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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747
连谏

  本名连淑香,生在高密活在青岛。职业码字人,青岛市签约作家,为多家报刊撰写专栏,曾出版小说《门第》《家有遗产》《请对我撒谎》等二十余部,并有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

  1

  冥冥中,我觉得她应该叫小糜。

  其实,她不叫小糜的,只是,我必须叫她叫小糜。她真实的名字,像一个巨大而神经发达的肿瘤,顽固地盘踞在我的记忆里,轻轻一想,就会疼得我闭上了眼睛,让这个故事无法前行。

  好吧,她叫小糜,是我的初中同学。

  故事发生在二十几年前,我们是群十三岁的孩子,离开各自父母,到一个叫柳河镇的地方读初中。

  在没见过城市的乡下孩子眼里,柳河镇很大,像座城市。它有医院、书店、邮局,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工厂以及作坊。那些在镇子上出生的孩子,也大都倨傲得很,好像柳河镇就是世界的中心,见着四周乡村里的孩子,总是腆着莫须有的小肚腩,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我们班就有几个这样的孩子,一个是镇医院医生的女儿,一个是镇邮电所所长的女儿,还有一个男生,虽然他父母只是镇上的普通居民,但看上去,他还是和我们不一样,面目白净,气质斯文,总让人想起戏文里的白面书生。

  刚开学那会,小糜黑黑的,大约是干了一个暑假的农活的缘故。开学一个月,就捂白了,皮肤又白又细腻,像素净的瓷胎,再加上一双笑起来像月牙儿的眼睛,让小糜非常好看,用我们老家话说,是喜相,看着很舒服,和漂亮还有些区别。

  但我们女生都觉得小糜是异类。十几岁的女孩子,正是发展闺蜜的年纪,三两个簇拥在一起,说一些不能给旁人知道的话题,譬如你来没来月经,我来月经肚子疼不疼,那个谁又和谁发贱了,还有小糜的胸。

  小糜个子不高,但有胸脯了,像两个发酵很好的小馒头,把她胸前的衣服高高地顶起来,看上去很是迫不及待。在那个年代的乡下,大胸的女人会被认为很淫荡,尤其是小糜,才读初一,胸就那么大了,会让我们觉得小糜天性风流,一定是被人摸过了,胸才长那么高的,要不然,为什么我们的胸就那么平呢?最多像两枚煎鸡蛋趴在胸口。

  那会儿,我们很天真也很邪恶地认定,小糜的胸长那么高,一定是不知羞臊地被男人摸过了,而我们有足够的纯洁,胸就失去了蓬勃壮大的养分。所以,我们和小糜说话的时候,都眼神怪怪的,从她高耸的胸上一眼又一眼地扫过去,或是本来聊得很热闹,小糜一来,我们就像一捆竖在那儿的柴捆,被解掉了拦腰的绳子,四下散去了。好像和她多说几句话,就把自己弄不纯洁了似的,弄得小糜讪讪的,很自卑,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不够好,说话做事就小心谨慎得很,好像唯恐惹着谁,这让她看上去像被后妈虐待大的孩子,或是做下了不光彩行径,随时会被人找过来算账。

  胸大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单芳芳是这么说的。我们都很相信单芳芳解读的人体语言,因为她妈妈是镇医院的妇科医生,经常像老师检查作业一样检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乡村妇女的身体。单芳芳和小糜是同桌,很白的脸上长了几个小米粒大小、俗称是苍蝇屎的黑痣,她妈矮而胖,一头黑发,短而齐,像半只西瓜扣脑袋上,是柳河镇著名的馋痨婆,为了一只鸡腿,能和老公从屋里打到街上。周末回家,娘问小糜在学校怎么样。小糜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说单芳芳和她家的事。娘正给鸡剁着菜,咣咣的,居然也听得只字不漏,说上面馋的女人下面也馋。

  小糜问下面是哪里?

  娘看了她一眼,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让小糜去抱柴禾回来,该做晚饭了。

  那天晚上,小糜一直在想,下面是哪里?想着她问娘时,娘左右躲闪的眼神,觉得这个下面的事,应该不是小女孩可以知道的,娘有很多事,和四婶说的时候,带着神秘的羞愧,好像自豪而享受,但她想破了脑袋也搞不明白。比如说,娘和四婶说从四十岁起,她就不让爹碰了,都多大年纪了,还想恁些事,怪不正经的。小糜想了好几天,不让爹碰是什么意思?以前让爹碰,怎么个碰法?为什么四十岁以前碰是正经,四十岁以后碰就是不正经了?

  第二天,小糜让娘把棉布胸罩上的扣子拆下来,往里挪两寸。娘拿着胸罩比划了一下,问:“大了?”

  小糜红着脸嗯了一声。娘说我看不大啊。说着,拿着胸罩来往她身上比划。小糜一下子躲开了,突然哭了,说:“娘,为什么别人的胸是平的?”

  娘愣了一会,说:“哪些别人?”

  小糜说:“我同学。”

  娘看了她一眼,好些话,要说说不出口的样子。后来,娘把她胸罩上的扣子拆下来,往里缝了不是小糜说的两寸,而是三寸。娘好像也发了狠,要把过早地从小糜胸前鼓出来的两坨肉给勒回胸膛里去。

  戴上娘改缝好的胸罩,小糜胸口的肋骨都要勒断了,乳房像即将挤爆的肉饼,生疼,疼得她星期天下午骑自行车回柳河镇的路上,不得不跳下来,大喘几口气,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几下胸口,疼得钻心,却笑了,想,她终于和单芳芳她们一样了,胸口平坦,目光纯洁。

  尽管她晓得单芳芳在背后说她坏话,但并不生单芳芳的气,只恨自己的胸不争气,早早地鼓了出来,丢人现眼。

  十三岁的小糜,觉得来月经和长出胸脯,都是挺没出息的事,没出息到像大姑娘还没出嫁呢,就挺起了大肚子。

  小糜家的村子离柳河镇5公里,每到星期天下午四点钟,小糜就会把吃一星期的干粮和咸菜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穿过被庄稼掩映的乡间土路,一路向东、向南、再向东就到了柳河镇。

  学校没有宿舍,来柳河镇念中学的孩子,都要投亲靠友地在柳河镇找个人家寄宿,小糜也不例外。其实,小糜家在柳河镇没亲戚,爹娘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没朋友。因为没地住,小糜的初中差点没念成,虽然骑着自行车一天一来回也不是不可以,可乡下不是城里,有时候走好几里路遇不上一个人,土路崎岖不平倒不怕,怕的是除了冬天,其他三季,一条本就狭窄的乡间土路被一人多高的庄稼掩映得更加逼仄,经常有流氓藏在路边的庄稼地里,趁女孩子骑自行车经过的时候,一把薅下来拖进庄稼地深处,这样的传说,一到夏天就会柳絮一样随风飘散,搞得人心惶惶、汗毛倒立。何况学校要上早晚自习,早晨6点半就得到校,晚上9点多才放学,一个女孩子骑自行车走黑魅魅的乡间夜路,小糜爹娘不放心,所以,整个暑假,说起小糜上学的事,爹娘的眉头就皱着。爹吧嗒吧嗒地抽烟,娘叹气,说小糜,要不咱不念了吧。

  爹娘觉得,反正小糜也念不出个花来,还不如在家帮着他们种棉花呢,等过两年大了,就出去打工。庙子后村小两千口人,还没出过大学生呢,虽然孩子们到了上学年龄都会送去上学,可谁也没把送孩子上学当前程奔,不过是尽尽心,别等孩子长大成了睁眼瞎怨爹怨娘的怪不是滋味。

  小糜爹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姐姐只念到小学毕业,就在家帮爹娘种棉花,种到16岁就去镇上的棉花加工厂打工,18岁的时候开始有人来给她提亲,相了几家,娘给她相中了柴沟镇上的一小伙,家里是修摩托车的,挺殷实,姐姐嫁过去吃不着苦。娘是这么说的。乡下姑娘找婆家,家里殷实,人品周正,是第一要务。小糜知道,如果不念书,她的将来会和姐姐一样。可她不想像姐姐似的,嫁个鼻孔朝天的小镇青年。那个将来她要喊姐夫的男人,她并不喜欢,他经常来,大都是晚上,和姐姐一起,姐姐从镇上的棉花加工厂下了班,他要是有空,会骑着摩托车跟在姐姐自行车后把她送回来,每次来,也不进门,远远跨在摩托车上,歪着大半个身子,看着姐姐进了门,就踩一脚摩托,轰地一声,走了,样子酷酷的,好像一点也不想沾这家的边。娘也问姐姐,说:“你怎么不让小柴进来坐坐?”

