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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爷的一个下午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120
小昌

  原名刘俊昌,1982年出生。2010年开始写小说,在《十月》《上海文学》等刊发表,部分被《小说选刊》选载。小说集《小河夭夭》入选21世纪文学丛书,曾获2013年度广西文学金嗓子中篇小说奖。

  1

  万岁爷一觉醒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有些恍惚,像是又进入了另外一个梦里。四周静悄悄的,连只鸟也不叫一声。阳光很好,被窗棂子筛落成一个金黄的菱形。菱形的一个角从一个坐榻上跌落下来,被硬生生地拉长了,形成一个更锋利的角。他抬了抬眼,看见了那个“龙”字。那幅卷轴上只有一个“龙”字,写得龙飞凤舞,一点也不像个“龙”字。他死死盯着那个字,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像发现了什么隐秘似的。

  要是在往常,他早就喊人了。他受不了这样的静。这天他一觉醒来,像是换了个人,睁着眼,一声也不出。门外的太监还以为他睡得正香,也耷拉个脑袋假寐。拂尘也低垂着。

  有人在皇宫外面放纸鸢了。纸鸢飞得很高,连皇宫的高墙也挡不住了。小太监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了。可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纸鸢,是燕子还是蝴蝶。不管怎样,那毕竟是一只在风里摇摆的纸鸢。他正看得出神,一个小宫女从那边走过来了,轻轻拍了他一下。他的身子迅速抖了抖,脖子向胸腔里缩。常年待在皇宫里,他已变得像动物似的警觉。他一看是她,放下心来,做了个嘘的动作,意思是万岁爷还没醒,再等一等。他们俩就在门外守着。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衣服上。

  “瞧,有人开始放纸鸢了。”他说话声音很小,小到只有她能听见。

  “我早就看到了,那里还有一只,我猜是断了线。不然不会飞那么高,就剩一个点了,瞧见了吗?”她对着他耳朵边说。

  里面突然有了一点声响。小太监又缩了缩脑袋,顺着门缝朝里望了望。只见万岁爷坐在床榻上,一声不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往常总是一觉醒来,就会叫人伺候的。

  小太监大气不敢出,只是缩着脑袋候着。宫女在他身后弓着腰。

  万岁爷不是在梦游吧。小太监来这伺候也有大半年了,可从没听说过万岁爷有梦游的毛病。又向里望了望,万岁爷一动不动,兀自发呆,眼睛分明睁着。他猛地转头,看过来,瞧着这扇门,好像知晓小太监会偷看似的。

  小太监猛地把脑袋缩回去,垂首而立,等待传唤。

  就这样待了很久。寝殿里仍旧没有一丝声响。小太监又忍不住,歪着脑袋向里偷看。沿着门缝看进去,只能看见帐幔上垂下来的一条穗袖。他只好放弃掉毕恭毕敬的姿态,让那只眼睛距离门缝愈来愈近。万岁爷在床榻上坐着,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宫女在小太监身后,咳嗽了一声。也许忍了很久,或者只是受不了这午后死一般的静寂。小太监又惊了一下,恢复成毕恭毕敬的样子。宫女在他身后,扯他的衣角,想要暗示点什么。小太监用手打掉了她的手。起了风,风很弱,吹得拂尘微微摇曳。

  门吱呀一声开了。万岁爷站在门中央,两只光脚硬生生踩在门槛上,像个“八”字。他脑袋微扬,正向天空遥望。有几朵蘑菇云在宫墙上一动不动。

  他们俩迅速俯首跪下来。小太监用余光看见了万岁爷的脚丫儿。大拇脚趾受了伤,听说是被一匹马踩伤的。那匹马被活活砍下了一条腿,一大片鲜血在马腿周围蔓延。小太监再也不敢看万岁爷的脚趾了。

  2

  万岁爷光着脚站在高高的门槛上。大吼了一声,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小太监的肩膀在轻微地抖动。他低下头,瞧了一眼他们的俯下去的脊背。

