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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里有月光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268
王倩茜

  1985年出生,汉语国际教育硕士。现任某杂志编辑。

  那扇门,门缝里插了几张小名片,大摇大摆,花花绿绿。名片们依次向下排队,有序的,嘲笑的,舒展着身子,打量着站在门口愣神的戚大娘。

  戚大娘抬起手,用紧凑的节奏拍了几下门,门依然是密闭着的,不慌不张的。屋里没有动静,像一个陶瓷罐子,严严实实地封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戚大娘梗着一口气,久久才叹出来,她抬起手,软软地扯下名片,提着拖把转身,往楼道口走去。

  这是第九天了吧?

  六点多的武汉秋天,天已麻黑。天空一有色彩的变化,戚大娘就喜欢抬头看,看若隐若现的月亮。戚大娘在农村散养着自己的人生时,眉梢都是绽放的,哪片枝枝叶叶的小动静都逃不出她的眼睛。那是大半辈子修炼来的本事。到了城里来后,眼神反而不灵光了,看月亮得眯着眼看,只有这样,才能隐约从团团闪着暖光的白云里,找到月亮的影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习惯了?戚大娘记得很清楚,从来武汉的第一个月起。这里哪儿哪儿都和老家的农村不一样。家里的窗户外几米处,就横着一座土灰色的高架桥。有一天,戚大娘在窗口站了一个上午,想数数到底有多少车子来来往往,结果把自己折磨得快要晕眩了。没有尽头,大车小车永远奔波在桥面上,无休止的,好像每辆车都带着心事,急焦焦地扑在去往前方的路上。没有绿色,农村绿油油的养眼画面是那么奢侈。

  有一度,戚大娘想家想到沉默寡言,连举手投足都充满了暮夕之气。村子里每寸土地每棵树她都惦记着,清新生动的乡野她也惦记着,做梦都是自己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俯身修啊剪啊眉开眼笑的。刚来的那段时间,戚大娘闲不住,腿脚手都快乏味得僵硬了。她三番两次地把包裹卷在床头边,随时都想拾掇下就坐火车回老家算了。老伴邢发信发火了:“儿子就是想让我们在他身边享享清福,你在农村整天黑七八糟地忙来忙去的,儿子担心你明不明白?儿子上班累,你别给他添乱!”戚大娘知道邢发信接下来要说什么,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句,她背都背得出来:“我俩在小区里当清洁工一个月加起来有三千多块钱,你想忙,想乱扑腾,你就在这里扑腾。”

  本来,戚大娘是想争辩几句的,可看着老伴眉梢间的神情,知道他也有点口是心非,于是自己便抿了抿嘴不说话了。该知足了,一想到自己有个孝顺的儿子在身边,她的心就慢慢舒缓了,服帖了,归位了。回农村老家的念头生生地掐断了。

  终于,戚大娘在城里找到了一个放松身心的办法,看月亮。

  城里的月亮和老家的月亮是一样的。太阳还没落下时,月亮就露出了脸,微弱的光芒,抵挡了戚大娘耳边的纷纷扰扰。月亮是一片嫩黄,淡淡的,脆脆的,好像一碰就会碎了。它浅浅地藏在云朵里面,暖洋洋的,把那团云点亮了。

  戚大娘正在小区里站着发呆,听到有人在喊她,“戚大娘,还在忙呐?做饭了吗?”

  她忙把头低下,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是四楼4012的甄珍。“哎,哎,饭在电饭煲里焖着呐!孩子们还没回家。”

  甄珍还说着什么,戚大娘眼神一晃,瞥见物业经理勒蓉蓉朝这里走来。戚大娘嘴里嗯嗯啊啊地应付着,身子闪到了甄珍身侧,挽着甄珍的手就往B栋门洞走。

  甄珍没察觉到戚大娘的意图,也跟着她的节奏往门洞里走,她忽然看见邢发信的影子在B栋一楼的大厅里牢牢地扎着。

  邢发信显得鬼鬼祟祟的,正在和一个女业主站在大厅的阴暗处嚼话,看见是自己人打开防盗门走了进来,他倒也不顾忌,继续絮絮叨叨:“旧家具啊,现在真的是没人回收了。给钱上门别人都懒得来。我呢,倒也不需要。有个办法,偷偷跟你说,你把旧家具搁在消防楼梯上,偷偷的,我就当没看见。过几个月物业就会出钱把这些废家具清出去。影响安全嘛!还有这几块不要的木地板,我找个位置给你藏起来。”

  甄珍神秘兮兮地问:“你们俩不是在帮物业打工吗?怎么窝里反啊。”

  戚大娘倒也痛快:“他就这样,爱瞎帮忙。也不知道到底是向着谁的。不过,业主也不容易嘛,又是个小姑娘。”

  甄珍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激动地捅捅戚大娘:“对了,邢大爷火了,群里的红人啊。”见戚大娘听不懂,她解释,“我们业主有一个QQ群,邢大爷是我们小区业主群里的知名人物。据说只要有人在电梯里和他说话,他就会自豪地告诉大家:‘我家也住这里,我儿子住我楼上,我儿子家是这里最大的房子。我儿子是内科医生,你们有什么不舒服就直接来家里找他。”

  甄珍把两腿叉着,拎包的手抬起,模仿举拖把的动作,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拿腔拿调的姿态,僵硬的普通话,连把邢发信说话的眉梢表情都模仿出来了,戚大娘张口大笑。

  她想,这是这九天来第一次笑吧?

  晚餐是老两口自己吃,不用太隆重。今晚准备吃面条。

  邢发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不时抓几颗摆在面前小盘里的油炸花生米大口嚼。戚大娘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小奶锅的水热在灶台上,她趁着这个空档,系好了围裙儿。面条不能太寡淡,青菜爽口,香菇鲜香,青葱色的深褐色的配菜中午早就洗好了,锦上添花,这会儿随手切成小片就可以了。

  戚大娘人在砧板前徘徊,心思却溜到了邢发信跟前。那个秘密让她伤感和无助,要告诉他吗?他能理解到这其间的一二吗?

  终究是不吐不快,她心一横,冲老头子哎了一声。邢发信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机,没听见。奶锅里的水沸腾起来了,开始下一个步骤,面条分了两把放进小奶锅里,待面条汤再沸腾的时候,撒入青菜碎和香菇丁。接着还要把中午的萝卜排骨汤在灶上热一热,这样好把煮软的面条捞起来,放进热好的肉汤里。如此,才可以合格地把晚餐端上桌。对了,冰箱里还有四个大馒头,还要拿蒸锅蒸软乎了才能吃。

  戚大娘想了想当下这些一刻不停的步骤,暗中咬牙,索性什么都不想说了。她边让自己的思想恣意奔腾,边闷头两手机械地忙碌着。

  今晚没拉窗帘,窗外的车灯和路灯闪闪烁烁,在戚大娘眼前眼花缭乱着。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白天情绪低落,身体上的疲惫感是一波波来,但心理上的焦虑却在横向发展,不停地膨胀,不停地放大。戚大娘努力了半天,睡不着,她坐起身来,瞥了眼睡在边上的邢发信。邢发信正仰躺着,张着嘴打着鼾。鼾声在房间里绕着墙走着,戚大娘恍恍惚惚,总觉得丢了什么似的。

  天气有点潮湿清冷,戚大娘披了件衣服,起身推开落地玻璃门,那是通往阳台的大门,接着搬了张板凳坐在阳台的光亮处。

  又是一个月夜。

  高架桥对面又是一重重高高低低的楼房,楼里的灯光是白的、苍白的、黄的、暗黄的,点缀着夜晚,呈现出一片祥和的光影。戚大娘凝视着远方,暗想,大晚上不睡觉,到底是有啥心事呢?

  有只蚊子在自己耳边瓮声瓮气的,那是一只像是吃饱了一样的秋蚊子,歪歪扭扭飞得很迟钝。戚大娘懒得搭理,秋蚊子已经没有什么攻击力了,它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吗?

