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属于历史的还给历史
——题记?
1
列车。
北去。
10号车厢。
几个凑在一起的男女在讲狼的故事。
……那条狼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一点不知道。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季小霞才发现狼到了背后。她当是狗,跺脚驱赶,没料到,狼张开大嘴扑上来,季小霞吓掉了魂,大喊救命,幸好离马号不远,值班的老耿头听到喊声,拎着草料棍跑来,一通乱舞,护住瘫在地上的季小霞,狼长嚎两声,趴下,等自己的伙伴。老耿头拼命敲打一只铁桶,又点着一捆干草扔过去,狼这才像给老耿头面子似的走了。实际上狼是奔着马号来的。老耿头说,人要是不妨碍它,它不袭击人,狼不吃人,嫌人肉忒腥……
一直看着车窗外的李希,听到这个结论几乎笑起来,狼怎么会挑食,如果不吃是另有原因。李希也碰到过,早晨给猪号送饲料,发现一头狼趴在猪群中间,猪被吓懵了,不知道叫唤。荒凉地界,这样的事免不了。整个东北包括西伯利亚地区,都是狼的乐园。它们见多识广,有了村庄之后,它们才不得不与两条腿的人打交道。
列车在提速,窗外的景物拉成直线,田野村庄急速后退。再远一些,一辆白色的小轿车从山脚下钻出来,阳光在车窗上闪了闪,划过一片绿荫不见了,等它再次出现,已经相距很远,跑到车尾去了。
“后来呢?”
一位女士问。茶台上摆满了香蕉、花生、烧鸡、香肠、酱牛肉、豆腐干,还有几盒花花绿绿的方便面,像把家里的厨房搬来了。茶台下露出一角有凤尾图案的红裙子。
几个人回答说不知道。
“没她一点消息吗?”
“她跟谁都不联系。”
有个剃光头的男人说。
“可惜啊。”裙子女说,“季晓霞京剧唱得好,有部队文工团想调她,不知道为啥没走成。”
“生活作风有问题。”光头男说,“她请探亲假回家,结果跑大连去了。跟一个皮划艇运动员在海滩上捡贝壳,据说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后来就不知道了。”
“如今可能也出国去了。”
另一位梳元宝头的女士说。此女头发乌黑,估计染得挺勤。
“她管不住自己。”另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插进来说。“麦收时候,跟额头有疤的康拜因手在一起,康拜因手屋里有个山东媳妇,听到风声,拎着擀面杖到处找,明知他们在一起,就是找不到,谁想到他们会躲在收割机的粮仓里。”
“不光是康拜因手。”
“还有别人吗?”
“有。”
“她后来受了处分。”
几个人互相补充。
“悲剧啊!”光头男说。
“我们的经历本身就是悲剧。”元宝头目光湿润。
李希听出他们的身份了。简单的对话,把一个特定的人群勾勒了出来。实际上的遭际远不止这些。处在荒僻境地和特殊时代夹缝中的一代人,被砸碎捣烂,反复锻造,结果没出一件成品,都带着这样那样的疵点走过了青春年代。问题是时代已经远去,向谁诉说当年的苦难。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这些。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如今需要的是不带任何情绪地把往事捧起,放在历史的岸边去慢慢硬化,让其与原有的堤岸融为一体。不能忘记的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甚至更早一些的历史渊源。谁比谁更清醒?谁比谁更理性?我们不是救世主,也有局限性。可这一段历史,该怎样去理解呢?
李希望着远处沉思。眼前一暗,列车经过了一个山洞,瞬间的感觉世界骤然消失,似乎正在驶向过去,一头扎向悠远的没有边际的纵深。屏住气,耳朵里灌满高速列车与隧道一动一静摩擦出的沙沙声,好像与时空逆行擦出了火花。列车震动了一下,光明突现,眨眼间,眼前一亮,山势下沉,路基高悬,蓝天就在车窗顶端。一切都慢了下来。慢得近乎停滞。山色苍翠。山脚下一道山溪,白花花的水势说明水下乱石凸起,水流湍急。列车拉出一道弧形,绕过山坡,路轨下的涵洞涌出一道水流,这是山溪的上端。路基下,粗大的水杉扎根在一片乱石上,好像火山爆发后的遗址,山水从乱石上急匆匆漫过。放眼望去,空旷的幽静令人愉悦。
“也不能说我们没有收获,”是裙子女在说,“我记得那时人人都抄书,一本书几个人分头抄。我也抄过,我抄的不是书,是从赵元那里传来的诗。”
“曝光了,是初恋吧!”光头男调侃道。
“不是,是崇拜。我们在总部通讯员学习班一起学习过。他通讯报道写得好,总在报纸上发文章,是个才子。大约七五年以后,就没他的消息了。”
“赵元去了联合国。”
李希的回答让几个人注意到了他。同时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好像要在他的脸上找到点什么。
“联合国一个机构的雇员。”
还就是不一样。
时过境迁也仍然感叹。
李希本想问问他们原先是哪个团的,又忍住了,觉得没必要。
你认识赵元?他们问。
“知道他。”
李希没作进一步说明。
“你是几团的?”裙子女问。
“我和赵元是同学,不是一批下去的。”
李希没有正面回答。其实赵元手里的诗,都是从他这里抄走的。那时手抄本风行一时,但也风险巨大。李希喜欢诗,觉得诗歌可以让人忘掉现实,进入宗教般的虔诚境界。回城后,跟赵元见过几面,那时赵元在南郊大红门修理厂上班,下班后,骑着破自行车,从南郊赶到东城,就为了问他,有机会去读书和进机关当个小干部,怎么选择?读书。李希回答得很明确。他从下乡开始就一直渴望读书,可惜没书可读。只有口头传播的消息,无非是当朝集团谁上来谁又下去了。谁没出来谁又出来了,好像希望就在这些走马灯一样的变换中。如今想来确实可笑。后来赵元去读书了,开始是外语学习班,在八大关那里,教室四面透风,伙食很差。全班二十八个人,不到一年走了一半,谁想到,剩下的十几个人转到了外语学院。一学就是四年。毕业时恰好外交部来校招人,顺理成章地进了外交部,在边界与海洋事务司见习。见习结束,被分配到驻外使馆。联合国扩充人员的时候,被派到联合国非洲经济委员会,是联合国经济社会理事会下属的区域委员会,不是在总部,在下设的实务项目司。还曾去过联合国设在南非的驻地协调员办公室,在南非的行政首都茨瓦内,那里老是爆发冲突,每次都需要联合国相关机构出面调解。具体干什么搞不清楚。进入外交领域,人变得谨慎敏感,时时刻刻都绷紧了神经,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所以后来李希也与赵元失去了联系。
你是出差?
他们问。赵元的故事远了,他们关心起了面前这个人。
“退了,没公差了。”
去北方探亲?
“没亲可探。”
那去干什么?
“去看看。”
李希回答。不是搪塞,真的是去看看。一别四十多年,可记忆里,那时的一切都不曾消失。田野、麦浪、干渠、马车、秋霜、冰河、爬犁、风暴、放在木槽子里的包子、冻白菜……走在雪地里的声音,太阳照耀下的雪原,雪原上奔跑的野兔……想起曾经饱受磨难青春被浪掷,心里像有什么在抓一样地疼痛。有了时间的沉淀,疼痛化为结实的年轮,长成了经历的一部分,才开始印证和反思。关键是这一趟行程,与什么有关呢?他摇头,没想用一次行走,收集令人悲伤的故事,赚取苍老的眼泪。更不想打着青春无悔的幌子到处炫耀。就是想用一次漫不经心的游历,自己与自己和解。情归情,爱归爱,理归理。不谈理想,不谈追求,也不谈苦难和奋斗,就让一切重新开始。无所谓接纳和抛弃,不管它怎样发生如何结束……
“你们呢?”
他反问。
我们去参加回访团。这趟火车上有不少从各地赶来的,在天津集中后一块走,是铁道部特批的专列。李希这才发现,车厢里确实有不少年龄差不多的男男女女。凡是有这段经历的人,只要一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那里面有一抹沧桑,一丝淡淡的忧郁,就像一张收藏过久的照片,泛出了茶色。在都市长大没这段经历的人,是没这种眼神的。
“回访什么?”
这话问得怪异,几位男女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李希没再追问。有什么好问的呢!从个人所得来讲,那十多年一无所获。背着挎包,拎着一个破旅行袋回到北京,从行囊到大脑,全都空空荡荡。他还记得,下车的时候,正是初秋,北京在下小雨,满街湿漉漉的,到处是干黄的破树叶。没有一点喜悦,就像平时探亲,比平时感觉还苍凉。挤上公共汽车,默默地回到家。奇怪的是身在北京,哪儿也不想去,一切都变得没意思了。去胡同里的公共澡堂洗了把澡。把离家前那些东西收拾出来,装在一个破袋子扔到垃圾站,好像与过去的一切都断开了。后来的日子,有些缓慢,但还是在前进。思绪也开始活跃。他后来的经历跌宕起伏,从街道办的手套厂开始,进了街道宣传科。后来当上了行业报社的记者,很快又进了一家大报社,先被派到上海记者站混了几年。赶上浦东大开发,一场热潮必然提供许多机会,造就一批人才。李希便是其中之一,连续十几篇深度报道,确立了浦东开发的舆论导向。由于干得出色,被调回报社外派,去日本待了两年,英国一年,香港待了半年。港英当局的大旗一落,他回到北京,当上了新闻部主任,坐在了十三楼的报社里。报道内参写了不少,书也出了几本,都是讲国际关系的。除了早早离婚,没再续娶之外,生活还是圆满的。不过,有时候也会自问,事业再辉煌,能抵消多少人生的不如意?离婚算失败还是解脱?或者部分失败部分解脱。这有些迂腐。有结婚就有离婚,不能说结婚是成功,离婚就是大逆不道。世间一切事物,有出生就有死亡,自然规律如此,何况是女人提出的离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这个女人信仰出了问题,皈依了佛门,吃素念佛,厌烦所有红尘世界的喧闹,包括身边的男人。我们分开吧!女人很坚决。李希不相信说服不了她,几十年的磨炼,难不成还唤不回一时糊涂的初级香客。我带你去非洲大陆走一圈,看看那里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看你的佛能不能照顾到他们,拯救那些众生。只要心里虔诚,就能够拯救自己。女人说。你抛家别子图什么呢?李希为了拯救女人大声质问。图心里干净。这么些年来,我们活得不干净,要自赎。女人声音幽暗,像跟自己说话。就算不干净,还有其他方法嘛!比如参加志愿者,捐助贫困学生,图书助学什么的。李希试图给走火入魔的老婆指一条路。老婆摇了摇头,我不相信这些所谓的公益,很可能这些捐助没帮到那些贫困学生,反而害了一些贪心的人。老婆终没醒悟,离他而去。倒也清静,他安慰自己。可有时又清静得过了头,甚至影响了说话的功能,这倒让他怀念起两口子拌嘴的时候,好歹还有人跟你呛呛几句。这回好,一点声音都没有。退下来之后,报社里的事务有人接手,沉静了一段时间,他不想这么待下去等待末日来临,想起了人生最初那十年,那壮怀激烈,气势不凡五味杂陈的十年。奇怪的是,那十年一旦复活,就像肢体的某一处遭受了撞击,总是疼痛。
历史常被误解。
这是他采访的某国一位政要说的。
如何纠正这些误解?
