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烧了,38.5℃的体温导致我折断温度计,现在大拇指与食指间的伤口已经停止了渗血。若不是售票员提醒我的话,我都已经忘记了疼痛,为此,我憎恨那个女人。她说今天把放了假的儿子带在身边,可他却跑进了里面一条湛蓝色隧道。为了伪造梦境,我进入了水族馆,我接过门票说:“真好,你儿子不需要买票。”
然后我进入了玻璃分割的世界,我屏住呼吸看周围容器内的海洋,既没有泛着泡沫的波涛,也没有从彼岸传来的喧哗,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寂静。我非常欣慰在这里孤独是可以预料的。每当我想要出声时都可以感觉到食指轻触嘴唇后的嘘声。穹顶之上的深蓝中,那条鲨鱼在跟踪我,我告诉自己正身处于海底。
在这里耳朵似乎有些多余,所有的磨光钢化玻璃之外——它们盛着pH值不同的盐水或淡水,就像装着各种鸡尾酒的酒杯——还有一个盛着空气的容器,我行走其间被鱼类欣赏。没有谁会觉得有必要聆听皮鞋、帽檐、裙边、手表等轻轻擦过平板玻璃的声音,毕竟那既仓促又无奈。气氛的诡异不仅来自制冷的空调,也来自相邻水箱经过折射的日光,那偶然掠过的眼神无论出自男女都令人难忘。
身处这里必须面对蓝色,它不可避免、无法忽视、令人在意,似乎是潜伏于闭上的眼睑中的妖精,一睁眼它就会发动不期然的袭击。对我而言,感伤、寂静、冷漠的感觉,不是只有透明元素可以承受,心也可以,毕竟这正是我此刻的心境。若是透过放大镜观察极夜,可以从北极光中辨别出近似冰雪的蓝吗?
我也许做不到。水族馆中央有一架由机器人弹奏的钢琴,它伫立在那儿,从别的地方可以看到它幽灵般的影子。《致爱丽丝》的旋律传播到我的耳中,声音在水中传播比在空气中传播更慢,光知道吐泡泡的海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如果注意到的话它们应该会一次又一次跃出水面来证明自己是有乐感的动物。那个简陋的机器人穿了燕尾服,电线从后面露出来,它弹琴的姿势非常流畅,不禁让人担忧音乐也可以批量生产。只有一个小男孩看着它。
为什么那个女售票员不在我进入的那一刻问我:“你为什么来到这里?”而是说,“如果看到一个戴白框眼镜的十岁男孩,请告诉他,他妈妈在找他。”其实她保持沉默地涂指甲油最好。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做梦,只是为了单纯地做梦。
此刻我希求有人能对我发出催眠的暗示,不是非得吹魔笛才行,比如在白色海鳗前哼唱摇篮曲、当着我的面进行短暂接吻、看见潜水员在水箱内清理过剩的琵琶草时将其误以为一条不知名的鱼……我都会即刻以手为枕睡下,就像童年时卧在母亲的膝盖上。在梦中我通常知道自己在做梦,而在现实中我偶尔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有螺旋形的楼梯通向海豚表演场,那里驯养员和海豚得表演彼此的亲密无间,那种场面不适合我,尤其是家长购买鱼苗让小孩喂食的情景。反正我距离楼梯足够远,听不见上面起起落落的脚步声,当听见回音的时候我就能知道远处的建筑结构。只是在这里我灵敏的耳朵有些多余。远处一只黑猫盯着孔雀鱼徘徊,它的耳朵要比我的更擅长聆听。一只出没于水族馆的猫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不自然,它应该行走于屋顶上而非鱼缸上,但是如果它学会自由泳的话,相信这里沉默的大多数会接受它——虽然不包括我。
