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出生。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铜》《西门坡》及中篇小说集《摘豆记》。曾获2008、2011、2012年《人民文学》奖,2005年《当代》文学拉力赛冠军(长篇小说),2007年《中篇小说选刊》奖,2007年《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小说入选2005、2006、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译介海外。
第五次相亲回来,他信心倍增。这一次跟前几次都不同,以前那些姑娘,外观上都过于黯淡,即便如此,她们跟他一见面,还是流露出但愿快点结束的不耐烦,他猜她们宁肯降低某些要求,也要挑选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做她们的丈夫、她们孩子的爸爸,而他身高只有一米五二,还是穿鞋量的,身高的劣势大大抵消了他在银行工作的优势。对此他没什么好说的,她们热爱她们的人生,他也清楚他的分量,所以每次他都心甘情愿为他们消费的茶水买单,然后在不通姓名的情况下礼貌挥别,不说再见。
这次的姑娘是他姑姑介绍的,姑姑到底是自己人,带来的姑娘是他相亲以来遇到过的最美的一个。什么都好,只有一个不算问题的问题,她在离城区三十多里的小医院里做护士,而且还是编制外的。他能感觉到,她对他、对他们的见面抱有真挚的热情,这不是指标里的内容,却比任何指标都管用,他的心立即为她跳了起来。
他在回来的路上回味她的面容,绯红的脸蛋,明亮的眼睛,圆润的下颌,像孩子一样散发着天真而纯洁的气息。她的手也是孩子气的,手指圆润纤细,手背上有酒窝似的小坑。她是唯一愿意提起茶壶为他续水的女人,之前都是他给她们续。她还有个跟她的长相绝对一致的名字,她叫小苹,苹果的苹。
他跟小苹说,远一点不算什么,编制更不算什么,你有自己的专业,到城区找份工作并不难,实在不行,以后可以买辆车,开车三十里路上下班其实是很舒服的事情。他很高兴她把工作问题视为自己的短板,这说明她很看重他的工作,也就是他的优势,同时也说明她对外面的局势还不十分了解,这正是他趁机杀入的好时候。
他们的约会基本保持着一周一次的频率,他看出某种美好的趋势,开始委托他的同事们给他添置行头。
办事处规模不大,是这家银行里最小的办事处。他把自己的笔记本放在值班室的一个抽屉里,午休,或者没什么顾客的时候,谁有空谁就一头扎进他的笔记本里,他们在那里看电视,逛淘宝,一有情况,外边敲一下门,里面的人马上手拿账本,做出一副忙碌状奔出来。
他的同事都是女的,几年下来,他成了她们每个人的男闺密,亲兄弟。不说别的,每次逛完淘宝,她们少不了跟他说一声:朱宝,给你购物车里放了件T恤。朱宝,给你看了副太阳镜。
他姓朱,但并不叫朱宝,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们才亲热地叫他朱宝,任何人,包括他母亲,都不知道他叫朱宝。他工资单上的名字叫朱勇全。
她们比他母亲还盼着他约会,没有顾客的时候,她们的话题就老鹰见了兔子般绕着他盘旋不走:
朱宝,昨晚进展到哪里?餐馆之后呢?看电影?死朱宝,看完电影就回去啦?不是我们说你,真没出息,借着看完电影的激动心情,干点啥不好啊?非要硬生生憋回去,看你这场恋爱要谈到什么时候!别把好好的事情给拖黄了,人家都说,约会三个星期还不下手,以后就难得下手了。朱宝,拿出点霸气来,磨磨叽叽的,人家会以为我们银行的人不行!赶紧,限你本周内把她拿下!
可是,万一拿下了又觉得不合适呢?
不合适就分手啊,连婚都可以离,分手算个啥?
我担心随便把人拿下,会影响我的判断。
判你个鬼哟,你不出手,直接影响人家对你的判断!人家会想,这家伙是不是不行啊?
这个星期内果断出手勉强还来得及,人家会说,嗯,别看他个子不大,还是蛮有男人气概的。
事实上,昨天晚上的约会他们什么也没干,既没吃饭,也没看电影,他们在看房子。他觉得如果把房子亮给她看一看,事情可能会更有胜算,虽然他资金上还有点小小缺口,但买房的计划一直都是有的,而且是近两年一定要落实的,先带她看一看,不算欺骗。他几次拿语言试探她。你看,这里将来就是小餐厅,这里是洗衣房,这里是儿童房。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脸色,没有明显的不好意思,也没有欣喜若狂,白里透红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是满意,又像是不以为意。
最后他问了她一句:你希望我快点把房子定下来吗?