他用英语问。
把属于历史的还给历史。
政要这么说的时候,这个国家刚刚经历了一场政变。新上台的军人政权,正打算清算前领导人的罪行。李希很快离开了那个国家,几个月之后,军人政权又垮了。在外国势力支持下,反对派占了上风。他不知道那位政要此时去了哪里。正如他自己说的,把属于历史的还给历史。但这句话,触动了他。任何政权,都无一例外地为了统治而竭尽所能,这就像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民众是不知道船行何方,只能随着小船颠簸,有晕船的,有掉下去的,也有为了面包和水厮打起来的,也有的被赶到船舱下关了起来。人人都没有自主权,只有回忆的份。而回忆谁也管不着了吧!
手机响了一声,进来一条短信,何老道又在催命了。
何老道姓何不假,却与道家毫无关系。既不给人测字算命,也不托着罗盘胡诌风水。本名何达,大脑袋,牛眼珠子厚嘴唇。在圈子里办了一份内部杂志,专登一些心有不甘的人写的回忆文章。还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李希认识了他,听说是京城的名记,他还调侃了一句,此名记不是彼名妓。随即大了呼哧地向李希约稿。你写什么都行。小说、随笔、奇人奇事、畸恋、不了情,只管造。不过,你可是有身份的人,出手的东西应该有点分量,别倒了牌子。这小子看似大大咧咧,话说的不怎么着调,但那意思很清楚,要好东西。这反而刺激了李希,好歹也在文字堆里混了几十年,拿出一篇像点样的稿子,不是什么难事。也是喝了两杯,他满口答应。结果被何老道盯上了,两天一催,好像没他的文章,刊物就办不下去似的。
说好了,没稿费,就是给哥们姐们解闷。这些哥们姐们你知道的,在乡下混过农场待过,甜酸苦辣尝过,那些不可能再有的时代经历过,心灵多少都有点创伤,见识在那,想糊弄他们不容易。我先干两杯表示诚意。何老道喝完了酒,咧着大嘴,唱了一首《红太阳照边疆》。
公鸭嗓,无比难听。
李希听朋友介绍,这何达也下过乡,回京前,在当地看上了一个老职工家的姑娘,人家不同意,嫌他丑,嫌他是城市青年。他五大三粗,到人家里,把人家女儿夹在胳膊下,抱到铁路,一块儿卧在铁轨上,说,不同意,一块儿死。人家拧不过他,没辙,只好同意。他从此吃在人家,住在人家。春天时,大模大样地站在姑娘家园子里翻地栽菜,俨然是人家的女婿了。那姑娘长得漂亮,站他身边,真有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后来返城开始,这小子根本没犹豫,卷行李走了。地方小,这种事影响深远,不知那姑娘后来如何生活嫁人了没有。他本想说,何达你可以写一篇趴在铁轨上的文章,担心刺激人,没说。回京后的何达干过饭店,中介,销售代理,都不怎么样。后来跟上了一个来头很大背景不明的家伙,有钱,有地产。自然也有烦心事。何达已经在艰难困苦中磨炼得浑身是胆雄赳赳,强项就是刀笔吏,滚刀肉,三教九流,手眼通天,黑白两道。没他插不进去的。就凭他半夜光着膀子,拎着菜刀,从西单街上大摇大摆地走过,就获得了皇城老道的称号。东西两城,凡是在世面混的,说起何老道无人不晓,就这么地他混出了人样。问他这些年在干什么,他大眼珠子一翻:我这样的你还看不出来?
眼拙,看不出。
再看看。
放高利贷的。
他摇头。
讨债公司?
他还摇头。
不是混进街道办混了个科长吧?
什么眼神,本人主要职业,智囊。
……囊?装什么的?
三国演义知道吗?诸葛亮。军师。
我还以为是新疆装手把肉的馕呢!这个我懂,就是设计打仗的人。
差不多吧!
何达对经历过的事口风很严。据说,他的得意之作是帮助那家伙在京郊弄下了一块地。谈判桌上,何达一边舌战,一边拉拢威胁。对方主谈是钢圈厂的厂长,厂子拆迁,上头要搞土地置换,他不得不坐在谈判桌上。这样的人经验丰富,软硬不吃,不论何达开出什么条件,都不松口。再好的厨子,没了饭馆,还不是个摆设。钢圈厂厂长说的意思何达明白,没了这块地,就算厂长也什么都不是。何达知道在谈判桌上不可能达成什么协议,主动提议上香山玩两天。何达劝慰说,地皮不是你的,就是我们买下来,也不是我何达的,咱们都是为别人忙活,这么扯下去太伤神,不谈了,交个朋友,上香山玩两天,散散心。那厂长以为何达没辙了,放松两天好给老板交差,因而放松了警惕,他不知道何达是何许人,怎么可能胜负没分就收兵,结果上山第二天那厂长就把地卖了,不卖不行,何达把厂长的内室和外室加孩子都弄到了香山别墅,分别住进了3号和13号,好吃好喝伺候着。那位厂长惊得脸都绿了,松口的同时,送了一句话给何达,你丫的真不是东西。何达笑了,这是博弈,这一场你是输家,该认输认输,那才是男人。抄人后路,胜之不武。何达撇撇嘴说,胜者为王,你换个场子混吧!何达也还厚道,没把人往死里逼,出面帮忙,给彻底下台的厂长找了个出路,西亚金融基金会执行董事。上任没一个月,去伊朗开展业务去了。那块地到手后,没开发,一转手赚了上亿。给他的酬金很可观。有钱了,心也就闲下来了,心一闲,就有了折腾的念头。回忆出现了,得意和悔恨也有了。据说,这小子一直带着东北那个姑娘的照片,甚至结婚的时候,也是先跟新娘讲清楚,这是当年的经历和记忆,不可否定的。朋友们说他是在怀念自己轻易丢掉的童贞,他自己说是一次良心的失身。他到处蹿达,搞些聚会活动。不过瘾,又弄了一个刊物。他的本事是能把刊物审批下来。攒了个编辑部,身份都很有来头,没咱们办不了的。他说,到处都有咱们的人,一说是知青刊物,都抢着帮忙,光怕落下。我堂堂一个大主编主动约稿的,你是第二个。第一个是国务院的参事,在陕北插过队。多大的面子啊!李希只好答应。讲好了,不是一锤子买卖。何老道得寸进尺。要有连续性,不是一篇就完。咱也来个新潮点的,完稿后,虽说没稿费,但感谢的事不能少。请你消费一次。咱这年龄也风流不起来了,就是给你个天仙你也是干看着,闹不好还被人家把你消费了。去全京城最有名的古刹修禅一周,天开寺或是云居寺,都是上千年老八辈子的圣地,吃素净食,睡素净觉,清雅心境。如何?
我在路上,到哈尔滨之后再说。
李希回了短信。
那几位过来跟他告别,他们要下车了。
东北见。
他们说。
裙子女迟疑着问:“你是不是在嫩江插过队?”
