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白

　　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女人，你要什么》《金川河》，小说集《红披风》等。在《当代》《十月》《钟山》《山花》等刊发表小说100多万字。短篇小说《产房里的少妇》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

　　一

　　天空是灰暗的，暗到难以看出是白天还是黑夜。从火葬场出来的一对夫妻，彼此搀扶着。妻子耳朵尖，听到工作人员在议论：她现在化过妆了，化过妆的样子蛮好看的。

　　显然，他们说的是米莉。斑斓听到这话，心里陡然涌出一片悲凉：她生得那样俊俏，无须化妆，难道此前遭遇了什么不测？她的自杀方式残酷，折磨得自己异常痛苦。那些失踪的让父母焦虑的日子里，她在荒凉枯寂的深山里，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她是如何把自己摧残到花容失色？

　　想到此，斑斓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他转身把她抱起来，醒醒，斑斓。他喊她，拍打她的脸，掐她人中。人们围观过来，问他，要不要喊救护车？

　　不用，谢谢。他一个人把她抱到大厅的椅子上，摇晃她的脑袋。有人送来糖水，他喂她，一会儿，她醒来。眼睛睁开的同时，眼泪溢了出来。他听到她轻微的哭声：走，离开这里。

　　一朵纯洁的幽兰刚刚开启，却把自己摧残。记得米莉说过，我要像闪电一样回到你身边。夏天，暴雨中的闪电，哪一根电流会是她呢？那些撕裂云天的电流使她颤栗。米莉已经够苗条了，还不断减肥，总想着把自己小腿上的肌肉削掉。她的腿，似乎要像竹竿一样才够标致。夜里，她躲在洗手间，反锁了门，用尖利的刀片，把大自然的弧线切割，直到晕厥过去。斑斓夜起，看见卫生间的门紧关着，门缝有血流了出来。

　　夫妻俩合力撞开门，看见她瘦削的小腿肚部，被切掉两片肌肉，丢在马桶中，漂浮在水面上。这就是她的自虐式审美。斑斓曾经阻止过她，却不断发生。斑斓叫救护车。强行给她包扎，抱她下楼。米莉在她怀里虚弱地叹息，妈妈，放过我。这个世界满目疮夷，苦难丛生。我一点也不感激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此刻，斑斓想起来她们过去的对话，有些无奈。

　　显然，她是自己选择去死的。她走上了那条道路，斑斓无法阻止。死亡是一件多么庄严又神圣的事情。她的死，不足惜。她在心里给她的死亡下了这样的定义。她叹气，从喉管深处一遍又一遍发出“不足惜”这三个字。在米莉上高一的时候，她偷偷看过她的日记，日记中有对死亡的迷恋，死亡的方法，怎样才能无痛苦地死亡，是她经常在网上搜索的内容。米莉对母亲在生活中呈现的智商低下、愚钝和呆傻充满了蔑视。物理化学一窍不通的女人也配做她的母亲？米莉心里想过，却没有说出口。米莉对母亲说过，希特勒的种族灭绝思想是对的，像母亲这般低智商的女人就该从地球上消亡。虽然，她在言说这话的时候，气氛是活跃的，语气是调侃的，还是多多少少刺伤了斑斓的心。成长的过程是一个治愈疾病的过程，斑斓安慰自己。米莉对自己的蔑视尚能容忍，不能容忍的是米莉的思维方式，米莉对他人智商的苛刻与自己相貌审美上的病态，仿佛她是上帝派来的独裁。这样的专横叫斑斓不知所措。

　　就是说，米莉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对斑斓也是如此。人的生命是这样的无足轻重，生命的存在于她似乎是个多余的摆设，甚至是她审美道路上的羁绊。斑斓惊慌过后，想到自己所给予她的无尽的付出，那种忘我的毫无保留的付出，结果，她并不领情。虚无，一直纠缠着她，更多的是小鬼子（日本人，斑斓在心里已经原谅了上个世纪日本人的侵华，现在，又开始憎恨日本人）病态的审美在引导她的心灵。少女疾风般的游离情感瞬息万变。