  姐姐的男朋友姓柴,爹和娘都叫他小柴小柴的。

  姐姐说小柴怕进门给爹娘添麻烦。爹娘就信了,因为小柴一进门,爹就张罗着让娘烧水,泡茉莉花茶给小柴喝。小糜却觉得,小柴不进来,是因为他没把这个家瞧在眼里,如果不是因为姐姐漂亮,他这种家里有生意的小镇青年,根本就不会把他们家这种靠天吃饭的农户放在眼里。

  有天晚上,姐姐换内衣的时候,小糜看见她雪白的乳房上有几个紫红色的点,秋天的红枣子似的,分外醒目,就问姐姐怎么了。姐姐吓了一跳,又捂又藏的,说没怎么没怎么。小糜很担心,担心姐姐是不是病了,隔壁家的婶婶就这样,不知怎的,大腿上就起了好几个紫点,开始没当事,后来就鼓起了脓疮,越烂越大,最后连床都下不了了,躺了五六年,人就没了。

  那天晚上,小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挺难过也挺担心的,想隔壁婶婶的病,是不是会传染的?她一走,就传染给姐姐了,第二天早晨,就跟娘说了。

  娘正趴在热气腾腾的锅上糊玉米面饼子,浅黄浅黄的一巴掌面团,糊到热锅上,等熟了,就变成了亮亮的金黄色,贴在锅上的一面,脆而香,另一面松松软软的,抹一汤匙猪大油或是豆腐乳,香喷喷的,能把人吃醉了。

  娘歪头看着她,饼子都糊歪了。娘虽然没文化,但做事要好,从来没把饼子糊歪过,在这个早晨却糊歪了。她怔怔看了一会糊歪的饼子,盖上锅,让小糜烧着火,就去了西屋。

  他们家一共四间房子,爹娘住东屋,东屋过来就是垒着灶膛生火做饭兼全家人吃饭的堂屋,西屋小糜和姐姐睡,哥哥在柴沟镇念书,念初三了,学习成绩一般,爹和他商量了,如果考不上县一中就去学手艺,将来不靠天吃饭。哥哥也答应了,想学修摩托车,为这,小柴还许过诺,只要哥哥愿意,就不用花钱出去学了,到他家铺子当学徒,包他一年下来就能自己独立开铺子。爹娘挺高兴,好像姐姐找了个小镇青年对象,就把全家的问题都解决了。

  娘往西屋去的时候,脸好长,心情很沉重的样子,小糜以为娘让她说的姐姐乳房上的红点子吓着了,就把耳朵挨在西屋门上,就听娘腔调很厉害,说他缠着你不让走你就让他啜?姐姐嘤嘤地哭,好像又羞又愧,却不说话。娘噼里啪啦地打了姐姐几下,又厉声问让他破了身子了没有。姐姐哭着说没有。娘好像松了口气,说你一个姑娘家不知道珍重自己个儿,将来婆家会看你不起的。姐姐还是哭。娘说记住了没?姐姐哭着嗯了一声。娘就从西屋出来了,小糜忙手忙脚乱地滚回去烧火,可因为光顾着偷听,灶膛里的明火已经灭了,连忙又挑又拉风箱的,弄了一脸灰。娘站在那儿看了她一会,突然说,你姐没事。不知为什么,小糜不敢抬头看娘的脸,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娘又说:“你姐的事,别出去说。”小糜埋头咕咚咕咚地拉风箱,突然觉得自己本是一片好心,却把姐姐出卖了,挺对不起她。

  姐姐也很生小糜的气,整个暑假不和她说话,好像小糜对她犯下了滔天的罪过。小柴还会来送姐姐,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偶尔进屋坐坐,娘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给他泡茶。只有小糜,讪讪的,不远不近地站着,小柴就招呼她,说:“小糜,听说你初中分到柳河镇去了?”

  小糜嗯了一声。小柴就一脸惋惜地说:“要是去柴沟镇就好了,可以住我家。”

  小糜就笑笑,看看姐姐。姐姐的眼睛望着别处。一个暑假了,姐姐拒绝和小糜有目光和语言上的任何接触,小糜很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却又说不出。

  总之,整个暑假,爹娘常说的就是小糜的学怎么念?他们在柳河镇无亲无友,住哪儿?娘就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说:“小糜呀,要不咱就不念了吧?”

  小糜就用很亮很亮,亮得能流出水的眼睛看着娘。娘就叹口气,垂下了眼皮,说:“一女孩子家,念书念多了有啥用?到末了还不是就粥喝了?”

  可小糜就是想念书,娘活了半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是高密县城,她这辈子,不想过得像娘一样。像姐姐那样也不行,自从有了婆家,姐姐的未来生活,已经能看到雏形了,就是嫁给小柴,给他生一群儿女,当个修摩托车铺的老板娘,每天坐在铺子门口,高一声低一声吆喝着顽劣的孩子们。

  小糜喜欢读小说,各种各样的小说,尤其是琼瑶的小说,她常常捧着书想象小说里的城市想象得出了神,觉得大城市美好得很,天堂一样,然后为自己是在庙子后村的农民的女儿而心酸、难过。

  她想去琼瑶写的那种城市生活,遇见一个她写的那样的美好男人,一起地老天荒。

  她总是想啊想啊,把自己想得忧伤极了,好像爹娘把她生在庙子后村,就是把她欺负了一样。老师经常拿教杆敲着讲台上那张破桌子训不好好听课的学生是没志气的东西,只配当一辈子农民!让小糜更加觉得,生下来是农民,是老天的惩罚。

  所以,她必须念书,还要好好念,将来考大学,考不上大学考上中专也行,只要别让她当农民。所以,只要爹和娘说不念书了,她就眼泪汪汪的。

  有一天,爹赶集卖西瓜回来,一进门就说:“小糜,你有地方住了。”

  要不是耳朵挡着,爹的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说着,从人造革包里摸出一大块豆腐,让小糜去菜园里拔几棵小葱,切碎了拌豆腐吃。

  小糜不想去,想弄明白爹说的她有地方住了是怎么回事。可爹挥了挥手,像赶一只恼人的、偷吃粮食的执迷不悟的小鸡似的赶着她去菜园子拔葱。小糜恋恋的,飞一样往菜园跑,拔了几棵葱就飞一样跑回来。