李希摇头。
“我是北京的李希。”
“啊,是名记……”
裙子女下车了,到了站台上,冲他使劲挥手,可能对刚知道他的身份有些遗憾。李希也招了招手。
咱们东北见。裙子女两手圈成喇叭,用口型表示。这是礼节性的。东北那么大,不知会转到哪里去。这些年,一到七八月,这些人都跟候鸟一样往北飞。北方有什么呢?天蓝一些,地广一些。物是人非,什么都与当年不一样了。有朋友发过一组照片。朋友领着老婆孩子和孩子的孩子,驱车几千里,赶往荒凉的小村,就为了看看孩子出生的那铺小炕。孩子生在腊月。天寒地冻。小屋一墙之外,就是千里冰封的旷野。尿片冻成铁皮一样。在寒风呼啸的夜晚,两口子抱着孩子,想着孩子今后的命运,还有无法预料的生活,不禁暗自落泪。他们说起孩子成长最初几年的日子,也有春日明媚的阳光,门前的沙果树。满架的西红柿黄瓜。还有每年秋天的忙乱,收秋菜。修房修灶准备过冬。这些生活,在他们的记忆里,像一颗四季常青的树,不停地在风中招摇。等他们日夜兼程赶到小村,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找到当年栖身的小院,结果房子已经塌落,前头封堵住了进不去,后面还有一堵山墙,像风蚀已久的碑一样孤零零地立着。一家三代,扒在后墙那堵窗户上,向里面观望了很久。这就是你出生的地方。老母亲告诉一脸茫然的儿子。这是养狗的地方吧?孙子问。非要钻过去不可。爸爸拍了他一巴掌,这是爷爷奶奶当年的家。说到家,孩子有些发愣。为什么住在这里,为什么不住在大楼房子里?不喜欢大楼吗?没人回答孩子。听着风从破败的房架子中间穿过,几块垂吊的木头发出嘶嘶的叫声。时光真的如风。李希参加过一个研讨会,各路人士汇集在师范大学的会议室里,研讨如何把当年这一场几千万人的大迁徙,给出一个有哲学、道德、理想意味的答案。尽管经历大致相同,现实的认知却相去甚远。学者类的,给出了一个理想化的概括。身居高位的,人生得意,说了一通感谢那段生活的话。受过挫折磨难的人,提起当年就激动不已,说是人生从那时起,就开始在下坡路上滑行。有过藕断丝连经历的人表达的是模糊的感情,听不出主要意思,甚至有的人说着说着还流下泪来,为着死去的人,为着中断的爱情和在那里破碎的家。李希还算冷静,主持人让他讲几句。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该反思了,不能再盲目地歌颂苦难。
此言一出,立刻遭到几个身居要职的人的反对。实际李希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说的是,几千万人的流动,在历史上,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就像动物的大迁徙,除了留下满地蹄印,还有尸体和谜团,那个年代不论如何评价,都无法圆满解读,尽管有理想追求,尽管经历了苦难和激情,生活充满悲剧色彩,但这些人的前半生,像落在玻璃上的苍蝇,眼前一片光明,就是找不到出路。澎湃的热情和压抑的青春,让他们到了老年还心里不甘……这些话,李希没讲。因为研讨会本身,就是个七嘴八舌乱呛呛的地方。
2
哈尔滨到了。李希对这个城市的感觉有些复杂,说不上熟悉但也不陌生。那时回家探亲从这里转车,需要签证加快,每次都是想尽了办法。托人,找关系,半夜排队,遭足了罪之后,才能爬上火车,一路站着是常事。还有一些小事,停留在记忆里。那年路过,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候车,有兜售冰棍服装的。女人举着一条地摊裤子喊六十元一件,李希身边两个小年轻在胡扯,女人走到他们面前,其中一个嘴贱,说四十元就要。那女人把裤子往他们怀里一摔,伸手到他们面前,拿钱!口气不容反悔。那时的四十元不是个小数目。另一次是李希在等车之余,逛了一家文博店,看中了一匹奔马,他伸手摸了摸,柜台里站着三个高挑的女售货员在聊天,李希问,是陶瓷的吗?三个女子中有一位转过头来,不耐烦地回答说,不是瓷的还是铁的吗!李希只好松手,不敢再问。
李希对这座城市印象深刻,还是因为关小雅的出现……
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如今这里也有地铁了。他不愿意沿着台阶跑下去,再挨着个找站名,把自己交给出租车就行了。交通不太畅通,许多车在前面走走停停。司机经验老道,走长街穿小巷,又走了一段高架路。粗看,城市的建筑还有着旧时的风貌,那些沙俄时代甚至更老一些的房子,仍站立在那里,这在许多城市已经看不到了。这样的城市才是人们居住的地方。日新月异对城市来说未见得是好事。
下了高架路,车子转弯。李希问,那边是松花江吗?是的。司机回答。晚上可以在江边走走,很不错的,就是不能和单个女子搭话。为什么?你没出过门吗?司机没正面回答,减慢车速,缓缓停在酒店门口。预订的房间,手续简便。递上身份证,拿门卡。进客房。放下拎包,站在宾馆九楼房间的大玻璃窗前,看城市的面貌。最先感到的是玻璃上透过的阳光,明亮得有些炫目。淡蓝色的天幕完全是透明的。这是北方的天空,有着宽广的苍穹。曾经的青春在招手。复杂的感受不知该怎样言说。他知道自己目光已经浑浊,面容开始苍老。可那些经历。一点一滴,一丝一毫都那么清楚。如果记忆可以重建,他愿意修改这一段个人历史。客观地说,每一个人都不是一辈子注定受苦,之所以不能开释,是因为还不懂得感谢生活,还没有真正醒悟,没有从苦恼中解脱出来,总是不由自主地放大那些苦难。这也好,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了修复的余地。这个修复,不是一句话,一杯酒,一次见面能完成的,必须不停地咀嚼,粗糙的、细嫩的、好看的、难闻的、冷的、硬的、苦的、酸的,都经过艰难的咀嚼咽下去。让复杂的滋味熏染,让难消化的东西折磨,等待某一个幽静的傍晚,或者小雨过后的清晨,顿悟一般地重塑身心。接下去的行走,将充满犹豫徘徊,甚至不知所以,自己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才能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彻底解放自己。目光里的天空,橙红鹅黄淡蓝,几种颜色更替,淡化为一片虚无。他目光下移,城市立体地来到面前。红色蓝色的屋顶。巨大的廊柱。绿化树,车辆,行人。有一伙人拿着扇子在小广场上跳舞。有一片光影在闪烁,树隙里透过来的江面像落地的天空。一条白轮船正好驶过,一排舷窗从树梢上移出视线。北方城市建筑大多厚重,街边装饰铁艺居多。中心区绿化也还不错,没看到让人意外的景致,李希离开窗前,洗了个澡,还在犹豫给不给关小雅打电话,何达的短信又来了,还是催稿。他有点讨厌被打搅。可吃过人家的饭,碍于朋友面子,又满口答应过,也不好说什么。况且何达在短信里只是问候,把他当哥们看待。哈尔滨咱们有人,需要办什么事尽管找我,就是想玩个外国妞都行。李希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原本藏在内心深处,有些模糊的人影。我想查个人。李希说。没问题。何达满口答应,男人还是女人?女人。这就对了。别瞎想,是当年的战友,老太太了。哦。何达有些意外。回头我告诉你基本情况。只要在哈尔滨,就没问题。好像做成了一笔交易。李希给自己泡了杯茶,坐下来,打开电脑。在等待电脑启动的时候,他想起了那次研讨会上的争论。现在想来,许多争论还是有意义的。他始终认为,回城的历史不是一种转折,也不是苦难的解脱。无非是用一种苦难代替了另一种苦难。悲剧并没有闭幕。不论这悲剧是如何造成的,随意编排粗制滥造的剧目,曾经久演不衰,人人都随波逐流。当然,不随波逐流还能怎么样,等悲剧演完,主要角色退场,大剧谢幕,真正的痛苦是像揭开伤疤一样的卸妆。李希根本插不上嘴,关键是一想起那段经历,感受立刻纷乱了。记忆像浮冰一样,缓慢漂移又脆弱不堪。他控制住自己的心态,把在上海时采访办事处老孟的故事整理出来,选出一段,仔细进行修改。推敲文字是他的强项。既然是给同代人看,就得尽量沿着事件的本源走,不添加,不减除,怎么发生的,就怎么写,怎么结束的,就怎么交代。除了明确表达,绝不追问。有好几次,他忍不住想加上一些议论。写到几个女知青的结局,他感觉呼吸都困难,起身站在窗前,向远处看了半天。这时候的城市天空很蓝,不远处的松花江也是蓝色的,白色的江桥横贯南北。江边的红房子掩映在绿树里,有些异国风情。故事是老孟的,但背景是他熟悉的。那条边境上的江,他再熟悉不过。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女青年,绝不会想到,事过多年,还有人在用文字记叙她们,把她们的遭遇,完整地交给历史,交给还在关心这个群体的人们。作为一个从事多年新闻工作的记者,除此之外,还能为这个群体做些什么呢!
他平息了一下自己,重新坐到电脑前。想到当年的雪原,竟感到了冷,抓过毯子披在身上,思绪却离开了正在叙述的故事。这场独一无二的大迁徙,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亲历者,不能无动于衷。而后来的社会呢?我们付出的和我们失去的,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结论?我们也有牺牲,也有爱情,也有喜悦和悲情。当然,从一开始,就不是一支歌颂理想的进行曲,有迷茫、犹豫、失望,甚至悲剧、灾难,但我们毕竟经历过这些。问题是这场以青春为代价的牺牲,却没人领情。没获得应有的承认。就是今天,人们谈起这段历史,也是怀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立在一旁观望,思想理论界,也从没有把这一段历史当成“正史”来研究。尽管史实翔实,当事者绝大部分健在。好在这个群体没有沉沦,在眼花缭乱的现实世界里,顽强地保持着应有的态度,利用各种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夜深了,他才把文章发走。
像卸下了一副重担,他长出了一口气。
不知老孟现在在哪里,很久没联系了。
3
关小雅的电话来了。
还没到吗?真够慢的。
关小雅是个急性子。
到了,到了。
住在哪里?
大新街。
是道外了。
大概是,我弄不清道里道外。
还是上次那家?
是的。
晚上请你吃饭。
我请你吧!
你在哈尔滨请我,只有一个地方值得去,中央大街的波特曼西餐厅。
无非烤牛肉什么的,太单调。
有俄罗斯姑娘表演,打动不了你吗?那么喜欢俄罗斯文学,就差没找个俄罗斯姑娘了。
不是有你吗?
李希忍不住开了一个暧昧的玩笑。看来,男人不论到了什么年龄,风流之心都不会停止。
别忘了,我是被你们赶回来的。
我向你表示诚挚的忏悔。
晚了——
手机突然断了,有人敲门。李希的心开始胀满。本想主动拨回去,门铃一直响,他过去打开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门口飞进来的人抱住了。来人用脚一磕,关上房门,李希后退两步,随同来人倒在床上。
这疯丫头,老骨头都被你拆散了。李希闻到一股久违了的馨香。关小雅像个在大人面前撒娇的孩子,只顾着在他的脸上巡游。
一个老头子的脸,还有什么味道。李希喘息着说。
我就是喜欢老男人,白天当父亲,晚上当情人。
关小雅疯得几乎要脱衣服。李希止住了她。还饿着呢!
不想先吃我?