　　她希望这仅仅是成长过程中的一次裂变，确切地说是一次病变。少女终究会战胜自己的疾病并走向康复。那个时候，才是母女时代的来临。斑斓自觉自己是一个富有献身精神的母亲，一个淹没在人群中的不出声响的厨娘和贴身保姆。她没有等到那一天的来临。尽管，她一直在为那一天而努力。她是失败的，惊惧的，她一直在设法和米莉对谈一次。以米莉对她的蔑视，似乎并不现实。她不想自取其辱。米莉羞辱她的语言就像一把利剑，在切割母亲自尊的防线。斑斓在心里提醒自己：她的伶牙俐齿足以驳倒任何一张精心设计的逻辑的网。

　　斑斓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复劝慰自己，当这一切终于要发生的时候，不要悲伤，不要活不下去的样子，活下去，才是反击。生命是宝贵的，斑斓不能够放弃。米莉对她那么残忍，够狠的。她何以再去为她悲伤并绝望。

　　当这一切真正来临的时候，谁能够预料到人的承受力到底有多大。斑斓唯一能够自救的方法就是忘却，淡漠米莉在她心里的记忆，甚至把米莉尽快地从她心里赶出去。当作是她没有来过，当作是梦幻一场空。

　　站在纽约倒塌的世贸大厦面前，斑斓开始接受所有的结构都是不稳定的，即便是如此坚固的物质世界。有形之物的无常使得斑斓渴望进入内在的无形世界，它是超越死亡的永恒的存在。那个既是祝福又是诅咒的思想开始接管她的意识，遮蔽了她与源头、本体和神祇连接而产生的简单深远的喜悦时，虚幻的斑斓出现了。斑斓在接近米莉，她试图靠近她。

　　很快，斑斓被反弹回来。米莉的世界不需要她。回到现实中的斑斓忽然想到了再要一个孩子。尽管这依然是不稳定甚至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是，可以催促她尽快遗忘并找到一个新的生活方式。斑斓在网上看到一个失独母亲在她六十岁的时候还诞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女。她才四十八岁，有什么不可能。斑斓和这位六十岁的母亲相比，无论身体条件还是经济条件都要好得多。

　　想到此，斑斓对丈夫说，我们再生一个孩子。他目光涣散，像一节插在地里的无根的柳枝，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当然，缓缓，过些时候，我们去肯尼亚旅行，然后，换个房子，彻底和过去告别。重新开始吗？他征询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那样赤裸裸地盯着她，有些怪异，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怪物，像一对时间的黑洞，停止在一个固定的节点上，凝固，并把她活生生地吞噬。

　　钟点工忘记带钥匙，在家门口等他们回来。他们开门后，她跟在后面进来。钟点工在收拾米莉遗留的衣物。一些过去制作过的小手工，制作的时候兴致大发的样子。米莉爱过生命，怜惜过小动物，爱美，并追求着。那么短暂，像闪电一样就不见了。那么多的花裙子，毛衣，棉袄，证明她存在过。钟点工装了两大口袋，还有很多，一次拿不走。书橱里的书本，吸血鬼的电影海报，香水，从柜子里收拾出来，堆得房间里没有一点空间。钟点工弯腰在打包。一张米莉的彩色照片，忽然从书本里跳落到地面，好像米莉就站在她面前。

　　斑斓看见了米莉的笑脸。她在堆满物品的地板上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开心，似乎一只眼睛睁得很大，一只眼睛半闭着，调皮地冲她眨眼。米莉可爱的样子瞬间回到斑斓面前，米莉围绕着她，搂着她的脖子，长睫毛忽闪着，扫到斑斓的脸。整个房间，甚至延伸到整个世界都是米莉的笑脸，米莉的睫毛。斑斓有点眩晕，幸福的眩晕。钟点工把一捆书堆在照片上的时候，米莉忽然从世界消失了。斑斓的幸福就是这么短暂，想到米莉再也不能复生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悲痛忽然逆流而上。

　　这悲痛不是米莉的死亡，而是她死前受到的煎熬。米莉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她摧残自己的过程叫母亲异常难受，这摧残似乎是针对母亲的，还有什么绝招没有使出。真够狠的，对自己瓷器般精致美妙的身体如此暴虐。怎么能够下得了手。身体发肤父母所赐，分明是斑斓辛苦血汗打造的瓷器，被她击破，碎裂。这是少女折磨人的方式，她手中的毒箭，对着母亲的心脏。

