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持续了1245天以后,我终于决定再一次搬家。
搬家的前提是,你要舍弃一整片早已习惯了的生活空间,重新铺展另一片天地。
而搬家的后遗症是,手酸腿麻,浑身肿胀,犹如被大海泡烂的尸体,从幽深而狂暴的波浪中翻卷着重新上岸。
像鱼吗?对,大鲸鱼。
忘了喷水,等待附近的渔民们往你身上锯出横切片。
搬一次家的感觉,就像通体被解剖了一般。你要翻出所有累积的家什,与灰尘一一打招呼,还要不遗余力地解放天性,重新容纳。
和佳佳分手的第251天,我就站在第5小区6幢2单元小楼房门前的空地上,等待搬家公司将一箱箱比石头还重、比钢琴更容易散架的书册扔上卡车。
“这是第44箱,再往上扔轮子就报废了,你看!”搬家公司的老板亲自上阵,摩拳霍霍指着轮胎给我看。
他适时地提高搬家费,让我有点恼火。接着,被地下室霉烂的纸箱子一下子在他手上软了,书撒了一地。这不怪他,我知道。那些在我眼里珍贵无比的书籍像狗皮膏药般摞在地上,让我一下子产生厌恶情绪。
最终跟他吵了半天,提价了50元。
拍拍屁股,坐上副驾驶座,我仿佛忘掉了地下车库里还有未搬完的长满霉菌的书和生活用品。
搬家公司老板真是个多面手,现在又充当了司机。他说:“上回我们给一位老师搬书到12楼,那书总共有一两吨重,楼层别的住户知道后,都纷纷阻挠我们上楼,说楼会塌掉,死也不让搬,后来房东出面,硬是退回房租,打发了走人。”
书,真的害人不浅。他最后加一句。好像是说给我听的,我当时只觉得自己坐在卡车上很潇洒,懒得回他。
1
我要讲的,却不是书。是书以外的东西。
我积存那么多书,并不是要表明我是一个作家。更多人的反应,包括搬家公司的人,第一眼看到那么多书,问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卖书的?”这说明,作家在他们眼里是个高级的职业,不会住在这么简陋的房子里,还整天忙着搬家、讨价还价。
我是从城西搬到城东,所以那些未被搬上车子的物什,我要花费至少五六个星期的周末才能搬完。
可是那天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车库里那道铁门前死了只老鼠,尸体已经干瘪,一些细密的虫子正蠕动着。我憋着一股恶心,用脚将它踢得远远的。
铁门一打开,霉味扑来。不戴口罩的我几次差点窒息呕吐,我真怀疑几年来交了狗屎运,是因为将所有我最爱的东西交给了地下室。
那些鬼啊老鼠们阵阵阴气都会想明白的道理,到了我这儿,就只剩骷髅般的惨白。
我带着从地下室里捞出来的一把伞,决定在附近的POLY大影城看完VIP卡里的最后一场电影。
电影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完电影后遗落了那把伞。
原本也没有什么,可是那天晚上,我梦到那把伞里爬出了连绵不绝的虫子,黑压压一片,令人窒息。
2
第二天其实已经出了新闻,我没看到。直到第三天晚上,在夜市买水果,听到两个本地的大妈在侃大山,无意中听到了一段故事。
年轻人因为有了网络,从此与电视绝缘,可老年人有老年人的笨重大电视。她们在说的一件事让我竖起了耳朵。
发生在POLY大影城,是城西的那一家吗?不错。
“听说那个做妈的,尖叫了一声,然后整个人扑倒,人家把她扶起来,气是有的,但全身软塌塌的,不一会儿就变得僵硬。以为是死了,她孩子就在边上叫唤啊,妈呀妈呀,叫得人肉都疼。”
“你知道吗?他们扶起她的时候,感觉那皮肤有静电般,嘶拉拉会响,面皮也是黑的,没有表情。就见她伸出手掌,五个手指张开,直直地就插进她闺女的脚背。这下,尖叫就愈发厉害了,本来散场的人全都涌进来。那小姑娘脚上涌出黑色的血,他们叫来了救护车。奇怪呀,那女的手指上也没有什么呀。”
另一位大妈就说:“说得好像你亲眼见过。”
“不是电视放的吗?脸上还打了马赛克,好吓人的。哦,对了,据小姑娘讲,事发的时候,她妈妈像是在座位上捡了一把粉红色的雨伞。”
我心里头咯噔一下,这年头,新闻都可以介绍得那么细节了。
“听说,那把伞不见了,警察都在找,就是消失了。还有,就是那做妈的,一句话不说,像是魂灵被掏走了一样,在医院里,就是不发一言。小姑娘喊她,她也不应。”然后大妈降低声音,说,“他们说是撞见鬼了。”
3