问这话时,他其实挺紧张,他生怕她说,那就快点买下来吧。虽然他正好可以接口说,那我们先把证拿了吧,但他并不能马上完成首付。
提心吊胆中,她慢悠悠地说:我觉得买房子不能急,要住一辈子的,得想好了再动手。
他前半生到底积了什么德啊,这辈子竟修来这么稳重可爱的好姑娘。她回家也不要他送,说他明天还要上班,不宜睡得太晚,自己爬上中巴车就走了。
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拐进商场,直奔五楼。他很少去商场,要去也选在接近打烊的时候去。五楼有男童鞋柜,像往常一样,他要了双35码。最近约会越来越多,不能让她见他总穿一双鞋,于是又买了一双。他没回头,也能感到那两个服务员磁铁般的眼睛一直烙在他后背上。到一楼时,他犹豫了一下,他多么想去男鞋柜那边看看呀,那些精致又霸气的男人皮鞋,他这辈子都别想穿上它们了,他在心里诅咒那些设计男童皮鞋的人,干吗要把鞋子设计得这么孩子气,这么土气,男孩就不能绅士一点吗?
他从没告诉过别人他脚上的鞋来自童装柜。有一天,一个同事的孩子突然跑到办事处来,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孩子脚上的鞋,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鞋。他的心情当时就坏了,随后郁闷了好几天,男孩的妈妈肯定看到了他脚上的鞋,可她从没说什么,她假装没看到,也许她背着他跟另外几个同事议论过,也就是说,她们都知道他穿着儿童的鞋子,但她们都藏在心里,都不说穿。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心情,也许她们是一番好心,但谁知道她们的好心背后有没有藏着恶毒的议论和鄙视呢?现在他已经知道她们的秘密了,却不得不像她们一样,装着不知道她们的知道,继续跟她们大大咧咧亲亲热热……不管怎么想,这事成了他的喉中之鲠。
他唯一的回击就是跟她们更加兄弟,更加亲密无间,他要用亲密这桶涂料,把一切坑洞和污迹都填平、涂抹干净。他总是趁她们上下班换工作服的时候,抱着侵犯的故意,假装无意地一头闯进更衣室,他看见她们挤在一起更衣,上衣蒙在脑袋上时,硕大的双乳在胸前跳荡,脱下制服短裙时,深深勒进屁丫里的丁字裤神秘得让人头脑发懵。他无须道歉,只须假装被吓呆,愣神一两秒,狼狈退出。她们的反应每次都差不多,无非是娇喝一声,抬起脚来,照他屁股狠踢一脚,他本能地回头援助他的屁股,再次恶毒地欣赏一遍她们的各项隐私,他听见她们在他身后爆发出嘎嘎嘎的大笑,这笑声让他愤怒也让他疑惑,她们到底是讨厌他的无礼,还是他的无礼恰到好处地刺激了她们?因为隔几天就会上演一次踢屁股事件,他对她们身体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她们的伴侣,他知道她们胖瘦如何,有无胎记,乳房的形状如何,小肚子是松是紧。尽管如此,他并不觉得有多愉悦,或是占了多大便宜,相反,他隐隐有些不快,他看出来了,她们并不介意被他看到身体,他从她们的不介意里感到一点点轻视与不屑,一点点玩弄,原来他并不是她们的男闺密,好兄弟,她们只是……他妈的!她们为什么不立即跟他翻脸?如果她们那样做,他可能会更好受一点。
有个夏天,他看见妈撩起宽松的棉背心擦眼睛,两只松垂的乳房老丝瓜一样挂在胸前,乳头正如干枯的丝瓜花,那一刻,他心里泛起一丝像是憎恶的东西,他肯定是吃了这对老乳房里的奶水才变成这样的,他比最小的姐姐还小七岁,生下姐姐过后,这对老乳房肯定变质了,流出来的是被病菌感染过的奶水,不然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哥哥姐姐都在一米七一米六以上,唯独他,刚刚过了一米五,连妈都不止这个数。对此,妈曾经给过的解释是,她怀他的时候不小心吃过一种药,可能是那种药导致他生长受阻。他愤怒地质问:那你为什么要吃药?妈有些慌乱,但很快就坦然:别怪我的药,怪你的命!