　　这样的事情终于发生的时候，尽管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斑斓的心里还是产生了由衷的绝望与惊惧。她败在了米莉的手上，斑斓打不过米莉，米莉用毁灭自己肉体的方式和母亲做了一场决斗。米莉走了，却留下了什么？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而斑斓，却像一个输尽了自己身体的赌徒。

　　二

　　被尿憋醒的时候，斑斓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她去洗手间。已经是三月的初春了，万物开始复苏，几只猫咪在小区四处溜达，一会是婴儿的哭叫，一会是垂死的呐喊，叫春的气焰甚是嚣张。斑斓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的生日，想给他发个短信问候一下。但是，她没有。她知道，有的时候，一条短信仅仅是个信息；有的时候却相反，会成为他人的负担甚至自己生活道路的羁绊。男人也是残忍的，当他不能确认女人的心灵归属的时候，他是谦卑的，而他一旦狩猎成功，那猎物注定是可怜的。摆脱悲惨处境的唯一方法就是永远不要成为他者的猎物。感性的斑斓一次次成为他者乖巧的猎物，理性的斑斓却在挣扎，在努力保有自己的独立。

　　白天，男人给斑斓电话，问她春天有没有到她所在的那个城市？她告诉他，春天在她心里。他听了很是释然。春天明媚的阳光那么灿烂地照耀在她书房的窗外，一切雾霾天气都被这忽然而至的春天荡涤干净，这个春天来得有些突然，有些失真，有些措手不及。

　　她把藏在书房南面越冬的花卉全部搬到院子里的时候，忽然发现，只几天的工夫，垂丝海棠红艳艳的花骨朵已经坠满枝头，大地一片春色。她去给普列薄荷浇水，薄荷的香气缭绕指尖，这香气叫她再次想起了心中的那个男人。夜色中，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她想起爱因斯坦曾说：“自然呈现给我们的仅仅是狮子的尾巴。尽管因为狮子身躯庞大而不能立即展现其自身，我也不会怀疑长着这条尾巴的那头狮子之存在。”如果爱因斯坦是正确的话，那么电磁力，强核力，弱核力，引力，这四种力就是“狮子的尾巴”，而“狮子”本身就是高维时空。爱因斯坦把长，宽，高，时间定性为四维空间。四维空间是不能用眼睛观察的，人们无法想象他们自己这个宇宙之外的宇宙。任何一种三维理论都“太小”，不足以描述控制我们的宇宙的力。（以上文字引自美国加来道雄的《超越时空》）。

　　因为时间的点，人们才能够相遇，她与他能越过时间的蛀洞，相遇吗？物质的飞机每小时可以行走二千里，意念的速度究竟有多快呢？坐在家里只要想着万里以外的撒哈拉沙漠，撒哈拉沙漠即刻就在眼前。自己的意念已经到那里了，意念的速度便是这样的快。如果以意念的速度行走几万年，便会发觉灵性的天空是无尽的。愿她灵性的天空传递出的心意使得他的心里也沐浴春风，并感受到普列薄荷纯净的芬芳。

　　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又喝了两口，还可以再喝，也可以就此罢手。这是一个女人夜里的自由，这自由她感受到了。上床后，一只鼻子总是不通，只好选择侧睡。自从雾霾天气流行以来，她似乎得了鼻炎，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鼻子不通或是咳嗽。拍片显示，两肺纹理增粗。这在过去空气清朗的日子里，从来没有过。

　　此刻的斑斓有些清醒，清醒得似乎听见米莉在床上均匀的呼吸。她睡得真香，年轻姑娘的睡眠会有什么梦？斑斓想起一本书上说过，人所有的梦境都是客观的呈现并存在，有些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却是另一个时空和维度的真实再现。人类有多少美梦呢，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噩梦却总是伴随我们的一生。真如书中的阐述？斑斓心里依然纠结，难过。她不能接受梦中米莉的情形，哪怕在另一个时空、维度。

　　她的眼前浮现出米莉和她爹埋头在书桌上的身影。父女俩晚饭后，米莉提议：爸爸，我们找个数独游戏做一下。几乎每天晚上，父女俩都要完成一道数独游戏。他们已经连续完成了一个冬天，现在，是初春，数独游戏开始进入最难的关口。冥思苦想的结果是米莉填写了两个数字，父亲填写了三个数字，所有的方法已经尝试，父女俩陷入穷途，再也找不到解题的新思路，没有一个新的数字可以填入空格。这使得他们的数学游戏陷入困境。