  娘已经把豆腐切成了丁,码在搪瓷盆子里,就等她拔回葱来切碎了拌下去了。

  帮娘把葱扒掉皮,洗干净,切碎,撒到豆腐丁上,又往上淋了香油撒了盐和味精,用筷子一搅,豆腐和小葱的清冽香味就纠缠在了一起,在堂屋里弥漫翻滚。

  爹好像要卖关子,在晚饭桌上才说,今天他赶集卖西瓜,攀了一门干亲。说着,看看小糜,说:“我给你认了个干爹干娘。”小糜瞪着眼,看看爹再看看娘。娘说:“你去柳河镇念书有地方住了。”

  小糜大概就明白了,今天,爹赶集卖西瓜的时候,遇上一个聊得来的柳河镇人,主动和人家攀干亲家,就是为了她去柳河镇念书有地方住。爹用筷子点了点桌上的豆腐,说:“这就是你干爹给的,他家是做豆腐的。”

  姐姐瞥了小糜一眼,好像挺嫉妒的,嘴里却说:“平白让他们捡了个闺女。”好像在为小糜以后要喊别人爹娘为父母打抱不平。爹却说:“也不能这么说,将来小糜要在他们家住三年呢。”姐姐就看了小糜一眼,说:“不能平白便宜他们,以后星期六回家就让他们给你留块豆腐捎回来。”

  小糜嗯了一声,莫名的,就有点感激还未曾谋面的干爹干娘,因为他们的出现,一个暑假都不理她的姐姐终于和她说话了。

  娘却说:“小糜,别听你姐姐的,女孩子家不能随便贪人家便宜。”

  小糜又嗯了一声。爹抿了一口地瓜酒,说:“小糜的干爹干妈没小孩,肯定会对小糜很好的。”姐姐一愣,问:“是不是生不出来?”爹说:“这样的事怎么能问人家?戳心窝子呢,就知道两口子没生养。”姐姐哦了一声,说:“自己生不出来就抱养一个啊,也不难。”爹说:“过日子,一人一过法。”娘就一脸欣慰地说:“小糜干娘没生养,小糜干爹还跟她过,单从这一点看,就是厚道人。”

  爹也这么认为。

  在乡下,两口子要是结婚几年没生孩子,就好像这婚白结了一样,没因为这把老婆换了的,就是好样的了。

  马上就要开学报到了,第二天,爹就买上礼物带着小糜去了柳河镇拜会干爹干娘。

  离干爹家还有段距离,小糜就闻见了好闻的卤水豆腐味。

  2

  小糜干爹家住柳河镇中心位置。

  柳河镇一共有两条主要街道,也是商业街,一南北一东西呈十字状交叉。小糜干爹姓刘,叫刘海滨,干娘叫项伟丽,家住在南北大街的南端,临街的原来是院墙,后来,镇上的人家,都把临街的墙盖成了门面房做生意,刘海滨也跟风盖了四间,一间是大过道,装着大门,算不上一间屋,另外三间,一间装着磨豆子做豆腐的机器,每天凌晨三点,刘海滨和老婆就起来磨豆子做豆腐,再一间是门面,也临街开了门,小糜的干娘白天在里面卖豆腐和豆腐皮什么的,最南边的一间,小糜住。

  刘海滨和老婆对小糜很好,本想让小糜住正房的西间来着,可西间不生火,冬天住着冷,不如住临街房子的南间,因为做豆腐是要生火烧锅的,刘海滨砌了一铺炕,豆腐锅的烟道盘在炕底下,冬天睡在炕上很舒服,就夏天有点遭罪,炕热得好像能把人烙熟了,好在炕大,就睡小糜一个,她就睡在炕尾,炕尾不那么热。

  刘海滨两口子也就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都很和善,对小糜很好,有时候刮风下雨,刘海滨还会主动骑摩托车去学校门口接小糜下晚自习,让她坐在后面,搂着他的腰,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去,回家后,常常是项伟丽在灯下数钱,全身上下都是卤水豆腐味,她晓得小糜爱吃豆腐,每天都会留块巴掌见方的豆腐,等小糜回来,端出来,笑吟吟地看着她吃完,搞得小糜很不好意思。

  项伟丽常常会看着看着,说:“小糜呀,回家和你娘商量商量,把你给我们家吧。”

  小糜羞涩地笑。

  刘海滨也应声附和,说:“等改天我跟你爹娘商量商量这事。”刘海滨对小糜也很好,去学校门口接她的时候,经常会塞给她一些她见都没见过的好吃的,像苦苦却甜得迷人的巧克力啦、麦丽素啦等等的。

  每当搂着刘海滨的腰,风驰电掣在柳河镇的街道上,小糜就觉得她是个幸福的人,比姐姐幸福。

  周末回家,爹娘问干爹干娘好不好。小糜说很好。娘问怎么个好法。小糜就笑着说:“我干娘说让我回来和你们商量商量,把我给他们好了。”

  这么说的时候,小糜特别希望爹娘会满口答应,说好吧好吧,反正我们家孩子多,把你给他们吧。她知道这不可能,也知道自己这么想很自私,甚至是没良心,但不知为什么,隐约的,她希望自己是干爹干娘的孩子也不愿意自己是亲生父母的孩子,干爹干娘多好啊,对她知冷知热的,说话也好听,所以,当有同学问小糜,骑着摩托车来接她的人是谁时,她都说我爹,把干字省略了,但单芳芳是柳河镇人,柳河镇上开门做生意的人家,她都认识,何况刘海滨家做豆腐是柳河镇上的独此一家,单芳芳每星期至少去他们家买一次豆腐,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听小糜这么说,就撇着嘴巴纠正说豆腐刘家没孩子。

  在柳河镇上,大家都叫刘海滨叫豆腐刘。

  小糜的脸,就通红通红的,说:“我干爹。”过了一会,又说,“是我干爹让我这么叫的,他说叫干爹显得生分。”

  单芳芳就说:“有些人巴不得是他亲生女儿吧?”

  好像最隐秘的心思被人洞穿了,小糜的脸就更红了,眼睛亮晶晶的,泪就滚了下来,说:“我没这么想。”单芳芳和几个同学还是看着她笑,好像看穿了她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对刘海滨项伟丽要把小糜要过去当他们的孩子的想法,小糜娘都给气哭了,好像谁要把她养了半年的猪从圈里白白赶走,说:“他们咋能这么得寸进尺,他们把小糜当什么了?当只兔子当只鸡了?说要过去就要过去?”

  爹觉得娘反应过头了,说:“小糜干爹干娘这么说是好事,说明他们是真心喜欢小糜的,这三年里他们亏待不着小糜。”

  爹娘为这事嘟嘟哝哝的时候,小糜趴在西间炕上看《少年文艺》,是刘海滨给她买的,说镇上的孩子都爱读这本杂志。小糜也喜欢,把一本《少年文艺》翻来覆去都翻烂了。姐姐依在炕沿上,说:“咱爹娘真傻。”

  小糜就抬眼看着她。

  姐姐说:“你都这么大了,就算是答应了把你给他们,你也知道亲爹亲娘是谁,怕什么?反正他们也没孩子,将来的家产全是你的,你的户口也能迁到镇上去。”

  小糜说:“迁到镇上有什么用?”

  姐姐说:“那你就是镇上的人了啊。”说这话的时候,姐姐的眼睛亮得像早晨的露珠。

  小糜说:“可是咱娘会难过。”姐姐撇了一下嘴,就像单芳芳撇她那样,说:“就咱娘那点见识,你要听她的,这辈子就甭活了。”然后趴在她耳边说其实我早就和小柴那个了。

  小糜就觉得心如鹿撞,说:“什么那个?”