看了办事处女人的乳房,他越发相信,35码小鞋,不是他的命,而是那个身为母亲的女人的错。
他们的约会频率始终没有加快的意思,这与他们的工作性质有关。小苹一周要上三次夜班,他不可能白天请假去跟她约会,这样一来,她的休息时间几乎浪费了一半。他问她那些不工作的白天在干吗,她说补补觉,慢慢吞吞不知怎么就过去了。这他相信,他也有过这样的周末,节奏一松,一天就像皮筋一样嗖地弹了过去。
三个月了,他决定小小地纪念一下。他从没跟一个女人相处这么久过,除了他的同事。
下班前,他在一家还算不错的餐馆订了座,是那种在玻璃杯里点根小蜡烛的餐馆。他觉得她在烛光的照耀下,有种难以形容的淡雅和甜美。
的确,她一直都是淡淡的,轻轻地笑,轻轻地皱眉,轻轻地摇手,轻轻地抬起下巴望向远方。他去拉她的手,她手指松松地任他握着,他去吻她,她总有办法在他顶开她的嘴唇之前不动声色自然而然地离开他,对他纯洁而开心地一笑,这种笑,就像一滴冷水滴进开水锅里,令他瞬间平静。
她真是个纯洁而传统的好姑娘,这种姑娘,即便在她那个小镇上,恐怕也不多了。这样一想,他格外心疼,下定决心将来要做一个最最称职的丈夫。可有时他又觉得,她这种性情跟她的职业有点不符,护士其实是个体力活,除了敏捷、果敢,还要有不怕脏不怕累不怕吵架的泼辣气,不禁替她担心,她能应付那些一生病就恨不得全宇宙的人都把他当成中心的病人吗?
无论如何,今天晚上他要取得新的进展,从订座开始他就有点摩拳擦掌。他猜她也看出来了,因为她看上去跟以往有点不一样。
今天如果晚了,就不要回去了,我会安排好你住的地方。
她没吱声,那就等于是默认了,看来时机终于成熟。他不免心花怒放。
从餐馆出来,他紧紧挽住她的胳膊。其实他想搂着她的肩的,但他们的身高不允许他这么做,她还穿了高跟鞋,比他高出更多了,搂她肩将会变成一个可笑的动作。
她的胳膊在微微用劲,她回应他了。他一激动,挽着她走得飞快。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把女人弄上床,应该去宾馆的,那里雪白的大床比他家里的花布棉被有气氛得多,但他不敢。他听说宾馆里可能有摄像头什么的,万一保安破门而入怎么办?拘留,身败名裂,恐怕工作也要丢了。万万使不得,工作是他唯一的优势,是天上给他掉下来的馅饼,几十年来,他们家就掉过这一张馅饼,被他接住了,当然要珍惜,所以他早早作好安排,把家里人都调度出去了,今天晚上,他的家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接下来的事情跟他这几年来在电影里看到的差不多,在他慌乱不堪之际,她的手淡定而准确地伸了过来,那一刻,他觉得她真的像个护士了。她一出手,他就回到正确轨道上,他们一起驶上正确的轨道,他第一次在女人的身上而不是自己的手上跑到了终点。后来他说:你好像比我有经验?她说,我是护士嘛,人体就是我最熟悉的东西。他马上住嘴,这个天不能再聊了。
她到底没在他家留宿,事毕之后,略躺了一会,她利索地起床,穿衣服的动作绝不拖泥带水。这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不是说好明天早上走的吗?我好不容易调度成功,他们都要明天才回来。
我说过了,我今天上下夜班。
跟别人换一下班不行吗?
我得回去上班。
一个班不上,天也塌不下来。
谁也不敢试试天到底会不会塌下来。
哎哟真是!那你答应我,如果我下次调度成功,你不许半夜里走掉。
你继续睡吧。
他只好起床,把她送到中巴车站,那里有发往各县的短途客车,十五分钟一趟,一直营运到夜里十一点半。路上,他再次挽她胳膊,她没有回挽他。已经迟了!她不停地看腕表。
下个星期,我再调度一次……
我的车来了。
不,不是她故意打断他的,是中巴车真的开过来了,可是,在车开过来的那几秒钟里,她非得聚精会神不错眼珠地盯着那辆车吗?他们就不能说两句话吗?