  “来,小德子,进来,你也进来。”万岁爷又指了指在小太监身后跪着的宫女。

  小太监不叫小德子,可是现在没人关心他究竟是不是小德子。万岁爷叫他小德子,他就是小德子。他像匹马似的,弯着腰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寝殿。寝殿里燃着香,一闻到这样的香,小太监心头就发紧,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似的。

  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俩开始伺候万岁爷净面更衣。

  “告诉他们,谁也不要来打扰。”宫女站在万岁爷身后,为他梳头。

  小太监很快回来了。万岁爷让他把门也关上。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跟方才推开的声音比略显沉重。寝殿里又暗下来,甚至有些阴阴的冷。他跪下来,为万岁爷穿袜子。又看见了大拇脚趾的淤伤。

  “小德子,你是哪里人?”

  “回万岁爷,奴才是山西忻州府人氏。”小太监低着头小声说。

  “忻州府的?”万岁爷的眼神飞向寝殿的横梁,正在想着什么。

  “雁门关,对,你给我说说雁门关。”

  “回万岁爷,奴才没去过雁门关。”

  “作为忻州人,连雁门关都不知道,还活着干什么?”

  小太监捣蒜似的叩响头。万岁爷让他起来,并示意宫女也站过去。

  “你们俩站过去,让朕好好瞧瞧。”他们俩紧紧挨着,有些簇拥。

  “抬起头来!”

  “你亲她一口!”

  他们俩没动,木呆呆地望着卧榻上的万岁爷。万岁爷笑出了声,一笑起来,左脸上还有个若隐若现的梨涡。这样看上去,万岁爷一点也不像个万岁爷了,倒有点像老开玩笑的张总管了。

  “小德子,朕让你亲她一口,你没听见吗?”万岁爷声音大了点。

  小太监慌忙歪过头,在宫女脸上亲了一口。宫女缩了一下脖子。

  万岁爷开始大笑。笑声在寝殿里四处乱撞。回音竟有些阴森。

  “好了,该你亲他了。”

  宫女又亲了小太监一口。看样子从没被一个女的亲过,他咬了咬牙,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将那柄剑予朕拿来。”

  小太监抖抖索索地移过去,摘下挂在墙上的剑,双手捧着。

  那是一柄看似普通的长剑,万岁爷却视它如珍宝。据张总管说,那可绝非是一柄普通的剑,隔上一阵,它就要喝一次血。小德子就是被这把剑一剑封喉的。小太监俯首奉上,万岁爷左手接过来,右手把剑从剑鞘里抽了出来。一道寒光一闪而过。小太监闭上了眼。

  剑刃落在小太监的肩膀上。整把剑的重量都落在他的肩膀上。

  “你怕死吗?”

  “怕,怕。”

  “朕就不怕死,刚才做了个梦,朕从来不把梦告诉别人,今儿就告诉你们。朕被人砍了脑袋。朕不怕死。”

  “万岁爷。”

  “脑袋滚到地上,像个陀螺。他们在笑,笑朕的脑袋,笑脑袋在地上滚。你觉得好笑吗?小德子。朕的眼睛也在滚,你猜朕还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朕后背上的胎记。要不是被人砍了脑袋,朕怎么能看见那块胎记呢。先皇驾崩后,再也没人跟朕说过那块胎记了。他们说过,那是龙足,样子像个龙的脚印,在朕看来,它倒像片叶子。你们过来看看。”

  宫女为万岁爷整理衣衫。万岁爷又让他们看。

  后背上赫然一块胎记。小德子想不起来到底像什么,也许什么也不像。一滴浓墨掉到了白纸上,慢慢洇开而已。

  “你们说像什么?”

  “龙足,奴婢也觉得像龙足。”宫女说。

  “小德子,你呢?”