的确我并不仇视猫,可我仇视与迷你海牛隔窗相视的黑猫,倒不是担心它们之间产生不伦的恋情,只是这诱发了我游泳的欲望——只要我在深水区游的话就注定会溺水。不管怎么说,那只黑猫以从容优雅的姿势在我起杀意之前进入了转角,透过弧形的水箱我看见变形的它,就在一丛水竹草后面。
也许这个深蓝色的水族馆,这个并非让人感到浪漫相反让人感到困惑的场所,适合制造这样的巧合——未来与过去的影子擦身而过,在调皮的海豚面前,二者犹豫地止步,又匆匆地离开,他们不想为海豚的歌声留下。这样的错过每天都在世界各地的水族馆重演。也许我没有注意到,那有可能刚刚在我的身边发生了。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后悔,而是对方的失落。
发生过的事情我总容易忘记,这点必须承认,尽管我擅长容易被看穿的谎言。在这里看穿对方的内心太难,毕竟目光穿过大型鱼缸时折射会造成误差,这个透明结构的空间里,视线经过了盐水或淡水的折叠变得曲折,无论走到哪里都像在步下楼梯。说真的,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我生活的场所,我不必虚伪就能轻而易举地进行欺诈,也许我应该应聘这里的工作。
我走到机器人钢琴师旁边,手指轻轻按下琴键破坏旋律,我说:“可以教我弹钢琴吗?我非常羡慕你的工作。”它既不同意也不反对,按照程序跳动的手指甚至将我的手指当做琴键按下。
旁边的小男孩依旧伫立着,反正面对有些迟钝的情景,为了某个角落而着迷是很正常的。他大约十岁,却保持着二十岁的安静,这样可以掩饰自己的幼稚,曾经也是孩子的我非常熟悉那一套。我将手从钢琴上拿开,对他说:“外面的售票员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他略歪脖子,声音透出稚气,嘴唇的形状似乎是想要吐泡泡。在片刻寂静后他说:“然后呢?”
“她叫你去她那儿,别乱跑。”其实他只是在她目光之外的地方做跟在她身边一样无聊的事情,不过这里闻不见指甲油的气味。他拉下机器人的插头,音乐停止的那一刻他才说:“好的。”
机器人的弹奏停止了,雕像般的姿势似乎无所谓瞬间或永恒,我想的却是,这儿的地面跟天花板一样干净。我想拍一下他的肩膀却害怕去做,仿佛彼此之间相隔了易碎的玻璃:“每句话都那么短暂不好,尽管这样很押韵,但是别人会以为你是智障或者口吃,明白吗?”
“明白了。”他略一点头,开始往外面走去,如此之短的距离里他几次被别的事物吸引而走神,以至于停下脚步发一会儿呆,我对于这种景象叹为观止。他为沉在水底的一副潜水镜所吸引时,忽然转过身来对我说:“我是妈妈手里的风筝,即使飞入这曲折的走廊里,她也能够通过一根线找到我。你就是她找到我的线索。我喜欢所有的一切,自然包括离不开我的母亲。”
“这不是不口吃吗。”我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我想,那牵引的玻璃线最终会成为束缚自己的茧丝吧。他之前在两个椭圆形水箱之间应该是在做游戏吧,一个人的游戏,独自进行的捉迷藏,即自己绕过一个又一个的透明障碍物寻找自己。不知道他讨厌什么,有可能是我,也有可能是某处的一尾小丑鱼。
我想试试眼前的回音是不是扇形的,我最喜欢的回音是海螺形的,我对即将消失于转角的他说:“那么你觉得应该如何对待这个断了电的钢琴师呢?”