  戚大娘有点疑惑。

  蚊子也和自己一样失眠了吗?

  戚大娘莫名其妙地想。

  蚊子犹犹豫豫飞到她胳膊上,她伸手一拍,胳膊上一阵麻酸,摊开手心,那只没有抵抗就投降的蚊子空瘪瘪地黏在手里。

  戚大娘站起来探身到窗外,用两指捏着蚊子丢了出去。城里的夜喧闹得让人一晃神就忘记了已是深夜,狂欢一直延续到看不见的远方。

  还有十天,戚大娘满六十岁。这个十天一过,戚大娘和邢发信背着大包小包奔波到武汉安顿,就是整整两年了。

  时间倏地就过去了。

  也就是两年多前,儿子喜滋滋地给戚大娘来电话,说自己看中了一套小户型,四十来平,就在自己住的小区,40万。儿子手里的积蓄刚好够付首付,儿子算过了,还贷压力不大。

  儿子向来固执,他的主意由不得他们阻止了,他执意要把在农村勤劳苦扒了一辈子的老两口接到武汉来享清福。戚大娘当然知道儿子的心愿。他们老两口已经是家族链的顶头了,上面没有牵挂,下面有个女儿嫁到了远方。其实,收拾收拾,到武汉也是拔腿就走的事。可老两口还是商量了三个晚上。终于拗不过儿子的热情,两人决定举家搬到武汉,和儿子住在一起。

  小户型在9楼,儿子家在10楼,上楼下楼的事。儿子家是小三房,紧紧凑凑,每一分空间都妥帖地做好了收纳。戚大娘本来就心疼儿子的钱,直说“不要不要,我们住一起算了”。儿子在边上使了几次眼色,她才看出儿媳妇脸上刻意做出的不自在表情。她沉默了,别扭又欣慰地接受了儿子的安排。

  戚大娘心里是敞亮的,农村老人来到城市,总不至于真的就是指望儿子来养老吧?儿子从医学院硕士毕业后,因为各方面素质都均衡,深得导师赏识,最终在导师的安排下,他留在了一家三甲医院。和儿媳妇各种收入加在一起每个月总有个两万吧。这是让戚大娘屏住呼吸的大数字。这个数字只是拿到手心看看的,背后是怎么拆解的?房贷,幼儿补习班,孩子成长经费,各类人情往来,无数生活开销。戚大娘大致是知道的。

  老两口在城市里终日游手好闲,乏闷得都快要挤出眼泪来了。这日子过得,算是一日闲过一日,一日枯似一日,闷头闷脑。农村的低保在城里不算个什么数字了。戚大娘脑子一活泛,思想就开了闸,到处琢磨怎么赚点养老钱。后来她认识了同样住在这个小区的物业经理勒蓉蓉,勒蓉蓉问她愿意当保洁员吗?每天打扫小区的路面和楼道,两人每个月加起来有三千多块钱工钱。她激动难耐,双手捧住了这个赚钱的岗位。

  戚大娘是个热闹人,说话大声大气,眉梢里都是热闹。拖地的时候,清理垃圾的时候,等电梯的时候,坐电梯的时候,待在物业办公室的时候,戚大娘不放过任何一个和业主搭讪的机会。“天热了,要给孩子少穿点。”“小婴儿出门别光脚啊,穿袜子保暖啊!”“这垃圾我帮你拿下去,顺路的。”“哟哟,去超市买这么多东西,我帮你提着啊!”……也就是这么一些平淡无奇的暖心话,让勒蓉蓉很感动。

  楼上有点吵,有住户把电视机调到了大音量,响声飘洒在夜空里,像是被一个扩音喇叭闹聒噪了。戚大娘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心思被打断了,她起身把阳台推拉窗关上了。同时,她把那件奇怪的事情又重新梳理了一遍。

  那个女人,约摸着就三十岁出头,一个神色忧郁的女人,寡淡的五官,不,是面部表情的寡淡。五官仔细看来,如果是舒展着的话,还是很明媚的。丸子头很利索,可是细看不得,紧挨着头皮的头发已经油得发亮了。皮肤还算干净的,透着点灰色,铁白。是杏眼,眼角尖尖的,往上提。杏眼不亮,透露着浓浓的倦怠。鼻子挺挺的,在阳光下看得到鼻梁上有一条竖直的光影。如果笑了嘴巴就美了,唇线印在厚厚的唇上很妩媚,嘴角应该是有小括弧的,表情对了就是个美女。只可惜,厚嘴唇是绷着的,绷成一条平展的线。哪怕是风尘仆仆地站在一堆行李里,听到有合适的房子时,厚嘴唇还是平着的。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她的出现让戚大娘的心扑闪了一下。

  莫栗。

  莫栗没什么要求,只要一个小户型就够了。干净就好,家具家电必备的有就可以。是小区的租金均价就可以。

  ……

  那件事发生了后,戚大娘就一直怨恨自己的心,心被“贪”给挖走了?左脑琢磨着,这种不明来历的女人,是不能碰的,碰上了就是给自己和房东招惹麻烦……右脑推搡着左脑,一个女孩子能惹什么事?人家不是只签了一年吗,六百块钱的中介费啊!

  戚大娘心一横,合同就签了。

  A栋1303号。

  房东人已经调到外地工作去了。一年前,房东觉得人房两地,实在难于打理。本来是要卖房子的,托戚大娘帮忙留意看看有没有买家来买。戚大娘来不及组织什么语言,热心快肠地花了半个小时说服了房东一件事:房子不要卖,租着吧!我替你照顾。给我中介费就够了!戚大娘给出了一个让房东没法拒绝的理由:出门往左走500米,地铁6号线即将开通;出门往后走100米,是四通八达的公交车站,再往右走300米,地铁8号线后年开通,这是大涨的趋势啊。小户型分分钟卖得出去啊!急用钱吗?不急的话,就租着吧!一个月1500元的租金高兴地收着吧!抵消房贷也好,补贴家用也好。

  有这么贴心的邻居!我替你照顾这句话最关键。房东沉默不语,接着噗嗤笑了起来。在一片畅意的大笑声中,这笔交易做成了。

  这是一段往事。

  而如今面临的正经事是,关于莫栗,关于A-1303,关于失踪,关于心事,一切都是在戚大娘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隐瞒下进行的。

  一直以来,热力和光明鼓舞着戚大娘。戚大娘虽说生活在农村,读书不多,但脑子灵光,为人热情似火,在小区的业主间很吃得开。五十多岁的戚大娘,喧嚣的灵魂,还尚不能接受正在一点点走向衰老的肉体,或者根本没有意识到衰老。她把在农村修来的满腔热情,一点一点地往城里的每个边边角角钻挤着。

  戚大娘奇怪地注意到了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小区不大,充其量三百来户人家,每过两天总会有搬家公司进进出出。戚大娘向勒蓉蓉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区由两栋各个户型拼凑起来的塔楼组成,户型最大不过90平米,小三房,40来平米的小户型居多,这之间还有五六七八十平米的房型,所以这个小区算得上是不错的过渡房小区。求租招租买房卖房的频率很高,是房产中介们抓在手里的热门财源。曾经有一两次,戚大娘在物业办公室看到有陌生人进来,询问有没有合适房源的。这些事,都由勒蓉蓉统一登记,写在物业办公室专用的棕皮记事本上,然后统一把消息传递给经常串门的中介。

  一天,戚大娘看到勒蓉蓉和一个中介人员碰完头后,端坐着在本子上一笔一划记录着什么。戚大娘等中介人员走了,凑上去问:“这生意要是做成了,中介会给你分点钱吗?”

  勒蓉蓉大笑:“都是街坊,也不好要什么,大家客客气气就是了,我也是举手之劳啊!”

  戚大娘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说:“这小区的房子租出去都是千儿八百的,中介费都要出个一千多啊!也太高了。这年轻人能有几个钱这么花呀!”

