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编审,已出版《中国民俗之谜》《大跨越》《备胎》,官场中篇小说系列《我站在城楼观山景》《三号首长》《机关纪事》等,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近二百万字。
《大申人物》周刊记者申由甲正在采访,手机在口袋里“滴滴嘟嘟”地震动个不停,仿佛一只小松鼠在欢腾地跳跃。他对被采访对象充满歉意而无奈地一笑并做了个手势,按下了接听键。
原来,电话是申由甲的外甥左步专打来的,外甥告诉舅舅他可能涉嫌制造交通事故,仅仅是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绝对没有。正因为吃不准会不会卷入其中,急切惶恐中才想向舅舅讨教一下。他说,希望舅舅无论如何抽空跟他见个面,他有点东西要存放在舅舅处,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别人他信不过。
从他电话中的焦灼、急切和紧张中可以猜测得出,他所涉事情非同小可。当记者这么多年,申由甲的判断力也是可以的。“涉嫌制造交通事故”是什么意思——谋财害命骗取保险还是挟私报复打击冤家对头?总不至于充当赏金杀手从中牟利吧?想到这儿,他禁不住笑了:怎么可能呢,小水沟里混混的泥鳅还能掀起这么大的浪?
有东西要存放在我这儿,是什么东西?他不是涉嫌制造交通事故嘛,又不是涉嫌盗窃,会有什么东西?迭只小赤佬,闯祸坯子,神秘兮兮的,白相啥花头啊?哎,对了,半年前他不就回家了嘛,怎么还在上海呢?一连串的疑问向申由甲袭来,他有点猝不及防。
故乡,是他深爱着的挚痛!亲友,是怎么也理不清的乱麻。
一、陌路
父亲数落自己的话,左步专一句也听不进去,但父亲说的“他不是读书的料”倒是千真万确的。父亲说,我儿子在教室里读书就像犯人在监狱里服刑一样,他看见老师就像犯人看到狱警一样紧张、恐惧。父亲这么说倒不是心疼儿子服刑,而是奇怪儿子为什么把上学当作服刑、把学校门当作地狱门。
读书不行,只好去当兵。那年头,“男的盼当兵,女的盼结婚”,这是二次投胎、改变命运的两种绝佳途径。可是,他当兵四年复员后依旧回到了农村,兜了老大一圈,操场上跑步似的回到了原点。左步专像泄了气的皮球,沮丧到家,绝对不想在老家待下去了,他决定到上海找舅舅,通过舅舅寻找饭碗。
可他万万没料到,舅舅很悲观地对他说:初中生,还是个肄业的,大小伙子,身高一米七一,其貌不扬,没有一技之长……这些条件,在上海找工作没有一丁点儿优势,何其难哉!我试试看吧。
舅舅虽然把他当成负担,但没有食言,给他在物业公司找了个保安岗位。可是,才干了三天,左步专就吹灯拔蜡、打道回府了。一连介绍了三次,都是这么个结果。申由甲说,我可不敢给你牵线搭桥了,架不住你见工就辞的节奏,你炒老板比炒花生还快啊。外甥说,真的不是我挑剔,那工作不是人干的。他说得有点咬牙切齿,申由甲听着不寒而栗。
舅舅恨铁不成钢,真刹车了,不再给外甥介绍工作。外甥想:老天爷饿不死瞎眼雀,我自己找。于是,他每天傍晚买一份《新民晚报》,照着上面刊登的招工启事按图索骥。可是,他这么个条件,要想找到理想的工作谈何容易啊?找了一个多月,一无所获。
见天窝在家里吃闲饭、睡大觉,舅妈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表妹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了,舅舅的话语也越来越少了,左步专知道,自己离开舅舅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分明感受到了冷落,感受到来自舅舅一家的文明的敌意。他听说过“上海人是文明流氓”,这回深切感受到了,他们不会赶你走,但他们会暗暗使劲、阴丝丝地逼你走——把家里弄成一个冰窟窿,冷得让你穿着棉袄也待不住。舅舅尚如此,遑论陌路乎?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偌大的上海,密集的人群,难不成我手脚健全的人会饿死在这里?左步专很没志气,但他很有骨气。秋日的一个午后,他不辞而别,垮着张脸,离开了舅舅家。
