大爷住进了省医院。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四天后,大爷出院了。
我们愕然。
梦子姐姐说出了缘由:她同学说,经过检查,大爷已经没有必要手术了……
进医院那天,大大收拾了大包小包要打持久战的模样,她甚至送掉了她和大爷养的黑狗。她还打趣大爷:这下进了医院,有人给我出气了,有人收拾你了!大爷仍是爽朗地哈哈:得病治病,算啥子收拾嘛,我挨得住!那一刻,生存的门窄窄地挪开了一丝缝,阳光从那缝隙里透过来,暖暖地照在大爷大大的身上。
然而这希望只存在四天就破灭了。
那一场纷争现在看来多么冷大爷的心——如果儿子们提前知道大爷连手术的必要也没有了,是不是可以说些拍胸口的话慰藉一下大爷?
从省医院出院的大爷要搬回老家谢碥了。之前,大爷在县城里为一事业单位的小区守门。既然连手术也没有必要做了,这看门的活儿也是没法做了的。
只是麻烦的问题又来了。
大爷的家在谢碥,而谢碥因为处于某省级经济开发区的规划范围,一直处于如火如荼的拆迁中。大爷的老房子处于开发区一条南北干道上,早拆迁了。双向六车道的柏油路宽阔整齐,每天轰隆隆的车络绎不绝地碾过老房子的屋基地。回家的大爷,住哪里呢?
生,且是奢侈的,现在连死,也成了麻烦的。
三个儿子都不同意大爷住自己家,而开发区对于大爷这一批拆迁户的集中安置小区,要到今年底才能交房。也就是说,这么小半年的时间里,大爷需要找个地方将就过去。
在城里又拖延了两天,大大终于找到了房子。有户人家的老屋子一直空着,知道大爷和大大的处境,那人家让他们白住,不要钱。
4.
一个人忽然离死亡近起来,这种恐惧,没法抵御。
其实死亡本身不是痛苦的事情,它无知无觉。我曾经做过一个手术,清清醒醒地上了手术台,还跟医生聊着麻醉出意外的概率,突然却被医生叫着名字推醒来,告诉我手术已经结束。我当时的意识还停留在手术前,手术中这一节完全是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时、怎么样陷入那种无知无觉的状态的。
如果就这样死去,完全没有痛苦,更谈不上害怕。但是,从此大爷活着的每一天都将经受着死亡的威胁,他将如何承受那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悲伤?
今年八月的时候,因为两次情绪上的波动,我右侧乳房连连以隐痛的方式警告我。第二次生气时,乳房赌气似的疼痛了一天。不敢轻心,当即就医。挂号就诊后要下午才能做检查,我揣着一脑子的未知及各种可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儿子在上幼儿园,丈夫在上班,只我一人的家中安静而空荡。因为我未知的病事,这四周的一切物事忽然凝固成一面镜子,我异常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虚弱和悲伤。我拖一个沙发垫子坐在茶几旁,念及儿子,眼泪轰然而下……
死亡带给人的恐惧和悲伤,谁也无法分担,谁也无法驱散,谁也无法填埋。
回谢碥后的大爷进入一种重复平静的生活。早上打会儿牌,下午睡觉。只是饮食越来越不好,经常吃什么吐什么。每次吐了之后,大爷都泪流满面。
大大跟着大爷过了几天重复平静的日子后,开始重操旧业去赶场包皮蛋。没料到,这行为引起了儿子们的围攻。因二娘80岁生日而聚集在一起的兄弟,在饭前对大大进行了一场声讨:还赶场!还去包皮蛋!给你买了保险是干什么用的?老汉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个办?