想,可没力气。
关小雅起身进了洗手间。
看上去,关小雅还是那么撩人。有些女人的风韵与生俱来,任什么也打磨不掉。这位当年的新闻实习生,从师范大学新闻学院毕业后,到他们报社实习,头一篇稿子就捅了个大篓子,混进一家建筑公司,全程参与了一座新建车站的招投标,事关重大施工项目,主办单位用足了手段,自搞陪标,开标,最后工程落入关系人手中。由于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关小雅的报道写得真实有据,评论分析入木三分。稿子通过李希的手交到了主编手上。没想到,几百公里外的那个县级市,眼线极多,早就掌握有记者混进来了。派专人前来交涉,很快上头也有人打招呼。初级阶段,有些不规范也是正常,况且是干活,又不是白拿钱。主编把李希找去,用眼镜腿点着稿子说,年轻人,看社会太理想化了,你从窗子往外看,哪一幢建筑物清白。上哪儿去找贾府门前的石狮子。可城市不就这么发展的吗!主编压下了稿子。关小雅来问稿子的事,李希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推说稿子太长,关小雅不气馁,又写了一篇豪门女人,揭示新型交际花阶层。这些女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成了当今官场和富豪之间的润滑剂,联络人,潜伏者。被男人共用,也共用男人。早早就住上了别墅,开上了豪车,要命的是关小雅在文章里发出的追问:是什么土壤培育出了这样的奇葩。这种指向明确又模糊,跟谁都能联系上的稿子,还是不能发。老师的课都是骗人的嘛!沮丧的关小雅满脸困惑。老师怎么讲的?关小雅大声质问。又是李希来收尾。地点在李希家里。关小雅主动找上门来,她想要一个明白。新闻要有立场,要惩恶扬善。要有独立的思考,独立的调查。全是没用的,你是新闻部主任,你就是这样指导部下的吗?还没有人敢当面指责他,不说他那些国内外经历,就是每周一稿的国际关系内参,就让许多人仰望,那是给相当级别的首长看的。一个还没进入新闻行业的小女子,竟敢当面指责他。他宽容地微笑着,给关小雅端了一杯咖啡。李希的房子靠近西三环,是报社分的,现在是自主产权了。自从与信佛的妻子分手后,一直一个人住,儿子去了瑞典,喜欢鱼类研究,回来过两次,在家只住了一天,就去了青岛海洋研究所。说到父母离婚,这个没良心的说,很好,如果相处有困难,这是解决的最好方式。你不为家庭破裂而难过吗?为什么难过,儿子很不解。婚姻就是一个契约,一份长期合同。双方认为没必要再履行下去,同意解除合同,不是很正常吗?李希真想给他一巴掌,可惜,儿子比他还高大强壮,而且儿子还从人类文化学、人类遗传学、人类进化学给他上了一课,甚至从古代繁衍姓氏起源讲到一夫多妻帝王生活。李希有口也辩不过他,好像父母离婚,符合人类发展规律,好像不离婚,就是人类社会的反动派。儿子拖着旅行箱下楼去了,李希头还晕沉沉的。这是儿子吗?外国的牛肉不知是什么做的,吃上几年脑后就长出了反骨。如果感到寂寞,就去找个女朋友,你这年龄应该还有这方面的要求,不用告诉我她是什么人。用不着你告诉我。李希终于说出了一句抗争的话,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自始至终,就这一句还有点人情味。你看看这是什么位置。李希说。关小雅跟他并排站在阳台上,能看到钟楼哪里。周围的建筑一个比一个高。你不知道,这些建筑里,充满了各种传说故事。有迷信的,宗教的。五花八门。李希的屋里总是很凌乱,他喜欢随手取用东西,而且随手乱放,秩序就乱了。单身生活是难免的。关小雅没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继续自己的思路,要和李希辩论明白。我们的新闻是从什么时候堕落的?跟在明星土豪后面挤眉弄眼。劳动阶层在哪里?普通人在哪里?没有正义也就罢了,连同情心也没有吗?说到普通人,不是案子就是奇闻。再不就是跟在互联网后面,拾人家的边角余料,自己的眼睛呢?自己的思想呢?在两大媒体竞争中,自动投降,甘做老二,还有存在的必要吗?不能因为一朵花没按时开放,就怀疑整个花圃。我们还是做了很多工作的。李希慢慢解释,关小雅根本不听。时间很晚了,关小雅也说累了,再说,老纠缠这些谁也说不清的命题也太枯燥,也不是为这些争论活着,还得吃饭喝水睡觉。要我送你回去吗?李希看她精神疲惫,拿过外套问。这又惹着了关小雅,她腾地站起来,怪不得新闻办成了官样文章,新闻主管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这么晚了,你还要把一个单身女子送到门外,是怕劫匪们没打劫目标吗?还是早报为了销量,需要女子被劫持被强奸的新闻?四房两厅还容不下一个小女子,临时借宿,又不是赖在这里。李希赶快打开小卧室,把关小雅请进去,告饶说,我的姑奶奶,你要怎样就怎样吧!就是要我站到马路上去守夜也行。关小雅这才放松下来。洗了澡。李希煮了点面条,两人吃过,饱食之后人容易安静。时已半夜,城市只有那些路灯还在亮着。有叮咚的声音传来,是洒水车经过。不知哪条路上,一辆救护车一路响着。城市还在呼吸。关小雅回了房间。关门之前回过头来,严肃地说,单身女子,还请老师尊重,不可冒犯,因为我肯定不是老师的对手。李希哭笑不得,只得提醒说,你把门别好就行了。不,我要开着门。这是在你家,钥匙在你手里,我别门有什么用。靠自律。这哪是新闻实习生,完全是个侦探。但总算安静了。李希听到小卧室里没了声音,才上床躺下。刚关了台灯,听到关小雅叫他,声音急迫,他披上睡衣赶过去,只见关小雅躺在床上,蹙着眉头,说心里不舒服,想喝点水。李希跑出去,端了水,担心她呕吐什么的,拿了条新毛巾。再跑回来,关小雅背对着她,蜷着身,好像非常痛苦,李希这才慌了,要救护车吗?李希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用,心口痛,老毛病了,你帮我按两下,一会儿就会好的。李希放下水杯,俯身下去,这才发现关小雅裸身,胸前什么也没戴,两个乳房丰满地挺着,李希犹豫了一下,用毛巾垫着,小心又小心地把手放上去轻轻揉了两下,希望她能缓解一些。关小雅用被子一角蒙着脸,浑身抖动,李希以为她痛苦得不行,担心被子闷坏她,把被角慢慢掀开,想用毛巾给她擦擦脸,却见关小雅使劲抿着嘴,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李希顿时气得掀开被子,照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关小雅笑着把他脖子搂住,顺手关了灯。暗中的关小雅,像个婴孩缩在他怀里。李希想把她放倒,她不肯,两腿使劲并着。李希试着把手伸进去,感觉关小雅的小腹是那么柔软,以为她不再抗拒,关小雅娇嗔地嗯了一声。李希不好强迫,男女之事也不是强迫能办成的,他放松身体,但关小雅既不离开也不接受,边把长头发往他手上缠,边絮絮叨叨讲她来北京前的经历。讲她的青春期,读中学的时候,下乡劳动,被遗忘在山上,是老师找到她,把她背出山的。她趴在老师背上,听到老师重重喘息。夜色和星光混合成混沌的灰黑色。一会有路,一会又什么也看不见。她要求下来自己走,老师不准,背着她一路下山。路上要解手,老师站在一边看护着,她真希望就这么永远待下去,什么也不要改变。在她站起来的时候,老师帮她把裤子提好,顺便摸了下她的屁股。后来呢?李希来了兴致。后来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倒是那只手的感觉特别好。没想到,一个男人的手也可以那样温柔。我就是想让你的手抚摸我。说着她身体向后仰去,抓着李希的手放在胸前。李希不是禁欲主义者,但与老婆离婚后,对男女性事热情大减。有时洗澡,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身体,不由自问,难道真的老了吗?对女人没有兴趣了吗?是不是心理有问题?他曾试着找机会放纵自己,但都是半途而废,付账走人。但关小雅就不同了,像推心置腹的老朋友,很快就让他兴趣盎然。如今李希是真的老了,退休后,再没联系过关小雅。此次出行,本只是想路过而已,不想打搅她的生活,但关小雅却缠绵在他怀里不肯走。我明天就走。李希说,实际上他还没拿定主意。我不留你。关小雅两腿盘在他腰上,身体紧贴着他。李希只觉得全身放松,十分舒坦。好久没这样的感觉了。关小雅伸出舌尖勾住他的耳垂吸吮。李希心里发痒,只一会,突然就行了,感觉少有的冲动。他听到关小雅在他的冲击下轻轻地哎呀了一声,好像在接受多大的考验,张嘴咬住了他的肩头,一只手揪住他的后背,这更刺激得他狂放起来。
4
何达发来一个痛哭流涕的表情,接着就是要他的下一篇稿。说这一篇把他看哭了。编辑部所有的人都被感动了。这就是我们曾经的经历啊!是我们的青春啊!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呀!你现在在哪里,大家都想和你见见面,喝点酒畅谈畅谈。到底是文人,名记啊!出手就如此震撼人心。
这番赞誉让李希很受用。
何达不避讳自己的感情,最后说,你这篇文章,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女孩,她对我真好。帮我洗衣服,陪我上夜班。我头都不回地把她甩了。同宿舍的陈志达说了一句,用够了,就不要了,我还把他揍了一顿,其实他没说错。我们早就在一起住过了。我走得很快,留下的她不知怎么过的,也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好不好。我当年真是个混蛋。就为了这个,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干,就是想好好为这帮人办点事,留下些纪念。
忏悔吗?