  勒蓉蓉停顿了下,说:“中介也要生活嘛!我呢,也是怕多事,要担责啊。”

  见戚大娘不言语,勒蓉蓉又补充说:“中介费是高了点。中介充其量不就是做个见证嘛!”

  戚大娘想了半天,说:“我们小区里这些人,你啊,我啊,我们这些人,日子过得都不容易啊!你看你家老闵,下岗了到现在还在到处晃着吧?不如……我们合作吧!”

  既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又是在逐字逐句地征询。

  勒蓉蓉还没转过弯来。

  戚大娘继续循循善诱:“要是有外面来的人要租房子了,我们每个人都留意着。成交了,我们就收600块,租房的人300,房东300。这就够了。这600块,我俩平分了,当是补贴家用。”

  勒蓉蓉张口结舌:“那中介怎么办呢?”

  戚大娘大气地笑笑:“中介忙中介的,我们忙我们的。我们不抢中介生意,可是我们也不要推掉生意嘛!再说了,我俩都是住在这里的,还怕跑了不成?他们知道了心里就踏实了嘛!”

  勒蓉蓉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消化了这件事,最终同意了。不过她踟蹰再三,还是和戚大娘约定了几点:严把质量关。遇到不合适的人,遇到可疑的人,遇到来路不明的人,遇到看着就麻烦的人,遇到不愿意提供证件的人,一律不接待。由戚大娘和勒蓉蓉牵头,成交后一人分300元。彼此公开透明,互相信任,不私吞,不隐瞒。

  那个女人,莫栗,明显是阅人无数的勒蓉蓉眼下的麻烦。问一句,迟迟疑疑地回答一句。再问一句,警惕地沉默着。连一个敷衍性的回答都没有,连一个礼貌性的笑容也没有。要证件了,莫栗总算说了一句长点的句子:“证件丢了。过两天去补办。”

  神秘归神秘,总算是个干净的女人。戚大娘做了两年的保洁员,这点眼力是慢慢培养到了。16楼独居着一个总画着浓妆的女孩,妆太重,看不清颜面,像是拿毛笔在脸上画了一张脸谱。女孩每天夜里出门,一年四季都是各种各样的外套搭配着快遮不住屁股的短裙。勒蓉蓉说,是个夜店妹。10楼也有个独居女孩,常年叫外卖食物,极少出门。出门着装的风格和她的眼神一样,飘忽不定。有时候明明是白天,她会穿着一身睡衣到楼下吃早饭,或者到24小时营业超市买日用品。有时候明明是晚上,她会忽然蹬着高跟鞋走远,闪闪烁烁,是衣服上的亮片。紧身衣,紧身裤。几个保安没事就互相开着荤荤素素的玩笑。是个小姐,勒蓉蓉怕戚大娘闹笑话,提前告诫了她。

  她不是本地人。干净的女人独居,为了防身,少说点话也是对的。那一个瞬间,戚大娘自我安慰着,她想到的是给老两口的养老金再多增加点筹码。只是租一年而已,费着口舌和勒蓉蓉解释,多划不来。

  就这样,没有一点点防备,戚大娘收下了600元的双倍中介费。

  莫栗冷面寡语的,算是可以放心的人。戚大娘又颇有心计地交代她,有人问的话,别说是我,就说是中介帮忙介绍的。姑娘,我是帮你省钱呐!

  莫栗瞧了她一眼,唔地应了一声。

  又是一夜。

  戚大娘翻来覆去,一宿未眠,这天夜里,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变得空荡起来。邢发信响了两声鼾,扭身就闷声不响地睡熟了;窗外高架桥上的车子们继续穿行,却蹑手蹑脚;空气驻足,静候天亮;路灯晃闪得闷头闷脑,呆站在路边。戚大娘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她难过得直轻声哼哼。她暗自好笑,自己一个粗人,本来睡觉吃饭玩玩就够了,如今竟然像个做大事的人一样,为一件事情翻腾得睡不着觉。

  天还蒙蒙亮,戚大娘就熬不住了,她轻手轻脚打开门,一路溜达到小区背后的小街道去了。六点钟的小街竟然有行人,尽管稀稀拉拉。有一腾热气在弥漫,是个热干面摊子。大锅下面,炉火在炉腔里噼噼啪啪地跳跃着,它们笼住了戚大娘的目光。戚大娘慢慢挪过去,递给老板五块钱,便在一边驻足观看:热干面抓一把,分量很准,一把就够了,抓进烫面用的过滤勺子里,放进大锅里烫。接着,把面捞出来,倒进纸饭盒里。十来个罐罐瓶瓶碗碗在老板面前一字排开,放着盐、味精、酱油、醋、芝麻酱、小葱等。作料一点点撒在面上……戚大娘的眼神向右移,恍恍惚惚,她闻到一股香水味,身边多了个影子,穿着松松垮垮的薄荷绿毛衣,短皮裤子,影子依次拿起每一只碗里的小钢勺子,挖一勺绿葱花,挖一勺腌豆角,挖一勺香菜末,再拎起放辣椒油的大碗里的勺子,用勺底在油面上迅速打了一个圈,然后捞起一勺辣卤水倒进碗里。

  “好了!好了!”老板喊了两声,戚大娘才蠢蠢地接过热干面。

  辅料是可以自己选的。戚大娘刚刚饱满地看完皮裤影子的整个动作,好像自己也在碗里入了这些辅料似的。她十分不协调地走着,端着一碗素面,从麻灰的清晨穿进小区的大门。她在离A栋单元门十来米的一个花园墩子上坐下,用力搅拌着没有任何色彩的热干面。没有葱香,面色越拌越深邃。香油渐渐滑满面条的身子,一阵芝麻香从纸盒里溢出,纤细的面条坚韧有弹性,坚韧的面条支撑着戚大娘困倦麻木的神经。她抬头看着13楼的阳台。当然,今天比前几天的早晨都要早,在这个很早的早晨,印在戚大娘眼里的依然是那床床单,笔挺僵硬,纯棉的,粉红色的。清晨,空气都是稀薄的,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美感的。一个吐出来的舌头,她想得身上冰凉凉的。

  戚大娘歪歪摇摇地坐着,一边没有章法地搅拌着热干面,一边想着折磨自己的心事。她想平静,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吃下这碗面,可是她却忽然忧伤得快要哭出来。

  那一刻,幸福好像离自己很远。

  戚大娘脚步飘飘回到屋里时,邢发信已经起床了。邢发信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嘟嘟囔囔问:“饭呢?你干啥去了?饭都不做,我饿醒的!”戚大娘摇摇手,不耐烦地说:“拉肚子,不舒服。你自己到外面吃去。我躺会儿。”

  邢发信是个粗性子,看戚大娘无精打采的神情,懒得搭理,拉开门就出去了。

  只是脱了外套,身子在被子里蜷成一团。身子是冷的,幸亏被子里还有余热。邢发信的体温还在,呼吸里全是烟草味和百合香的洗衣粉味。顶上的、眼边的墙,都是白茫茫的,阳光还不够大,这更让她觉得哆嗦。人困在里面了。

  自从来到了武汉,好像很少有独处的时间,哪怕是坐在楼下院子里发呆时,全部精力也都去关注来来往往的住户了。农村悠然平淡的日子,远了,如上辈子的事情。

  儿子曾经说,千金难买朝南房。这屋子正巧朝南,其实不算正南,不过也很难得了。要不是阳台外一座高架桥愣头愣脑地横亘着,光线会更好一些。太阳光线九点多会准时洒在沙发靠背上,那是摆在阳台附近的位置。邢发信有时闲下来了就回家坐在这里晒晒背部,看着细细碎碎的尘埃在光柱子里蹿动。

  戚大娘和邢发信不习惯在身上贴一些膏药,老两口的精气神在农村就练就得挺硬朗,走路说话都恨不得带上一阵风。儿子不喜欢屋子里不清爽,比如老人味和各种难捉摸的膏药味。儿子说,要靠健身和饮食调养身体,身子舒展了,疾病就少了。也确实没有奇怪的气味。今天的房间里洋溢着一股干燥清爽的太阳香。

