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出生。出版过小小说集、故事集,在《青春》《雨花》《鹿鸣》等刊发表过短篇小说若干。担任过国企内刊主编,当地电视台少儿微电影栏目总编剧。
一
我被“献血哥”董国强邀请进公益微信群。收到邀请信息我正犹豫着同意还是拒绝,手机“当啷”一声来了短信,还是董国强。他的短信内容连标点八个字符:请支持我的善良。赤裸裸的道德绑架,我不能不支持善良。
群里已有一百多人,董国强仍在辛勤耕耘。不断有人加入,出现了较多熟悉面孔。队伍越来越壮大,土地越来越肥沃。我瞅了一会儿热闹,把聊天信息设置成消息免打扰,继续干我的活儿。
我知道董国强的名字比认识他这个人要早。那时我在企业宣传部做外宣工作,部门订着各类报纸,当地报纸上经常翻到与“献血哥”董国强相关的新闻报道。董国强是一位单身爸爸,儿子董小龙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这种病是需要长期输血来维持生命的,为了给儿子筹措治疗费用,他每半个月就到血站献一次血小板。这种博大的父爱深深地打动了无数不相识的人,网友给他起了个亲切的绰号,叫“献血哥”。
认识董国强本人就晚很多了。那时我已脱离了原先的单位干起了影视传媒,还在当地电视台做了一档民生栏目。一次去医院拍片,正赶上“献血哥”董国强带儿子董小龙来住院,院长不错时机地以救治董小龙为例讲述了他们的以人为本,主要是针对贫困家庭一些费用的减免。由此,董国强父子走进了我们的镜头,儿子小强的小脸儿被激素催得胖胖嘟嘟,董国强的眼里闪过泪光。
我要帮帮这一对父子!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怎么帮呢?钱,我是真的没有。我刚贷款买了车,房也是贷款,每月光还贷就得五千多,有时还不起,想法儿办了三张信用卡倒腾着还。我就是打肿脸也充不起胖子。
我拾掇拾掇儿子的衣裳,包了一大包袱。儿子长得快,衣服还新着就小了,董小龙的个头穿着应该正好。我又联系了一本杂志的编辑,想写一篇关于父爱的纪实文章。一是凭着对文字的热爱,二是想把稿费捐给董小龙治病,即使是杯水车薪,那也算尽了绵薄之力。结果,两样儿都泡了汤。衣裳的事儿有点不凑巧,那天我有事儿出门,一个做义工的朋友路过我家想找点旧衣裳,儿子拿出我包好的包袱说,这是妈妈准备捐的,朋友就顺手拿走捐到了山里。杂志的编辑也来了回复,说主编嫌这题材不新鲜。
事隔两年后,我还是帮了董国强父子一次。也就是今年春节期间的事儿。在老家过年很清闲,我躺在炕上看朋友圈,发现了董小龙在医院监护室浑身插满管子的照片。是位媒体朋友发的,说董小龙身体出现异常,正在医院急救,呼吁爱心人士献出爱心。看到状况我一刻也没犹豫,当即从微信转账六百元给那位媒体朋友,拜托他转交董国强。董国强随即打电话过来说了一大堆感激涕零的话,又通过号码加了我的微信。
从老家回来听说董小龙已脱离危险并出院在家休养,倍感欣慰。进公益群也就在我从老家回来没几天,我一般情况下只看热闹不说话。熟面孔基本都不说话,说话的群员话题跟献血也不着边,五花八门鸡毛蒜皮。群里最吸引人的是红包,隔几分钟就会蹦出一个,我抢过两次,一次一分一次五分,伤神又无聊,自嘲地笑笑,发誓再也不干这种事儿了。董小龙也在群里,他每包必抢,抢完即发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拼命磕头说谢谢老板的图片。董小龙偶尔会发一个大哭的图片,那是他没抢着红包的举动,这时就会有群员给他发一个单包,红包上写着“董小龙专属”,然后紧跟上一句,谁抢了翻倍还给董小龙。还真有不长眼见红包就抢的,结果就翻倍还了回来。没人贪污这点给“患儿”的小钱儿,能进这个群的人,肯定都是支持善良的人。
我确信,我不仅支持善良,本身也善良无疑。朋友为山区失学儿童组织义卖,我奉献过三十本读过的名著;截瘫姑娘自强写作需要一台电脑,我捐了二百;博客获奖我分文未领全部转交给了癌症病人;每次去采访贫困儿童我都忍不住掏光钱包;特别是汶川地震我头一热一万块都甩出去了……首先申明我不是大款,我真不是大款,到现在我的房贷十五年才还了七年。我就是爱冲动,冲动是魔鬼,为这魔鬼我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丈夫放弃了我,已经成为我的前夫。
