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拉萨,拉萨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130
但及

  一

  离开拉萨这一刻,夕阳正在西下,晚霞满天。

  去机场的路上,她忍不住向车窗外多望一会儿。那透彻多姿的天空,似乎正在凝视,与她一样,表达出某种依依不舍。她跑过许多地方,但没有一个地方会像眼前一样令她留恋。这个神秘之地,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平和。

  这是她第一次来拉萨。一个人,自由行。背着背包,穿行在拉萨飘着藏香的寺院里。蓝蓝的天顶在头上,每一天,她都能切实地感受到自己在与佛对话。自从一年前信佛后,拉萨一直是她心中的圣地,这回她就是来朝圣的,带着无限的敬仰。现在,就要离开了,心是甜的。她觉得自己更纯净了,更透明了。

  带着留恋离开是一种幸福。飞机停在黄昏的停机坪上,波音747,漂亮的弧线就在开阔的玻璃窗后面。取票,托运,安检,一切都井然有序。她买了晚上的机票。喜欢晚上,从机舱望出去黑黑的,沉沉的,她可以选择睡觉。一觉醒来,就抵达目的地海城,这样的乘机效率高,时间也不浪费。安检完后,离起飞还有半个多小时,她就给子琪发了个短信。告诉他飞机起飞的时间。子琪很快回复了,四个字:一路平安。

  取出手机和耳机,在候机厅坐下来,听音乐。窗外变黑了,机场的景象已模糊。几个老外在附近,说说笑笑,其中一个女的特兴奋,夸张地做着手势。她能听懂几句英语,大意是说西藏不可思议,能感到神灵的存在。她听了也激动,不由得对那女的多看了几眼。她真想冲上去告诉对方,自己也同样高兴,她找到佛了,佛让她圆满、自在。她有一种表达的渴望,但想到是老外,又打消了念头。

  排队检票了。她背着双肩包,跟随队伍。乘机的人不多,但也不少,近百人。谁也没有说话,长龙在缓缓地移动。她瞟来瞟去,在候机厅里扫视。就是这一扫,让她深深地怔住了。她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结果更慌了。

  那人在前面,留给她一个背影,正在通过检票口。然后,侧身拖着一个行李箱,消失在了检票口。她的心晃荡着。

  真是他吗?怎么会是他呢?可能不会是他吧?……检完票,她就三步并成两步走。直觉告诉她,是他,肯定是他,他的长发和胡子,她不会认错。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进了机舱,她看到的是黑压压的人头,但就是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还是一眼瞄着了。他正在放行李,动作潇洒,一丝不苟。

  她在中间过道上走,一点点靠近。心却在上下翻飞。机上闷闷的,她觉得呼吸急促。她想快速地、低着头从他身边溜过,不留任何痕迹。她真是这样想的,她不看他,明明知道他在身边,可就是不看他。头在晕,连脚步也有些飘。

  然而,他还是看到了她。他叫了一声,她听不清是不是叫她的名字,反正是叫了。她羞怯地抬起头,带着不知所措。于是两双目光在机舱里相撞到一起。

  哇,世界真小啊,他惊呼。说完就伸出手来。手在她眼前,停下了,像在等待回答。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手。两双手在拥挤的人群中握到了一起。他留着胡子,脸轮廓分明,眼睛深凹,好像没有睡醒,但目光有力。