  姐姐骄傲地抿着嘴唇,一副点到为止的样子,小糜就想起了姐姐乳房上枣子似的红印,隐约的,就明白了很多,她有很多话,想问问姐姐,但又怕姐姐觉得她不正经,整天想些流氓事,就把那些好奇,咽了下去。

  刘海滨两口子想把小糜要过去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打那以后,爹娘对干爹干娘就更放心了,觉得他们对小糜的喜欢,就差不是打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了。

  小糜也觉得干爹干娘好。

  项伟丽是个白嫩的女人,微微的胖,皮肤白得像刚刚做出来的豆腐,乳房好大,好像随时要挣破了衣服跳出来的样子,有一次,小糜半夜起来上厕所,走到院子里,看见干爹干娘屋的窗帘没拉,干娘坐在炕上,倚着被垛,两手举得高高的,像电影里投降的鬼子,毛衣被干爹掀了上去,蒙在头上,干爹像个孩子似的埋在干娘胸前吃奶。霎那间,小糜就觉得全身的血都流不动了,站在那儿,呆呆的,一动也不敢动。后来,院子里的狗大概发现小糜了,哼了一声,干爹扭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就看见了影绰在灯影里的小糜,也一愣,就冲她笑了一下,拉上了窗帘。

  小糜几乎是哆哆嗦嗦地上完了厕所回屋,合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满眼都是她从窗外看到的一幕。

  凌晨三点多,隐约的,就听干爹干娘起来做豆腐了,莫名的,小糜就有点怕,倒不是怕谁会把她怎么着了,就是不敢见干爹,好像昨天夜里看到的那一幕,不是干爹干娘的不小心,而是她蓄意的不检点。

  天一层一层地亮了起来,再不起床就迟到了,小糜才匆匆爬起来,脸也没洗,背上书包就跑了,一整天,心思乱乱的,老师在讲台上讲了些什么,都没听进去,快下晚自习的时候,她的不安,越发的强烈了,甚至到了坐卧不安的程度。连单芳芳都感觉到了她的不安,瞅了她一眼,说你怎么了?单芳芳很少叫她的名字,都是直接打白声,好像她的名字不值当从她嘴里喊出来。

  小糜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单芳芳给她看烦了,就说:“你干吗要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欺负你了似的。”

  小糜的眼泪就滚了下来,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老师大概看见了,走过来问小糜怎么了,小糜趴在桌子上还是不说话。老师就问单芳芳怎么回事,声音里有责备,好像单芳芳真欺负小糜了似的。

  单芳芳委屈得不行,说:“我也不知道,今天一天她就跟坐在钉子上似的晃来晃去,把我弄得都没法好好听课。”

  老师就又敲了敲桌沿,说:“小糜,到底怎么回事?你再不说我就把你家长叫来了啊。”

  小糜就怕了,她什么也不想跟娘说,怕娘觉得她才这么小呢,就看了那么多不该看的,就像她才十三岁呢,胸就长那么高,娘也替她羞着呢,所以在挪胸罩扣子的时候,挪得比她想要挪的尺寸还大。

  小糜擦了擦眼泪,说:“我肚子疼。”

  老师愣了一下,问:“吃坏肚子了?”小糜小声说没有。老师说那怎么会肚子疼?单芳芳突然用含了多多内容的眼神看了她一会,笑着问小糜:“是不是你大姨妈来了?”小糜忙摇头,说:“没有,我娘没有女姊妹。”老师突然就笑得跟爆炸似的,转身走了,单芳芳也笑,前仰后合的,把小糜笑得晕头晕脑的,不明白自己说的这话好笑在哪儿,她怔怔地看着把眼泪都笑出来了的单芳芳,脸憋得通红,要发火了的样子。单芳芳笑够了,才满脸同情地告诉她:“我说的那个姨妈,不是你娘的女姊妹。”

  小糜忍了气问:“那是什么?”

  单芳芳又要笑,但忍住了,小声说:“就是月经。”见小糜瞠目结舌的满脸不解,就又解释了一句:“城里人都管月经叫大姨妈。”单芳芳一直觉得自己是城里人,因为她姥姥家在县城。

  小糜一阵羞愧,就更自卑了,想到底自己是乡下人啊,没见识,让人笑话,看样子,老师也一定懂得大姨妈是什么。脸,又是一红。

  这么一闹,困扰了她一天一夜的烦恼就没了,甚至,因为单芳芳跟她解释了大姨妈,突然觉得她值得信任了起来,就想把自己难过了一天的真正原因告诉她,可放学铃声响了,只好恋恋地去收拾书包。出了校门,心里虚虚地东张西望了一会,没见着刘海滨,绷着的心,才松弛了下来。一路踢踢打打地往回走。

  3

  项伟丽坐在院子里挑黄豆。她天天挑黄豆,见缝插针地挑,因为黄豆里有坏豆子,要是不挑出来,会坏了豆腐的味。

  见小糜进了院子,她笑了笑,起身,边往堂屋里走边说给她留了一块豆腐,也不问她想不想吃,就给端了出来,好像她是自家小孩,她有好多爱,小糜必须收下她才开心。小糜说不饿,项伟丽说学了一晚上的习,正长身子的时候,怎么能不饿呢?非让她吃,说着,把坑坑洼洼了好几个黑点的铝勺塞她手里。小糜只好一勺一勺地挖了吃,边吃边偷眼看项伟丽,看样子,她并不知道昨天晚上她看见了干爹吃她奶的事,心里就松弛了好多,莫名的,竟然对干爹产生了罪恶同盟的感觉。

  项伟丽边看她吃豆腐边捡豆子,嘴角上挂着笑,看上去她像个心满意足的幸福女人,小糜想,干娘虽然没有小孩,但看上去比娘还幸福。很多时候,小糜觉得娘是他们家的奴仆是棉花的奴仆,每天天不亮起来做饭,伺候全家人吃完,就跑到田里伺候棉花,咳,棉花虽然能换钱,可难伺候着呢,爱招虫,三天不打农药,就让虫子吃得不像样,夏天的时候,娘经常打着打着药就倒在地上了,是农药中毒,伺候棉花的人,每年都得这么昏上几次,幸亏爹在地头上看着,要不,娘早不知道死了几个了。爹不能下田打农药,说是农药过敏,一打药身上就一片一片地起红疙瘩。早先,爹说不种棉花了,可娘不愿意,种棉花苦是苦了点,可能卖钱,家里啥不要钱?小糜和哥哥念初中要钱,过几年,还得给哥哥盖房子娶媳妇,盖起房来还要给哥哥攒娶媳妇的彩礼钱,哪一样不是扒爹娘几层皮的事?娘就更不敢偷半点懒了,说种棉花虽然会农药中毒,可也死不了不是?中毒不厉害就拖到地头上拿清水洗吧洗吧,晾一会就好了,中毒厉害了拉到镇医院去挂瓶吊水洗洗血也花不几个钱,没啥怕的!