  “也有点像叶子,一片枫叶。”小太监说。

  那柄剑又入了鞘。发出嚓的一声,金属碰撞金属的声音。随着剑入鞘的声音,小太监也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他从万岁爷手里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剑,复又挂在寝殿的墙壁上。距离那个龙飞凤舞的“龙”字一步之遥。小太监看了一眼那个“龙”字。

  3

  “来,你们俩坐下来,坐在朕旁边。挨着朕。”

  “如意,你坐在这边,你是叫如意吧,朕记得你叫如意。”

  他们俩僵僵地坐在万岁爷旁边。屁股挨着坐榻的沿儿,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万岁爷半躺着,让他们好好坐着。他们俩的屁股又向里探了探。

  “你们还是朕的奴才吗?”万岁爷和颜悦色,左脸颊上的梨涡又显现了。

  “万岁爷。”小太监又喊了一声。

  “朕让你们好好坐着,别这么僵。让你们陪朕说说话,像朋友似的。恕你们无罪,今儿下午想怎样就怎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真的吗,万岁爷。”宫女说。

  万岁爷冲她点头。

  宫女站起来,绕到万岁爷的后面,开始揉他的肩膀。小太监也不甘示弱,折转身子,为万岁爷捶腿。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纷纷都有了笑意。万岁爷心情好,窗外的阳光也明亮起来。

  “过了一天又一天,朕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你们都知道。”

  “他们也知道。跑到天边,只要一看日头,他们就知道朕正在干什么。”

  “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吗?”

  小太监摇了摇头,万岁爷又回头看宫女。她也在摇头,不过嘴角上仍荡漾着笑意。也许没听懂万岁爷的话,或者是这样的万岁爷真是少见。甚至有一丝嘲笑的意味。

  “小德子,你在想什么?”

  “回万岁爷,其实奴才不叫小德子,小德子死了,奴才叫小顺子。”

  “小德子死了?”

  “回万岁爷,是的,下大雪那天死的。”

  万岁爷想了想,接着说:“那你叫如意吗?不要告诉朕,如意也死了。”万岁爷回头看了看宫女。

  “回万岁爷,奴婢是如意。”她说完,撇了撇嘴,样子像在撒谎。

  “你到底是不是如意?”万岁爷有些紧张,支起身子来,定睛看着她。

  宫女慌忙跪在万岁爷面前,嗫嚅着说:“万岁爷,奴婢真的是如意,不敢有半句谎话。”

  万岁爷又恢复成半躺的姿势,让她起来。拿眼睛不住地瞟她。

  宫女在万岁爷身后,继续梳头。万岁爷向上瞧那柄梳子,多么像一把匕首,一瞬间就变得寒光闪闪。在他咽喉处像流星一样划过。

  万岁爷闭上了眼,似乎在等待。整个寝殿又静下来。小太监和宫女屏着气息似的,连呼吸也很谨慎。他们俩又对望了一眼。小太监眉毛动了一下,似乎在暗示什么。

  “还不动手!”万岁爷长舒一口气。

  “那么多人想杀朕,不如称了他们的心。”

  他们俩急匆匆扑倒在万岁爷脚下,哭着喊万岁爷。

  “朕记得她是个圆脸,看你下巴尖尖,一看就不是如意。小德子,她是如意吗?你说。”

  “回万岁爷,她是如意,她真的是如意。”小太监把脑门放在地板上。

  “搜她的身。把她衣服全脱下来。”小太监慌忙起身,上下其手,很快剥光了宫女。她裸着身子站在万岁爷面前。一只手捂着私处,另一只手捂着胸。

  “有凶器吗?”

  “回万岁爷,没有凶器。”

  “让朕好好瞧瞧。”

  宫女把胳膊展开了,索性双臂伸展,像只鸟想要飞翔似的,两只脚不住地向上踮。万岁爷很少在白天看这样的裸女。看了许久,有些出神。

  如意像只小天鹅似的,手臂下垂,手指上翘。两只眼睛忽闪着。

  “穿上衣服吧。”万岁爷说。

  4

  宫女把衣服又穿上了。很快恢复了常态,站在万岁爷身后,为他继续梳头。

  “他们以为朕该去颐和园喝茶了。你们也会跟着,淑妃会陪朕下上一盘棋,要不就是和妃。她们总是让着朕。朕今儿偏偏不去颐和园,就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去。”

  “小德子,朕很想去雁门关看看,他们说雁门关是天下第一雄关,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吗?”