要说天有不测风云呢,左步专正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着呢,就听见一声炸雷似的叫喊:“抓贼呀!抓贼啊!”他还没辨明雷声来自何方,一个黑乎乎的物什就从天而降,落入他的怀中,他还没看清是个啥物什,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贼骨头!看你往哪儿跑!”恶狠狠的,似乎有深仇大恨,作势要打,被赶来的警察制止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恍如梦中了,直到三天后他才仿佛从梦境回到现实,回想起了那一切:他被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当做抢钱包的贼,不由分说地交给了接警后赶来的巡警,巡警不容分辩地将他带到了派出所。左步专简直连喊倒霉的时间也没有,就傻不愣登地被扭“进去”了。
跟他关在一起的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叫曲不弯。曲不弯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淡灰色真丝面料夹克,牙齿蜡黄,胡子拉碴的,十个指甲里满是黑垢,皮肤也黑黜黜的,带着这个年龄不应有的沧桑,个子大概在一米六七左右,偏瘦,光头,小三角眼透着凶气,鼻子很有特色,是个鹰钩鼻,但他只勾那么一点点。《麻衣相书》上说,这样的鼻子主刁蛮。
左步专觉得曲不弯这个名字很好玩,他说,你叫曲不弯,你哥哥是不是叫“曲不折”呢?弟弟是不是叫“曲不断”呢?你爸爸有水平,取的名字很别致。他是带着赞赏的口吻说的,没有丝毫恶意。因此,曲不弯也调侃了左步专几句,两人一击掌,这就算认识了。
因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第三天他们就回到了阳光灿烂的天地,曲不弯以庆祝脱离苦海为名,热情邀请患难之交左步专吃饭,盛情难却,更何况饥肠辘辘,便恭敬不如从命,左步专顺水推舟跟他进了一家小餐馆。等炒菜的时间,曲不弯瞥见邻座桌上有一份《新民晚报》,浓郁的油墨味儿表明,这是当天的报纸。曲不弯便抓过来,看了起来。他本要在“分类广告-招聘”版浏览招工信息的,可是,“社会新闻”版上一则报道映入了他的眼帘,报道说,最近上海警方接二连三接到关于碰瓷的报警,希望广大车主提高警惕、擦亮眼睛,不要被事故假象迷惑,出了交通事故一定要第一时间报警。
看完这则报道,炒菜正巧也上桌了,曲不弯拿起筷子就要搛菜,左步专急忙提醒他说,你手上沾了浓重的油墨,先去洗洗干净吧,油墨有毒的。曲不弯不以为然地说,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来,干杯。他端起杯子跟左步专碰了一下,先喝了一口,喜滋滋地问:兄弟,这杯子里可是一钱不值的烂茶水,马尿似的,不,比马尿还难喝,你想换成酒不?
左步专从他生动的表情中看出他眼神里蕴含的丰富内容,他肯定已经有主意了。因此,左步专不吱声,一如既往地看着他,等他自问自答、揭晓答案。
曲不弯将自己那件脏兮兮的上衣解开,将袖子挽起,指着《新民晚报》上的这则报道,得意洋洋地说,这篇文章是污蔑外地人的,但从窗子里看天,它透露了一个发财的途径。这就叫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曲不弯神采飞扬,仿佛探矿者发现了金矿一般,眉飞色舞,眼睛发光、额头发亮,兴奋异常。
“你是说我们也去碰瓷?”左步专惊讶得无以复加,差点从座位上站起来,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脸上的五官扭结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以为曲不弯有啥锦囊妙计,没料想是这么个下三滥的玩意儿。这样看来,这小子的脑子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曲不弯按住几乎要站起来的左步专的肩膀,说,兄弟,你别激动,更别惊讶,这年头,做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要做得好。打什么工不是打工,赚什么钱不是赚钱?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自从出道,就是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你看,我不是活得挺滋润、挺自在的嘛。他双手一摊,转了一个圈,做出一副很洒脱的样子。
他顿了一顿,凑近左步专的耳朵,悄声说:叫什么碰瓷?这叫“吃马路”。老子我以前“吃社会”,现在我改行了,老子我吃马路了。上海遍地是黄金,就看你看不看得到,能不能弯腰捡起来。捡起来还不算,还得拿了走。拿了走还不算,还得安全。这年头,干啥事不得讲安全?安全第一啊,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是?!
