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上海文学》等刊,并被多家选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年日如草》,小说集《我们分到了土地》《公鸡的寓言》《火色马》等。曾获首届齐鲁文学奖、第二届齐鲁文学奖、第二届泰山文艺奖、首届青铜葵花儿童小说奖等。小说两次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韩等文字。
第一章
那一年的深秋,妈妈带着我,从城市回到一个叫白雾的村庄。从那一天开始,我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
晚霞把树枝染成红色,炊烟从树枝后面升起,空气中飘着一股煎鱼味儿。我咽口唾沫。这时候,汽车拐过一排青砖瓦房,在一块空地上停下来,车上的人早就站起来,他们吵着嚷着,把手中的大包小包递过来递过去。妈妈和我坐在车后,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挤。
我瞪着好奇的眼睛盯着车窗外。眼前是一排排的土房子。一头大黑猪正撵着一群鸡鸭吱呀乱跑。一只芦花母鸡笨笨地扭动几下身子,又停下来,它歪着头斜着眼,一副傻傻的样子,把我逗得咯咯笑。妈妈累了,靠在座椅上,像泄气的皮球似的,话都不愿意说了。
我们坐了一天的车,先是坐火车,又接着坐汽车。换车的时候,妈妈肩上背着一个黄色的大帆布包。那包的个头儿比我还大。妈妈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子,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个小一点的帆布包。为了赶汽车她使劲地拽着我向前冲。我跟在妈妈屁股后面,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一边扭头看不远处那个硕大的火车头。那是个黑黑的大家伙,正喷着白色的蒸汽,它像个淘气的怪兽,鼓着腮帮子铆足劲儿喷气,似乎随时就能咧开大嘴,把人吞进肚子里,它哞哞地叫着,还不时发出一种怪怪的声音,就像一个老头在不停地擤鼻涕。一个胖胖的列车员提着大大的铝壶从站台上慢悠悠地走过去,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那姿势就像一头黑猩猩似的,我一下子认出他来,他正是那个给我们倒水的胖叔叔,他手里提着的水壶比妈妈蒸馒头的铝锅还要大,他一边往妈妈的茶缸里倒开水,一边朝我挤眉弄眼,他长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睛,看上去要比大猩猩凶得多。
我记得就是这个时候,就是我认出黑猩猩列车员的时候,我摔倒在地。妈妈放下帆布包,把我从地上拖起来。我们又重新向前跑。
我一瘸一拐的,说:“妈妈,我脚疼。”其实我的脚不疼,可我装作很疼的样子,我龇牙咧嘴,可怜巴巴地瞅着妈妈。妈妈皱起眉头,她瞥了眼远处的钟楼,用袄袖擦了把脸上的汗水,猛地蹲下来,说:“上来。”
于是我趴在妈妈背上,搂住妈妈的脖子,旁边那个大帆布包光挤我,我拿屁股使劲儿撞了它一下,我把下巴抵在妈妈的长辫子上。妈妈头发里有一股头油的气味儿,怪呛人的。我偏偏头,看见一排排红色的车轮从眼前缓缓地滑过。接着,我听到火车长长的汽笛声。妈妈就像一台拖拉机,缓慢而又急促地向前奔着。我们终于赶上了那班汽车。我看到发梢黏在妈妈的额头上。妈妈急促地喘着粗气。
“嗨,总算到家了。”我像个小大人似的瞅一眼妈妈说。
车上的人下得差不多了,妈妈才提着包领着我往门口走。妈妈一边走,一边指着车窗外,说:“看见姥爷了吗?”
透过车窗脏乎乎的玻璃,我看到一个老头站在了车旁边。他瘦瘦的,脸黑黑的,皱巴巴的脸皮子下面,长着一绺灰白的胡子,就像动物园里的老山羊似的。对,就是那只老山羊,我越看越像,心想,以后就叫他老山羊姥爷吧。
老山羊姥爷披着一件黑棉袄,怀里抱着长长的马鞭,手里端着旱烟袋,正慢腾腾地向这边走来。
“喊姥爷,冬冬。”妈妈推我一下说。
我躲在妈妈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老山羊姥爷笑眯眯的,一只手接过妈妈手里的提包,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羊膻味儿。突然,我发现了那对黑眼睛。透过老山羊姥爷的黑棉袄袖子,他怯怯地看着我。那对眼睛又黑又大,可只那么一霎,便又消失在黑棉袄后面。
妈妈也发现了他。妈妈说:“爹,这是谁家的孩子?”