  项伟丽喜欢和小糜说话。可小糜一大早去学校,晚上九点多才回来。项伟丽就一边看她吃豆腐一边和她说话,大都是小糜家里和学校的事,有一搭没一搭的,每当这样的时候,小糜就觉得时光就像一条匍匐的老狗,安逸而又悠长。

  那天晚上,刘海滨是在小糜睡下后才回来的。黑暗中,她听见门响,狗在院子里哼了一声,大约是听见门响从窝里一探头,闻见是男主人的味,又缩了回去。然后,就听见项伟丽说你回来了?项伟丽在刘海滨跟前,永远好脾气,从来没见她发过火。有时候,刘海滨还会撒娇,让项伟丽给他洗脚。项伟丽就笑着说他不要脸。不要脸这三个字,让项伟丽说出来,轻巧巧的,带着黏稠的亲昵,像一匹柔而温润的绸缎,从小糜的心上滑过去。项伟丽虽然嘴上说着不要脸,但还是会去打一盆热水,把凳子架好,再把刘海滨的脚拿进去,细细地给他洗。

  刘海滨在院子里嗯了一声,去厕所撒了泡尿。刘海滨撒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很响亮,哗哗的,小糜听得惊心动魄,把脑袋往被子里缩了一下。

  从那以后,小糜晚饭后就不喝水了,渴了也不喝,怕起夜,尤其怕起夜的时候看见干爹干娘屋里亮着灯,还没拉窗帘。

  日子晃晃悠悠的,就过了一年,小糜十四岁了。

  十四岁的小糜又长个了,长了4公分。周末回家,遇见小柴也在,他说小糜又长高了。姐姐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又往她身边站了站,问小柴她俩谁高。小柴说你穿着高跟鞋,姐姐就把鞋脱了。小柴笑着指了指小糜。姐姐就打量着小糜,说看来吃豆腐很补钙。然后告诉小柴,小糜住她干爹干娘家,每天都吃一块豆腐。小柴说是么?又意味深长地说吃什么豆腐啊?是肉豆腐还是素豆腐?姐姐打了他一下,嗔怪地说:“不要脸!”那口气,跟项伟丽骂刘海滨不要脸似的。小糜觉得哪儿不对,就大着胆问什么叫肉豆腐素豆腐?小柴龇牙咧嘴地看着姐姐,说你们女人都有两坨肉豆腐。

  小糜就知道不是好话了,觉得他下流,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4

  只拔高了4公分而已,小糜看上去就窈窕了好多,也仅仅是过了一年而已,同班女同学的胸脯,都开始微微鼓起来了,有的像煎鸡蛋有的像发面包子还有的像小馒头,大家的胸都鼓了,小糜也就不再为自己的胸难为情了,去厕所的时候,经常看见蹲坑里有血淋淋的卫生纸,就知道大姨妈基本已光临了每一个女同学,甚至,女同学之间开始悄悄地讨论男人和女人。

  晚上,偶尔顺路,刘海滨还会在学校门口等她一起回家,坐在刘海滨的摩托车后座上,小糜偶尔会想起刘海滨趴在项伟丽胸前的样子,心就扑扑地跳,刘海滨好像能感觉到,回头,让她坐稳了。

  初二的代数和几何有难度了,上课稍一走神,就不会了,一不会,写起作业来就吭哧吭哧慢得很,写不完作业,第二天是要被老师骂的,小糜就捎回家做。有一次,项伟丽见她屋里都半夜了还亮着灯,推门进来问怎么还不睡。小糜就说有道代数题不会做。项伟丽拿过来看了看,说她也不明白,就探出头去喊刘海滨。刘海滨已经躺下了,让她喊得又起来了,只穿着毛裤,披了件大衣,穿过院子过来了,问什么事。项伟丽指了指小糜的作业本,让他给讲讲这道题。刘海滨看了几眼,就给小糜列了一个公式,说这样那样,就把一道千头万绪的题给理刷清楚了。

  小糜给仰慕得不行了,说:“干爹真厉害。”

  项伟丽就抿着嘴笑,说:“你当你干爹就是个做豆腐的?”

  小糜就云里雾里地问:“干爹还会干什么呀?”

  项伟丽说:“当年你干爹可是柳河镇第一个大学生呢……”还没说完,就被刘海滨打断了,说:“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又拿出来现!”

  项伟丽就吐了吐舌头,笑着拍拍小糜的肩,让她早点睡。

  小糜就奇怪了,干爹是大学生呢,怎么会成了个做豆腐的?第二天早晨,单芳芳问她代数作业做完了没。小糜说做完了,单芳芳说最后那道大题你会啊?很不相信的样子,小糜说不会,我干爹给我讲的。

  单芳芳哦了一声,要借她作业看。小糜给了,她抄完了,还本子的时候,小糜没忍住,说:“你知道吗,我干爹是柳河镇的第一个大学生。”

  单芳芳说:“全柳河镇的人都知道——他也是柳河镇第一个因为耍流氓被开除了的大学生。”

  小糜惊得半天合不上嘴。

  单芳芳见状,问:“你不知道啊?”

  小糜摇摇头。

  单芳芳说:“他不是你干爹吗?”

  小糜点点头,说:“但是我们家不知道这事。”单芳芳就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在说你上当受骗了吧?小糜就想起了干爹趴在干娘胸前的样子,但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我不信。”

  这天晚上下雨了,还挺大,小糜正愁放学后怎么走呢,就见干爹站在教室门口冲她招手,就背上书包欢快地跑了过去。

  到了门口,刘海滨就张开大大的绿色军用雨衣,说骑摩托没法打伞,他特意穿了件大雨衣,足够罩过两个人来。小糜犹豫了一下。刘海滨摆了一下脑袋,说快点啊。小糜就过去了,一过去,刘海滨就拿大雨衣把她罩了起来,从后面裹着她一起往停在学校门口的摩托车去。

  冬天的雨下得靡靡的,小糜的身体,却莫名的燥热了起来,走着走着,刘海滨的呼吸也粗重了起来,好像裹着她一起走很累似的。小糜就说:“干爹要不你自己走吧,我不怕雨。”

  刘海滨说不用不用,伸手来揽她,一下子,就捂在了她的胸上,小糜就觉得胸口就跟突然捂上了一个热水袋似的,一紧张,差点摔倒,刘海滨似乎也意识到手捂错了地方,忙挪开了。

  谁也没说话,磕磕绊绊地到了摩托那儿,刘海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脱下雨衣罩在小糜身上,让她上摩托车。小糜说干爹你淋雨了。

  刘海滨说没事,跨上摩托就发动起来。小糜忙坐上去,把雨衣罩在刘海滨身上,自己从刘海滨背后钻进雨衣里,四周一片漆黑。

  那天,回家的路好像特别长,小糜的心里,毛毛的,很不安。摩托颠了一下,停了下来,雨衣上不再有噼里啪啦的雨打声,小糜就知道到家了,摩托车已经进了大门过道,就掀开了雨衣。刘海滨把摩托车放好,头也不回地说不早了,睡吧。口气僵硬,好像生气了的样子。

  小糜嗯了一声,往干爹干娘的屋瞄了一眼,见黑着灯,就叫了声干爹。刘海滨顺手打开了屋檐下的灯,回头看着她。

  小糜问:“干娘不在家?”