“你们是作家,我算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糟老头罢了,顶多算是一个散人。”他喝醉了酒,脸上泛起了苍老的红晕。一个六十出头的老男人,据说是老杭大中文系学生,他的同学中很多都是现在大名鼎鼎的作家。
“你们知道吗?我每天吃7颗药,降压的、补充维生素的、抑制血糖的,还有两颗是避孕药。知道为什么吗?”他嘿嘿笑道,“这两颗是我老婆逼我吃的,说我太强悍,要是这么大岁数怀孕了会让人看笑话。”
围在他身边的一圈人都笑了。当时我也在场,酒桌上。吃的是公款,所以每个人都看起来红光满面、兴致勃勃。
散人,就是平庸的无所事事的放荡不羁的自由散漫的人。
而伞人,则是由一把雨伞变成的人。
那个妈妈之后用同样的方式杀死了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那把被地下室虫子吞噬的伞,以某种古怪的形式进入了她的身体,虫子像古埃及墓穴里的尸虫,一会儿工夫就吃光了她的内脏、经络、脑子,徒剩一具皮囊。伞的骨架撑起了她的皮囊,铁丝穿透了她的指尖、头皮,有一根还探出了眼眶,把眼珠子直接挑了出来。
整个医院看起来静悄悄的,女儿因为熟睡,躲过一劫。
妈妈就像一把雨伞,从窗口飘了出去。
4
我的生活缺乏奇迹。佳佳总是说我是一个无趣的人,她和我一样喜欢写作,还同时加入了作家协会。所以,前面那个喝醉酒的老头儿是对着我喊的:“你们是作家……”
其实我不喜欢这个称号。有点“作假”的意思。每一次写作,无非就是把自己隐藏起来,编一个谎话,自圆其谎。
佳佳的所有时间都是用来玩的,就像在大学时她就是个学霸,当我们这帮学渣在厕所半夜死记硬背的时候,她早就安然入眠,而且从来不上夜自修。就像上天赋予了她特异功能,凡是老师讲过的都过目不忘。我并非她的校友,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
她恨我有那么多书,因为所有的书里面,没有她所喜欢的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没有精品,你的书就是烂书!你知道吗?如果不读经典,整天和那些没有营养的书作伴,你也会成为一个烂人。”佳佳咬牙切齿地说。
那是在一起后的第984天,她说的话。我日记里全部记录了。
每搬一个新地方,我会用我奇特的遣词造句的能力,吸引交友软件上的异性。
佳佳也是其中一条上钩的鱼。
佳佳是我住在城西时候的女王,更是给予我精神力量的女神。她短头发,脸上有几颗细细的雀斑,显得脸庞更加白润。可是她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喜欢打扮,喜欢运动,喜欢有事没事黏着男朋友。她有一种一旦侵入你的生活,就不会与你好好商量的架势。
我与她在一起的1025个日夜,我无论在事业还是家庭,都遭遇了不幸。一年内换了整整3份工作,还与人闹上了劳动仲裁法庭,贴了时间和精力,还足足憋了一肚子的气。
佳佳说:“都是那些书害的,堆在地下室发霉发烂。书,等于输,再加上霉和烂,运气就不会好了。”
5
伞人继续杀人。
她没有意识,但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飘到了大酒店第22层的阳台上。
她丈夫就在里面,窗口望一眼,两具干柴烈火的赤裸身体,统统都是出轨的证据。伞人没了感情,也没有记忆,可是她丈夫却偏偏发现了她。
他惊讶是因为她出现在22楼的阳台上,是空降还是攀岩?他觉得不可思议。况且,全世界都在找她,新闻里播的简直就像是魔幻题材的电影。
丈夫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不回答。
丈夫说:我送你回去吧,回去我跟你解释。
她不回答。微黑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的眼珠子空洞洞的,就像穿透了脑袋的两枚洞,黑漆漆的夜色涌进了这两枚洞。
他的手去扶她。伞人颤了颤,咻一声,双臂和双腿以及头颅同时张开,像一把伞的骨架以腰椎为圆心撑开,微曲。僵硬的肢体绷得很紧,像一张弓。
她的衣服在风里猎猎作响,衣服和裤子旋转起来,像一面圆圆的伞布——她真的像一个伞人,以一个内收的弧形的大洞正对着丈夫。
丈夫脸上的表情被最后闪烁的霓虹点亮,青白相渗。
在伞人的肚脐处突然射出黑色的伞柄一样的舌头,勾住了丈夫。