  最开始看到这间小户型时,它只是简装房,光秃秃,空荡荡。不过整体色彩是暖色调,搭配着金黄的阳光。地板是木质的,浅灰色的手抓纹,墙面是一层浅橘色的乳胶漆。从前的踢脚线估计是白色的,随着年岁增长,有几个位置已经泛起一抹抹青黄。厨房紧挨着大门口,是四四方方的一个开放式正方形空间,靠墙的位置放置着整体橱柜,擦得干干净净,一片奶白色。卫生间没有窗户,两平米多的方正位置,最里面是洗澡区,再往外,一个坐便器在左手边,正对着红豆色的瓷砖砌成的洗漱台。二手的物件总会透出些许酸腐,但这个屋子里剩下来的每一个物件,都彰显着前房主对它的用心。戚大娘就跟儿子说,定了定了,就要这个。

  戚大娘爱干净,房间布置得比想象中要好。四十来平米,两个人住略为紧凑了些。紧贴着卫生间的墙壁的,是一面白色的推拉门大衣柜。小户小型的,推拉门省空间。大衣柜边上是一张一米五的高箱床,平时不用的褥子、老两口带来的零零碎碎用不上的玩意,都塞在床底下。床铺很整洁,几十年前流行的磨毛大花床单,好像现在叫国民床单。床头有一把樱桃色木头椅,鹅黄色的椅垫,平时当床头柜用,有人来玩时位置不够了,拉过来又可以坐着。椅子边上紧紧贴着一张L形沙发,深紫色的布艺材质。茶几上铺着一层红灰条纹粗布,上面压着玻璃块。基本是当作餐桌使用的,省位置,也实在没有位置放餐桌餐椅。沙发和茶几都是儿子从自己家搬来的,儿子嫌它们旧了,想换新的。窗帘也是淡紫色的,是儿媳妇挑选的颜色,搭配深紫色的沙发,倒是也把屋子的色彩都映衬得雅致了。电视墙的侧面是一个两平米左右的小阳台,躲藏在大楼的天井里,也就是塞些杂物用。整个房间没有别的多余装饰了,简洁而朴素。

  戚大娘窝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好,只得慢慢坐起身来。太阳大了点,她想了想,从茶几的果盘上捏了一个金黄黄的甜脆柿子,用指甲挖去柿子上的柿子蒂,到洗碗池洗了洗。吃着脆柿子,戚大娘坐在太阳光照着的沙发上想心事。

  今天是星期三,离星期六还有不到三天了。

  周六,意味着莫栗失踪整整两个星期了。

  那么多天前,戚大娘也是无意间察觉到莫栗失踪的。

  那是一个傍晚,天还没有黑透,大楼里的灯光已经暖开了。老两口已经吃完晚饭了。韭菜盒子,大米饭饼子,一杯二锅头,醋泡花生,一样一样地摆在茶几上,邢发信吃得很满意,响亮地一口气吃完,还意犹未尽地打了几个饱嗝。饭后两人一起出门溜达透气,走出楼道才发觉下雨了。邢发信摆摆手,回头又往电梯走,准备回家看电视剧,最近紧锣密鼓追着的乡村轻喜剧,讲城里的大学生进村当村官的。戚大娘发现手机不见了,估计是下午落在门卫值班室,便冒着雨一路小跑去领。回来路上,戚大娘无意间抬头看了眼天上飘的雨丝,发现有一家人的床单飘摇在雨中,晾在阳台伸到外面的推拉衣架上。估计是业主还赶不及回家收。

  回家后,戚大娘便钻进卫生间洗澡。洗澡真是一种享受。水蒸气润泽着松松垮垮的身体,慢慢浸透到毛孔中,竟然全身都饱满起来。“把你们接来,是好好享受生活的。”这么说话的时候,儿子已经当上医生好几年了。她闭着眼睛沉浸在一阵暖暖的舒适中,日子顺心如意呀,好像前半辈子吃的苦头,全部在这两年被偿还了,对于她,对于邢发信,对于儿子,这是幸福舒展的日子。

  忽然一件事情打断了思绪,没来由的,戚大娘睁开了眼。

  那床床单,好像是13楼的。

  仅仅是一个预感而已。想完了这件事,预感就翻篇了。

  雨下了一夜。湿湿的空气笼罩在小家里,连地板都涩涩的。

  第二天清早,雨停了,戚大娘在楼底下整理拾掇垃圾桶,鬼使神差的,她抬头看了一眼。床单挺挺地挂在推拉衣架上。

  仍然在那里。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周,戚大娘开始有意识地往上抬头看,频繁的。

  日子无风无浪,那面床单笼罩在她的脸上,像一块巨大的阴影。值得怀疑的一切,却像呼啸而来的石块一样,砸中了她。

  一旦推敲起来,可疑的细节俯拾皆是。

  比如莫栗的阴郁,与阴郁背后的含义;比如趁主人失联时,门口乘虚而入的名片;比如那袋垃圾,放在门口还没来得及丢掉。

  想着想着,戚大娘心情复杂,表情都僵硬了起来。她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剧。那袋垃圾当天就被自己顺手拿到楼下丢掉了。如果那个时候翻翻垃圾,也许会有什么线索呢。

  今天是星期四,再过一天就到周末了。

  秋凉,空气像薄荷一样,怎么拾得来阳光的温柔。物业经理勒蓉蓉锁好B栋808号的大门,提着一袋生活垃圾走向候梯间。电梯从15楼下来,门开了,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半米高的快递废盒子走出来。盒子把女人的脸遮住了大半张。勒蓉蓉拍了下对方肩膀:“戚大娘!这是8楼,不是1楼。”

  戚大娘的肩膀弹了一下,脸久久不露出来。盒子后面有一个支支吾吾的声音:“错了错了。以为1楼到了。”

  勒蓉蓉大笑,“有心事啊……”

  说话间,1楼到了。戚大娘矫健地迈出电梯,躲躲闪闪,一转身踏进边上的库房去了。

  走出B栋大楼的勒蓉蓉来到阳光的光圈下,看着太阳,揉揉胳膊,扭扭脖子。不急着到办公室,先巡视小区的上上下下。

  电脑点亮了,勒蓉蓉每天开电脑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qq看看小区的业主群里有什么动静。

  有一个网名叫刘登科的男人,并没有备注房号,可他每天傍晚会发布次日的天气情况,风雨无阻,不声不响地上来,不声不响地消失。一个叫乐乐妈的女人,住在B栋1712,最近成为业主群里的灵魂核心,有问必答,会回复每一个业主的问题。勒蓉蓉见过她,是一个身材有些肥胖的女人,没有攻击性的女人往往会乐得好人缘。

  每天qq群在闪烁时,勒蓉蓉就感到自己的心也跟着一抖一抖,生怕会闪出几个刁钻难办的意见,招架不住啊!