  刘海滨说:“你干娘的娘病了,她下午就回去了,怕你一个人在家住害怕,就把我撵回来了。”

  小糜挺感动的,就笑了笑,说:“干爹你头发湿了,擦干了再睡,不然会感冒的。”刘海滨定定看了她一眼,说:“不早了,睡吧。”

  小糜回屋,拿出英语书看了一会,看不进去,就躺下睡了。下雨天,人睡得特别沉,睡着睡着,小糜就做了个梦,梦见了她喜欢的男生,拉着她的手,一根一根地亲她的手指,还掀开了她的衣服,亲她的胸,像干爹亲干娘那样。小糜羞得脸都红了,想推开他,可他亲得很舒服,痒痒的,酥酥的,就不舍得,正神乱意迷呢,下身猛地传来了一阵尖锐的疼,疼得她都尖叫了起来,一下子醒了,才知道不是梦。黑暗中,有个人在她身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已经听出来了,是刘海滨,他的什么东西已经在她身子里了,每耸动一下,就疼得像在锯肉。小糜就吓坏了,拿手使劲往外推刘海滨,可刘海滨就像棵树一样牢牢地扎在她的身体里,嘴里说小糜小糜我喜欢你喜欢好长时间了。小糜就哭着说干爹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推不开他就试着拿脚蹬他,可每蹬一下他往她身子里扎得更深更疼了。她挠他咬他,可刘海滨力气大,攥着她细细的手腕按在两边炕上,嘴在她胸上胡乱亲,小糜挣不动,就滔滔地哭了。

  那天晚上的雨下得太大了,雨水像海绵一样吸收了小糜的哭喊……

  后来,刘海滨叹气似的叫了声小糜呀,就趴在她身上不动了,小糜哭喊得嗓子都哑了,干干地张着嘴,哭不出声了,刘海滨给她往上拉了拉被子,把她裸着的胸盖起来,说:“小糜,你放心,我会疼你的,也会对你好,要是你愿意的话,等你长大了我娶你。”

  小糜就是哭,眼泪顺着两边的鬓角流到枕头上。

  刘海滨坐在炕沿上,歪着头看看她,给她擦泪,说:“小糜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小糜还是哭。

  刘海滨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每次要你干娘的时候都得把她想象成你,要不我就不行。”

  然后,刘海滨把被子帮她掖严实了,摸摸她脸,说:“小糜呀,早点睡啊。”说着,就关了灯,走了。

  黑暗中,小糜无声地哭啊哭啊,把天都哭亮了。刘海滨推门进来,说:“小糜,不早了,你还不起床去上学?”好像夜里对小糜做那事的人不是他。

  小糜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像裹个茧子似的裹起来。刘海滨笑了笑,说:“今天你干娘不在家,就不卖豆腐了,我要去粮管所批发点黄豆。”又问小糜想吃什么,回来路上给她捎。小糜惊恐地看着他,好像看见了鬼。刘海滨随手带上门,转身走了。

  八点多的时候,小糜听见院子里有人喊她,好像是单芳芳,还有另一个女同学,小糜再也忍不住了,号啕大哭,单芳芳顺着声音推门进来,看着茧子一样裹在被子里的小糜,说:“小糜你怎么不去上学?代数老师说今天上新课,让我们来叫你。”

  小糜闭着眼睛,就是哭。单芳芳就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没发烧啊。又问她怎么了,说着,伸手去被窝里摸小糜的手,却一下子摸到了小糜光溜溜的身子,还有点嘲讽地问:“小糜,你光着身子睡觉啊。”

  小糜哭得更厉害了。

  单芳芳有点烦了,说:“别哭了,没生病就赶紧穿上衣服去上学。”说着,就和女同学一起,用力把小糜拉了起来,小糜一坐起来,她们就吓坏了。

  小糜什么也没穿,从小腹往下到大腿根,全是血,被子上也抹得到处都是,单芳芳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带着一脸嫌弃说:“小糜,你来大姨妈了!”

  小糜哭着说:“不是不是,我没来大姨妈。”

  单芳芳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捂着嘴,看了她半天才说:“小糜你是不是被人强奸了?”

  小糜哇的一声,哭得声音更大了。

  因为单芳芳的妈妈是妇科医生,关于性的事,偶尔会从大人的聊天里听一耳朵,看小糜这样,大概就明白了,其实她并不怕,但她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纯洁的女孩子,应该对这样的事表现出恐惧的样子,不然,显得像司空见惯似的,多不好?于是,她就尖叫着跑了出去……

  5

  还没到下午,柳河镇一个女学生被强奸了的消息,就像一股强劲的风,席卷了柳河镇,又以柳河镇为中心,向四周的村子扩散。

  上午,刘海滨就被警察带走了。当时,他骑摩托车驮两大包黄豆从外面进来,两个警察正坐他家堂屋里,既百无聊赖又机警,听见摩托车响,起身迎出来,说:“回来了?”

  刘海滨的脸,一下子就僵了,趔趄了一下,转身想跑,只迈了半步,就停住了,知道跑不掉,就站住了,笑笑,说:“辛苦你们了。”说着,把两手并拢了,举到警察跟前。

  警察说,他们从没抓过这么温和这么主动配合的罪犯,甚至开始怀疑所谓强奸是不是一群小女孩子胡说八道骗老师的。

  是小糜的老师去报的案。

  单芳芳跑出了刘海滨家,像尖利呼叫的哨子,跑回了学校,跟老师说了这件事,老师就跑到校长办公室给派出所打了电话然后带着几个学生去了刘海滨家。

  单芳芳尖叫着跑出去的时候,小糜赤身裸体坐在炕沿上,老师带着同学来了,小糜还赤身裸体地坐在炕沿上,大冬天的,嘴唇都冻青了,身上的血迹已经呈暗红色。老师忙别过脸,让女同学帮小糜穿上衣服。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小糜送医院呢,警察就来了,给现场和小糜拍了照,又询问了她一些话,就让老师把她送医院去了。

  是单芳芳的妈妈给小糜做的检查,说除了处女膜撕裂性破碎,没什么大碍,但小糜的精神状态不好,整个人傻了似的,基本是别人问什么她机械地答什么,多了一句话不说。单芳芳的妈妈说小糜精神上受了刺激,最好送到父母身边。

  老师很做难,不敢送。觉得没法跟小糜的父母交代这件事,虽然罪魁祸首不是他,但他总觉得小糜遭遇了这样的事,作为班主任,他是有责任的,就像孩子一旦出了意外,做父母的总要痛心疾首自己没看护好一样。

  老师不愿送,小糜就待在医院里,单芳芳的妈妈给她办了住院手续,其实也没什么治疗,就是给她间病房待着,按时有护士过去看两眼。中午的时候,小糜爹娘来了。

  小糜一直坐在床沿上,脸冲着窗户,能看见进出医院院子的每一个人。她看见爹骑着自行车进了医院,娘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像只受了惊吓的母鸡,张皇着就往门诊走,爹支好了自行车,跟在娘身后,他看上去很生气,有一肚子怒火。

  小糜突然怕,不想见爹娘,却又没地躲。没一会,单芳芳的妈妈就领着爹娘进来了。爹黑着脸,拧着眉头,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小糜叫了声爹,声音很低。爹没应,还是盯着她,好像他的眼睛是个打火机,小糜是捆干柴禾,他能用眼睛喷射出来的烈火把她给点着了。娘一个劲地掉眼泪,扑簌簌地掉,扑过来打她,说:“你这个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你这是要把咱家毁了啊。”

  好像做了坏事的是小糜。

  小糜怕极了,怔怔地看着爹娘。

  站了半天,爹从牙缝里挤出俩字,走吧!

  小糜就跟爹娘往家走,爹就骑了一辆自行车,带不了小糜和娘两个人,只好步行,三个人推着自行车往庙子后村的方向走,凛冽的北风扑在脸上,刀割一样。走着走着,爹突然推着自行车快走了两步,跨上去,蹬着自行车走了,把小糜和娘丢在白茫茫的旷野里。

  娘又开始哭,说:“这么丑的事,你张扬它干什么?”

  小糜的下身又开始疼,每迈一步,就好像身子里的肉被钳子捏着扯拽了一下,说:“我没声张。”娘说:“你没声张咋去医院了?”

  小糜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不知该怎么说。娘又哭,说:“他是你干爹啊,咋能对你做这不要脸皮的事。”然后就打了小糜一下,说,“我就不信,你不让他就能成了事。”

  小糜不敢说她以为是在做梦,而且在梦里是那个她喜欢的男生在亲她所以才没舍得推开他的,怕娘说她不正经,就使劲抿着嘴唇,看着脚下的土路,不看娘。她不吭声,娘就当自己说对了,刘海滨之所以能成了事,是因为小糜半推半就,就又打了她一下,说:“你这个死妮子,我就看你作不出个好作来,这下好,把你干爹也毁了。”

  小糜说:“他活该!”说完,撒腿就跑,她不愿意和娘一起走了。娘把她看成了吃包包菜的大青虫,可她明明是无辜的包包菜!