老山羊姥爷说:“我还忘了说,这是村里吴老师家的孩子,叫童木,这不今天是礼拜六,吴老师搭我的马车,到镇子上来买点东西。”
老山羊躲了躲身子,这个小男孩就站在我们面前了。他瘦瘦的,穿着一件肥肥的蓝秋衣,他把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瞪着一对惶恐的大眼睛,先是瞅瞅妈妈,接着就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他不停地吮着手指头,眼珠直直地盯着我,就像一只傻傻的小兔子。我突然伸出头,龇牙咧嘴地朝他做了个鬼脸。他往后退一步,嘴唇撇了撇,“哇”一声哭起来。
“没正经。”妈妈随手在我脑瓜皮上来一下,接着,就蹲下身,把他抱在怀里。妈妈说童木童木咱不哭。妈妈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块水果糖,塞进童木手里。那可是我的水果糖!我跑过去,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来。刚不哭的童木又“哇”一声哭起来。
就在这时候,吴老师站在我们面前。他高高的个头,脸黑黑的,脑门锃亮。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的脖子,那么那么长,头在上面却显得小了。太像一头长颈鹿了,我想。让我讨厌的是,他还戴着一副眼镜。我不喜欢戴眼镜的人。我爸爸就是戴着一副眼镜,跟妈妈吵起架来,跟头狮子那么凶。
“长颈鹿”提着一网兜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看到那里面有肥皂,牙膏,还有一把绿色的口琴。他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钢笔帽从口袋里露出两个圆圆的头。老山羊姥爷忙凑上前,跟妈妈说:“这就是我说的吴老师。”
“长颈鹿”一龇牙,朝妈妈点了点头,他似笑非笑,样子有点拘谨,“长颈鹿”从妈妈怀里接过傻傻的小兔子,然后,我们开始朝老山羊姥爷的马车走去。
坐在马车上,“长颈鹿”从口袋里掏出两袋山楂片,给我和童木一人一袋,并且捏了捏我的脸蛋,问我叫什么。
妈妈说:“说呀,叔叔给你山楂片吃,你说你叫什么。”
“长颈鹿。”我说。
“什么?”
看着“长颈鹿”张得大大的嘴巴,我“咯咯”地笑起来。“小兔子”童木也跟着我傻笑。
“你个没正经的小东西。”妈妈又在我脑瓜皮上来了一下。不过,妈妈自己也笑了。
我低着头,眼睛盯着童木鞋子上的窟窿,他的小脚指头就跟泥鳅一样,探着头儿。这么凉的天,他竟然没穿袜子,我又看了看他黢黑的脚面,便“咯咯”地笑起来,我想,他根本就不用穿袜子,他脚上的黑皴,比袜子还厚呢。他真是一块木头。他正偎在“长颈鹿”怀里,两手抱着那袋山楂片,紧紧地抿着嘴唇,两只黑黑的大眼睛,充满敌意地盯着我。
老山羊姥爷挥动着马鞭,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周围全是黄色的土地。刚刚收割完玉米。一捆捆玉米秸被堆放在地沿上,闪着金黄色的光泽,跟一座座小山包似的。一垄垄的小麦刚刚发芽,嫩绿嫩绿的,一眼望不到边。妈妈和“长颈鹿”不时地说一句什么,妈妈的脸蛋红红的,一天的奔波使她的额头上出现了几条皱纹。“长颈鹿”皱着眉头,像是有多大的心事似的。我们不声不响地穿过暮色中的田野,向那个叫雾庄的村子走去。
秋日的夕阳下,一股股炊烟直直地升起,在半空中弥漫开来。白杨树的树叶已经落掉一半,剩下的都变成金黄色。一群群的麻雀和喜鹊在树林间穿梭,都是急着回家的样子。透过疏朗的白杨树林,我看到了村庄的轮廓。一只土黄色的野兔“突”地从路上穿过,惊得枣红马昂起脖子。枣红马“咴咴”地叫了两声。老山羊姥爷拽一下缰绳,挥一下马鞭。马鞭一声脆响,马车“忽”一下快起来。
我的肚子里咕咕地叫起来。我说:“妈妈,我饿了。”
老山羊姥爷回过头,笑眯眯地说:“马上就到家了,姥姥正给你炖着鸡呢。”
我一听,心里特别高兴,可肚子却叫得越来越厉害。我看看老山羊姥爷,瞧瞧长颈鹿吴老师,再瞥一眼小兔子似的吴童木,心想,多有意思呀,这里的人长得都像动物,这肯定是一个动物村庄了。
我心里有些激动,突然对这个村庄充满着好奇和期待。它正在静悄悄地等待着我的到来。