他以食指抵住嘴唇示意我在这里不能大声喧哗,然后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话:“连同钢琴一起沉到水族箱里。”
在水中弹奏钢琴确实非常优雅,尤其是有金鱼围绕起舞时,可以想象那双金属的手近乎反复沉浮地跳动,在那里一切都比空气轻,甚至可以浮起来。这样的场景犹如梦幻般,我可以想象得到每按一下琴键都会引起水面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只是有一点,作为震动的声波一圈圈扩散开来,直至遇见玻璃为止,鱼听得见的声音我听不见,水箱是保存声音的容器。我只能说我看见了音乐。
除非我不惧肺部入水,沉入水中,手不去试图抓住边缘,在混沌中睁开眼睛,若是聆听一首完整的钢琴曲我会溺死的。相信从里面往外面看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售票员将票交给我后,我说:“我今年二十岁,并非一定要在人生的第二十个年头进入这里,我只是有一丝恐惧。”
她说:“那就尝试在水族馆里学会游泳,我就是叫我儿子那样做的,虽然他并没有学会,他今年十岁,迟早会变得跟你一样郁郁寡欢。”
此刻我对阿莫西林的要求还没有那么迫切,因此口袋里的胶囊用于喂鱼也未尝不可。当然烧还没有退掉,我的身体还在发热,如同普遍的症状那样我觉得身体发冷,无处不在的空调加剧了这一点。我并没有眩晕,只是轻微地嗜睡,害怕认识我的人突然出现,至少是此刻我喜欢接踵而至的路过我的陌生人。
断电的机器人有如喷泉的雕像,对它而言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没有区别,它作为一件昂贵而且可以吸引磁铁的摆设,在类似于水族馆心脏的位置为大多数人忽略,此刻它的指尖非常接近黑键,大约0.5厘米的距离在我看来不仅仅是遥远可以形容的。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温度,当一滴冷汗从面颊滑落到不会松动的地面时,我明白了这点,低烧不会致命,只会让人记住一些情感、犹豫,爱追忆想不起来或根本不存在的往事,混淆完全相反的感受,热衷于原谅与宽恕……这些可都是垂死的症状。因此低烧只是死神与我玩的一次游戏,作为对多年后的某个时刻的提醒,这发生在以蓝色这种冷色调为背景的空间里。我相信死亡与蓝色一样存在于我的瞳孔中,只不过被忽略在某个死角罢了。
这与我戴眼镜无关。凹透镜散光而凸透镜聚光是初中学的知识,当我将眼镜故意倾斜时孔雀鱼从镜片中游过。以前往往是在考试时,利用反光作弊发现老师从背后经过。
待在这里欣赏透明,时间过得比其他地方慢几拍,这里与别处存在时差,每次看表我都觉得指针旋转得过于缓慢,这种感觉就像与友人同行时我骑自行车而对方步行,我总是在他前面,也总是得停车等他赶上。重复的停顿会令旅途变得不愉快。
以往那只是片刻的等待,等待时间跟上我的节奏,而现在我处在时间的断层上,不知道是我在等别人还是别人在等我。我所能够做的只有空想,眼前的景象有如许多半透明的树叶重叠在一起,因为,从水族馆的入口我的目光可以穿透一层层玻璃直至水族馆出口。
我想沿着这个方向却做不到,不仅因为这里禁止奔跑,也因为我不会游泳。多么复杂的空间呵,热带鱼生活的水温不能低于20℃,而适合金鱼生存的最佳温度为15℃~30℃,平日里不常见的亚寒带鱼则应生活在0℃~4℃的水箱中。在这里只有人不会因为温度调节失灵而死亡。这种现象,有如在同一穹顶下存在不同的气候与季节。
没有哪一家水族馆会展出蓝鲸,这是我长久以来的遗憾,世界上不存在1000米乘1000米的鱼缸。
我从女售票员手中接过门票后立即撕碎:“这是因为我在这里看不到蓝鲸。还有你在我面前一再提起你并不为之骄傲的儿子,他不需要买票而我需要。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蜡笔、加支脚的儿童自行车、牙痛时吃的无糖口香糖、宠物猫这些词语,因为你过于明显的心理暗示,比如你正在涂的红色指甲油。”
“即便你如此任性,我也无法教育你。我们之间相隔的不仅是柜台,还有大约十年的时间。”她旋上指甲油瓶的盖子,话语里流露出一丝遗憾,“看样子你发烧了,可别把这里误以为医院,明白吗?可你若固执选择我是无可奈何的。以后的我或以前的你注定不会出现在对方面前。”