李希想,可忏悔又有什么用。用什么方式,可以把属于历史的还给历史?光是忏悔肯定是不够的。这是李希经常想的问题。也是促成他此次出行的原因。说回来看看,看什么呢?那个时代被误读了,还是我们自身出了问题?这一代人并没放下那段历史,甚至说起来还有些沾沾自喜,其实狂热的意识形态对社会发展没有益处。痛定思痛不是社会的需要,而是心灵要来一次彻底的清仓。研讨会上,有个学者说,我们这一代所受的苦难够多的了,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定论不说,还有人嘲讽,变着法子泼脏水。似乎女的都是靠解裤腰带,男的偷鸡摸狗。既然都结束了,再翻腾这些有什么意义。
结束是结束,不是忘却。
有人郑重地说。
这段经历,像一块石头,压在那么多人心上。当那个特定的日子来到,多少人都忍不住心里一暗啊!李希看着师大操场上那些学生,有的跑跑跳跳,有的结伴在绿地上围坐。他感慨这些年轻人赶上了好时代,起步阶段就这么不同。操场周围有许多大树,校园绿意浓浓。这些树是那时候栽下的吗?当这些树成长的时候,我们在哪里?在玉米地,江边,在拖拉机收获机上。一样的年龄,一样的青春年华,命运却如此不同,甚至那代人的故事也已被人们淡忘。竖在老迈而有尊严的老式红砖教学楼旁的金属告示栏上,贴满了各学科的讲座通知,内容五花八门。人的消失波前整形技术当代西方思想史流派及其批评领导力论创投的前世今生国际机器人发展概述大数据框架下经济指标分析世界文学综合报告……知青运动研究会的告示也挤在其中,楷书写在一张红纸上,画了一个箭头指向会议地点。除了这些半大老头老太太,没人注意这样一个通知。会议室的门,也有好事者推开探头张望,终归不是畅销书作家,不是名声显赫的经济学家,更不是当红影星歌星见面会,引不起年轻人的兴趣。大学传播知识,也消解文化。实用和快餐容易引起注意。虽然短暂,毕竟占领过人们的视野。不过,那一段历史,与今天也确实没有什么关系,更没有什么用处。那是一个尴尬的年代。公元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农历十一月初三,巧的是,那一年的那一天的节气是冬至。冬天来了。处在二十世纪中叶的一个平常的冬天,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如果由此上溯六十年,一九○八年,世事倒有些不同,甚至诡异。那一年,光绪、慈禧相继殁。罢袁世凯职。年仅三岁的溥仪登基。就是说,朝廷气数将尽,有点乱。有意思的是,那一年年底,清政府颁布《调整户口章程》,第一次对全国人口进行普查。第二年,结果出来,总人口为三亿二千零六十一万人。想必当朝者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没想到,治下的臣民竟有如此之众。后来六十年,也就是二○一八年,各业并举,天下和顺,百年梦圆。前后一百二十年,处在历史夹缝中的这场下乡运动,是那么短暂。几乎就是一瞬。还有什么可以计较的。还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原籍上海的胡蓉说,那一年上海特别冷,冷得不同寻常,街角水管子下面结了薄冰。枯黄的草地有哈气一样的白霜,我们家就住在徐家汇附近,每天上学都走过教堂门口。那里终日大门紧闭,只有一群鸽子在教堂的尖顶上飞来飞去。早上全是煤饼炉子和小工厂制造的昏沉烟雾。我观察过,徐家汇冬天的第一缕阳光,总是最先落在教堂高高的尖顶上。还有大中华橡胶厂耸立的大烟囱上。然后才慢慢照亮徐家汇周围那一片低矮陈旧的楼房。那时的徐家汇只有几条不宽的马路,在几家国营商店门前交叉穿过,那时的肇家浜真的是浜,一条宽约十几米的水沟把路一分为二。沟边是连绵不绝细且高的绿化树。哐哐当当响着的工厂紧挨着小火柴盒般的居民住房。这些住房一年四季也见不到太阳,这使得冬天的寒冷更加难捱,就在那个冬天,一件影响后世几十年的大事发生了。胡蓉说着拿出一张泛黄的报纸。上面有通栏标题《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同时,在编者按里,用加粗的黑体字,宣告了一个时代的开始。
报纸是真品吗?
桌子那头有人问。
人格担保,真品。
要多少?
一张大票。
我出两张。
有人凑趣。
这是证据,不能转让的。
证据?还想和谁打官司吗?主体是谁?报社吗?
这要问李希了。
起诉?这个类似玩笑的提法,让李希思绪万千。或许这是一种心理和解的必由之路。因为回城后,以为死守,理想就像春水一样恣肆汪洋,结果到头来,只是一件鹑衣百结般的衣裳。我们有义务还那个时代以真相。李希语重心长地说。何达廉价的赞赏让他有了某种责任心,他想不用何达再催,尽快把第二篇稿子完成。
5
到底还是在哈尔滨耽搁了几天,这是因为停留在记忆里的那个女人。他没用何达帮忙,从大新街出来,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那条小街,他自己都诧异,难道有什么在暗中指引他吗?
当他站在有着旧时代特征的老街上,终于承认,其实这里才是他心里一直犹豫的地方。有些事,发生在年轻的时候,但绵长的时光不但没能打磨掉最初的印象,反而越发清晰,就像早年种下的一棵树,以为把它遗忘了,实际上它在你的记忆之外踏实成长,枝繁叶茂。它投给心灵一块绿荫又挡住寂寞的天空,任天空流云飞渡。失意与得意,坚信与彷徨,那棵树都不为所动。当岁月牵引着你的脚步走到年龄的隘口,一切面子都卸下了。该远去的远去,该离别的离别,你真正心空无物,与现实也拉开了距离。那些会议、简报,那些谨慎、运筹算计、奉承、假模假式,都失去了意义,以为从此心地干净,以为可以置身事外地回首往事。那片等待很久的绿荫,一下子就把你覆盖了。此时的李希正是这种感觉。丁丽云的名字,就是这棵大树上的长青果。是二十岁吧?他站在街头屈指细算,一个背着黄书包的年轻人站在街头。因他家里有关系,物质站派他回城采购钢丝绳,那时,连这种货也奇缺。每年麦收机车牵引、打井、盖房,都少不了这东西,办完了事,路过哈尔滨,正好丁丽云享受探亲假,他顺道来丁家串个门。他记得,丁家是个东西套间,东屋地上铺了地板,地上有一张小桌,丁丽云的父亲矮矮胖胖的,是个铁路工人,陪他喝了两杯啤酒上班去了。丁丽云穿着晴纶毛衣,陪他度过了一个下午。他记不得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丁丽云比他大一岁。他离开的时候,丁丽云说回去后你别跟人说来过我家。好的。李希答应。还有,以后你能叫我姐吗?我想认你这个弟弟。好的。李希心里一热,因为他没姐姐,很想有一个姐姐。丁丽云送他去火车站,拉着姐姐的手,丁丽云说。李希头一次接触女性的手,那种细腻柔软令人心乱。说是姐姐,终归不同。他们从松花江边走过,又在中央大街逛了一阵,吃了冰棍,丁丽云还买了大面包和香肠给他,让他带在路上吃。我们不分开就好了。他进站时,丁丽云在他身后说。他拿不准这是不是一个姑娘的心理期待,也没弄清这是不是男女之间的一种感情。回连队后,丁丽云常来看他,那年春天的五一节,丁丽云约上他到几里地之外的小山上去采花。五月的东北,哪里有什么花,树叶子刚绿而已。但北方的春天又有着明显的特征,空气清新,鸟儿们无不欢畅,微风有着柔软的亲热,他们越走越远。而后他们坐下来,丁丽云主动抱住了他,那时,他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很强大,是男子气概,但第二天的遭遇让他措手不及,指导员找他们谈话,说他们违犯纪律。因丁丽云家历史上出过一个伪满时期的任用官,所以需要拯救保护的是李希。完全是丁丽云满脑子的不健康思想,想拉他下水,于是,轮番做工作,让李希检举丁丽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拉他下水的,团政治处也派了一个副股长来,还拿着本子做记录。李希不知说什么,因为什么事也没发生。你们互相抚摸过吗,亲吻过吗,上过床吗?是谁先主动的?副股长两只小眼睛在镜片后面眨个不停。几个小时你们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问题很直接,李希不承认有过格行为。他承认亲吻过。谁主动的?李希这时候不经意地说出了一句毁掉丁丽云前程的话:是丁丽云主动的。后来的丁丽云被调离,去了两百多公里外的煤矿,再后来,嫁给了一个矿工,没几年矿上出事故,矿工被埋在地下,生死不明,留给她一个小女孩。回城开始不久,丁丽云带着孩子回城了,再没直接的消息。没消息不等于什么都没发生过,李希为此深受煎熬。一个人,不管有意无意,毁掉了另一个人的一生,怎么也无法无动于衷,该怎样挽回和补偿呢?
李希就是因为这个念头,在这里停留了几天。实际上他并不指望见到什么,没准城市扩建,一切都荡然无存了,就是没拆迁,丁家或许也已搬走,丁丽云会流落何处?谁又能知道呢?让他意外的是这条街还在,只是更老了。所有的房子都像站立不住。外墙灰暗,红砖已经开始风化。街边摆满了小摊子。当年威名赫赫的工业城市,优秀的工人阶层,变成了小摊贩。很可能这些论斤论两吆喝的人里面,就有工程师技术专家,还有他们的后代。有个胖男人坐在门口,光着膀子在喝啤酒,无疑是自家门口。走了一段路,他依稀记得该到了,但当年的院门却不见。沿街是一些后搭起来的房子,不少都用来开小铺子,卖什么的都有。行人不多。他看见一位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男人,走过去,向他打听。你找谁?男人直视着。姓丁,家是铁路的。你问的是丁德喜吧!李希认为,只要姓丁,应该不会有第二家。连说是。丁德喜死了好些年了,连香港回归都没看着。看着又能咋地。男人身后的小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丁德喜还有个闺女,她还住在这里吗?前些年她爹活着的时候,偶尔回来住那么几天,她爹死了以后,这个房子卖给了一个满洲里来的男人,专做俄罗斯小商品生意。从那,再没见她回来,就是回来也够呛,得过小中风。从小屋里传出的声音又尖又细。李希从台阶上退下来,向前走了一段,站在一家商店门口,想让自己静静地待一会。许多零碎的场景在飘过。麦地、钻天杨、摇铃的大豆、女子的头巾、扛锄头的人群。他往前走了几步。老街路面有些地方已经凹陷。路边有几处积水。似乎少了什么,太阳投下的影子让他想起来了,那些树没有了,显得光秃秃的。想丁丽云这一生,是那么困顿又简单。在经历了自然的人为的苦难之后,默默地承受着人世的苦。歌颂苦难有意义吗?李希想到研讨会上的争论。
大哥,你是丁家的什么亲戚?
那个女人跟出来问。
不是亲戚。
那是什么?女人刨根问底。
是……
李希还真说不清是什么关系。
你不用说,我明白了。如果见到丁家闺女,用不用我带个话?
不用。李希不知道她明白什么了,直接拒绝。我会再来的。
李希说完,走出小街。
还能再来吗?