  真是没想到。她感到从他手上传来的力量。粗大的手罩住了她小巧的手,一阵麻酥感也同时传递了过来。

  是啊,真是巧了,几年不见了。她说。

  他比以前更艺术了,说话,气息,还有那种气质,层层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味道。

  她占着过道,侧对着他,后面提着行李的顾客在埋怨了,催促快走,于是他赶紧松手。松开的一瞬间,她如释重负,急忙向前,去找自己的座位。她在后排,两人相距有段距离。

  乘客还在涌进来,机舱里有点乱。她放好行李,整了整头发和衣服,一屁股坐了下来。机舱里暖暖的。

  广播在说话,她闭上眼,什么也没听进去。

  二

  闭上眼,文瀚一直在跟前。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如此。婚纱穿在身上,她试了一件又一件。房间里堆满了衣服。衣服贴在皮肤上,凉凉的,紧紧的,但她一丁点的感觉也没有。甘萍一直陪着她,帮她脱了换,换了脱。明天就是结婚的日子,心中突然间涌起了恐惧。这恐惧来得突然,下午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当天暗下来时,她突然难过起来,感到无能为力透了。

  这心情就像夏日里的天,翻卷起乌云,说晴就晴,说雨就雨。她躲到卫生间,反锁住了门。她突然想哭,感到身后是个巨大的未知数。于是,她拉下衣服,光裸着身子,认真地哭了起来。泪水很汹涌,一浪又一浪。甘萍在敲门,轻声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她不睬,只是哭。不敢想象明天以后的她会是怎样,她觉得面前是个深渊,正在逼着她往下跳。

  哭的时候,她就想到了文瀚。文瀚只是她的一个朋友而已,两人不算熟,但也不算不熟。这时候,她没有想她的未婚夫子琪,而是想文瀚。说不清缘由,一闭上眼,闪现的就是文瀚。好像文瀚就要跟她结婚似的,但文瀚不是,文瀚只是一个画家兼设计师。第一次看到文瀚,她心怦怦乱跳,脸也通红。文瀚的穿着就像艺术家一样,粗糙的胡子,还有脑后那一束飘荡的马尾。面对子琪,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子琪为人不错,热情,真诚,但他四平八稳,没有趣味。看到文瀚,就好像看到了一头雄性的狮子,每一个动作都有棱有角。她害怕这头狮子眼神的杀伤力,不敢对视这目光。

  五年过去了,她一直不能忘记那个夜晚。尽管,事后,她曾经对这个夜晚产生疑问,甚至也生出后悔。她是在卫生间给文瀚电话的,她问他空不空,能不能见一面。他知道她明天要出嫁,因此迟疑了一会儿。他说,小宝贝,你早点睡觉,明天是你的节日呢,我不想打扰了节日应该有的欢乐。她是敏感的,听出了他的矛盾。电话挂完,她哭得更凶了,空荡荡也更深了。

  天沙沙地下起了雨,她的心情糟得离谱。甘萍被她赶回去了,她一个人,缩在房间里。明天就在眼前,可她觉得她跨不过去。明天就像道坎,高高地拦住了她。她从来没有这样对自己没信心过,身上好像有无数的虫子在爬。她要见到文瀚的心情很迫切,没有缘由,有的只是冲动。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冲动有点荒谬,但她控制不好自己。她像是在失控的边缘。于是,她又给他电话,他支支吾吾,绕到其他话题。绕来绕去,可她还是那句话,最后他勉强同意见一见。

  子琪也给她来电话,她没有接。第二个、第三个电话,她都没有接。她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不想谈论结婚时那些婆婆妈妈的事。自己也是爱他的,或许是爱过吧,但这会儿却有点胆怯。这种胆怯从下午开始就变得猛烈起来,真实起来,让她变成热锅上的一个蚂蚁。关了手机,找了一家酒吧,她就在那里等文瀚。真的到了酒吧,她又生出了怯意,她既想见文瀚,又怕见文瀚。她不停地翻弄着自己的手机,反复地看着屏幕。

  文瀚很不守时,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是不见他到来。于是她就喝酒,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喝。酒吧里猛烈的音乐敲打着她的头,她站起来跳舞,把头发舞得像哗哗作响的水草。跳了一阵,她感到恶心,就躲进卫生间,开始唏哩哗啦地吐。酒劲仿佛要把她的胃给掏空,她抬头望镜子,镜中的自己狰狞,可怕,带着冷笑。为什么要结婚呢?她问自己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像个鱼刺,插在了她的喉咙口。