回家路上,独自懊恼了一会,突然福至心灵:这样的姑娘正是他要找的好姑娘啊,理智,冷静,意志坚强,不轻易被俘获,等等,没一样不是好品德。他在路灯下高高地跳跃了一下,寄希望于下一次吧,下一次他会安排得更周全一点,起码不要让她半夜里爬起来去上班。
但他太乐观了,首先是他家里人并不那么容易调度,爸退休了,妈是个家庭妇女,两人除了家,没地方可去。虽然他没说出调度他们的真正目的,但他们很可能已经猜到了,他们似乎并不赞成他这么做,他们说:这样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险。其次,小苹那边总是有事,不是临时调班,就是“身体不适”,都是不可抗力事件。
这中间,姑姑到他们家来了一次。寒暄过后,姑姑把他叫到一边,问他跟小苹进展如何,他说,正常。姑姑极有深意地说:你是男人,该出手时就出手,恋爱的人,不存在犯错误这一说。他在姑姑面前一向无话不说,就满不在乎地说:犯了,已经犯过了。姑姑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一脸幸福地笑了。
他向姑姑抱怨:当初你怎么不在城区的医院里帮我找一个呢?她要倒班,我们见面的机会太少了。
我的圈子只在那里呀。姑姑是小苹那家医院里的主治医师。
姑姑又说:慢慢你就懂了,有情不在朝朝暮暮,适度的节制反而会让感情更长久,更纯净。下次我争取在城区帮你找一个。
咦?你凭什么认为我还有下一次?我可是奔着结婚的目的去的。
真是个好孩子!姑姑又拍了下他的屁股。他从小就跟姑姑有着难以解释的亲密,据说他小时候就是在姑姑家断奶的,从小到大,一到寒暑假,他就是姑姑的孩子,不到开学前一天不会回家。姑姑接着说:但我要告诉你,恋爱也是需要练习的,婚前练习越多,婚姻越牢固,那些初恋就结婚的,就像温室里培育出来的花朵,经不得一点风雨,百分之八十后来都出过问题。
他马上默默回想自己的恋爱经历,虽然见过好几个姑娘,但真正开始约会进入恋爱的,只有小苹一个人而已,除掉以前的暗恋,小苹真的是他的第一个,按照姑姑的说法,难道他和小苹注定不会成功?不可能,小苹虽然不那么热情似火,但她多么温顺,让他感到他并非是个矮小的男人。
夏天一到,他就格外忙,几乎每天,他都要被同事们差遣着,骑着电动车大街小巷地跑。她们替他顶岗,让他出去为她们买西瓜,买冰淇淋,买辣得让人疯狂的鸭脖子,穿过两个街区为她们买此地最有名的凉面当午餐。事实上,不光是夏季,一年四季他都有出来为她们买吃食的机会,春天的樱桃和杨梅,秋天的板栗和甘蔗,冬天的烤山芋和冰糖葫芦。
这一次真走运,他赶到那个最有名的凉面馆时,正赶上他们搞怀旧活动,不光买到了地道的凉面,还买到了八十年代盛行过的冰水,据说那时凉面的固定拍档就是店里的冰水。
当他带着冰水和凉面回到办事处时,受到了有史以来最热情的接待,原来她们都知道凉面与冰水的故事,她们当中胸部最大的那一个,迎面扑来,一把搂着他,在他脸上啾啾地狂亲,连声夸他:真是个好小孩!好弟弟!他心里快活无比,表面上却不为所动,他保留着大胸脯同事的口水,埋头吃他那份不花钱的凉面。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跑腿的人是不用掏钱的,他的凉面和冰水钱均摊在她们几个人头上,或者说,他吃的是他的力钱。
一个女同事突然抬起头说:我们这块新开了一个游泳池你们知道吗?老板是我们一个客户。
这事让大家兴奋起来,她们提议,每天下班后一起去畅游一个小时再回家,当即派人接通老板的电话,果然不出所料,老板决定对他们这个固定的团体票大打折扣。
他本来对游泳没啥兴趣的,这时也被撩起来了,有便宜占总是件让人愉快的事,何况她们还说:把小苹叫来,我们一起游,保证这个夏季过完了,你们就可以入洞房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游完泳,一起去吃凉面,这样的约会多么充实,多么健康,还便宜。自那次成功的调度之后,他一直都没有迎来第二次,虽然他天天都不怀好意地静观事态,伺机出手,但一次都没有得逞。也许这个游泳池能第二次成全他的好事。
他打电话给小苹,她有点犹豫,最终还是勉强同意过来,但因为班次的原因,她只有周五才能加入他们,而且她强调她不大会游,只能在浅水区戏戏水。
同事们为他欢欣鼓舞:不错啦,一周一次,关键是她不会游,这才是天赐良机。
他专门去买了最新款式的游泳裤,拖鞋,以及防水眼镜之类的全套装备,然后静等周五的到来。
计划这事的时候还是周二,一眨眼工夫,周五就来了。
小苹走进办事处的时候,他们刚刚送走押款车,一边收拾桌上的杂物,一边轻松地说笑。不知谁喊了声:来了!一起望向外面,小苹背着她永不离身的小挎包,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玻璃门。
肯定是因为架不住同事们的目光,他看见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当他拉开侧门走出去迎接她时,她的脸更红了,简直要滴出血来。他跟她单独相处时,从没见过她的脸红成这样。
我可以不去吗?我还不会游呢。
他猜她只是以这种方式表示一下谦虚而已,不然,又何必来呢?