  小太监不知道说什么。他也许真的从没去过雁门关。寝殿里一片静寂。正等待着有人说话。

  “万岁爷,奴婢去过雁门关。”站在万岁爷身后的宫女说话了。

  万岁爷来了兴趣,伸手摸了下宫女的小脸蛋,让她坐过来。她轻移莲步,转过卧榻,坐在万岁爷旁边。坐下来一抬头,就跟万岁爷面对面了。她忽闪着大眼睛,睫毛长长,像两只颐和园的蝴蝶。颐和园里很多花都开了,该有蝴蝶了,大大小小,各种颜色,在枝叶间翩跹。

  万岁爷抓着她的小手,等她说雁门关。两个人簇拥在一起,愈发亲近了。

  “回万岁爷,雁门关很高,奴婢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高,门前有一对石狮子,石狮子也很高,反正比这间房子高。奴婢记得它的眼珠子足有这么大。”宫女两只手比划着,像抱着个大西瓜。感觉石狮子的眼珠也比万岁爷的脑袋大。

  万岁爷笑着,手上把玩着宫女的头发。

  “两侧都是悬崖峭壁,扔一块石头下去,也听不到响声。”宫女语速很快,左右脸颊浮上淡淡一层玫瑰红晕。

  “大热天,雁门关也会下雪。奴婢去的那次就遇上了雪。家乡有一句谚语:雁门关外有人家,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

  “在雁门关,有没有看见大兵呀。”万岁爷问。

  小太监咳嗽了一声。也许是想提醒宫女一下,她的话有点多了。

  “回万岁爷,看见大兵了,他们像凶煞神似的,在关口上站着。那天不知怎的,突然下起了雪。雪花漫天,大兵的铠甲上都落满了雪,可他们仍一动不动地在雪里站着。”

  万岁爷的一只手抓住了宫女的腰,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身子摇了摇。万岁爷又捏了一下。宫女笑了起来。她笑得很放肆,没人敢在万岁爷面前这样笑,口气都吹到万岁爷脸上了。

  万岁爷仍没有停手。宫女只好扑进了万岁爷的怀里。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小太监也不咳嗽了,一直低着头,垂首站着,像雁门关的石狮子,或者风雪里站岗的大兵。

  宫女已成了万岁爷的身下之物。身躯在身躯之上耸动。万岁爷死死盯着小太监低垂着的脑袋。脑袋上顶着高高的太监帽子,正对着万岁爷的方向。帽子上的红珠子像个眼睛似的,瞪得很大。

  万岁爷突然一动不动了,将宫女的身子推开,翻身坐在卧榻上,整个人像被霜打了似的。小太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充满好奇,但仍没有抬头看一眼。宫女也在整理衣衫,小脸梨花带雨。她咬了咬半边嘴唇。

  “小德子,你来。”

  小太监扑通跪了下去,说:“谢万岁爷赐名,奴才就叫小德子了。”

  “小顺子,你来。”

  “奴才到底叫小德子,还是叫小顺子?”他跪着回话。说完,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后悔说了这句。

  “你是万岁爷,朕是小德子。”万岁爷从卧榻上站起来,大步流星走过来。

  小德子额头上的汗珠,像豆子那么大了。

  5

  “把你的帽子摘下来。”

  宫女早就整好了衣衫,在一旁站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她和小太监对视了一眼,眉毛向上挑,看来有很多话要说,大眼睛也紧跟着忽闪了几下。

  小太监把那顶帽子解下来,拿在手上端详了一阵,又俯首奉上。宫女正打算帮忙接过来,为万岁爷正冠,她的手臂被万岁爷轻轻打掉了。他亲自为自己正冠。太监帽子戴在万岁爷的头上,也很像个样子,猛一看,真有点像敬事房的李总管。万岁爷要手舞足蹈起来了,对着铜镜照了又照。