  她不知道文瀚是何时出现的。睁开眼的时候,看到自己正躺在他的腿上,他在给她喝水。水从她的嘴角挂下来,淋到了衣服上,也把他弄湿了。她不舒服,要推开他,但一下子又推不动。他像一座山,她被山镇压着。于是,她用手去拧他,拧得他手臂上都有了一个个淤青。直到这个时候,她竟笑出声来,然后一头撞进他怀里,像孩子投进大人的怀里。他没有推开,轻轻地拥着她。她能感到他的体温,那是一个陌生的身体,这个身体围住了她。她把手伸进他的胸膛,在他胸口摸来摸去。

  她依然喝酒。不仅她喝,他也喝。两个人喝同一瓶酒,口水都黏合到了一起。不仅如此,他们还接吻,在昏暗的酒吧里,吻得气喘吁吁,天昏地暗。他们缩在酒吧的一角,有服务员端着托盘出现时瞄了一眼,但很快就当没看见一样。大概喝多了,他骂她,说她低贱,她说,是的,我就是低贱。他还骂她是婊子,她拍了他一巴掌,让他说话干净点,然后回骂他是嫖客,是品质很低的那种嫖客。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被激怒了,开始砸酒瓶。玻璃瓶撞击地面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回响,把酒吧也惊得一颤一颤的。听到爆裂声,她就笑。服务员来制止,他却来劲了,扔得更起劲、更用力了。服务员吓得缩到墙角边。她笑得更开心了,也跟着砸了一个,后来躺在他怀里,用手吊在他脖子上。她还用手指掐他,把他的胸口抓得横一道,竖一道。

  就这样,他们被酒吧轰出了门,还差点被揍。他很亢奋,指着酒吧破口大骂,骂累了,他就吻她。死命地吻,好像要把她的牙齿从嘴里啃出来似的。

  凌晨,雨小了,但还是洒着细丝。他们来到了文瀚的车里。车子里很乱,有靠垫,有香烟壳,有药片盒,还有空的酒瓶子。借着酒劲的文瀚,发动了车子,然后在凌晨清冷的大街上飞驰起来。他的速度很快,她没有阻止,反而尖叫起来。他开始飙车。黑沉沉的街上只有路灯黯淡的光,以及树枝荒凉的身影。他踩着油门,头昂扬着,甚至看也没看她一眼。她就蜷缩在座位里,怀里抱着靠垫,她没有害怕,升腾起的是一阵阵的兴奋,心里暖洋洋的。

  他嚎叫,她也叫,她觉得这样叫很舒服。就这样,朝着郊外奔去。

  三

  重新看到文瀚的一瞬间,那情形仿佛又被激活了。

  五年前发生的事,原本已经埋葬,她也的确埋葬了,但这回却又清晰起来。那是疯狂的凌晨,他们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停下来,然后开始脱衣服。雨停了,原野空旷,纯净。他们在彼此的抚摸中燃烧起来,偶尔会有车灯闪过,但他们忘记了亮光,只沉浸在彼此的肉欲中。

  飞机滑动了,一点点加大声响,最后在激烈的颤抖里升空了。她闭了眼,想到五年前的那次升空。那次升空,她爬得很高,被巨浪托起,然后送上云霄。这是她一生最刻骨铭心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是文瀚把她送到了高高的苍穹。因此,每每回忆起这一幕,她都会战栗,会激动得难以言说。

  飞机爬到高空后,她就把目光投向前方,黑压压一片脑袋,像一个个地瓜。椅背上有杂志,她拿起,胡乱地翻。后排空荡荡,座椅都空着。实际上,她是不喜欢飞机的,每次坐飞机都会带着一种不安。今天的不安更甚、更尖锐,直逼她的心。呼吸也越来越难了。