我还献过血,献过几次我忘了,反正好几次。听说献血可以不得脑梗可以不血稠还可以救人我就去了。脑梗太可怕了。我认识一个企业家,他每年都能挣上千万,可去年他得了脑梗,前一个钟头说的话后一个钟头就忘了,失去了至爱事业的他觉得活着不如死了。血稠也不好,我妈一年要去医院输四回液体稀释血液,平时还离不开药。
二
一天我在群里看到董国强在组织献血队伍,想到自己也有一年没献过血了,就报了名。之后我的名字赫然登上董国强名单的首座,后缀引用了“著名作家”一词。实际我的身份是下岗工人,电视台的节目属于承包,现无岗无业坐在家里码几篇小故事挣点小钱儿花,跟作家都沾不上边更不用说著名。这滑稽的高帽我可戴不得,私下对董国强说,血我可以去献,“著名作家”那四个字赶紧抹掉。董国强反驳我,在我眼里你就是作家。多说无用,我命令他必须抹掉。董国强还是抹掉了,职业那栏儿空白着。我名字下方有某某,电视台著名记者,再下方是某某某,报社著名记者,再再下方还是著名这个著名那个,再再再下方我没往下看。这献血队伍,简直高大上。
按董国强提供的时间,我准时来到血站,血站门口站着董国强和端摄像机的女记者小雅。我曾和小雅一起做过节目,很熟悉,她对我了解,镜头躲开了我。董国强让小雅拍我,小雅说姐不爱上电视。董国强说上电视多好,我光想上电视。董国强忙着招呼到来的人也没顾上和我多说话。我看来了不少人,但董国强说的那些著名这个著名那个的我一个也不认识。认识不认识也无所谓。我是来献血的。
人来得差不多了。为了配合镜头董国强指挥这些人在大门口站队往里走,我没去,坐在屋里的沙发上和董小龙说话。董小龙并不抬头看我,专心玩手机,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你多大了?
十三。
在玩什么?
聊天。
才问了两句他的手机里出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抢红包了。几秒钟后董小龙抬头冲我笑着说,抢了八分。然后又低下了头。在他抬头冲我笑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的左脸一片紫红。
我惊悸地问,脸怎么回事儿?
他平静地说,淤血,该住院了。
董小龙并没有抬头。我问他,你多长时间住回院?
十天半月吧。他说。
他还在看手机。我看了一眼窗外,小雅正指挥着献血队伍一遍又一遍地走来走去。
下一个环节是填表签字,我填了也签了。接下来是验血,我也验了。我第一个验血,血完全合格,我上了献血床。我发现和以前献血设备不一样便问护士,护士说这是献血小板不是全血。我不知道什么是血小板,护士为我解释血小板是从血液里提炼出来的一种成分,是救治癌症病人的,对人身体无害的。既然无害又救人,那就献吧,我脱了上衣伸出一只胳膊。
“扎”的一下疼,针刺进了我的血管,血液从我的血管流到了一个机器里。我不懂也不问。董小龙隔着玻璃给我拍照,我挥手阻止他,他不懂我的意思,跑进来问我怎么了?我说不许拍,你不能侵犯我的肖像权。他就笑,牙上还是血。
外屋看起来还很热闹,董国强指挥着一切,小雅端着摄像机拍来拍去。玻璃很隔音我什么也听不到。董小龙出去拍照了,举着手机东拍一下西拍一下,不亦乐乎。
我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女人,躺的时间一长就迷糊,正迷糊着,听到董国强问我,感觉咋样?我睁眼说,还行。再看玻璃窗外,人已所剩无几。我问他,献血的人呢?他说血都不合格,就三人合格。我不禁窃喜,我身体原来这么棒,这应该是坚持跑步打球的缘故。
我并不是个喜欢运动的人,可我老头疼,一直以为是鼻炎,结果做中医的同学为我把脉说不是鼻炎,是供血不足叫我多锻炼。为了身体我开始跑步,早晚各一小时,业余时间还打打篮球,我也不会打篮球,拿起球往篮里使劲投就是,关键是运动。运动出了效果,我更得坚持。
小雅来屋里采访那两个男的,一个是年轻人,一个是中年人。年轻人说了一堆到最后总结成一句话:帮助别人快乐自己。中年人说的跟年轻人差不多,总结为:献血利人利己何乐而不为。