  小太监和宫女又对视了一眼,埋头偷笑。

  万岁爷回身又抢了小太监手上的拂尘,像个太监似的摇起来。

  “快把衣服脱了。”万岁爷用拂尘指着小太监。

  小太监只好又把身上的蓝袍脱掉了。他光着膀子站在万岁爷身前,身躯瘦小极了,一条条肋骨森然可怖。万岁爷又用拂尘指了指卧榻上的龙袍,示意宫女为小太监穿上。小太监和宫女慌忙俯首,马趴下来,屁股高高耸着,头埋得很低,脑门贴着地。

  万岁爷急了,用拂尘抽打他们。他们俩嘴上不住地喊万岁爷。

  “你们不想活了。”万岁爷喊道。

  他们一一站起来。宫女开始为小太监穿龙袍。龙袍上身,他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因身躯瘦小,龙袍有些松松垮垮,样子虽说有些窘,人已有了帝王的气象。再看万岁爷,一身蓝袍紧紧箍住了他肥胖的身躯。他双臂抱起来,拂尘贴着胳膊倒垂着。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朕,朕就是你,要是有什么差池,小心脖子上的脑袋。”万岁爷说完,小太监又要俯首跪地。龙袍在身,想要弯下腰去,不是那么容易。万岁爷几步赶过来,搀扶起小太监,扶他坐在卧榻上。小太监额头上又渗了一层细汗。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了。”

  “小顺子。”小太监声音有些小。

  “回万岁爷,奴才是小德子。万岁爷还是喊奴才小德子。”

  “小德子还是小顺子,该谁说了算。”小太监咬牙切齿,脖子上的青筋也蹦出来了。

  万岁爷抬头瞪了他一眼,说:“小德子还是小顺子,当然是万岁爷说了算。”

  “那好吧,那就叫小顺子。”万岁爷抖了下拂尘,又示意小太监继续往下演。

  “小顺子,过来为我捶腿。”小太监说。

  “说朕。为朕捶腿。小心脑袋。”万岁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小太监更加紧张了,不过还是喊出了一声为朕捶腿。万岁爷弯着腰过来了,俯下身子,一下下为小太监捶腿。

  宫女站在另一侧,为小太监揉肩膀。她用力捏了一下,像在提醒他什么似的,也许想告诉他,不如好好装下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小顺子,朕想去放纸鸢。去年就想去放纸鸢,可一直没放成。朕有个蜈蚣样的纸鸢。”

  “回万岁爷,出宫放纸鸢要请太后的旨意。”万岁爷低着头说。

  “大胆奴才!朕放个纸鸢,也要请示太后吗?”小太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说出来就觉得自己太胆大妄为。他的脸早已胀成紫茄色。身边的万岁爷更加毕恭毕敬了。

  “万岁爷,咱们皇宫里没有风,纸鸢放不起来。”身后的宫女试着说。两只手落在小太监的肩膀上,正暗暗用力。

  “朕不放纸鸢了,没想到放个纸鸢也这么难。如意,你还是讲讲雁门关的故事吧。”