听他唾沫横飞、眉飞色舞地说得一套一套的,左步专又有点动心,这活儿虽然有风险、费脑子,也不怎么体面,但毕竟很省力。最主要的是自己目前一无是处、身无分文,要吃饭、要住宿,这两个基本问题不解决,一切都免谈。而在上海,什么不要钱?豁出去了。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联手大干一场。
二、碰瓷
经过缜密研究和现场查勘,曲不弯和左步专将第一个“工作”地点选在了外环线延安西路,这里是城乡接合部,高架立柱多、绿化遮挡多,对司机视线影响大,便于“工作”;另外,这里高架纵横交错,马路四通八达,车水马龙,空间开放,有利于紧急状况下撤退。第一次很重要,一定要成功,出师不利影响士气。
刚站定,曲不弯便像一只猎犬般嗅到了猎物的气息——“赶着去上班”“息事宁人”,都是设伏成功的重要因素。此外,还有地点和演技,这些都要好好琢磨。事先琢磨得越透,成功的概率越大。平时不流汗,战时多流血。他敏锐的眼光和敏感的嗅觉,都让左步专自叹弗如。
从生理机制上看,曲不弯的脑子也许并不比左步专的灵光多少,但曲不弯的社会经验比左步专丰富多了。当左步专还在部队里练习“立正”、“卧倒”、“齐步走”、“向右看齐”的时候,曲不弯已经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了,而且,就像一只逐臭的苍蝇,哪里的钱不干净、没人赚,他就出现在哪里。他坚信:没有肮脏的钱,只有肮脏的看法。
在实施“吃马路”计划之前,他设想了很多种状况,使诈露馅怎么办?真受伤了怎么办?车主报警怎么办?警察来了怎么办?万一车主要求上车跟他去取钱怎么办?要是车主把我们扭送到派出所怎么办?怎么跟车主讨价还价……诸如此类的理论问题,仿佛“十万个为什么”似的,列了一大堆,自己设问、自己解答。设问和解答费了他好几个晚上,他可不是一只莽撞的土狗,而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要想顺利逃离猎手的枪口,就必须站在猎手的立场,用猎手的眼光看待问题、用猎手的思路琢磨问题。
而认曲不弯为大哥的左步专就没想这么多,他就是副驾驶座上的乘客,路线、路况啊什么的,让司机去操那份心,他只管坐在车上,跟着走就行了。就像《曹刿论战》里说的“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虽然左步专不懂古文,也没听说过这句话,但他就是这么想的。前面有拉车的掌握方向,后面的只管跟着使力气推就行了。
不过,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左步专心跳还是太快,有点窒息的感觉,加上害怕,手心和脚底全是汗,身体在微微的颤抖。曲不弯看他瑟瑟缩缩的样子就笑了,说:怎么的,处女进青楼,第一次接客?随即呵呵笑了,看似很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仿佛领导鼓励部下似的催促他:“目标”来了,赶紧的。
于是,左步专按照两人事先模拟的场景、彩排的程序,快速从路边的人行道闪出来,伪装沿着马路边缘行走,一不小心被右转的小轿车碰了一下,倒了下去。
“吱——”小轿车刹住了,随即,后面腾起一片喇叭声,在急促的喇叭声中,曲不弯佯装路人走了过来,装模作样地问正开门的司机,又像问躺在地上的左步专:“怎么啦?这是,撞啦。”他先下个结论,给个导向。仿佛导演给演员说戏,给司机先入为主的印象。
女司机显然是个新手,见左步专躺在地上,蜷着身体,捂着自己的脚背,龇牙咧嘴的,又听曲不弯说“撞啦”,估计是自己闯祸了,惊慌失措地问:“怎么样?没伤着吧?”像刚刚脱离猎人枪口的小兔子,惊魂未定,心有余悸,肩膀在微微颤抖,话音有点哆嗦,脸色白得像初降的冬霜。
这是上班高峰期,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机动车、非机动车不少,爱管闲事的人立即围起了一个大圈子,打工者占绝大多数。左步专见状,知道时机成熟了,不经意地露出脚背,开始“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表情极其痛苦。女司机掏出手机,要打电话报警,左步专说,你这是叫警察啊,警察赶来要时间的;再说了,我还赶着去上班呢。我可不像你,请一天假就少一笔收入。
女司机说,不叫警察怎么办?她有点茫然无措,这时候,曲不弯作为左步专的同事不失时机登台表演了,他说,小事情,给点钱私了算了,难道你想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吗?难道你不赶时间上班吗?难道你迟到不扣奖金的吗?
三个排比句连珠炮似的逼来,女司机一听,如梦初醒般连说,对啊,对啊,我也要赶去上班呢,不然我也不会在转弯的时候开这么快。曲不弯暗自高兴,看来女司机没碰上过诸如此类的事,一个劲儿往自己身上揽,这样对自己有利,讹点钱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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