现在看来我选择了固执。目睹鲸鲨进入睡眠的我知道有三个人出现在我身边,然后离去,以后我有可能记错。第三个是折回这里的十岁男孩,与双手交叉于胸前的我不同,他蹲在地上双手托住下巴,他眼镜的度数至少目前比我的低。其实我们像是在看液晶电视,里面游曳的生物给人不真实的感觉。
“遗憾呐。”他说,“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一家水族馆会展出蓝鲸呢?我一直想看它可以用于制作小提琴弦的鲸须呢,会一直这样想的吧……”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又缓缓呼出,这个季节的呼吸不可能在玻璃上积起清霜:“你学会了游泳吗?从蓝色漂向蓝色。”
他想了一下:“没有,现在及以后恐怕都学不会,理由之一是潜水时无法戴眼镜。在这里,即便仅仅穿过水箱之间的过道,我也会有溺水的感觉。”
“即便仅仅穿过水箱之间的过道,我也会有溺水的感觉。”我重复道。他的确是个古怪的孩子,而我则是一个古怪的大人。我原以为他会从口袋中掏出零食,可他却掏出一些照片在干净的地面排列,似乎想组成一幅连环画,主角自然是他。我说:“起码站在这里不会有晕船的感觉,尽管人们置身于蓝色的海洋之间却浑然不觉,毕竟伸手也触不到有鲑鱼卵的洋流。我可以想象刚刚你去干什么了——确切地说是回忆,你看着自己母亲坐在椅子上的背影,她不自觉地哼你还不会说话时哄你睡觉的摇篮曲,可你一点也不困,只是茫然地站着,闻她正在涂的指甲油或口红的气味,那令你讨厌,那意味着她之后会见陌生男人。无论做出调皮还是撒娇的表情母亲都看不到,她只要求你在她身边不准离去,当一个浅蓝色的毛线团掉落在地上的一刻,你从售票室里溜了出来。”
“这就是关于我生活的一切,我是一个很上镜的男孩。”他摆放好最后一张照片,上面的他在栗树上笑。其他照片上似乎都表达出他的天真,所有的图片都可以命名为童年——他手持玩具枪的照片,他从建筑物一楼跃向沙堆的照片,当然最多的是他在水族馆的照片,那些背景同样是忧郁的蓝色。我指着其中一张说:“为什么所有的照片上都只有你一个人?拍摄角度孤僻到了连路人都不允许出现的地步?还是说你的生活中只有自己?”
为什么我要盯着他那无邪的瞳孔中自己的影子?
他一张张收起照片,就像拾起一片片落叶:“我的照片都是妈妈拍的,她选择的镜头,因为她只在乎我——只是有些时候忘了而已,虽然那些时候比容易做噩梦的黑夜还要更漫长。”
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想注射退烧针,那样就可以安然入眠。那只已经被管理员通缉的黑猫又出现了,在寂静的这里即便是猫走路也是有声音的,它穿过那架钢琴的支脚去往蓝色深处。
“我以前养过一只猫。”我说。
“我非常想养一只猫。”他说。
于是我们看着对方笑了,尽管短暂却注定让人印象深刻。我们学习起西部片中对决的牛仔,在玻璃那边的海豚的见证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再退几步。该死,偏偏最需要机器人钢琴师弹奏的时候却没有把它的插头插上。海豚的影子在等待的过程中不时映在我们身上,一秒,两秒,三秒……我们不是同时开枪,而是同时摘下眼镜,以近视的眼睛看着对方。
然后分别,以背影相对,甚至没有告别。我估计自己更烧了,虽然还不至于大痛,我所注视的远方……是浮动的蓝色。
售票员甚至没有要求我捡起门票的碎片便默许我进入,我说:“在水族馆里注定学不会游泳,在别的地方也一样,不过我也许可以学会原谅内心深处蓝色调的往事。”
她快速地翻着女性杂志,偶尔瞄我一眼:“如你所说,你年已二十,这不仅意味着可以结婚,还意味着不再需要依恋过去。”
是啊,我不顾思考停滞的大脑对自己缓缓说道:“世界上之所以没有一家人类的水族馆会展出蓝鲸,是因为有浮冰漂动的蓝色大海,就是世界最大的水族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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