  据昨天刘登科的天气预报,今天,也就是星期四,是一个晴朗明媚的日子。

  果然又在闪。不过点开一看,也都是些小猫小狗的零碎事。问辖区宽带师傅电话的,问电视信号问题的,邻居间打情骂俏“相约”的,串门吃饭借锅借盆借油借盐借板凳。

  接着是浏览下网站新闻头条,简单扫两眼就够了。小老百姓过点小日子,就爱关注点吃吃喝喝的信息。

  物业办公室的门自己开了,勒蓉蓉抬眼看,戚大娘从门口探进头来。有心事,眉眼都拥挤着心事。

  “蓉蓉……有件事给你说下。你……别怪大娘啊。”

  勒蓉蓉好奇地看着戚大娘,唯唯诺诺的,蹭到了沙发边坐下。接下来,她诧异而又有耐心地听完了一个故事,那个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故事。

  “失踪了?确定?出远门了忘记收床单了吧!”踌躇着,她的话语都变得迟钝起来。

  一向快言快语的戚大娘没有回应,脸上显出了讳莫如深的表情。

  想了想,又说:“……谁没点秘密……”

  对面沉默着。

  勒蓉蓉仔细辨认了一下戚大娘的脸色,终于看出了点诡谲。勒蓉蓉不再说什么,面部还很淡定,心里却开始发慌了。一眼看见桌上有包小袋子零食,她抓起看,是陕西锅巴,她心不在焉地撕开包装袋,把一片片锅巴倒进嘴里,咯嘣咯嘣大嚼。麻辣口感的锅巴,有一坨麻辣调料结成了块,没有散开,勒蓉蓉不在乎,好像随便吃点什么,都能填补她的焦慌。

  “手机!她不是留了手机号吗?”勒蓉蓉不想错过任何一句看起来好像很多余的话。

  老年人专用的手机其实一直捏在手里,戚大娘缓缓举起:“打不通。后来我才数清楚是少记了一个数。”

  戚大娘试探性地:“蓉蓉,你那里登记的有吗?业主交物业费的时候,好像都要登记电话吧?”

  勒蓉蓉终于明白了戚大娘告知她的目的,不是道歉,不是愧疚,而是逼于无奈,想套出电话号码。她不吱声,存心让戚大娘观赏自己的脸色变化。半晌,她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戚大娘,这事,其实,和我是没有一点关系的。这是您自己揽下的活,我是完全不知情的。我是不能管的。业主的电话,我也不能随便透露出去的。”

  勒蓉蓉把话说得简明扼要,并且一下子说出了其间的利害。话里有话,心虚的戚大娘当然听得出,她内心荡起了满满的尴尬。“是!怪我贪心。都怪我贪心。蓉蓉,我错了。”

  勒蓉蓉看着喃喃自语的戚大娘,心里又失望又同情。她这才注意到,戚大娘憔悴了,嘴角一张一合间,法令纹加重了。脸颊好像布上了一层阴影,凹了进去。白发涌出来不少,像是被拽出来似的,乱糟糟地顶在黑发中间。背驼了一点,瘦瘦的一具小骨架缩在沙发里。

  勒蓉蓉有点恍惚,关于她们的约定,好像是要做一场漫长的美梦,可还在恍惚间等着开场时,一切却已经结束。

  她烦恼着,有只蚊子在她耳边不识眼力地闹着,像要把人间的烦恼都塞给她。不做指望了,自己预算的每年有几千块钱的收入无望了,小心翼翼却沾沾自喜的便宜时光无望了。

  她暗自恼怒,怅然若失。

  生活复杂得让人发笑。

  一切气氛都混合在一起,埋藏着随时要爆发的力量。

  少许,她似乎觉得这场僵局要打破,和一个老人计较什么,她又忽然好像想安慰安慰这个老人。于是,她冷漠而端着架子地说:“算了。下回一定要多个心眼,多注意啊!”转身到抽屉里拿登记业主信息的记事本。

  号码找到了。莫栗。一个连读音都那么淡漠的名字。

  要打吗?她用眼神问戚大娘。

  戚大娘可怜巴巴地蜷缩着,她的眼神勒蓉蓉看懂了。勒蓉蓉把桌上座机的免提键打开,凝重地把电话号码里的每一个数字都压在了电话机上。

  嘟——嘟——嘟,有人接通了。

  “喂,哪个?”

  是个女人的声音。

  声音高亢之余,还带点不知是哪里的口音,糙糙的,村村的。听声音大致就可以辨出,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不是莫栗。戚大娘跟勒蓉蓉摇头。

  勒蓉蓉把嘴巴往电话前凑近:“请找莫栗。”

  “你打错了。”电话那头很不耐烦,接着传来占线的声音。

  勒蓉蓉又打了一遍,对方接了电话就秒挂,像在恶作剧一样。

  勒蓉蓉脑子一阵眩晕,她对着记事本上的电话,把来电显示仔细对了一遍。最终她得出了一个让戚大娘更不安的结论:

  “她不想让大家找到自己。”

  “她隐身了。”

  秋天的午后,阳光柔软,邢发信埋头在AB两栋公寓的楼道里,拖拖擦擦了一上午,终于得闲下来。他捧着一杯茶,从门卫室提溜着一把原色的木头靠背椅,坐在小区大门口晒太阳。光线洒在小区的裸露地,把杯子里的茶印出了魔幻的色彩。毛尖是儿子出差时带回来的,产自鄂西北十堰,本来是香气清嫩的早春茶,邢发信心里舍不得喝,嘴上还要给儿子叨叨:“一泡就苦得很,再泡下就没啥味了。粗人喝个啥茶。不讲究这些。”就这样,半斤早春茶被他一点点撮着喝,隔两天一撮,再两天一撮。一直喝到秋天还有一大半没喝完。喝一上午就倒掉是浪费的,刑发信很得意自己的经验,他用一个大胖杯子泡,慢慢喝。如此一来,又有城里人悠然自得的品茗风范,又可以防止频频加水,把茶味冲寡淡了。

  大胖杯子本来是一瓶黄桃罐头。罐头吃完后,用自来水冲几下,再用开水过一道,就有了一个崭新的茶杯,大透明缸子亮闪闪的,满肚子茶叶水晃荡来晃荡去,邢发信眯缝着眼睛,看着缸肚子里汤色的变化。粗糙的手指在杯子上摩挲着,他觉得慵懒的困意来了。

  忽然,他看见勒蓉蓉魂不守舍地从物业办公室里面走出来,后面跟着戚大娘,戚大娘低眉顺眼地拎着拖把桶在后面拖着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勒蓉蓉没有回头等戚大娘,戚大娘也没有追上勒蓉蓉。勒蓉蓉笔直往自己家的单元门走去,戚大娘跟在后面喊:“蓉蓉,头疼就在家好好睡觉啊。”勒蓉蓉头也不回。

  戚大娘心跳麻乱地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电视柜上的绿色小闹钟是六点。戚大娘起身洗漱,对着浴室的镜子往脸上抹郁美净雪花膏,把手指在脸的四周细细摩挲着。抹到眼角要往上提,脸颊也要往太阳穴的方向延展,这是儿子教给她的。儿子说,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操心,生活要慢下来,慢下来就心就静了。接着是慢慢梳头,也是按摩下穴位。头发用红色的塑料梳子蘸着水一趟趟梳下来,白的黑的褐的短发,总不能像杂草一样乱长着。

  出了卫生间,床边是刑发信坐起的背影,邢发信回头看一眼戚大娘,两人不言语。邢发信的面容好像有些模糊,好像一幅走近了却看不出内容的水墨画,拿手抹一下就要糊成一团。戚大娘心里乱腾腾的,赶紧把客厅里的吸顶灯按亮了。

  早年儿子还在老家时,戚大娘喜欢熬点山里的野菜和黄澄澄的小米煮成的稀饭,或者再撒一把白米。刚来武汉时,儿子对那种稀饭念念不忘,戚大娘说:“哪有野菜可以挖,在城里你们是吃不出那个味的。”儿子说粥有十利,老年人要多吃。她后来按照儿子教她的办法,每天临睡前用紫砂锅小火慢熬一个晚上,一天熬一种花样,熬红豆粥、八宝粥、绿豆粥、黑米粥。糯糯稠稠的,早上搭配两盘绿脆脆的青菜,再用筷子戳上一点豆腐乳慢慢吃。

  戚大娘拔下厨房的电源,打开紫砂锅,呀了一声。

  邢发信在卫生间大叫:“老太婆,你叫什么叫?”

  戚大娘搅动着锅胆里的稀饭:“水放少了,当米饭吃得了。”

  邢发信在卫生间里面不做声。

  等戚大娘把饭菜都端到茶几上了,叫了几遍,邢发信才从卫生间里出来。邢发信板着脸,直直地看着戚大娘:“咋了?你怎么这几天不对劲?赶紧说!”