  万岁爷有点累了,停了下来。

  “小顺子,谁让你停下来的。”不知小太监哪里来的勇气。

  万岁爷和小太监对视了一眼。万岁爷的眼珠昏黄,冷冷地看他。他只好很快躲闪开了,脑袋歪下来。

  “朕只是想放只纸鸢。把去年那只蜈蚣放上天。”小太监的眼泪啪嗒掉下来,落在龙袍上。龙袍的黄很快淹没掉那颗泪珠。

  “万岁爷,还是让如意给您讲讲雁门关吧。”万岁爷说。

  6

  窗外的太阳早已西斜。穿过窗棂子的光被撕成了一个长条。颜色也灰下来了。

  “一到月黑风高的晚上,雁门关就有呜咽之声,像很多人在哭。他们说不是鬼在哭,而是飞沙走石。”如意说。这么一说,小太监就有些张皇。

  “你听到过吗?”小太监问。

  “回万岁爷,奴婢听得真切,不觉得那是飞沙走石。风吹树梢也不是那种声音。”如意看了一眼万岁爷。

  小太监一下子想起曾做过的那个梦。梦里小德子躲在墙脚下哭,脑袋埋在膝盖间,肩膀无规则地耸动。呜咽声从宫墙外传来似的。他不由得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小德子一动不动,他又拍了拍。嘴上安慰说:“别哭了,小德子。”小德子终于缓慢抬起头来。那张脸倒过来了,嘴巴高高在上,眉毛在最下面上下抖着。他并没感到害怕,甚至想问问他,到底怎么了。就在这时,他一抬头,发现一切都倒转过来了,赭红色的宫墙从虚空里生长出来。后来他就吓醒了。

  小太监想起了这个梦,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如意继续说着:“要是在十五的夜晚,月亮升到天空最中央的时候,躲在杨宗祠的墙后,就能听到他们的对话。这是他们跟我说的,可我从来没敢去过。”

  万岁爷歪歪站着。

  “将那柄剑予朕拿来!”小太监喊道。

  万岁爷仍歪歪站着。

  “将那柄剑予朕拿来!”小太监又一次喊道。

  万岁爷一摇拂尘,大步走过去,把那柄剑摘下来。折转身子,俯身奉上。

  小太监双手执剑。剑很长,他更显得瘦小。他还是“仓啷啷”拔出了剑,寒光闪了又闪。他将剑指向万岁爷。

  万岁爷倒是大义凛然,没有丝毫害怕。甚至有了笑意,鼓励小太监这么继续下去。

  万岁爷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万岁爷只跪天地和祖宗,没想到在一柄剑面前跪了下去。剑顺势落在他的肩膀上。

  “万岁爷饶命呀!”万岁爷喊道,身子也俯下去,屁股高高耸着,头埋得很低,脑门贴着地。剑悬空了,剑锋指着万岁爷的脖子。站在一旁的宫女都有些咬牙切齿了。

  头顶上的皇冠歪下来。皇冠比太监帽子沉重得多。整个脑袋似乎正向胸腔里掉落。宫女走过来,帮小太监正冠。

  万岁爷仍旧马趴着。肩膀无规则地耸动,似乎也在呜咽。后来万岁爷昂起了头,头顶上的太监帽子也偏了。万岁爷笑开了花,眼泪都笑出来了。后来就捂着肚子笑。

  小太监手里的剑垂下来,剑尖儿挨了地。宫女的小脸也笑开了。

  他们俩双双跪下来,喊万岁爷。

  万岁爷终于不笑了,脸部肌肉因剧烈抽动,有些变形。

  “当朕跪下来的时候,朕就想笑。起初朕还想忍一忍,将这个游戏进行下去,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只好笑出来了。”万岁爷蹲在地上说。

  “万岁爷,朕,不,瞧奴才的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小太监轻轻掌嘴。

  门外有响动,似乎有一只眼睛正盯着门缝。

  “朕要和你们打个赌,要是外面有人,你们俩就别要脑袋了。瞧那把剑,有一阵子没有饮血了。要是不饮血,它就会黯淡无光。它是天生要嗜血的。”万岁爷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从窗口射进寝殿的阳光倏忽不见了。刚才仍是狭长的一条,倏地暗下去,很快消失了,像一条下潜的鱼。

  两人伏在地上,准备听天由命。

  万岁爷霍地站起来,整个身躯有些摇晃,头顶上的太监帽也跟着颤动。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那扇门。

  宫女和小太监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究竟是死是活,就在此一举。门一开,整个屋子亮了亮。宫殿的廊檐上仍有明晃晃的光。万岁爷只身站在门槛上,脑袋微仰,仍旧遥望天空。两只脚错落开来,形成一个“八”字。

  嗖的一声,不知是从屋内还是屋外,一支箭飞向了万岁爷。他来不及回头说上一句话,就应声倒地。整个人摔了下去,那只太监帽在地上滚了又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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