  文瀚与她的距离大约有十排,她能看到他的马尾,高高地,翘在空中。亮亮的发质显得与众不同,在人群里很扎眼。她有些怕,怕他转过头来。她不时朝前张望,好在一切平静,他没回头,一次也没有,就这样坐着,很安静,很守规则。飞行已经平稳,感觉不到飞机的存在。空姐带着微笑,和推车一起出现,送来了咖啡、茶和饮料,她看了看,点了一杯矿泉水。她咕噜咕噜喝着,很快,一杯水喝完了。她又向空姐要了第二杯,空姐瞪了一眼,还是给她倒了第二杯。

  按计划,她要在飞机上睡觉,消磨时光,但这会儿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小屏幕在播电影,是一部香港片,男男女女说着广东话,她瞟了两眼,移开了。闭上眼,文瀚又飘到眼前,是他们在车上狂欢的一幕,像海浪一样一波波地涌来。左右分别是一女一男,男士在听耳机,女士则在专心地看杂志。手臂无意触碰到了那女士,女士就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似乎还带着某种不悦。

  航线是一个新的航空公司的,供应许多特价票,途中却不供餐,因此好多人已早早打盹。这会儿,她努力告诉自己不许想他,想些别的,可就是不行,他像蚊虫一样一直缠绕着她。那个激情的夜晚后,他们失去了联络。他没有联络她,她也没有联络他,就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她说不上来。只觉得,某种事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应该停了,停了或许更好。她与他就是这样,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两人好像存在某种默契。第二天,她的婚礼照样在热闹中进行,如歌,如画,洋洋洒洒。谁也看不出其中的破绽,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因为文瀚,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增加了阅历与沧桑。她不知道自己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总之她变了。

  这以后,他们各过各的生活,她也有想他的时候。不,她已经不想他了。这一页已经翻过了,她现在是子琪的妻子。或许是心中存在那份隐隐的内疚,她对子琪显得特别体贴。在旁人看来,他们就是一对金童玉女,她也尽显妩媚与温存。就这样,五年来,她与文瀚没有一次联络,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也没有QQ,一切都存入了记忆的仓库,存入了黑暗的海底。有时,她甚至会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梦中幻化出来的,思来想去,总觉得不真实。

  一年前信佛,也或多或少与这件事有关。她觉得自己曾经是有罪的,信佛能让她洗去罪孽,信佛也让她安定。信佛,是她人生的重要选择,意味着她要隔绝与过去的关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她的姐妹们惊呼她的变化,都赞叹她安静了,和谐了,从容了,也更美了。她相信这样的话,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不止一次对人宣讲:人要有信仰,一有信仰,内心就生光,就会淡定,就会坚定,你望出去的世界也变了样。她相信这样的话,一直没有犹豫过。

  然而今天,在这趟飞机上,他们却不期而遇。万一他过来,怎么办?能说什么呢?……她有一种如临刀锋的感觉。五年了,生活尽管平淡,但也充实,特别是女儿降生后,生活的重心都转移到了女儿身上。子琪在一家小公司打拼,已经升到了主管。他爱说,爱笑,爱生活。为了她,常常会屈尊地迎合,为她买首饰、化妆品、手机,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吃和甜食。她就这样生活着,尽管有时会有一些不知足,但贪得无厌的想法是没有的。自从信佛以后,她觉得自己对生活的要求变少了,对子琪甚至没了要求。她只求平安、简单。

  现在,她最怕他的脚步声。这样最好,他们远远地隔开,谁也不理睬谁。就好像他们仅仅是认识,握个手,露一下微笑,就OK了。她不需要进一步,他们已经有过进一步,理智让他们刹车了。是的,五年来,他们一直是理智的,她相信他的理智,他像一个绝情的情人一样,狠狠地把她抛在了一边,她欣赏这种狠心,也需要这样的狠心。现在她期望他更进一步狠心,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这对她好,对他也好,她相信他也是这样想的。他一动不动,就证明他是这样想的。