李希知道没这个可能了。不论心里怎么想,都无法对当年的遗憾给予补偿。
这就是生活,充满了爱恨情仇,携带着苦辣酸甜。时而阳光灿烂,时而迷雾重重。谁也无法预料,命运会在哪里拐弯。拐弯之后是坦途,还是荆棘丛生。你可能从此顺利,也可能背负苦难,走过若干年后,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不见。每一个人都有资格回首,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他回到宾馆,把答应何达的第二篇文章整理出来看了一遍,感觉不那么准确,但也没再改动,就那么发了出去。对如实地记录当年,他有了自己的看法。我们不去记录谁去记录,我们自己不说,谁替我们说啊!如果后来的人们想起这一段历史,应该有各个方面的记录以供参考,结论是怎样已经不重要,关键是呈现,全方位地呈现。这篇文章,是老孟和一个女知青的故事,那是一个下午,老孟赶到李希在浦东的办公室,商量东北名特产品宣传的事,老孟搞了一场商品大展销,找李希帮忙策划。那天一直下雨,天气阴沉,人的心情很压抑。李希刚接收了一份来自北京总部的电传,对宣传重点做了很大调整。李希一时转不过弯来,索性丢到一边。老孟介绍那些特产,还有生动的故事作为背景。讲着讲着不知怎么就讲到过去的经历上去了。老孟属于有故事有感受的那种男人,叙述的声音缓慢而沉重,好像事情就发生在昨天。李希只听不问,让老孟一直讲完。李希的强项是过耳不忘,当记者是不能随时掏出小本子的,全靠记忆。如今用文字来记叙,文章应该保持事件的基本原样,没有变形和任何扭曲,以达到亲见亲历的效果。李希希望这样记录能有一点资料价值,这对一个写过内参的特约记者来说,完全能做到。他认为,如今再争论真的没什么意义。
6
关小雅没来送行,只发了条短信,回来在哈尔滨多停几天吧!家里又没人等你,哪不是待呢!关小雅总是那么深刻。这让李希猛醒,对自己毫无牵挂的自由真说不上是快乐还是酸辛。年轻时到处奔波,老了,跑不动了,反而成了单身。但他没在这上面想太多,他的思绪,还在丁丽云家那条小街上转悠。火车开动的时候,他站在车窗前,想着三十多年前的经历,一切竟然那么清晰。春日的阳光,等待播种的大地。七月的田野最为丰饶,绿意浓得化不开。尤其早晨,浓雾在庄稼上面滚动,一团过去,一波涌来,无比的清凉湿润。走在田边,能感觉到雾露细小如纱扑面而来。一层柔软的凉罩在面庞上。用手一抹,一层水珠。姑娘的睫毛变得又黑又长,像上了浓妆,看上去又有点虚幻。这样的生活虽然不是自己的选择,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年轻人总是不安分的。对未来想得很多很远,是未来的不确定性,使这个群体日益躁动,应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跳出这块土地之后,回头再看,不过一段人生经历而已。说不谈理想追求,可谁又愿意躬身为农?当潮水退去,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土地,留下的无人教的孩子,没人开动的机车,还有留下的人们,还不是得继续生活。如果还有感叹,那就是个人的一些遭际,一些意想不到的人生故事。
车厢里安静了。城市大片的建筑正在退去,不时有成片的庄稼在眼前划过。
到了边境上的县城,住了一天,饭后去熟悉的烈士陵园转了转,当年探亲,这是必经之地,如今这里显得狭小。两侧新盖的高楼使烈士墓更加难以发现,这一点也并没有什么不妥,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自己的英雄人物,有自己的纪念碑和价值观,能否传递下去受许多因素制约。让他惊异的是那条街道,还是老样子,连去车站的那个路口,路口的那个半截水泥桩子,都还在,三十几年啊!他几乎怀疑时间在这里静止了。西边的货场也还是那样,里面道路坑坑洼洼。突然的就来了一阵大雨,人们像躲避轰炸一样四散奔逃,跑不及的就近找房檐下躲避。雨如瓢泼,地面的灰土被雨水带着四处飞溅。奇怪的是北面天空透进了阳光,一道彩虹从天而降。小城像一个刚梳洗过的邋遢女人,有着土里土气的浪漫。身边的人,有的打湿了衣服,有的淹了鞋子。几个动作慢的姑娘,边扭着湿淋淋的头发边笑。
离开县城,搭乘长途汽车继续自己的行程。路很好,宽敞,车少。汽车也是新的。放眼望去,蓝天白云,田野绿波荡漾。一个高大环形的不锈钢标志竖在路口,李希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进农场,下了车,打听宾馆方向。
住下之后,在宾馆对面找了一家小酒馆,本想喝点酒,又放弃了。晚饭后独自在场区转了转。他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宾馆,只有一家招待所。大通铺。一个屋子住上十几个人是常事,晚上暖气一开,什么味都有。除此之外,还有打呼噜放屁磨牙说梦话乱呛呛的。今天的人都不可想象。如今不仅有了宾馆,还有了休闲广场,步行街。印象中的老办公楼还在,变成了场史纪念馆。楼群很多,行人稀少。不像内地甚至西部的那些城市,到处是人,他站在路上,有路人经过,没有他认识的,也没有认识他的。他觉得这也很好。回宾馆进门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李老师。他一愣,站住了,一位中年男人离开人群,跑过来跟他热情握手。李老师来了也不联系我们。李希仍然想不起来是谁。我是常军呢!你的学生。李希走前在中学代过课,他似乎想起来,当年班上是有个淘气的学生叫常军。
你父亲是工业二连的连长吧?李希想起来了,我托你父亲买过大豆油。
李希还记得这事。
是的,是的!
你父亲还好吧?
前年去世了。
哦!李希有些意外,到底是有些变化。
既然老师来了,这两天的活动,就让我来安排吧!常军说。
李希知道,原先的闲适心态,曾有的打算都得改变。
常军很有号召力,很快,没外出的学生都集中起来了,还有从佳木斯、牡丹江这些地方特地开车赶来的。他们轮番出面,请客吃饭,到处浏览。常军说,大家一直念叨,北京的李希老师从没回来过,没准把这里忘了,没想到你悄悄地回来了。你知道吗?这里的人警惕性一直很高,这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在这一瞬间,李希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回到了当孩子头的年代,也没了学者架子。光脚坐在床上。弟子们围着,讲起了当年那些老师,有的回来过,有的去了国外。有一位教数学的女老师,因病去世,留下遗嘱,骨灰要求安葬在下乡时待过的生产队,是这些学生,全面承担了所有的费用及安葬仪式。他们抬着石碑,在水稻田中间的一块空地上,竖起了一位逝者的临终愿望。还有班上的同学,有的当官了,有的出国了,有的出事了,有的不在了。大多都保持着联系。常军拨通了一位在省交通厅工作的同学,告诉他李老师来了。哪个李老师?对方问。李希老师。你们好好接待,要李老师一个手机号,我去北京看他。还是那么纯真,还都那么热情。李希知道,他其实只代了半年的课,教三个班的时事政治,约略地知道一些同学的名字。他突然感到,那十年的广阔天地,值!
7
何达问他到了哪里。李希说反正都是东北。正漫无目的地瞎走。
走走也好,可以多体会。我现在发愁的是你回京之后,怎么接待你。
一碗炸酱面就行。
行是行,就是朋友们不答应。
那就弄腐败点。
这不是有品位人的生活方式。
那就简单点,随便弄两杯得了,反正你是走过场。
何达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你这人怪不得没发大财,没一点贪心。你放心,不会太简陋的,简陋了不成敬意。正经说,这事我还安排不周,不是白混了吗!
好吧,我等着。
李希倒是想看看这个何达会怎么安排他。
除了何达,关心他的还有关小雅,好像东北这地方是关小雅的领地,自从进入东北,关小雅早上报早安,晚上问晚安,还担心他一个人寂寞,发了几个笑话段子给他解闷。有一些也不是新的,仍把他看得乐不可支。
有人惦记是令人愉快的。
何达在关心之余,还发了一通感叹,没时间回来,也没什么成就,没脸回来。如果可能,请他代劳。代劳什么?代看景色,代访人间,代访故地。反正咱们的经历是一样的。你的愁就是我的愁,你的爱就是我的爱,你的怀想回忆我也有。李希不想被他纠缠,他明白,这家伙热情就是为了要一篇稿子而已。他用了一个晚上,把修订好的第三篇稿子发给了何达。这是写一场大火的。那些年,这样的事在边境地带的农场常有发生。平淡的生活,突来一场火的洗礼,那景象十分惨烈。李希按照老孟的叙述,集中记录了那场灾难过程。也不知道那一场荒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他们坐在老孟办公室里,手里端着茶杯。老孟说完这句话,走到窗前。从楼上可以看到中山北路的高架桥。李希光注意浦东了,外高桥建设进度,何时封关。总理视察都说了什么。没注意浦西的发展更快。这完全是两个现代化城市的竞争,蔚为壮观。李希为自己的见解沾沾自喜,没注意老孟停止了诉说,好像在考虑是否说下去,李希回过神来,耐心等待。回忆是沉重的,就算不能忘却,也不能总放在心上。就像身上某一处一碰就疼,自然要小心回避。
等人们发现,浓黑的烟雾已经直冲云霄。条状的黑色草灰满天飘落。
老孟终于又说下去。
事情过于惨烈了,那么多年过去,老孟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8
常军的车一早就停在宾馆门口。李希下楼上车。车绕着住宅区转了一圈。看了新区,别墅区。说实话,那别墅之阔大,豪华,放在北京上海也是不差的。问了价格,便宜得惊人。
走出住宅区进入田野,一望无际的稻田如涛如浪,长势如刀削一般整齐。稻收一把齐啊!李希被那直达天边的绿惊住了。这是万亩田样板。是水稻救了我们,否则不知会怎么样。常军感叹。李希想起那些年的田野,稀稀拉拉的豆稞,高矮不齐的麦地。不是春旱就是秋涝,一年不如一年。
车沿着原来中心点拐弯之后,上了林场的路。这是李希遇险的地方,记忆里长满了杨树、桦树和山榆树。如今只有次生林和各种灌木,倒是长得非常茂盛。
原来山上有个居民点的。李希说。
有的,五户人家。常军摇下车窗,点了支烟。
有一家姓齐的还在吗?
不在了。山上没人了。
那个老齐头呢?
早没了。
怎么没的?