  ……

  盘子里的酸辣土豆丝在一点点减少,一盘菜的工夫,戚大娘觉得如此漫长。戚大娘说完后,定定地看着邢发信额头上的汗粒一点点泛起,细细碎碎的。

  “瞧你这出息!丢人!”邢发信两眼酸胀胀的,想不出用什么恶毒的词来埋汰戚大娘了,只想赶紧逃离。

  一碗稠浓的稀饭,满腔怒火的邢发信竟然吃得稀里呼噜。吃完饭,邢发信直接拿手抹了一下嘴,连废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打开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好像只是一个单纯日常的动作,戚大娘竟然莫名地紧张起来。

  门又开了,是邢发信。

  邢发信今天穿的是橘红色的长袖T恤,这是邢发信钟爱的,反反复复地穿。本来橘得像鲜橙一样的颜色,被邢发信穿出了灰土色。下面配条儿子淘汰的卡其色长裤,卷起裤脚,搭一双门口中百超市买来的廉价塑料拖鞋。

  生气的邢发信把家里的拖鞋踢得老远,换上了外出鞋。他恨不得把自己包装成一个随时可以上战场的战士,又甩来一个敦敦实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上午打扫卫生时,戚大娘看见有团橘黄色的背影,远远地在前面闪了几下。她打扫A栋时,估摸着那团背影躲在B栋打扫卫生。她跑到B栋时,影子又一闪进了A栋。

  中午,戚大娘简单准备了两个菜。把儿子从餐馆打包回来的小鸡炖蘑菇又焖了一道,外加腌好的酸甜脆皮萝卜。从12点等到12点半,电话打了五个,没人接听,门外一点邢发信的动静都没有。倒是几次听到了脚步声,一开门,是几个邻居经过。

  白心红薯和米饭一起蒸在电饭煲里,升起一股香浓的清甜。清甜裹在大米的香味里,一道道从厨房扑出来,把整个小屋子都淹没了。戚大娘忽然觉得屋子里憋气极了,这两周以来,自己被罩进了一个灰色的麻袋里,一摊死气。她赶紧走到沉闷乏味的窗口,没有风,可是却又感觉脸前像有个电扇,把风力加倍扑面吹来,一种窒息感笼罩全身。

  短短的人生,会不会在别人数句话中寥寥总结:爱占小便宜,不清白。

  这哀愁呀!

  胡思乱想间,她掏出手机。是儿媳妇买的老人机,她和邢发信一人一个,喇叭声大,按键大,字体大。她叽叽叽叽按到了儿子的名字,大拇指在拨通键上徘徊着,摩挲着,迟迟不敢按下去。

  要告诉儿子吗?

  接下来,这件见不得光的交易是不是会被大家全知道?

  这个心结折磨了她整整一个下午。

  天黑了。小区的地面上洒满一片片月光。戚大娘抬头看着今晚的月亮,圆圆的,她忽然想到了一碗蒸好的新鲜土鸡蛋羹,香浓浓的,润滑滑的。月亮一会儿便被冷艳艳的云挡住了。再出来时,就在戚大娘的视线里模糊了起来,它是冰冷的,灰白的,和着秋意。戚大娘想农村老家了。

  有秋凉的触感,她回过神来,心灰意冷地溜达到值班室里。

  邢发信也坐在里面的沙发上。沙发前面的茶几上端坐着大胖杯子,满当当的茶水。邢发信刚吃完一个大葱油饼,正满嘴油乎乎地准备咬下剩下的三个。邢发信是真生气了,他故意不看戚大娘,嘴巴一甩一甩,连咀嚼里都有了一股杀气。戚大娘凄凄惶惶地坐在了沙发的一角。

  两个保安正在值班室里吹牛皮打发时间。

  肥头大耳的牛师傅啧啧了几声,哀叹最近的租户太难管理了,三天两头就窝里斗,斗得动静都飞到外面来了。牛师傅回过头,眼神炯炯:“邢老哥,你不知道吧,前几天A栋1212家差点闹出人命了。”

  邢发信黑着脸没搭理他。

  边上的覃师傅听了大惊,朴实的五官都快挪位了,赶紧搭腔:“是值晚班的老苏跟你说的?我没听说过。”

  牛师傅搓搓手掌心,用普通话夹杂着方言把事情说了一遍。

  连猜带蒙,戚大娘听出了个大概。

  1212家里住着一对小夫妻,估计是买的期房还没交房,只得租房过渡。小两口蜜月刚过完,还在磨合期呢,夫妻俩都是性情敞亮的人,没什么顾忌。吵架打架引得邻居和保安来围观是常有的事。

  前几天,两人不知道为什么事又大打出手了。男人甩了女人一个耳光,女人扑上去厮打男人。男人几次开门要冲出去,都被女人拉扯回屋。后来来了几个邻居劝架,女人总算松手了。男人趁机快步溜出家门。女人见他如此绝情,连自己跪在地上啼哭都冷言冷眼,不禁悲从中来。

  “后来呢?”覃师傅有点紧张。

  后来的事,戚大娘只是猜出了一个大概。女人也愤而出走。众邻居们也散了。两分钟后,有邻居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赶紧走到楼道到处闻,竟然是1212传来的。一百个侥幸,1212的门竟然没关。那女人也是气糊涂了。几个邻居紧张兮兮地跑进卧室,只见床头地板上的绒毛地毯正小声势地燃烧着。大家进进出出张罗着赶紧把火扑灭了。

  牛师傅啖了口茶水。“就是那男人丢的烟头惹的。小两口老两口子过日子,都是和为贵啊!真一把火烧着了,这辈子就完了。赔死你!”

  两人一阵沉默,各自闷头吞茶。

  接着覃师傅提起了B栋1701。一提起这事,覃师傅的面部表情就眉飞色舞。1701的住户是租户,搬进来才三四个月,男人大概五十出头,女人顶多三十八九岁,有点显老。两人来租房子时,找的是正规中介,所有的一套流程全部都是女人出面完成的。直到什么都布置好了,男人才踱步入住,没有孩子。这个年纪的人一般都有在读书的孩子吧?有人说。可是没有人看到过。白天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出门,只是打电话到值班室来过,问了几次电视机机顶盒续费和光纤迁入的事情。女人倒是每天早上九点提着坤包,准时出现在小区楼下。大波浪长发披着,小短裙遮着大腿,雪纺质地的衣服有时会透出内衣的轮廓来。

  覃师傅对这家人的生活状态很好奇,免不了多留意两眼。直到有一天,男人和女人十指紧扣出门散步,正逢保安交接班,值晚班的老苏认出了这个男人:“这不是住后面城中村的人吗?”几个保安暗暗一切磋,原来女人是男人的姘头。男人不是拆迁一夜暴富了嘛,勾勾搭搭一两个女人也不稀罕。旧家还没拆迁完毕,一时半会儿没有地方住,只得在城中村前面这栋公寓租了间小户型。最稀罕的倒不是这事,稀罕的是男人的正房也租了间房,就在隔壁的电力小区。正房挺傲慢的,带着一种富贵后的优越和气定神闲,有时看到正房在打电话,拿腔拿调的神态里充满了高亢。

  “你们说,这正房知不知道她老公养了个小娇妾,就在隔壁的公寓呢?”