  现在她决定睡觉,就像没看到他一样。她要好好地睡上一会儿,然后平静地回到海城,回到自己那个安乐窝。于是,她闭上眼,暗示自己做一个好梦。一个好梦以后,飞机就降落了。

  机舱外黑黑的一片。她听到飞机的嗡嗡声。她想起了电视上瑜伽老师的话,于是她努力排除一切杂念,回到瑜伽清空的状态里。

  她觉得很舒服,在万米高空,她练起了瑜伽。

  昏昏沉沉中,她感到肩膀被碰了一下。她以为是空姐给她续水,恍惚中睁开眼,却看见长长的马尾在眼前飘荡。

  四

  着实被电了一下。

  那一刻,她好像踩进了一个棉花团里,那柔软的花絮紧紧地包裹住了她。她怔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甚至有些傻了。

  文瀚站在她面前,带着他的磁性声音。

  你能出来一下吗?后面有空位,我们谈谈。他温文尔雅。

  她没有起来,还是这样黏坐着。她是在抗拒。头朝后面看了看,依然没有起身的打算。

  几年不见了,想听听你的消息,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他的发音很标准,有电台主持人那样的亲和力。

  她看到他眉宇间闪烁着的光芒。要拒绝他吗?但拒绝的力量好像一下子使不出来。她盯着他,他的脸上有着某种陌生的光泽,眼神甚至也有几分孤独。她矛盾着,冲突着,但他却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他一直保持着这个手势。她感到时间停滞了,这架飞机上只剩下她与他。邻座好奇地看着他俩。她的理智在说着清晰的不字,不,不,不。但理智这会儿就像个痴呆儿。她笑了笑,有些尴尬,也有些不坚决。她为难透了,也难过透了,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等她站起来,心也腾了起来。她有点不会走路,好像踩不稳脚步,低着头,唯恐其他人觉察到她的心思。边上的男士收起了耳机,侧身让她,还投来好奇的目光。最后面有七八排座位,空无一人。他扶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到最后一排。

  飞机有些颠簸,像海面上一条遇到风浪的船。空姐在广播里安慰大家,请大家安静并放心。坐下后,她低着头,一语未发。他说他到拉萨来采风,拍了好多照,回去要创作油画。她印象中看过他的一些画,他的画一般,粗糙,有力,但不够沉,没有他这人有味道。但每次与她在一起,他总会说他的画,野心勃勃,好像这个画坛离不开他一样。她不喜欢他说这些,但他硬要说的话,她也不反对。她会聆听,是一个好听众。这时,他又说起了他的计划,说要创作十幅大尺寸的油画,画一个崭新的拉萨。他说,他爱拉萨,爱得发狂,没有一个城市像拉萨一样紧紧抓住他的心。说的时候,他很激动,连口水都飞溅了出来。在这点上,他与她相像,她也会说出她对拉萨的激动。子琪不会,子琪说这么个海拔,打死我也不去。

  他说着,滔滔不绝。实际上,他的好些话只有一小部分进入了她的耳朵。她装模作样在听,心思却飞到了机舱外。她看着他的唇在动,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问,这样好不好?她点了点头,说好。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指什么,她只管说好。面对他,每次都是说好的份儿,她不会说不好,开不了口,也无力否定他。这真是奇怪的一幕,面对他,她好像没了自己,只有听命于他,附和他,跟从他。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这样,他是个例外。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例外。

  爱他吗?这个问题自己断断续续也问过。她难以回答。爱,可以说;不爱,也可以说。都具有同样的理由。这种爱少见,狂热,带领她奔向狂欢,解放,让她体会到性的极致,你说这不是爱是什么呢?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害怕与胆怯,像乘过山车一样,她没有安全感。只有与子琪在一起,她才踏实,安全,从容,然而子琪却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一个干巴巴的人。子琪与文瀚不能并列在一起,她无法并列。一并列,头脑就会打架。她明白自己害怕文瀚,但同时又向往他。这个男人,正在说话的男人,又一次把她领到了边缘。