他拽着她的手,把她引向同事们,正要一一介绍,同事们已开始起哄:早就知道你啦小苹,你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知道,你们看了哪些电影、哪些房子,我们都知道。
她的脸不红了,但笑意也在慢慢消失。她们一起叽叽喳喳往游泳馆方向走,小苹和他慢慢落在后面。
你不该跟她们讲我们的事情的。她责备地望了他一眼。
没有,没讲太多,只是她们问起来,简单地回应了一下而已。她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
她再没说话,两人默默地跟在后面,与同事们隔着两米宽的距离。他不知道是什么挡在他们和他的同事们之间,他开始纠结,他想紧走两步赶上他的同事,又觉得不应该丢下小苹一个人在后面,他不明白既然同事们那么热切地盼着见到小苹,真见到了,为什么又淡淡的,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小苹更是看也不朝她们看一眼,他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小苹果然只想在浅水区玩玩,连闷水都不愿尝试,他觉得好笑:这跟站在浴缸里有什么区别?无聊地陪了她一会,小苹说:你去游吧,去找她们玩吧。
那我一会儿就回来。他如获大赦,一个潜游追了过去,等他冒出头来时,他已经站在同事们中间了。
她们一起朝他头上拍水:你这傻瓜!去陪你的女朋友啊,别让人家孤独啊。
他被她们拍得无法呼吸,就潜到水里,挠她们的大腿,她们尖叫着,四散游开。没多久,她们又聚在一处,有人提议,我们来比赛吧,一百米来回游。不用说,他是替她们计时的人,等她们比赛完了,那个游得最快的同事陪他再比一次。他得了第一名。她们叽里哇啦大叫时,他一眼看到小苹奇怪地站在一群孩子中间,原来那个区域是孩子们的专用地带,他只好游过去,再次劝说她到深水区来。
怕什么!有我保护你,我们那么多人都可以保护你。
他越是劝说,她越是后退,最后索性从水里爬出来,裹着浴巾坐到了休息椅上。
你去玩吧,我在这里看你们玩。
来都来了,干吗呀?走吧走吧。他上来掀开她的浴巾。
她猛地坐起来,裹紧浴巾:烦不烦哪你这个人?我不想游怎么啦?我能坐在这里看着你游已经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了。
她瞪着他,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对他凶,他给镇住了。好吧,也许她是真的怕水,有些人注定一辈子都跟水亲密不起来。他悻悻地退回水池里,很快,水的拥抱让他忘掉了这点小小的不快,他重新快活起来。
一个同事游到他身边,问他:你还没把她拿下吗?
他抹一把脸上的水,豪气地回答:谁说的?早就拿下了。
拿下了她还这么生獠獠的?说明你没把她拿透,多拿几次。
他的兴致马上消了大半,自从那晚以后,他确实再没机会“拿”到过她,但他还是打起精神说:她没有生獠獠的,她只是不会游,有点害怕有点不好意思而已。
哼,当年我恋爱的时候,从没下过水,却被我男朋友拖到水池里玩了一下午,我一直都是骑在他身上玩的。告诉你吧,不把她“拿”透的话,她是不会跟你结婚的。
同事说完就游开了,他仰面躺在水上,开始觉得他和小苹之间有点问题,真的是他没“拿”透她吗?照目前这个趋势,如果不结婚,他基本没有机会“拿”透她,而他如果不“拿”透她,他们很可能结不了婚……
他决定跟她摊牌。
从游泳馆回去的路上,他说:不如我们现在就结婚吧,结了婚方便一点,我们暂时住在我家里,把买房子的钱拿来买车,或者我们先买房子,那你就得坐中巴车上下班。两种方案,你选一个。
她很痛快地说:我想想再答复你。
没有争执,也不像是推诿,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表现像是他们刚刚吵了一架,她心有不满,又不想表露,很克制地丢下他一去不回。真的就是这种感觉。
第二天,姑姑趁他午休时打了个电话来。
最近你们怎么样?姑姑直截了当地问。
唉!他决定向这个媒人倒倒苦水,让媒人去她那里探个虚实。姑姑,我怎么觉得怪怪的呢?就像有人在我们之间设了个温度,再怎么点火,再怎么加油,就那个温度。
你想怎么样?惊天地泣鬼神?那不是长久之计,平平淡淡才是真。
似乎太平淡了。
好了,现在我要站在你的立场上替你说几句了,你要认识到你的优势,你是银行职工,收入高又稳定;你还有个优势,你是男的,就算你拖到四十岁,还可以找个二十七八的,女人就不一样啰,一般的女人哪敢拖到四十?