儿子媳妇们高声粗气正义凛然地说得大大眼泪花儿滚。大爷开腔了:是我喊你们妈去的,是我喊的。大爷一边低声替大大辩解,一边不住地擦眼泪,左手擦了右手擦,右手擦了左手擦。见此光景,儿子媳妇们才闭了嘴。
住在异村的两个受着死亡威胁的老人,两个没有什么知识文化,没见过多大世面的老人,他们即使用不着下地干活,但是以他们自己,泪眼对泪眼,靠什么打发那一日日漫长而又迅疾的白天和黑夜?我看过央视关于癌症患者的纪录片,那里面的人大多有知识有层次有自己富足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他们中好多人在得了癌症后,毫无挂碍地做起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喜欢的事情。最多的一种,就是把自己放在长长的旅途上。而大爷大大,什么也不能做,做什么都是错。
他们小心翼翼地过日子,手无寸铁地对付即将来到的死亡。
5.
二娘背着大爷把三个哥哥喊到一边:你们老汉儿去了后,灵堂设在哪里?
二哥说,我那儿摆不起。
三哥说,摆我那儿也可以,但是,怕周围街坊邻居有意见。
大哥说,实在不行,只有摆在我那里。
二娘说,我想过了,也不用摆在你们哪一家屋里。人不行了就送医院,让你们老汉儿死在医院,死了直接拉火葬场烧,烧成骨灰拿回来,就摆一下骨灰盒。我看摆在老大家院墙那棵枣子树下合适,那儿宽敞,摆花圈什么的也摆得下。
二娘说完,大哥二哥都不做声。
三哥抽了口气:这样,不管摆在哪家,没摆的就给摆了的挂红放炮封红包!
二哥赶紧应口:对对对!
二娘说,也可以。
这边二娘四个算商量完了。
那一边,决定遭到了老大媳妇的强烈反对:凭啥子摆在我屋头?老汉儿是我一家人的老汉儿哦?挂红放炮也不行!封红包,摆你们的屋头我给你们封红包,哪个缺那几个钱!你们几个就把事情商量完了,商量的时候怎么不通知我!不干不干!坚决不干!
大嫂泪眼婆娑地数落大哥:我娘家妈,那还不是癌症!顾念我们穷,吃饭都要歇三回儿气的人了,明明只背得上三十斤的背篓,硬要装了五十斤的米背来!背到河边背不动了,求人带信给我们!那狗日的带信的又是个没记性的,吃过晌午了才想起我妈带的口信,才跑来给我们说!我妈回又回不去,来又来不了,又累又渴又饿,在河边上吹了半天的河风……都瘦成干柴把儿样的人嘞哦……你的心要是肉长的哦念念我妈的好哦,我们一家人有今天,打基础的是哪个哦,嗯汪嗯嗯嗯,嗯汪嗯嗯嗯……
大嫂说着说着就加一句哭腔,说着说着就加一句哭腔,而且哭腔越拖越长越拖越长,越来越接近葬礼上的哭腔。
在蜀南,老人死后出殡,孝女贤媳都要哭丧。哭丧,就是把平时说的话哭着唱出来。平日里孝顺与否看不见,葬礼上的哭,却是四亲八戚都看得见的。凭她哭得那么好,想来也是孝顺的噢。蜀南人评价一个人孝顺不孝顺,是把哭丧的表现都计算进去的。
大哥就气短,就寡言。
做儿子的,有做儿子的难处,做媳妇的,有做媳妇的不满。只是这些,这些难处和不满,抵得过一个人彻底地从世间消失?
大大知道后,哭得小声小意:我们这起做大人的,活着没给你们贴金,死了还麻烦你们,给你们起争执,是我们不好,是我们不好哇!
二娘默然。
实在不行,去求求那家人?
二娘嘴里的那家人,是指大爷和大大租房的那家人。
大大忽然收了哭声,如果能撑到过年死,那就谁都不求,过年就分新房子了!
新房子,快点分新房子吧!分了新房子,就一切都好啦!
王莫之
上海南市人,八○后,乐评人。供职于沪上一家城市指南杂志。2007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收获》《小说界》《上海文学》《天南》《东方早报》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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