  说到激动处,文瀚就手舞足蹈,他甚至很自然地把手搭到了她大腿上。他似乎没有故意,看起来,他一点也不做作,天衣无缝。等她觉察到时看到的是他在揉动,轻轻地揉啊揉,如揉面团一样。她怔了怔,缩开去,但他又放了上来。他的脸与她凑得很近,他这一凑,她甚至忽略了他的手。

  你还是那样的美,噢,不是,你比以前更美了。真的,这是一种成熟之美。他这样说。

  她低着头,脸烫了起来。

  为什么这些年没有联络?他问,眼光直直地逼过来。其实,这个问题也是她想问的,没想到他抢先了。

  我怕。她这样说。自己也没料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却是真话、实话,她被自己的直白吓着了。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笑完,就一把搂住了她。看你还怕不怕?看你怕到什么地步?她笑着,努力想要把他推开。

  不,不不,不要这样,真的,这是在飞机上。她想用这样的话吓住他。

  结果没有,他的手臂还是像藤蔓那样缠绕过来。

  她慌了,她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别人听不见,但她听见了。那声音是穿过飞机而来的,是佛在跟她说,不能这样,你不会这样。但同时,她又感到另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比佛还强大,也在使劲地把她往反方向推。她从来没有同时感受到这两股巨大的力量,它们拉锯着,挣扎着。

  那藤蔓缠过来时,她避让着,但藤蔓有一种韧性,不依不饶,不折不扣。藤蔓盘过来时,力量很大,她顿时感到自己的无力。眼前的情形与五年前雷同,以前是汽车,现在换成了飞机。他携带而来的体味是她熟识的,她感到不是人压过来,而是体味压过来。他独特的气息涌来,强大,炽热,勇猛,她几乎被这浪头冲晕了。

  他的胸膛并不宽大,但她觉得很宽大,宽大到足以把她这个人的身心都装下。她的内心在打架,在撕裂,仿佛要一下子把她变成几个人。几个都是她不熟悉的自己。她没了理智,好像失去了自我。他像蛇一样,越缠越紧,越缠越有力。她的拒绝最后就变成了花架子,只有迎合的份儿。他搂住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收紧她。她头晕目眩,意识模糊,放弃抵抗。两个人肆无忌惮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甚至忘了前面几排其他的人。两双嘴唇居然紧紧地咬到了一起。

  她恨自己,但又没办法。她发现自己还在爱。这爱曾冬眠,现在春天一到,这爱又苏醒了。这爱是躲着的,是疯狂的。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他们的行为当然不可能逃过空姐们的视线。当发现这一男一女在后排拥吻时,她们第一个反应是惊讶,然后是白眼,窃窃私语。她们不时向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但谁也没有出面去干预。她们甚至还有点期待呢,期待他们演得更精彩些。

  的确,他们没有辜负她们的期望,越演越火爆,擦出来的火花尽管看不见,但足以令空姐们燃烧和嫉妒。

  有一刻,她抬起头,但很快,他就把她的头按了下去。别管,别管其他人,他带着颤音。

  她坐到了他的腿上,浑身在燃烧,火焰熊熊。他呢,更是气喘如牛,像一台风箱。火焰腾到了空中,连座位也嘎嘎作响,好像在干烧一般。她不能没有他,只有他才能舞动起她的生命。此刻,他们忘掉了飞机,忘掉了世界,抱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空姐美丽的瓜子脸出现在了眼前。

  她抬头,看了眼空姐。空姐的脸红到了脖子,空姐说,麻烦你们回到原先的位置,飞机马上到海城了,要着陆了。两人分开,竟然没有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又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飞机开始徐徐下降。