　　斑斓忙完厨房里的一切杂事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她有些疲惫，坐在沙发上，好奇地看到他们做不出来的数独题目，竟然是一些简单的数据。她的好奇心大发，告诉我怎么做？米莉笑起来，不屑地说，就你那个小鸡脑子能做什么数独？斑斓说，告诉我一下方法，让我做做看。斑斓是执著的，她对什么有了兴趣，一定要试一下不可，她在父女俩心目中的智商低得可怜，再可怜一次有什么不可以，甚至成为父女俩再次取笑调侃的笑料也无妨。她一直在家庭里扮演逗比的角色，当父女俩把自己伪装得不可一世的时候，千疮百孔的斑斓自然就成了金箍棒遣来的逗比。

　　数独是一种风靡全球的智力游戏，也称为Sudoku，Number Place。标准的数独需要保证每个题目仅有一个正解。数独由9行、9列共81个小格子构成。分别在格子中填入1到9的数字，并满足下面的条件：每一行都用到1，2，3，4，5，6，7，8，9。每一列都用到1，2，3，4，5，6，7，8，9。每3×3的小格子都用到1，2，3，4，5，6，7，8，9。这是做出数独的规则，数独的图表最终要在每一个空格都填写上适当的数据，并符合以上的逻辑关系，有些数独题目比较简单，有些数独题目却异常艰难。

　　米莉她爹说完这段话的时候，笑着对斑斓说，我们做的这个题目是数独里面最难的一道，已经做了一个晚上，所有的方法用尽也做不出来，你要是想做，我找个简单的给你试试？说试试两个字的时候，男人的眼里已经布满了阴暗的同情，似乎回到男孩恶作剧的时光，一场嘲笑就要拉开序幕。

　　但是，斑斓是木箍（迟钝，麻木）的。她已经被这对父女嘲笑了十多年，再嘲笑一次也无妨。她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从来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她，不然，她怎么会成为他们父女俩的逗比。她的内心足够强大才能经受住父女俩刻薄的挖苦，戏谑。何止是来自父女俩的攻击，斑斓根本就无视任何的攻击。她深谙成人与少女渴望出类拔萃，享有对环境与事物的掌控权，同时也渴求分离感，需要对抗和敌人。

　　拿着数独游戏的斑斓连数独游戏的规则都没有听懂。她的脸上现出一丝可怜无知的表情。这个表情是她常有的，她从不掩饰，也无需掩饰。她心里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掩饰自己，但是，她不需要，她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行走在生活的道路上。她知道生命的时空有限，世事的真相需要她直接并全身心地抵达。人类的心智都用在了对付同类的身上，当僵尸之类的宇宙之物降临的时候，人类连最后的喘息都将殆尽。

　　米莉的一番嘲笑过后，与其说是男人对女人尚存的怜悯，不如说是隐藏了更深的敌意。米莉她爹再次耐心地对她说明了数独游戏的规则。斑斓已经从先前的忙碌中转过神来，这一次，她弄明白了题目的意思，但是，对着图纸，凝视良久，也找不到一个正确的数据。

　　父女俩再次嘲笑。斑斓成了不知道深浅的可怜的笑料。但是，她的内心依然强大，她想申明，她上大学的时候，她的高数一直是班上的第一，两学期高数都考98分。她刚刚把这个话题说个开头，米莉就堵她，那你怎么有两门功课挂科。

　　斑斓说，我是为了混文凭，并不喜欢那个破专业。米莉不屑地说，我上学从来不挂科。请问妈咪，补考的滋味是什么？米莉拿起电视遥控器，假装是话筒的样子递到斑斓面前。斑斓紧张地表白自己，在她争执时不知所措的声音里，隔岸观火的男人听到一些撞击的碎裂的瓷器声。他潜藏起幸灾乐祸的神情，暗自怀笑。

　　奇迹总是出现在那些表面谦卑，内心却无比强大的女人身上。斑斓的内心住了一个大叔，米莉说过。而父亲的心里却深藏了一个小女人。米莉也能看见。斑斓把这个小女人一层一层挖出来晒晒，阳光照耀在小女人身上的时候，小女人就成了农村来的二姨娘。这是斑斓反击他的武器。