  一跑,下身疼得就更厉害了,可她还是跑了。每跑一步,下身的肉就好像被人撕了一把,但她还是在跑,宁肯忍受着疼也不肯和娘说话。

  6

  项伟丽是晚上来家的。

  她带着很多礼物,吃的用的,坐在炕下的长条凳上抹着眼泪,说:“海滨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了,平时循规蹈矩那么老实一人,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他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

  以前,项伟丽总是海滨海滨地叫着刘海滨,叫得恁甜蜜,好像刘海滨的名字是块糖。现在她还是叫他海滨,不像以前那么甜蜜了,却含着心疼,像当娘的责备孩子闯祸把自己弄伤了。

  爹和娘分别坐在炕沿上,闭着嘴,紧紧的,看着项伟丽。项伟丽被看得心虚了,又说:“他确实做下祸了,我都没脸活了。”说着,呜呜地哭,眼肿得像铃铛。

  小糜坐在炕里头,看着项伟丽,觉得她好可怜,坏事又不是她做的,她却要低声下气。

  爹和娘一直不说话,都是项伟丽一个人在说,说其实刘海滨做出这种事,最难过的是她,她是他老婆呢。说完,又哭,说都怪她,要不是她没给刘海滨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刘海滨也不至于这样。

  好像因为她生不出孩子,刘海滨就这样是无奈之举。爹生气了,说:“你生不出孩子刘海滨就想让我小糜给生?她才十四!”

  爹的声音很大,好像能把房顶掀了。

  项伟丽显然给吓坏了,忙说:“没,刘海滨肯定没这意思,这不没孩子他心里堵得慌么,就犯混了。”

  爹说:“你来不单单是赔礼道歉的吧?”

  项伟丽眼泪汪汪地看看小糜又看看爹娘,突然扑通就跪下了,说:“大哥嫂子我求求你们,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别让海滨坐牢,他要坐了牢,我婆家的人饶不了我。”

  爹和娘像愤怒的木桩,牢牢地钉在炕沿上,谁也没去拉跪在炕下的项伟丽。项伟丽哭着说:“我婆婆和我小叔他们说了,海滨犯混,都是因为我没给他生孩子,他活着没奔头,才去作孽的。”

  爹和娘都看看小糜,娘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说:“你咋不说你们家海滨把我家小糜给毁了呢。”

  项伟丽抱着娘的腿,说:“我知道,是海滨混,可事已经这样了,你们就是把他送去坐牢,事也回不到原来了。”说着,她给爹娘磕头,说只要爹娘让小糜改口,提什么条件都行。

  爹脸上的咬肌跳了好几跳,还是没说话,娘哭的声音更大了,说:“你这么说还有没有点做人的良心?现在全高密没人不知道小糜让她干爹给糟蹋了,你让小糜改口,咋改?改成我小糜自己愿意的?我小糜还是个孩子啊,你让她这么小的孩子承认自己不正经不要脸,以后还让不让她在高密这片地上活命了?你咋能这么没良心?”说着,娘推了项伟丽一下。项伟丽往后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挣了一下又跪稳了。她仰着满是眼泪鼻涕的脸,看上去可怜极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存折,拉过娘的手,塞进去,说:“嫂子,这是我和海滨这些年挣的钱,都给你们,只要你们让小糜改口。”

  说完,项伟丽趴在地上磕头,磕了一额头的土和灰。娘很生气,把存折往地上一扔,说:“你把我们当什么了?闺女让你们给糟蹋了给俩钱就打发了,那不成窑姐了!”

  爹也生气,拉起项伟丽的一只胳膊,就往外拖,让她走,现在就走。娘随后拎起她带来的礼品,把存折从地上捡起来,一起放在大门外,关上了门。

  项伟丽跪在大门外哭了半个小时,就走了。

  小柴送姐姐回家时,那堆礼品和存折还在门口,项伟丽走的时候没拿。姐姐和小柴不知道这堆东西是项伟丽的,就拿回了家,见小糜坐在炕上,还奇怪,说:“还没到礼拜天呢,你怎么回来了?”

  娘就又哭了。

  7

  知道了全部的事情经过以后,姐姐就说,怪不得书上说呢,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初看他们两口子对小糜那么好,她就觉得不对头。

  姐姐甚至觉得,刘海滨之所以干了缺德事以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去批发黄豆,就是觉得他老婆知道了也没什么,因为老婆不能生孩子,就是短,甚至他对小糜干出这么缺德的事,说不准得到了老婆的默许,因为她生不了孩子啊,自觉对不起刘海滨,知道了刘海滨对小糜的心思,就故意睁只眼闭只眼了,更有一个可能,那天晚上她回娘家,是故意的,是主动配合刘海滨的阴谋诡计。

  小柴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爹娘听了,没做声,在乡下,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前些年,村里老张老婆生不了孩子,就收留了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流浪女,不到一年,流浪女的肚子大了,生下一儿子来,老张老婆又让娘家弟弟开拖拉机把流浪女不知拉哪儿去丢了,只留下了鼻子眼和老张一模一样的儿子。村里人虽然说什么的都有,但也表示理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老张老婆也不避讳,走到哪儿都领着儿子,儿子也一口一个娘喊得亲热着呢。

  因为这,小糜还问过娘,说等老张儿子长大了,知道亲娘是老张老婆给拉出去扔了的,会不会恨老张老婆?娘说生亲没有养亲大,老张老婆把他拉扯大的,能气到哪儿去。那会儿,小糜有点怕,那是第一次,觉得人,其实挺吓人的,比狮子老虎的可怕更叫人怕。

  当晚,哥哥回来了。初中毕业以后,他就去县城化肥厂打工了,就是把封好包的化肥码在小推车上,推到仓库码堆,这活又苦又累,城里人不愿意干,就招小糜哥哥这样年轻力壮的农民工。因为离得远,小糜哥哥住化肥厂宿舍,一月回一趟家,这天晚上收了工,听宿舍里的人说柳河镇中学的一小姑娘因为借宿在干爹家,被干爹糟蹋了,哥哥就想到了小糜,心就像一声春雷惊蛰了一地虫子,乱糟糟的,怎么也睡不着,就骑自行车回来了。

  哥哥回来的时候,小柴还没走,见一家人面目凝重,哥哥就晓得自己猜对了,那个被糟蹋的女孩子,果然是小糜。他站在房门口看了一会,啥也没问啥也没说,转身出去了,从柴房里找出一把斧头,别在腰上就往外走,娘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着说我的儿啊,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不知道哇?小糜这样了,你再去给人偿了命,这不成心不让我和你爹活了啊。

  娘哭得好像嗓子里奔跑着一匹绝望的母狼。

  哥哥没去成,快十二点的时候,小柴骑摩托回柴沟了。全家人呆呆地坐着,关于小糜被糟蹋的事,谁也没再提,好像他们全家正在用尽力气,要把这件事彻底忘掉。

  一连几天,项伟丽都来,爹娘不让她进门,她就跪在大门口,也不说话,就跪着,抹眼泪。村里人都觉得她可怜,甚至有人悄悄替她说情,说一个女人,男人干出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仅毁了别人,她自己心里,也够遭罪的。