姑姑,你什么意思?小苹跟你说什么了吗?她要跟我分手吗?
她当然没跟我这么说,是我想跟你聊聊。我们借你刚才的话说,就算她跟你分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好姑娘多得是,不怕找不到,就怕不去找。既然我们已经开始找了,那就一定会找到最适合我们的那一个。每个人注定都有一个,不要急,着急着慌,一碗清汤;安安心心,太太平平,好事才会找上门。
肯定是小苹跟你说了什么,姑姑你就实话告诉我吧,我受得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你们性格上有差异,再走下去,对谁都不好。
干吗不直接跟我说呢?性格当然是有差异的,难道一定要遇上性格一模一样的人才能结婚?
要不,就算了吧,我再帮你找个更合适的。
跟姑姑刚一说完,他就给小苹打了个电话。
她的声音比他平时听到的更加冷静:我想你姑姑已经跟你说过了吧?我真的觉得我们不合适,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无论他怎么追问,怎么央求,怎么急得直喘粗气,都不管用,她主意已定,比铁还要硬。
他特意请了一天假,也没通知她,直接来到她所在的那个小医院。他一定要知道分手的真正原因。
他到那里的时候,正好赶上她下夜班,她一边摘掉挺括的护士帽,一边飞快地走出大门。他正要叫她,一个男人从大门一侧闪了出来,在他前面率先接住了她,他们对望一眼,微笑着往前走去。
啊,原来是因为这个。他强忍着愤怒,悄悄跟了上去。
他们在一个早点铺停下来,要了一个门口的露天座,不一会,小笼包端上来了,汤也端上来了。他们开始吃的时候,他果断现身,坐在他们旁边的早餐桌上,大声点了一份早餐。
他一出声她就发现他了,脸刷地变得苍白。他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总算恢复了常态。他听见她对那个男人说:我想起来了,我还有点事交班时没讲清楚,你能不能先过去?我一会儿就过来。男人看了看表:只有一个多小时了。
没事,你先过去排队,我很快就来。
男人被她支走了,她起身往医院方向走,他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男人拐弯看不见的时候,他追上去问:你们排队干什么?领结婚证吗?
少废话,我们时间有限,我不妨跟你直说:我们到头了,按照约定,我的任务完成了,所以我得撤了。
什么约定?什么任务?难道你是特工吗?他几乎笑了起来。
她却不笑,虎着脸瞪他:不要再问我为什么,不要再跟我多说一个字,去问你姑姑。
什么意思?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的脸色,忍不住又想笑了:难不成我姑姑跟你有约定?
话刚说完,他感到自己腾的一下飘了起来。
不要再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转身就走,似乎怕他追上去,她走得很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原地站了好一会,耳朵里嗡嗡作响。等那些响声消失后,他打通了姑姑的电话,让她马上到大门口来一下。他不喜欢医院的来苏水味儿,也不想在她办公室里大声说起那件事,他猜她也不想。
没过多久,姑姑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你就为这事连班都不上了?真有出息呀你!
她说到什么约定,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他那表情,只差揪住姑姑的衣领了。
什么约定?我不知道。
那我再去问她。他作势欲走。
姑姑揪住了他:……姑姑心疼你。
约定跟心疼有什么关系?
你的处境很不好你知道吗?你整天跟办事处那几个女人混在一起,没大没小,没遮没拦,二十七八的人,还想不起来去谈个恋爱,如鱼得水吧?乐不思蜀吧?我都替你急死了。你知道现在的小孩为什么不爱吃饭吗?因为他们整天都有零食吃,从不觉得饿,当然不想吃饭。你现在就像那些小孩。
他痴痴地望着姑姑,姑姑的话有点不好消化。
没事我走啦,里面还有手术等着我呢。
不行,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约定呢。
咦?姑姑欲言又止。
姑姑的表情让他突然明白过来,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抽搐了几下,脸也跟着红了。
她居然会同意?她男朋友也同意?
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你把她带到家里去的第二天,我让她当上了护士长。这就是约定。
他的手指抽搐得更厉害了:姑姑,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堪吗?连找个女人都需要你出面安排?你以为我真的找不到女朋友吗?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样喜欢恋爱喜欢结婚吗?