　　早上，斑斓出门买菜的时候，乜眼看见了昨晚的数独题目。她忽然发现，那是多么清晰的一些数据，米莉用橙色水彩笔勾勒出的边框有细微的弯曲，流畅的线条是如此美丽，她一下子就喜欢上那张数独题目，那些橙色的阿拉伯数字是多么亲切，经历了一个晚上的种植和一夜的发酵之后，这些数据竟然是如此可爱地有了生息。这生息来得这样突然，闪电般两个7字跃入她的眼帘。她随手拿起数独题目，唯恐忘记一样，尽快把那两个7字填进中间的两个空格里。

　　男人宽厚地笑了起来。男人说，你讲讲解题的过程。男人内心有些不屑，但是掩饰着。斑斓先说上面这个7的来历。男人听了有些心虚。斑斓说，这9个空格内，左上边横向有个7，表明上面横向三个空格数据不可能是7；右上方的一个7表明右下边两个空格不可能为7，左边方块的右下角有个7，还剩下两个空格存在7的可能，但是，中间格子如果是7的话，破坏了竖列的排序，只有此边格适合填7。

　　逻辑推理得如此严谨，斑斓显然是对的，男人无奈，只好点头，要她讲解下个方框内7的来历。有了上面的7的进入，下面的7经过假设、否定之否定、肯定之否定等一系列推理判断之后，终于找到唯一的一个正解。方法很奇妙，男人不得不再次肯定。

　　米莉不认可。她在梳头，压根就不相信被她蔑视了二十年的母亲能找到这样艰难的数据。斑斓已经换好了出门买菜的鞋子，是米莉上中学穿旧了的板鞋，她在门口等她。梳好头发的米莉一脸不屑地走了过来，她心里想，父亲一定是可怜母亲才和她一起糊弄她，她要当场揭露父亲的虚伪。她站在斑斓面前，像一个决斗士：不可能。斑斓沉静地复述了刚才的推理过程，第一个7得到验证，她不得不认可了她的答案。但是，她似乎看到了米莉的怒火从鼻腔里喷射出来，这火焰叫斑斓心慌起来，推理到一半，忽然陷入迷途，再也找不到下面的步骤。米莉再次嘲笑了她，尽管内心有些撼动，还是装成不屑的样子。她不允许斑斓挑战她智商的高度，她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无可否认。

　　买菜回来的时候，斑斓洗干净手，去书房找到米莉，她在看韩剧《来自星星的你》。显然，打断一个少女看韩剧是不合时宜的。但是，斑斓必须打断，她急于证明自己的推理和计算是正确的，她再次复述了下一个7的来历，来历如此清晰，逻辑严谨，层层推理，甄别，纹丝不乱。米莉收起笑脸。这个回合，她败在一个弱智老妇的手上。这是她时常嘲笑斑斓的口头禅。

　　下午，斑斓回家看望父母。一个小时的车程。她坐在公交车上，继续思索数独游戏的题目，很快又找到一个1，一个6。她在心里复述了一下推理的过程，唯恐晚上见到米莉又忘记。她已经进入容易遗忘的年纪，而看世界的眼光却越来越多面。

　　米莉父女出现在斑斓面前的时候，她又接连找出了6个数据。经过一一验证，证明了她的逻辑推理，假设与反假设是正确的。并且，她又找到了两个他们此前没有想到的推论方法，她用这新的方法，往更深的路径走去。持续下去，他们不再怀疑她全部题目解出来的可能性。他正经历严重的失败与惊惧，他没有想到她的智商这样高，结婚二十年来，第一次面对这样赤裸裸的失败，数独游戏玩的就是智商与逻辑推理，多年来，他诋毁她智商低、没有逻辑、靠直觉和感性判断事物的说法不攻自破。

　　米莉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一脸羞赧的神态。妈咪，你是隐藏得太深的高智商的人，你颠覆了我的世界观，叫我如何面对你。斑斓微笑，不要挖苦我，我什么也不是，就是你的厨娘而已，我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不断发现和创造出新的菜肴奉献给你。希望你能接纳我的创新以及创新的失败，创新成功的时候鼓励一下我的厨艺。斑斓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着和米莉一样的羞赧。暗藏的潜台词是不要动辄挑剔那个在生活中敢于创新和失败的人，我为你的付出卑微而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