秋天进山采蘑菇,坐在一棵桦树下休息,再没起来。
李希记得老齐头,原来是当地的猎人,当年王震将军来的时候,给将军带过路。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拍的纪录片里还有他的镜头。后来入了农场的林场,家一直安在山上。李希带队在山上拉木材,住在储木场后面的小屋里。看守着下拨给他们已经检过尺的原木。在等车的日子里,李希一个人住在山上。偶尔到林场几户人家那里买点土豆白菜,或者定几斤豆腐。豆腐是齐家做的,齐家有个叫齐芹梳长辫子的姑娘,每隔几天,她就从山后过来给李希送豆腐。每次来了都待很久,问东问西,实在没什么问的了,就说,李哥,我给你唱支歌吧?李希把她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好啊!姑娘靠着火墙,捏着辫子,唱了两首。没想到姑娘歌唱得很好,清亮如水,没有一点杂质。这时李希才注意到,姑娘身穿一件黑底红花的棉袄,笑意盈盈。那以后,姑娘每天都要来一趟,除了豆腐,还有大豆小米粉条酸菜咸蛋什么的。有一天刮暴风雪,狂暴的风雪震天撼地,小屋像要被吹垮,木架子咔咔响。李希被困在屋里,只能不停地往炉子里添柴加煤。第二天早晨,风势减弱,慢慢停歇。李希与风暴搏斗了一天一夜,疲惫不堪地站起来。这样的天什么车也上不来,他想到林场几户人家里躲躲。费了很大劲才推开门,用铁锹铲,又是用镐刨,才清除了门口的冰。关上门,用木墩子掩上,才离开小屋。平时走惯了的山路,被雪填平了,积雪很厚。天空倒是很蓝。李希现在还记得,那种少有的清新直透心肺。雪原古朴又原始。半路上看到一棵粗大的桦树旁,耸立着一尊雪柱子,他不明白,暴风雪下怎么会有雪柱子,到近前再看,竟然是一个人。他扒开厚雪,露出那人的脸,他忍不住一声哀号,竟然是爱唱歌的齐芹姑娘。她胳膊搂着树枝,站在雪地里冻死了……后来许多年,他都忘不了齐芹姑娘站在雪地里的模样。他知道,齐芹姑娘一定是为他担忧了,怕他断粮冻死在山上,特地前来接应他。她走出家门,冒着风雪,摸到上山的路,但半路她走上不去了,想不到山上风那么大,天又那么冷。山野茫茫。她不死心,面冲山上站着,守着,等着盼着他。她胳膊里挎着的筐里,有几块豆腐,一刀猪肉……她最后的面容是微笑着的。
这里原来有一棵树的?他问。
什么树?常军摇了摇头。
一棵白桦树,很高很大的。
哪还能剩下。你看山上,哪还有一棵像样的树。常军挥了下手,那些年,就那么个风气,像不过了,干啥都下黑手。
他没再问,齐芹的影子出现了,一件黑底红花的棉袄,臂弯里一只柳筐,大眼睛扑闪着。长辫子在腰间甩来甩去。
走上山顶,又下了山坡,当年他住过的储木场小屋,连同林场那几户人家,什么都没有了。他站在齐芹家房子大概的地方,踩倒野榛子乱草,扒开土层,什么也没有。他不甘心,四下寻觅,只在沟边找到半块瓦片。他不能肯定,这是不是齐家的东西,想了想,还是把它埋在原处了。山坡下全是同样的野榛子乱草。远处有一座大山,蓝盈盈立着,静默无语。他听到一阵悠悠的歌声,从空中飘来,实际上早就人去山空,而他也从青年到了老年。那时的爱意短暂得像流星一样划过天空,留给他的是漫漫不绝的疼痛。想到齐芹,他总感觉是自己的存在害了她。几十年后,李希曾在一家小店里看到过那种花色的衣服,一瞬间他呆住了,有一股温暖又美丽的热流淌过心头。
下山的时候,他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虽然不见得他一定会娶她,但一个姑娘的一往情深,不可能从记忆中消除。如果她活着,也已年过半百,儿孙绕膝了。这个念头让他心痛了一路。就为了送两块豆腐,生命就静止在一场暴风雪中。常军只管开车,没有打扰他,让他沉在回忆里煎熬。有时候,煎熬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哪一次心灵的洗礼,哪一次感情的平复,不是依靠煎熬完成的。
晚上在家的主要领导要陪你吃饭。常军说。
李希转过神来。宾馆到了。
9
这是纪念馆的王主任。
离晚餐还早。常军安排他参观一下纪念馆。看上去这位馆长很年轻,也就三十多岁,很热情。我叫一下解说员吧?李希拒绝了,他要自己看看。因为这些历史他都经历过。纪念馆门口有一台老式东方红拖拉机,还有一台五铧犁。别小看这些简陋的机具,当年那些一望无际的荒原,全靠它们了。纪念馆里分各个历史时期,收集了不少有意义的纪念品。在知青这一部分,他被一幅照片吸引:一辆马车,拉着七八个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行驶在田间路上。可以看出来,那是春天,春风在年轻人的脸上荡漾。让他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坐在车后,当啷着两条腿。有些削瘦,身穿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后背靠着的是唐连芬,上海的,后来上大学走了,上的矿业学院,也不知毕业后去了哪里;旁边是彭永水,当上了司务长,管伙食,还养了些猪,猪得瘟病死了,他一只只解剖,弄得浑身血淋淋的,说是查找死因。后来娶了当地姑娘;还有长得漂亮的迟海英,没在连里待几个月,家里有亲戚在军区当领导,她早早就调走了。进了军区后勤。经过专门培训,当上了首长特护;还有坐在车前面的房晓辉,天津人,不知她怎么想的,嫁给了一个老职工,比她大十几岁,辽宁朝阳人,是维修班的班长,领着木工瓦工到处敲敲打打。都说她嫁得不好,吃亏了,还怀疑她被骗了。她倒坚决,向领导上表态,要在边疆干一辈子。可谁能想到有一天大潮忽然退去,一些人像沙滩上裸露的岩石,在海滩上孤独而立。不能说房晓辉孤独,也不能说这样嫁就一定不幸福,但其中的爱情成分究竟有多少。当然,世上的男女厮守一生,又有多少是爱情呢?不是说女人的幸福只有一天吗!可见细碎的生活谁都要面对。其实人与鱼与动物是一样的,总在寻觅,鱼是不甘心才溯流而上,顺流而下的是死鱼。听说他们一直没孩子,后来又闹出借种的事,人活得没尊严了。这笔账还能算吗?怎么算,向谁去算;还有左边坐着的江峰,多壮实的人,却在一场并不大的洪水中命丧七虎林河。这是李希亲见的一幕。李希江峰一帮青年手挽手代替草筏子挡在大坝前,水流太急,现场没有像样的工具,眼看着缺口逐渐扩大,江峰提起榔头在溃口前打下一根木桩,木桩前头放上大树,减缓水的冲力,再投土包堵口子。水下两人一组,可人被水冲得站不住,岸上人往水里甩绳子,绳重坝宽,绳子甩不出去,眼看水下的人支撑不住,岸上人直喊,别松手,谁也别松手。可大家的身子已经荡了起来,紧急时刻,江峰拼力推了李希一把,李希抓住了绳子,江峰却身体腾空,一下子从溃口冲了出去,黑头发在激流中晃了晃就不见了……那是个深秋,李希还记得那片萧瑟。大野枯黄。如今,江峰用生命保卫过的水库不知怎么样了。还有人知道江峰这个小伙子吗?
李希在这幅照片前站了很久,好像照片上的故事就发生在昨天。
如果李老师喜欢这张照片,我让王主任翻拍后寄给你。常军说。
倒也不用,想了,就来看看。
这话说得有点悲凉。李希转过身,王主任示意他到桌子那边去。桌上有摊开的纸笔。
请李老师留下墨宝。
王主任谦恭地说。
李希拿起笔,略略沉思,写了一句话:
农场岁月,是精神生活的全部世界。
晚饭没想到的热闹,竟碰上了火车上的那三男两女,世界还是太小了。他们下午乘汽车进来,专门来看万亩水稻田,晚饭后还得赶回列车上去。他们在大厅里照了几张相,相约以后找机会见面。李希抓紧时间把何达那个刊物介绍给他们,顺便约他们回访结束后,能写点什么。
一定的。
几个人满口答应。
送走了他们,李希谢绝了常军,独自回了房间,打开电脑。他觉得何达是对的,到这时候了,还要什么保留,只要是经历的知道的,认识几个字,能把它写出来的,就不要再犹豫了。如果有一天上了天堂,谁还能分辨出谁来呢!不过文章写到这,也该有一个交代,也就是收个尾。不知为什么,想到收尾,有一句话立刻占据了脑海,心情随之悲壮。老孟后来讲述的已经不是简单的个人经历。关于那个特殊的年代,老孟用了既不是声讨批判,也不是彷徨失意的口气,说出了一个时代的哀伤和困惑。李希用全部的心力,表达一代人最后的期望。
这个期望是什么呢?
李希想到的是一个“祭”字,展开来,是“戊申五十年祭”。虽然这并不是一篇祭文,但他的心情,完全是一种超越时空的祭拜。
他把文章留在了电脑里,因为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这样的文章交给何达,交给同时代的人们,把一直没能愈合的伤口再一次揭开,血淋淋地展示给人看。
10
有一首歌响在耳边:
蓝蓝的天上白云飞扬,
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家乡。
我的故乡,啊!
……
他自己愣了,怎么想到这首歌上去了。这首暗中流传多年,把不少人投进监狱甚至差点掉脑袋的歌,至今也没登上主流媒体,获得公开演唱机会。说不上是什么原因。这说明,民间的许多创造都自生自灭。如果这一代人消亡了,所有他们创造的和付出的也会同时跟着消亡。想到这一点,李希有了紧迫感。细细一想,有什么担负吗?没有,什么担负也没有。如果说有,也是个人心灵上的,不为人知的颤动,只有自己知道的千情万感。尽管时代已经远去,可生活仍在继续,而且是来自过去,掺杂着人世沧桑的经历,不可能再是一张白纸。写几篇文章,哄读者几滴眼泪,有用吗?但不说,这沉重的经历就此消失在琐碎的现实人生里,消失在婆婆妈妈的絮叨之中。当然,也不用总是停在这里徘徊,该旅游旅游,该会友会友,想做爱做爱,能潇洒就潇洒,需要看病就去看病,不再为那些过往牵肠挂肚。
还往前走吗?