献完血小板还领到一百块交通费,真是意外。我也是俗人,也爱钱,只是懂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董国强把我的那份给了我,其余的两份他们商量好去外面吃饭。董国强让我也去,我说我得管孩子就回家了。吃过午饭我躺在床上休息,习惯性地看手机看群,董小龙已把我的照片发到了群里,幸好是侧面没露脸。我是最不喜欢露脸的。董国强也有话说,他说我真给他挣脸。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是群主又是这次献血的组织者,二十多人才三个合格,女的仅仅我一个,可不就觉得我给他挣了脸呗。随他怎么说吧,沉默是金。
三
周末,儿子的语文老师留下一篇作文,题目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儿子唠叨语文老师是个磊货,这个作文题目自一年级以来已经留过不下五十次,可有意义的事儿是有限的。儿子上六年级,嘴里时不时冒出个网络新词。比方他说他爸爸是废柴,他解释废柴的意思就是废了的柴禾,不得志。我问他磊货怎么解释,他说磊货就是让人哭笑不得匪夷所思的货。原来是这么个意思,我不禁一种苦楚的心酸,说不定哪天我在他眼里也成了废柴也成了磊货。儿子揣摩了一个上午,半字未写在纸上,看着他满脸苦相,我说我带你去做件有意义的事儿吧。
我带着儿子去见董小龙,儿子准备的礼物是几本《漫画派对》和《查理九世》,那是他平时最喜欢读的,每期必买。和董国强联系后得知他家的住址,不远,溜达着就可以过去。是一条老街,老得掉牙,青砖房石板路,每条小巷口都坐着几位晒太阳的老人,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条纹,或谈论或张望,表现是喜是悲已很难辨别。
董国强在街上接应我们。是一条差不多一米宽的小巷,小巷深邃曲折而风景无限,有被岁月侵蚀得犹如缕缕白发般的木门和锈迹斑斑的老锁,有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台阶,有垂头塌翼结满石榴的老树,墙角还有堆积多年已生出众多野草野花的土堆。拐了七八道拐再经过一间小房,前边便出现了两扇黑色的木门,木门大开着,董小龙站在木门旁朝我们笑,手里拿着手机,信息的响声不间断地从手机里传出。
木门里面是一个正屋一个侧屋。侧屋没门,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无用的杂物。正屋有三间,屋子的四周摆满各样东西,大东西有衣柜、桌子、床和缝纫机,其余都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笤帚簸箕一类的小东西,零零碎碎摆了一地,能下脚的地方已是不多。儿子不注意这些,书放在床上,已经和董小龙商量好了下象棋,我便坐在床边和董国强聊天。
董国强靠着斜对床的一张旧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盖着白布,我想这台电视台应该不超过十四英寸,而且肯定是台黑白的。它太古老了,犹如进来时的这条小巷,都能感受到它远古的气息。董国强的背后是他正在充电的手机,这部手机和床上的另一部手机很有点不甘寂寞的态势,不断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提醒主人不要冷落它,尤其那个尖嗓子女人“红包来了”的喊叫特别激动人心。
我问他,你不上班了?
我不上班能干个啥?厂子搬家了正装修。
我问,那得装修多长时间?
他嘿嘿一笑说,我也不知道。
我不想多问。两个孩子下棋下得挺激烈,你要悔棋我也要悔棋,我扭头瞅了一眼俩孩子,董小龙一说话我看见了他的牙,被一层黄色的牙屎包裹着,如果不是他有病我会觉得很恶心。董国强拿起了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一会儿,脸色突然阴沉下来,气哄哄地放下手机说,王雪芹真他妈不是个玩意儿,长成那么个小逼豆样还想整我,滚她妈个蛋。
我的身上皱巴起来,转头接着看俩孩子下棋。董国强又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他手机的各种声音暂且停止,床上手机里那个尖嗓子女人还在不时地尖叫一声,有红包了。
董国强说,小龙快去抢一下香菇发的红包,大个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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