姑姑脸上变成他从未见过的神色,他知道他戳痛了她,她离过两次婚,不过现在总算过得比较平静。
你不能这么说,至少你们上床的时候还是蛮快活的吧?
说到上床,他索性问她:你们的约定里面有没有提到上床的次数?是不是约定了恋爱谈到上床为止?难怪有了第一次以后,她再也不肯了。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姑姑,你为什么要这样侮辱我?你知道吗?我现在好想吐,我想把自己吐光,吐死。
姑姑只想让你做点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这个世界上,为你着想且付诸行动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你还记得你的工作是怎么来的吗?
他当然记得,那是姑姑的第二个丈夫为他们这个大家庭所做的第一件事,那时他刚大专毕业,新姑父不惜一切代价帮他搞定了这份工作。
你只是我的姑姑而已,你是不是操心太多了。我妈都不急,你他妈瞎急个什么?
他看见她的眼泪呼的一下冒了出来,嘴唇一个劲地哆嗦,但他说顺嘴了,又接二连三说了好几个他妈的。她慢慢蹲了下去,像突然间犯了肚子疼的毛病。
骂够了,他就往中巴车站走,到了车站,他往医院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上了车。
从医院回来后,他再没纠缠这事,也禁止自己再想这事。但他有了些小变化,他不再在她们换衣服时猛地推开更衣室的门,不再挤出时间为她们跑腿去买吃的,也不再跟她们去游泳。她们却要来撩他,一个说:失恋啦?他不吱声。另一个说:肯定是的。那个亲过他的大胸脯同事说:你又不是女人,还为这种事生闷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知道我当年失恋的时候什么表现吗?我往他的单位写了封匿名信,狠狠地诽谤了他一顿。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难受?我要让他也快活不成。实在心里有气,就要想办法把气出掉,不要闷在肚子里伤害自己。
他倒是有办法出气的,他可以把那个约定捅给她男朋友,可万一她男朋友拿着刀来砍他呢?话说回来,她男朋友其实也是受害者,这样想一想先就心虚了。也许最可恨的人是姑姑,他想起来有一次姑姑上他的电脑,而他的电脑里正存着几部那种电影,姑姑一定在想,这没用的小子,谈不到女朋友,就用黄色电影来打发自己。是的,她肯定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有那个狗屁约定,说到底,她就是在小看他,就是在欺负他,她以为离了她,他根本活不出个人样来。不错,她是在他找工作这件事上帮了忙,但那也不能招呼都不打就对他的人生动手动脚啊。
过了一会,又理智地批评自己:你不能受了别人的恩惠,还嫌这恩惠不对你的胃口。他随手抓起一张空白单据,在上面写下了恩惠两个字。
去你的!他狠狠划掉了恩惠两个字,把纸都划破了。我并没求你给我这个恩惠,你这是粗暴干涉。
但是,你已经接受她的恩惠了,你每月都可以存点钱,你还打算买房子,你周围还有这么可爱的同事,你像一只蜜蜂,天天都在花丛中盘旋,你还笑纳了她送上来的女朋友……
他再次烦躁地在那张空白单据上狠狠划了两道。
一连几天,他都在糟糕的情绪中挣扎,同事们路过他身边,都要爱怜地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肩,安慰这个失魂落魄的苦人儿。
有一天,同事带来一个好消息,他曾经看过的一个楼盘,因为城建计划的改变,价格应声而落。同事说:机会难得,先把房子搞定再说,以后结婚离婚,房子都是你的,谁也损害不了你。
他还联想到另一层内容,有了自己的房子,再谈恋爱就不用调度家里人,有了房子,等于开通了一条通向自由的道路。
可是还差钱,就算降了价,他的存款也还不够支付首期款。
借点吧,哪有买房不借钱的,但无人可借,哥哥姐姐都是正在还房贷的人,还要养小孩,恨不得找别人去借钱。想来想去,也就姑姑宽裕点儿,仅仅在他这里的开户,账上就有十万出头。但他也知道姑姑的脾气,她不喜欢跟亲戚发生经济往来。
可他刚刚骂过她。他后来统计过了,他一共当着她的面骂了五个他妈的,姑姑都给他骂哭了。也许再过几天,他应该去跟姑姑道个歉,然后再伺机提提借钱的事,不多,就五万块,他完全可以在两三年内还清。
一个星期之内,他起码有五次想给姑姑打电话,但五次都是拿起电话又放下了。他想,这说明自己的气还没消,哪能这么快就消气呢?这样的奇耻大辱,没个三五年根本消化不了。
同事又来告诉他好消息了,有个人买了那个小区的房子,刚刚办完手续,家里发生变故,想马上原价卖掉,这可是个稍纵即逝的好机会。
几乎是怀着报仇的决心,他一咬牙,决定先下手了再说。