  五

  下机是匆匆的。

  两个人脚步生风,对周围的人和事视而不见。一边走,还一边凝视对方。她觉得幸福,这幸福正在身体的深处荡漾开来。她没有觉得对不起子琪,这会儿子琪在内心闪了闪,又很快没有了。文瀚的眼深沉,有力,里面有一种她向往的东西。

  半夜的海城机场,黑沉沉的。大地沉闷,有一丝风从开阔的跑道上吹过来。

  你搭我的车吧,在长长的机场过道里他说。

  她当然明白这话的潜台词,五年前的场景又复活了。五年的沉积,让两颗心更有渴望与期待。她能感受到这种焦躁,从他的眼神里,从周围的空气里,那种焦躁与不安正像藤枝一样膨胀开来。机场她来过十几回,但从来没有像这回一样,炽热,空气稀薄。她难以喘气,还以为仍在拉萨呢。

  等待行李到来时,他不停地搓着手。她呢,则不时地看表。指针指向午夜。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一个航班的人在静静地等行李。看完表,她就看他,发现他也在看她。目光湿漉漉的,在空中汇合。两双目光变成了一双目光。目光里有饥渴、欲望、贪婪,也有某种神圣。她不明白为什么有神圣,她想自己真是无耻透了,她居然读出了神圣。她真的是这样想的,她不可救药了。无耻吧,就无耻一回吧。现在,他们盼着行李传输带跑得更快些,但它一抖一抖,像老式火车。

  终于,行李姗姗来迟。他们也都各自找到了。他拎着,她拖着。两人相距很近,她能看到他额上的汗珠,闪闪发光。两双眼又看到一起,里面有火在喷。他们拖着行李,靠得很近,不愿松开一丁点。她不停地骂自己下贱,但又给自己勇气。她觉得自己在下贱的时候有某种快感,现在这种快感正在剥夺她其他的思想,湮没其他的感受。这种快感紧紧地裹住了她,一直往下坠,往下坠。

  乘上电梯,来到了地下车库的入口。光线变得昏暗,黑压压的车看不到尽头。

  车停得远,你在出口处等我吧。文瀚关照说。

  她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想让她多走。走时,他回望了一眼,拖着箱子小跑。她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

  她站着,有点疲惫。风从过道袭来,落在她发烫的脸上。其实,她整个身体都是发烫的,她在颤抖。风一吹,那颤抖更厉害了,身子在抖,脚也在抖。突然,她觉得这昏暗的大车库就像墓地。那一辆辆的车,就像是一只只棺材,它们孤独、阴森地盯着她。后背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一股股阴风吹进背脊。她的整个背都是寒的。伴随着想象,她内心开始有惧怕泛起来。那惧怕来得快,一下子令她呼吸都有点困难了,她在问自己,要等他吗?要接纳他吗?……

  心里很乱,乱箭在飞。她又听到了佛的声音,这回很真切。

  不知不觉中,她刚刚建构起来的大厦开始摇晃,越晃越厉害,越晃越心痛。不,不,不,她再次听到了理智的声音。这理智刚才不知躲到了哪里,这会儿却站了出来,站到了她面前。不行,不能上他的车,不能再让五年前的一切重演。此刻,子琪也来到眼前。那是一片温暖和安全之地,子琪在远处向她挥手。子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重要过,他好像幻化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与平时不一样的人。他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她觉得强大的牵引力正在把她往那边拉,想挡也挡不住。这样想的时候,她就开始挪动脚步。混乱中,脚步是零乱的,不规则的,她觉得自己是在逃,在逃避。她不敢再度面临激情的冲击。她要悬崖勒马。