  覃师傅说完,两人一起嘎嘎乱笑,兴致十分高涨。

  邢发信听得心里咚咚咚直跳。他表情舒展了点,因为常年没有保养,也看不出来到底是不是苦笑,他嘴里嘟囔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便起身到外面去了。牛师傅和覃师傅还在继续吹,都是小区住户鸡飞狗跳的糟心事,绘声绘色,添油加醋,戚大娘已经没办法融入进去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无法判断是什么游荡在自己体内。如同一条偷心的蛇,虬虬曲曲地没入看不清的黑夜中。

  周五是家庭日。老两口和小三口定好的晚餐时间。

  儿子会去接女儿下幼儿园,再绕路接老婆一起回家。晚上收工,老两口去儿子家吃饭。儿子一家三口已经开车回来了。儿媳妇最近迷上了在手机上看恐怖惊悚漫画。她在等饭上桌的时候,急着要给大家分享一个漫画。

  据说是真人真事。一个女孩子租了一间二楼的小公寓独居,一天家里大扫除,忙完后,闲着无聊,她便给几个闺蜜发了一张自拍照。结果几个闺蜜惊悚地发现,自拍照里的衣柜门缝竟然有一张男人的脸。原来,她是有一趟出门倒垃圾没有关门,一个变态男人趁机溜了进去,一直躲着伺机动手。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儿子心里重新播放着那个场景,嘴里又重复了一遍。

  邢发信拿起桌上的筷子,不吃,也不说话,把盘子里的腌豆角一根根码着。

  戚大娘也没吱声,闷头在厨房里切一个大块头的白萝卜。去了皮的萝卜青白青白的,发出清新的土地味,细腻而有质感。砧板就在面前,把萝卜细细地切成丝。晚上准备做萝卜丝炒瘦肉和凉拌白萝卜丝。

  晚饭后,戚大娘洗完碗,就独自出门溜达。走到小区门口时,看到邢发信坐在小区门口银行的台阶上,定定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戚大娘远远地看着,老头子是在等莫栗吗?

  依然没有莫栗的任何消息。

  戚大娘感到一阵阴郁的恐惧。

  儿媳妇说的那个女孩,幸好找到机会报警了。那莫栗呢,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她永远不回来了,该怎么办?黑色的T恤,深蓝色的牛仔长裤,黑色的旅游鞋,背着黑色的双肩包,一副清瘦的身影落在了戚大娘的脑海里。一副深色打扮,搭配苍白的面容、疏离的眼神。想掘地三尺,想挖掘她的故事。

  可是,真找不到的话,该怎么跟房东交代呢?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被自己撞上了?大马路都是黑暗的,她看着黑压压的马路,脑袋空空的。

  最后一次和莫栗说话,算起来应该是八月底吧。

  那天,戚大娘正在13楼楼道里拖地,拖到莫栗家门口的时候,门忽然开了,戚大娘直起身子往屋里看了一眼,是莫栗。披散着一头湿头发的莫栗正准备把垃圾袋放在门口。

  一股浓浓的洗发膏馨香钻到了楼道里,表情却依然是压得人喘不上气来,眼神躲躲闪闪,唯恐引起旁人的注意。戚大娘冲莫栗迟疑地笑了笑,心里正想着开场白。

  门关上了。

  戚大娘愣了愣,怏怏不乐,继续甩动起拖把。这门一开一关,让戚大娘心灰意冷了起来,她随意用拖把在地上涂抹着,想草草应付了事。

  整个楼道拖完了,戚大娘准备往消防楼梯口走。忽然有人开门了,莫栗的身影出现在1303的门口。

  “您……进来坐坐休息下吧!”

  莫栗在对她笑。她竟然在微笑,是一口糯米牙,她其实是个美人。

  就为了这个笑容,戚大娘暗藏了多少期待啊。可这个饱满的笑容背后,似乎又是孤独的。

  本是上班时间,她却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说不上是喜还是忧,她一脚踏进了这个封闭已久的门。

  屋子显得空空荡荡的。戚大娘若无其事地环顾室内,只有房东留下来的几件家具和生活必需品,完全没有一样彰显着好好过日子的摆件。不光是东西少,明明是女人的住处,却丝毫没有明净细腻的气氛,整个房间让人感到昏暗,不仅仅是因为拉上窗帘的原因。坟墓,她忽然想到了。这房子像一座坟墓一样,寂寞得让人心里空虚。

  戚大娘坐在单人沙发上,两个开了封的纸箱子就摆在她眼前,她斜了斜眼角,朝里面瞟了一眼,里面塞满了衣服。看样子,入住了这么久,连衣服都没有整理妥当。

  莫栗端来了一个一次性杯子,里面摇晃着白开水。戚大娘想,莫栗是想找个人说话吧!她端着杯子坐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莫栗坐在床边,缓缓地梳着头发,有时会拿干毛巾拧一拧发梢间饱满的水滴,整间屋子散发着淡淡的洗发膏味。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都是关于天气好坏的客套话。

  连话题都要字斟句酌,生怕碰到了哪个雷区让自己尴尬。接着便是沉默。

  戚大娘很别扭,暗自打定主意,喝完这杯水就告辞。于是,她浑身轻松下来,认真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再抬眼时,莫栗正望着床头柜发呆,她顺着莫栗的目光找寻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来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是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女人穿着乳白色的毛衣,面色晴朗,笑容饱满而光亮。怀里的孩子大概只有几个月吧,眼睛弯弯的,嘴巴笑成了椭圆形,还没长牙。再细一看,女人就是莫栗,虽然照片里舒展的眉梢和如今枯萎的五官有差别,但还是依稀辨认得出。

  戚大娘的嗓子一下子滋润了起来,她忍不住问:“好可爱的孩子。这是你的吧?长得真像,我怎么没见过呢?”

  对方没有应答。

  戚大娘小心地看着莫栗。她的脸色有些异样,变得半明半暗,戚大娘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些什么,她的目光撞上了莫栗的眼睛,灰色,暗淡,眼睑低垂下来,望着地板上一个角落失神。若心里无事,绝不可能忽然低落下来。戚大娘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闭上了,把另外一堆往上涌的话咽了下去。察言观色戚大娘还是懂的,她有些尴尬,站起身来,向莫栗告辞。

  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的莫栗忽然开口了,她说出了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砸向戚大娘,把她的脚步定住了。

  “离婚了。2013年10月15日。孩子,被前夫抢走了。”

  沉默。

  戚大娘内心一声叹息,但她只是回过了头而已。对于莫栗,她索性沉默。不必有长篇大论,一百句话只是压缩成了一句话,只说最关键那句。

  莫栗闭上了眼睛。眼珠子在眼皮里抖动着,鼻翼在翕动。隔了好一会儿,像是悲从中来一般,她又苦涩地说了一句话。

  “我找了好久,不知道他们住在哪了。”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仅仅是支离破碎的片段,都让人无限遐想。戚大娘曾经很多次都在好奇,莫栗古怪的言行举止,究竟是受到了什么伤害。如今探得了一二,却又如此不堪和刺心。

  这个结果和缘由一样,让戚大娘束手无策。她没有办法说什么,也不再想把这个话题铺展开来。她想上前拍拍莫栗的肩膀,可她没有动,坐在眼前的莫栗颓然疏离,好像远在崇山峻岭外一般遥远。她兀自品尝着那种和亲骨肉分离的万箭穿心,抛弃尊严,乞讨见一面,乞讨每天看一眼,哪怕是偷偷看一眼。

  清瘦的骨骼清瘦的躯体清瘦的手指,年轻的女人在黑夜里流连,纯如一个幽灵,在黑魆魆的夜里悲痛号哭。

  戚大娘甚至暗暗想掐自己的嘴,她问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她。解决不了的难题,她问了有什么意义呢?