他模仿姑姑的笔迹填了张取款单,趁同事起身去接电话的工夫,飞快地拿过同事的印章,想也没想就摁了下去。与此同时,“自由之路”几个字在他脑子里轻轻跳跃起来。
从此以后,他就跟那个欺负他的人一样高了,跟所有看不起他的人一样高了,他35码的小鞋子一样可以走出大步流星的步伐;他下了班,可以回自己的家,而不是父母腾给他的一个小小巢穴。他可以重新去谈恋爱,就算丑点也没关系,看到他有工作有房子,她应该会感到高兴,人一高兴,丑也丑得喜气。
到了傍晚,押款车过来了,收拾好的钱箱拎出去了,他写的那张假传票也捆在里面一起送走了,它已经进入一个无法回转的窄小通道,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了。押款车关上门的一瞬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像逼近的暮色一样,不可阻挡地朝他压了过来,他有点发懵,这跟他偷盖同事印章的那一刻有点不同,那一刻他感到背上仿佛升出一双翅膀来。
同事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脸:发什么呆呢?天哪,你的脸怎么像从冰柜里拿出来的?
另一个同事也笑着走过来:我摸摸,哇,真的是冰肌玉骨……
第三个同事也上来了:……自清凉无汗。
他突然觉得她们很像盘丝洞里的众妖精,没错,他就在盘丝洞里工作,别看这些妖精们此时此刻对着他笑,一旦某一天她们知道了那张传票,会立刻露出真面目。想到这里,他觉得那些缓缓逼近的东西更沉重了。
三年后,伪造客户存单去他行骗取贷款一事暴露,朱勇全被控制起来。一干人去办事处查账,查了一个星期,共查出三笔类似伪造业务。
姑姑是他最先见到的家属。他低着头,准备好接受她的大骂,诸如枉费我心血稀泥巴糊不上墙之类的,哪知姑姑根本没有骂他的意思,只是声音有点发颤。
怎么办?你以后可怎么办?
他倒没她那么绝望,只要收回那三笔贷款,只要不产生坏账,就算没有产生经济损失。当然,开除是一定的。不过银行到底好在哪里呢?他一直待在这个盘丝洞里,机关的大楼一年顶多去两次,一次全员大会,一次职代会,一年几千万的招待费,他一口都没吃过,除了盒饭,他只在为盘丝洞的妖精们效劳时吃过一些免费的街边小吃,所以对他来说,开除也不到天塌地陷的程度。
苦命的孩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觉得奇怪,这跟姑姑有什么关系呢?
姑姑擦擦眼泪:你缺钱为什么不跟我说?还记得我在你这里存过一笔钱吗?那是我的私房钱,本来是准备给你上大学用的,但你那个大学没花什么钱,我就把剩下的全都给你拿来了。现在我正式告诉你,那笔钱从一开始就是为你准备的。
记忆库里有个火星亮了一下,他想他真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呀,竟把那件事给忘了,原来他做了不止三笔,还有一笔,第一笔,因为姑姑一直没来取钱,所以一直没人发现。
这样算来,还真是姑姑的错呢,她用那个叫小苹的姑娘侮辱了他,他才愤而起了坏心,有了那个愤怒的坏心,才有那次不计后果的成功尝试,有了那次尝试,胆子才越玩越大。
姑姑慢慢冷静下来,湿润的眼睛怜爱地看着他,又深又长的双眼睑像两道相向而来的车辙。
事已至此,你也别想太多了,天塌下来还有我呢,我会竭尽全力帮你的。
她人真好,至少对他真好,比他父母对他还要好,好得多。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对柔和舒展的双眼睑上,看着看着,他想起一件事来,他也有这种车辙一样的双眼睑,而他的哥哥姐姐都没有,他的爸妈也没有,他们都是地道的单眼皮。
他有点散神了,好一会儿才突兀地问她:你今年多大年纪?
姑姑说了个数字,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她比他大十八岁。
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十八岁那年,你过得怎样?
她的眼圈红了,却笑着说:不怎么样,那一年,我一直都在找一个可以上吊的钩子。
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刚一挂上去,它就断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抿嘴一笑,抬起右手,毫无意义地擦了擦鼻尖。他在心里感叹:连笑起来都是如此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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