  跌跌撞撞,她重新乘上了电梯,然后进入了地铁口。她害怕他找上来,如果找来,她会无地自容。现在只有逃,快快地逃。躲开他,让自己消失,这是最好的安排。

  上了地铁,里面冷冷清清,她缩到一个角落里。呼啸的地铁好像令她清醒了一些,吸了两口气,她闭上了眼睛。

  等她的心率与地铁的节奏一致时,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她满头是汗,眼神疲惫。她为自己刚才这个决定感到欣慰。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战胜自己,她不再是一个跟随自己欲望走的人,她能控制。就像这地铁,在高速中能停下来,她觉得自己就是地铁的驾驶员。她为自己能停下来,感到骄傲。是佛让她坚定,是佛在关键时刻让她刹车。她把拳头握紧,感到自己强大了。

  手机响了。她惊了一下,想,文瀚找上门来了。心慌得上下乱窜,最后忍不住看了一眼,结果是家里的电话。她平静了下情绪,接通电话。电话里是女儿瞌睡的声音。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听到这个声音,她心里暖了一下。她告诉女儿,妈妈正在地铁里,你听地铁的声音,轰隆轰隆的,马上就可以回来了。女儿说,想妈妈了。她也说,想宝宝了。然后通过电波,她给女儿送去了一个长长的响吻。

  挂断女儿的电话,她闭上眼。车厢里没几个人,更没有人关注她。她心里都是女儿的声音,这声音好像就在车厢里一样。她没有兴奋,反而涌起了一丝失落。

  地铁一站一站地过去,她的失落一点点强大起来。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在座位上越缩越紧。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感和空荡感占据了脑海。她缩成了一团。透过玻璃窗,她看到了自己难看的身影。这些年的生活看似丰富,但掀起底来,发现就像竹篮,下面的水都漏空了。在座位上,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竹篮。她还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虚假里,在骗亲朋,在骗别人,但终究骗不过自己。这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要的不是这些。不是,不是,都不是。她人生本来的目标不是这样。这与她设想的相差太大了,她少女时期编织的梦里根本就没有这些。她开始想文瀚。她知道自己虚伪极了。

  手机又响了。手机就像块烫铁,她很想看,又不敢看。铃声比地铁声音还响,直捣她的心窝,撞击着,激起浪花。等她拎起手机,才发现手机没响。一点也没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这令她沮丧,自己肯定太敏感了。沮丧感蔓延开来,一点点变浓。她再次掏出手机,查了几遍,居然发现手机里没有文瀚的号码。删了,很早就删了。什么时候删的呢?她记不清了。

  她发现自己的无力,自己就像一只甲壳虫,紧缩在那硬硬的壳里。

  撑了一阵后,她支持不住了,那种愿望强烈得足以让她去挡地铁。终于,鼓起勇气,她做出了返回机场的决定。她要见文瀚,这个念头顽固得吓人。没有为什么,只是放不下,真的放不下。她知道前方是悬崖,明明是悬崖,为什么还会让她向往呢?这就是问题,可她无法回答。她的心是悬空的,忐忑着,又是急,又是恼,然后,她开始抓头发,抓着,拧着,她也不觉得痛。最后,她哭了,哭声呜呜地传开去。

  有人站到她面前,好奇地问:你不舒服吗?是不是晕车了?要不要送医院?

  关你什么事?她咆哮着。

  那个人被吓着了。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脸色苍白。车上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吼声,抬头望着她。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也被自己吓着了。对不起,太对不起了,不是有意的,我心情不好。她对那人道。

  说完,她呼地站起,她不敢面对这个人。她跑了起来,从车厢这头朝另一头跑。她要躲开所有的目光,这些目光好像都窥探到了她的秘密。

  原本她以为这次拉萨行,会让她的信仰得到加强,让自己更纯粹,但现在看来恰恰相反,她更茫然,更无序了。好像搅动了河水,她那颗好不容易沉淀的心,又变得浑浊。

  佛啊,救我呀。

  车窗外,一闪又一闪,一张张广告牌滑过。闭上眼,她仿佛回到了拉萨,面前是无边无际的苍穹、原野,还有大大小小的佛像、经幡,以及那些趴在地上匍匐前行的人们。她的心里孤苦又凄凉。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