  猜疑、偏见、不满,全都没有了。戚大娘的心都快磨碎了。她上前一步,轻轻搂住了莫栗的肩膀。莫栗没有避开。戚大娘近一步紧紧搂住了她,轻滑着手掌心,拍抚着她的后背。她听见她在失声痛哭,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世间静谧得只有她和她的呼吸声。

  气场被一种神圣的悲痛控住。有光线斜斜地照进屋里,可却有一种荡漾开的凄凉,连一丝丝温暖都难以握住。

  戚大娘像是患上了强迫症一般,每天都要到A栋1303去报到几次。先是敲门,再是顺着门缝上上下下地闻一闻。新闻里有时会报道一些惊悚的案件,由一阵阵可疑的异味,顺藤摸瓜挖出一个杀人案件。

  戚大娘不敢往下想。

  这天,她走到楼道时,看见了一个黑影站在不远处。

  敦敦实实,是刑发信。

  刑发信驻足于1303门口,他刚敲完门,扭头看见戚大娘时,表情很错愕狼狈,继而又恢复成了若无其事的神态,扭过头。

  “干啥?”她虚张声势地喊了声。两人独处时,她和邢发信争吵过,她清亮的喉咙有点嘶哑,带着亢奋激动的情绪,吵着吵着就失控了,吵着吵着又做贼心虚地沉默了。

  邢发信背光站着,只是一个中等身高的影子。穿着橙色的衣服,腰间别着粗犷的帆布挎包,耸着肩膀。戚大娘竟然有些惶恐起来,她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

  邢发信以一个过路者的姿态穿过戚大娘的视线,昂首阔步,径直一路走到了小区的楼下。他心事重重,从衣服口袋里捏出一盒烟,本来想找个角落缩着抽一根的,忽然看见门卫牛师傅在冲他招手。

  “喝点茶,朋友才给我的。”牛师傅把邢发信拉进屋子里。看样子要长聊,牛师傅唧唧扭动着桌子抽屉的钥匙,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罐子来,顺手把邢发信放在值班室的大胖杯子拽了过来。他往大胖杯子里塞了几坨掰碎的普洱,捧过暖水壶倒了一满杯滚烫的开水。

  杯子被牛师傅小心地端到了茶几上。他坐下,刚准备开腔,忽然电话铃声响了。牛师傅只得起身去接。

  杯子稳稳地扎在茶几上,邢发信心绪不宁地盯着杯子里看。普洱游荡在汤水中,边游边拖着黑墨色的尾巴。

  “我出去下,有业主找我。”身后牛师傅的声音随着关门声远去了。

  屋里只剩下邢发信一个人。小小的值班室朝南,阳光倾斜进来,屋里有股暖暖的干燥感。秋天都走过来好些天了,夏天的气息还没散去。沙发上还铺着一张磨得发白的麻将席子,席子上横七竖八搁着脏乎乎的棕色靠垫、用圆珠笔划了几道字迹的报纸、字迹都模糊了的空快递盒子。

  他又扭过头来,盯着大胖杯子。这样一杯有几分古典气质的茶,置身于嘈杂的值班室里,竟然有了又热闹又廉价的情调。

  一个快递员突突突地骑着电动车在门口停下。一个穿着灰红工作服的快递小哥进来了,快递小哥跟刑发信点点头,然后蹲在地上细细碎碎地忙碌着,拆快递单,一张张从包裹上撕下来。邢发信木然地看着快递小哥的忙碌,蹲上蹲下,将包裹一个个堆放在靠墙边的架子上。

  他久久想不出什么话题。

  快递小哥铺开放在写字台上的快递登记本,背对着邢发信端坐在破椅子上,将单号和门牌号一笔一划登记着。邢发信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一天要来几趟吧?”

  快递小哥笑答:“最近很忙,要跑好几趟。刚刚其实还来过一趟的。”

  邢发信感慨着,忽然,一个念头在刑发信脑子里擦了一下。

  “A栋1303有快递吗?”

  小哥往前撩了一页登记本,说:“有啊!今天有个快件,我送的。呶,这上面签字了,已经被人签收了。”

  一束火花在邢发信体内燃烧起来,他热切地站起身来,趴到登记本前看。A1303,有签名!太草的字迹,仅仅是几条波浪。其实他也看不清什么。但是,他的的确确发现,是有人签收了!

  刑发信又确认了一遍。快递小哥嘴角含笑,回答:“没错,我今早送的,已经被签收了。”

  邢发信觉得脑袋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没规律地跳动着。他激动地冲出了值班室,正好看见戚大娘小跑过来,风风火火,大呼小叫。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有些嘶哑,她在重复着一句话,反反复复的。邢发信没听清楚。

  直到她跑到刑发信的跟前,他才听清楚。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都清楚,她,指的是谁。

  几分钟前,床单没有了,是勒蓉蓉最先察觉到的。因为13楼的晒衣架上终于有了更新。一件军绿色大衣,一件姜黄色毛衣和一套浅灰色内衣。黄绿灰,竟然是有色彩的,玲珑有致的,清晰异常。

  勒蓉蓉站在小区空地上,双手抱着胸,目光敞亮地迎接着戚大娘怯怯的眼神。“喏。”她做出一副老江湖的洒脱状,用食指指指头顶。

  戚大娘没有立刻反应到什么,表情都没有变。她糊里糊涂,像被什么东西抽取了精气神一样,只剩下一个干扁扁的躯壳面对着勒蓉蓉的那个字。

  勒蓉蓉只得再次指指13楼的天空,瞟了戚大娘一眼,抬头说:“戚大娘,你惦记的莫栗回来了。你解脱了。”

  戚大娘半晌才想起抬头。她抬头,阳光落入她的眼中,明媚地照着她苍灰的脸。戚大娘开始大笑,眼尾淌出一道道鱼尾纹,飞飞扬扬地在脸上跃动着。她笑着笑着,13楼那片小天空又让她开始落下泪。她跺着脚,她的无声落泪又传递着在疯长着的快乐,活泼得纯如孩童。

  邢发信的脸就在她的对面,额上的皱纹深刻得像一幅浓郁的画,头发泛着花白,有点卷曲,眼袋像两个口袋垂在眼睛下方,喜感十足。喜感的脸正在幽幽微笑着。

  勒蓉蓉终于问出了那句话:“戚大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戚大娘摇摇头,只是赔笑。她挺了挺背,像是重生的姿态。体内温暖得像盖上了一床绵软的老棉花被,真是一场悠长的梦。

  “好像丢了什么,又被捡回来了。”勒蓉蓉转身,像家人一般,伸出双手拥抱住了浑身炽热的同事。

  谁也没有提出要去敲门造访探个究竟的话。

  戚大娘在心中计算她所记得的每一个细节,离婚时间:2013年10月15日,这是多么漫长的日子。两年,七百多天。七百多个煎熬的日子。

  如今好像真的解脱了。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纠结的,虐心的,抑或圆满的,喜悦的,戚大娘不想去猜,更不想过问。

  13楼的她,可以平平静静地继续生活了吧?

  勒蓉蓉拢拢头发,从红色牛皮单肩包里掏出小镜子和口红。镜子的光在她脸上闪动着,她把口红往唇上抹了两下,又抿了抿嘴。“我家孩子这回月考进步不小,我们家出去吃个饭庆祝庆祝。”她把嘴巴嘟成一个圆形,故作妖娆地看了眼戚大娘,像是有种酒阑人散的慵懒,回身走了。

  安静了少顷,戚大娘仿佛还沉浸在自己丝丝缕缕的小情绪里,她抬头看看,喃喃自语:“我是怕她一个人有什么事想不开,想开导开导她。这人啊,有时候身边多张嘴多句话,就想明白了。”

  邢发信心下觉得戚大娘说得挺有道理,嘴上还是很大老爷们地朗声说道:“你又不是她的什么人,人家能把心里话都告诉你?”

  戚大娘懒得和老头子鬼扯,愣头愣脑,反应慢半拍。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高贵的,至少在精神上。她把拖把杆子往他怀里一塞,昂首阔步地走开了。

  只走了几步路,她又回头了。她重新走到邢发信身边,面色愉快而庄重,她问邢发信:“我没做错吧?”

  刑发信呵呵笑着。

  有清风,好像一切归于平静了。

  邢发信看着自己和戚大娘在光影相依偎的影子。

  面对着和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戚大娘,邢发信当然和她站在一边,他怎么能不和她站在一边呢,这个澄澈而朴实的女人。他只是晃了晃大胖杯子里的普洱茶水。今天在值班室里时,他很狡猾地又掰碎了两块茶饼,如今汤色和茶混成一团,黛黑沉重。戚大娘口渴了,抓过杯子,咕嘟几大口喝光了。茶水滑进喉咙的那一刻,她有点恍神,她想,奇怪了,竟然有甜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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