果然,姥姥长得也像一只动物。她站在门口,正等着我们,离老远便朝着我们招手。她头上围着一条紫色的围巾,脖子一抻一抻的,嘴里咯咯地说着什么,活像一只芦花鸡。到了家门口,马车停下来。我看清楚了姥姥笑眯眯的面孔,觉得更像了。一只芦花鸡,对,一只善良的老芦花鸡。
老芦花鸡姥姥一眼发现了坐在车里的我,突然展开翅膀,一下子把我搂进怀里,亲热得不行。妈妈叫了一声娘,她这才把劲头儿松了松。
我蹬蹬地跑进屋,看到桌子上摆满了菜,肚子里立刻发出咕咕的叫声。我抓一块东西便塞进嘴里,咽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接着,老芦花鸡姥姥、老山羊姥爷、妈妈都走进屋来,后面跟着长颈鹿吴老师和小兔子吴童木。姥姥家的屋子热闹起来,却一下子变小了。
第二章
那天,我睡了一个好香好香的觉。醒来时,太阳快跳到天空中间了。我来到院子里,却一眼看到了吴童木。他单着一条腿,正蹦达蹦达的,不时地踢一下脚下的木头块儿。木头块儿四四方方的,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他正一个人玩跳房子呢。
我跑过去。童木好像一直在等我似的,落下那条跷着的腿,躲一躲身子,把那块木头块儿让给我。我跷起腿,一脚踢出去好远。我咯咯地笑起来。童木也咯咯地笑起来。
我和童木一下子变成了好朋友。
我这才知道,“长颈鹿”吴老师和童木也住在姥爷家。姥爷家房子多,院子大,离学校也近,再说,姥爷没有儿子,几个女儿一出嫁,就剩下老两口,整个院子就显得空荡荡的。“长颈鹿”吴老师和童木住在姥爷家的南屋,姥爷家的南屋靠街,对面就是村里的小学校,我站在院子里,似乎看到了学校里飘来飘去的红旗。学生们的嘈闹声、唱歌声、口号声不时地钻进院子。
童木说:“高年级的学生正在排练节目呢。”
我说:“咱们去看看。”
童木一挥手,说:“走。”
“冬冬,站住。”姥姥从屋里跑出来。
姥姥说:“村东的那些孩子坏透了,专打他们不认识的小孩子。那伙小阿飞。”姥姥说话的口气很低,像那伙坏孩子就站在家门口似的。姥姥说,“等明天你们上了学,跟他们熟了才能出去玩儿。”
我看一眼童木。童木点点头。看来姥姥说的不假。
我就只好待在院子里跟童木玩。不过,我和吴童木早就变熟了,我们在院子里跳房子、弹玻璃球、捉迷藏,可童木确实像块木头,他总是玩着玩着就不愿意玩了,然后就坐在太阳底下发呆。
童木七岁,比我小一岁,却矮我小半头。不过,童木说:“冬冬,我听爸爸说,咱们俩在一个班呢,都上三年级,是同班同学。”
我很吃惊。我盯着眼前矮我半头的童木,说:“我们俩一个班,开玩笑吧?你这么小,就读三年级了?”童木盯着我,使劲儿点点头。我有些郁闷,有些不服气,心想,他也太小了吧。
也许童木猜到了我心里想的什么,他皱皱眉头,坐在院子里最大的那棵老枣树下面的板凳上,一手托着下巴,又开始发起呆来。我不知道,他干吗老是这样,就像是有天大的心事似的。我也累了,一屁股坐在离他不远的小竹椅里。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透过枣树稀疏的树叶,落在我们身上,斑斑驳驳的。
我和童木安静了下来,学校那边传来的口号声却猛地大了许多。“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那个小男孩的声音清脆又嘹亮。我的心又开始痒痒起来,屁股下面的小椅子禁不住“吱嘎吱嘎”地连响几声。我想去看看那个喊着口号带着队伍的小男孩。我一眼便看到了架在院墙根下的木梯。我高兴得一下子蹦起来。童木被吓了一跳,他瞪着一对黑黑的大眼睛看着我。
“来,童木。”我压低声音,指了指屋内,意思是别让姥姥听到,“咱们上房顶去。”
说着,我弯着腰,迈着猫步,哧溜哧溜地跑到木梯前,噌噌几下,就爬上院墙,顺着宽宽的院墙,便爬上南屋的房顶。
哇,外面的世界尽在眼底。
我一眼便看到了学校。一排长长的土房子,肯定是教室了。它的前面,是一片好大好大的开阔地,中间的地方,果真竖着一根高高的竹子做的旗杆,旗杆顶上,红旗正在飘扬着。不过,那两个篮球架子却破得不成样子,并不像旗杆那么威风凛凛。再往南,是一排柳树。柳树的树叶还是绿油油的模样。柳树下面,是一大片长满芦苇的水湾,有几只灰色的水鸟在已变黄的苇丛里起起落落,让我马上产生了几丝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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