这个念头让他明白,自己实际上这一趟并不是完全自由的行走。绕来绕去,该走不该走,该到不该到都有定数。似乎行走可以告一个段落,可实际上,人停下了,心还在远处。不是吗?在宾馆的窗前向那个方向眺望,几次经过那里,在一片平房中急切地寻找熟悉的院落,却又不让自己停下。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里,他有了某种冲动:都走到这里了,就不去看看?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问。就算她有丈夫又怎样?都是这把年纪,年轻时的经历可以当正史也可以当野史说。
窗外月色温柔,有着北方特有的清凉。不用远看,空旷的感觉一直笼罩着。青草湿润了,树叶精神抖擞,房屋上的青瓦,泛出清霜一样的白光。哪里有人在唱歌。是一只音响很差的机器发出的。稍加留意,那声音热闹地来到面前——什么地方在跳广场舞。那时的处境有这样温柔吗?回忆也像断续的音乐一样逐渐清晰。时间有时候显得特别冷酷,你稍不留神,它就跑出去很远,让你摸不着。有时候又很多情,不论过去了多久,它都会把经历像一块块牌子那样竖起,提示你不要忘记。月色从大块的玻璃窗上倾泻下来,星光成了点缀的亮点。远处的大河和稻田隐在暗中。好像起了雾,田野上一层乳白色的气团,说不上是地里的,还是天上降下来的。
他就这么站了很久。
第二天一大早,他离开宾馆,乘区内的公共汽车,过葡萄园,蔬菜基地。还能看到一片赤红色的土壤,那是当年砖瓦厂的遗址。过了砖厂是七虎林河。河的北面,是老区,有着岁月留下来的痕迹。一片红砖红瓦的平房。家家有个小院。道路狭窄。让李希惊讶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竟然什么都没有改变。李希刚谈女朋友的时候,这里有一片树林,他经常在这里等待,或者与女朋友漫步,拥抱接吻,甚至……那个暗夜,在这里发生的事,只有他和女朋友两个人知道。他回城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把这里忘了,深陷社会漩涡。每时每刻都在高速旋转,不跟着旋转,就会被甩出去淘汰掉。当退下来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样。过去的一切又冒了出来,只有到了这个年龄,才觉得人一生拼搏忙碌,只是从原点走出去,再一步步走回来,回到原点。刚出生的时候是父母养育,长大了离家工作娶妻生子,当了官,成就功名。而后父母离世,接下来家庭不再,然后你恢复孑然一身,走向老年,回归自然。一切消亡不见。他想在消亡前,再看看自己曾经的生活,曾经留下的那些脚印,算是一次人生的重复吧!
七虎林河还是那样流淌着,水面荒草丛生,河面反光,细碎的光点,延伸到河的拐弯处。河两岸显得更荒凉了。就是这条河的下游,他和吕静霞参加修水利,数九寒天,背冻土块,抡大镐。二十多天,在排哑炮的时候,吕静霞救了他一命,他住院期间,吕静霞经常来看他。出院后不久。他们成了恋人。在一次忘乎所以的情欲之后,很快,吕静霞的肚子挺了起来……
河边有一个扛着扒网的人在走走停停。不知河里还有什么可扒的。
过了河,路就不那么好走了,车身摇晃。他抬头的时候,心里还是一颤,那老屋灰色的屋脊出现了。李希没有想到吕静霞非要把孩子生下来。他们由此发生了争吵。他答应只要吕静霞同意把孩子打掉,就同她结婚,吕静霞同意了。在吕静霞打掉孩子的第三天,李希回城了。回北京落了关系,进了街道小厂。后来进了报社,又去在职读书。生活曲里拐弯,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请问,这是吕静霞的家吗?
他冲一个走近的男子问道。那男人手里拎着一条鱼,站下了,说,你问谁?
吕静霞。
她男的是不是赵州?
李希知道吕静霞后来的生活,这也是他迟疑的原因,如果再年轻几岁,他不想来打搅,岁数是一个让人放心的通行证。李希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是他家,男人去世好几年了,留下她一个人过,都叫她吕老师。
李希不知该进一步还是返身回去。这个消息让他有些意外。退后几步,仔细打量半天,像拿不定主意,慢慢靠近院门,侧脸往里看,不想头碰到门,门自动开了。一个陌生的小院展现在眼前。他没动,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如果有人问他,你找谁?怎么回答。可门开了,又没人邀请他。他再次仔细打量院子,有些似曾相识的用具让他心动。他忍不住高抬脚走进去,有些杂物竟然还是当年的东西。可见最经不起消磨的还是人。连门边那几件用具,也是当年知青们用的,有一条凳子,断了条腿,好像在证明时间的变化。
屋里有人吗?
出于礼貌,他问了一声。
屋门推开了,一位妇女站在门口,邀请道,是工会的吧?请进来,有人。
李希走到门口。
进屋吧!女人说完,回身引路,突然顿住,手扶住门,表情惊诧:你……李希……女人眼神定住,好久才眨了眨,像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是我。
李希还镇定,目光移开。一霎时,女人红了眼圈。
我,路过——李希喏喏着。
女人背过身。分手三十多年,相隔千山万水,不知水流何方,做梦也想不到,李希会出现在面前。
请——屋里坐吧!
女人把请字说得很重。李希心里忽地生出一股伤感。他抬脚进屋,瞬间的感觉是那样没有把握,像走进了梦里。他打量这间屋子,家具陈旧。破损的桌子,台面上的刻痕,这一切熟悉又陌生。伸手把摸,木质的花纹冷铁一样僵硬。也没换换?吕静霞端来一杯茶。茶是陈茶,色泽深黄浑浊。换不换无所谓了。李希听出她声音里的苍老,像是从一棵老杨树上敲打出来的。三十多年的岁月,难道就这般冷酷。他回头掩饰往上冲来的战栗。吕静霞没坐,好像还没从意外的重逢中清醒过来。出去端来一盆热水,盆沿搭着一条新的白毛巾。李希路上走了一脸汗。吕静霞站后几步。周围有温暖的香皂味。李希的动作沉稳得有些迟缓,几乎没溅出一滴水。毛巾也用得很小心。吕静霞端了一杯茶,靠在桌子旁。是主任了吧!她吹着杯里的一条茶叶梗,伸出小拇指把梗子拨出去。继而抬头。窗外的天色分外明亮。在这里,好像天离得近了。李希没有意外,消息总是会流传的。因为有些事情,要进入人的生命充当角色,不可能被抹掉。退了。李希对这个人生最大的转折说得不凉不酸。身体还挺好的,没被返聘?规定如此,一刀切。说到退休,李希的神情有些暗。想起退前退后的种种际遇,不论愉快的不愉快的,他都看开了。他不再往下想,问道,你呢?我——吕静霞没说下去。李希眼前浮现出一个影子,挺着肚子,站在夕阳里的大树下。他一去三十多年。也推断过女人种种可能的遭际。实际上,没他想的那么多的变故,也不复杂。时间在这里似乎是没被搅动过的,就像早晨的露水,平整无痕。你后来一个人生活?李希环顾四周,想找到新主人的痕迹。嫁了又分手了。是谁提出的分手?他。为什么?得了地方病,没治好,送到医院没挺几天。吕静霞说得平淡。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北京有个地方病研究所。没救。吕静霞可能想说的是,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李希想旧话重提。那时如果我们冷静些,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可谁该冷静?他看见她张开的嘴里,一口洁白的牙齿。什么时候换的假牙?有几年了。是他还活着的时候,陪我去的医院。倒挺好,知道体贴。有他的照片吗?她起身,拉开一个抽屉,翻来翻去,灰尘在光线里翻腾,好一会,递了一张过来。也一大家子了吧?没有人来了。你们没有孩子吗?有。孩子们呢?她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变得很深。大儿子随媳妇去了省城。二儿子成家住在东屋,儿媳妇猪啊狗地骂了一年多,最后搬走了。女儿还不时来看看,后来包了些地,两口子牛一样在田里作,孩子放在了婆家,哪还顾得上我。你还好,京城总归好些。没成想——没成想什么她没说。你家里都好吧?怎么说呢?李希看着天棚。妻子离婚后音信就断了。一块儿生活了几十年,有了一个儿子,再也不肯生育,好像她从一开始就打算走的,就没想给他多生孩子。我在报社,从北京派到上海驻站,又回总部,当了几年新闻部主任,退休了,全都了了。
两个人再不说话。瞅着茶杯出神。
时光,逝去了。谁也无法使时光倒转,留下了那么多的不如意。夕阳在落,烧起满天红霞,把诸多色彩泼到院子里。喜欢种花?他看见院子中有一围花圃。闲着没事种一点。他走出去观赏。几簇粉团开得有声有色。黄菊、蝴蝶瓣、夜来香,闹闹腾腾。他也喜欢花,但没看到自己喜欢的花,一种奇怪的感觉升上来。眼前这一切,都不是他的,与他无关,有的,是别的夫妻的花。是别的夫妻的气味。自己来此,找什么呢?作为一个外人,恨不恨又怎么样,去问谁。绵延的日子还是永无尽头的思绪……
住一天吗?
女人问。
他没吭声,转过身。吕静霞已经开始做饭了。
放下筷子,外头已是一片浑沌的苍白。
你还记得那条河吧?吕静霞问。
李希点点头,当然记得。
还有那片树林。
女人出了门。月上得很高,因为隐在薄雾后面,树木房舍灰蒙一团。他们相跟着转过一片林带,来到河边,沿着河边走了一程。树林比李希走的时候扩大了许多,成了真正的大树。哇一声,一只野鸟被惊动了,阴魂一样在树梢上游动了一圈,躲进昏暗。偶尔的闪光,告诉你有两只眼睛在夜空下窥视人们。
回吧?李希声音发紧。
回吧!女人附和。
上了路,遇一块青石,女人坐下去,他也坐下去。天上月,横穿云层。星星们闪着动荡的光点。树上的叶片带着暗灰的光环,像描上去的。
早歇吧!明天还得赶路。
李希还想看看面前这月这星,这云,这树和草的幽静,他觉得只有这些没变。他能理解,都曾见过。只是血管里的血,流得还没这样慢,脸上身上,也不这样松弛。他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起了身,冲着白光光的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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