风一刮,人和伞一齐从22楼坠落。
6
伞人的毒是来自地下室。
那些毒很难完全散开,像武侠小说中深中剧毒,需要用内力逼出,或是服用解毒散之类才可驱除出去。
佳佳也是我身上流着的毒。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腐蚀里,我彻底中毒,无法清醒。
现在能解我身上的毒的人,就是伞人。用她身上锋利的伞骨,刺入我几乎僵硬的肉体,让那些黑色毒血像花一样在皮肤上绽放。
我尝试着联系伞人。
电话从公安局一直打到修伞铺。他们都认识她,却不愿意告诉我她的行踪。“她是为世间丑恶的事而活着,用那旋转的黑洞般的欲望吸纳所有的肮脏与龌龊。我们不能出卖她。”
我极力向他们解释:“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请她帮忙……”
不管我如何努力解释,用我的真诚和急切,他们都不肯透露口风,我甚至怀疑其实连他们都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他们只是想装作和她有关系的样子。
有一个小报社的记者告诉了我伞人的住处。他曾经报道过伞人的事件,我给他发了封邮件,几乎是十分钟内我就收到了回复。
“她喜欢地下室,上次我想采访她,她说她住的地方我进不去,因为那儿太潮湿了,一下雨,地上就积水,足足到膝盖那么高的水。她是游着进去的,然后待很长时间,谁也找不到她。如果你一定要找她,就带些污秽的东西给她。”
最终,我出发去寻找伞人。
我带着一身的毒。毫无疑问,她会喜欢。
7
和佳佳刚见面的时候,是冬天。分手的时候则是夏天。
我试图在她的肉体上汲取温暖,于是刚见面就提出要拥抱她。佳佳身上的确有一股暖气,透过毛衣、围巾和她的头发根散发出来,透着香料和皮肤的味道,很好闻,就像烧得正好的炭火,不呛人。
“你喜欢写作?”
“是啊,你呢?”
“喜欢写,但不喜欢作。”她回答,有点羞涩的笑。
佳佳,你知道我们是一体的。就像伞布离不开伞骨,伞骨也离不开伞布。没了伞布,怎么遮阳挡雨?没了伞骨,怎么撑开收拢?
“可是爱情就是让人无端端离开,无端端结束,然后无端端死亡。你和我都不是特例,至少你和我都不是伞人。”佳佳很认真地回答我。
一切不过是假象。
作家?一切都是作家在作假罢了。爱情也是,婚姻也是。你娶了我,就可以不珍惜,就可以随意丢弃,就像那把伞,从地下室捞上来,只是因为你自己想摆脱霉运,结果却被你丢弃、遗落。你知道吗?那把伞是你我第一次约会时,下大雨我亲手送给你的。
伞人在污水中浮上来,见我。
当她将有点生锈的铁丝伞骨像长针一样插入我的胸膛时,我分明看到她的唇角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下。黑色的血在空中绽放,像黑色的焰火,在十月末的秋高气爽里爆炸。
8
伞人没有被逮捕,她一直逍遥。
伞人不是散人,她有追求。
我是在佳佳离开我258天后发现她写的这篇小说的。就叫《伞人》,纸页有点发霉。我特意拿到阳光底下暴晒了一下,直到纸页松脆,手指轻轻一掸就抹下一层灰来。
那带着咸味的记忆,就像从鱼皮上刮出的一层盐粒。
这是没有完成的小说,所以结尾是我的出现。
佳佳赋予了我一个可以自圆其谎的机会,赋予了我一个可以自我满足的结尾。
我是在梦境里见到真正的伞人的。
她张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不留任何余地地杀人。飞起来的时候像一把伞,飘落下来也像一把伞,就像电影里吊了威亚的武打女星,姿势很优雅,面临众敌,却有惊无险。
后来,我觉得伞人就是佳佳。她撑开了让人充满欲望的青春,又收拢了那么多爱她的人的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杀死了我,又拯救了我。让我在写作的旅程中有了一次新的放逐。
佳佳离我而去的那个夜晚,把我窗台上那盆绿萝扔了。她扔下最后一句话:“绿萝都养不活,就别怪我离开你了。”
搬家后,我重新养了一盆绿萝。每天看着它长大一点点,心情就慢慢变好了。
伞人,人散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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