  姐姐也这么说,说要是小柴干了这样的事,她第一件事就是去自杀,因为这说明小柴不爱她不稀罕她了,宁肯铤而走险也不用她这个安全放心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个深夜,姐姐和小糜躺在炕上。

  项伟丽就一个要求,求小糜去派出所翻供,说那天夜里刘海滨没逼他。爹很生气,说项伟丽不要脸,为了洗脱刘海滨要让小糜背上小流氓的坏名声。让娘出来撵她走,娘一撵,项伟丽就哭,还抱着娘的腿哭,让娘可怜可怜她,说虽说让小糜说刘海滨没逼她,对小糜的名声不好,可名声再不好也比坐牢好。娘就推她,像推一条赖在她腿边不走的癞皮狗。又过了几天,刘海滨的娘也来了,快七十岁的人了,头发白花花的,她和项伟丽一起跪在小糜家门口。村里的人,进进出出的,都会绕着从小糜家门口走,就是为了看光景。小糜爹娘都快让这婆媳俩跪疯了,连门都不敢出,倒好像做了亏心事的是他们。

  后来,小柴他爹来了,说:“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

  爹梗着脖子,说:“等刘海滨判了,她们没指望了就好了。”

  小柴他爹就抽了支烟,说:“凡事往好里看。”

  爹瞪了他一眼。

  小柴他爹又说:“判了刘海滨,小糜就变回黄花闺女了?”

  爹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娘的泪又掉了下来。小柴爹又说:“我听说刘海滨老婆把他们家存折都撂你家了?”

  爹一愣,看看娘,说:“还回去了不是?”娘也有点懵,嗯了一声。小柴爹说刘海滨老婆又塞回来了,在装奶粉的提兜里。见小糜爹娘面面相觑的,脸上有了怒气,知道他们误会了,误会成他来,是受了刘海滨家的托,忙说是小柴看见了,告诉他的。娘就去找项伟丽提来的东西,被爹扔到院子里去了,都风吹日晒好几天了。

  没一会,娘回来了,拿着一本绿色的存折,是农业银行的,远远丢到炕上,好像生怕被它弄脏了手。

  小柴爹拿起来,掀开看了看,问爹娘:“你们看了?”

  爹娘都摇头。

  小柴爹就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八。爹的目光跳荡了一下,好像冷丁挨了烫,说:“八千?”

  小柴爹说:“万。”

  爹和娘面面相觑,嘴张得大大的,能竖着塞下一只鸡蛋,小柴爹在存折上弹了几下,说:“刘海滨老婆真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我家开了这么多年铺子也没攒八万块钱。”

  爹在心里飞快算了一下,盖一趟崭新的大房子,用不了两万。小糜出事前不久,小糜哥哥回家,爷俩还算来着呢,小糜姐姐的工资是七十块,小糜哥哥的工资是一月九十,地里的棉花,一年下来,也能卖个七八百百,冬闲的时候,娘再绣上两三个月的花,也能挣个五六百,这样算下来,一年能攒差不多三千块钱,这在庙子后村已经是好日子了,可就这样,想要给小糜哥哥盖趟娶媳妇的新房也得攒六七年。小糜哥哥说怕是六七年也不成,因为小柴家已经急吼吼地催着要给小糜姐姐和小柴成亲了,成了亲,小糜姐姐挣了钱就不归这个家所有了。爹说那就让小糜姐姐晚两年成亲,晚饭桌上,把这话跟小糜姐姐说了,小糜姐姐嘴撅得能挂一壶酱油,说小柴家肯定不愿意。爹生气了,扬着嗓子说他不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闺女,想多留两年给娘家出出力怎么了?姐姐就把筷子摔了,晚饭也没吃,跟他们怄了好几天气。这还仅仅是盖房子,还有小糜哥哥娶媳妇的彩礼钱呢?从下聘到娶回来,没两万块钱拿不下来!所以,每每说起这个,小糜娘就庆幸地说幸亏就一个儿,这要生仨俩儿子,得累爹娘脱多少层皮啊。可尽管如此,乡下人依然是欢天喜地地盼儿子生儿子,垂头丧气地生闺女养闺女。

  见爹娘不吭声了,小柴爹知道有门,就小心翼翼说:“有了这钱,小糜哥哥的房子和娶媳妇的彩礼钱都有着落了,我也能早点把儿媳妇娶过去。”

  小柴爹这么说,就是把他为什么会劝小糜爹娘接受刘海滨老婆提出的条件摆到了明处:为了让他们家过得宽宽裕裕的,别再让小糜姐姐为娘家多出两年力上动心思。

  爹看着娘,娘看着爹,都没说话。

  小柴爹就晓得他俩心动了,莫说活了大半辈子连一万块钱都没见过的小糜爹娘会心动,就连他,心也痒得很,反正抓不抓刘海滨事情都已经是无法挽回了,何必为了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治那口气、丢恁大一笔钱呢?

  这些,小糜都不晓得。爹娘和小柴爹是在东屋谈的,小糜在西屋炕上看琼瑶小说,送走小柴爹,娘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见小糜嘴角上挂了两抹笑在看小说,有点不高兴,咋能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呢?但没说什么,去东屋,和小糜爹说:“咱这闺女,一点气性也没有。”爹说:“咋呢?”娘撇撇嘴,说:“看闲书呢,笑得跟什么似的。”

  爹不满地看了娘一样,好像小糜这样,是因为她这当娘的没教好。

  8

  接下来的两天,除了项伟丽和她婆婆风雨无阻地跪在大门外,家里没人再提小糜的事,好像都忘干净了。小糜在家待着,既不能出门也没人说话,闷得慌,就和娘说想回学校上学。

  爹把筷子一摔,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把娘和小糜吓得够呛。爹说:“都多少日子了,门口跪了俩女人,围着那么些人,跟看大戏似的!”

  娘也叹了口气,看看小糜,说这么下去真不是个办法。小糜就看着他们。但爹和娘都没往下说。夜里,小糜睡下了,娘摸过来,坐在炕沿上,从被窝里摸出她的手握了,说:“小糜呀,娘知道你心里难受。”

  小糜没说话。

  娘又说:“小糜啊,你恨不恨刘海滨?”问得声音很轻,好像生怕惹起她的伤心事。小糜没说恨,只说:“太吓人了,娘,你别让我再想那晚上的事。”娘嗯了一声,说:“要是没这事的话,你觉得你干爹干娘怎么样?”小糜实事求是地说:“挺好的。”娘问怎么个好法。小糜说好得让她有时候希望自己是他们的孩子。娘又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又说:“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你干爹对你做了糊涂事,也可能是他太喜欢你了,一时犯了糊涂。”小糜想起了刘海滨对她的那些好,就点点头,哽咽着嗯了一声。娘握着她的手,就用了点力,说:“我小糜是个心善懂道理的好孩子。”小糜心里一酸,觉得委屈极了,眼泪就掉了下来,娘又说:“小糜,看你干娘和你干奶奶天天跪咱家门口,你难不难受?”

  小糜说:“明天我就跟她们说,让她们回家,又不是她们对我怎么了。”

  娘还是叹气,说:“你干娘和你干奶奶说了,只要你不去派出所说刘海滨没逼你,她们就不回家。”想来想去,娘还是没说那八万块钱的事,觉得说不出口。

  小糜没说话。

  娘又说:“小糜,听说你干爹得判十几年呢。”

  小糜还是没说话。

  娘又问:“小糜,你想把他送进去关十几年吗?”

  小糜叫了声娘。

  娘又说:“人啊,只要一坐牢,一辈子就毁了。”

  小糜说:“娘,你们不恨他了?”自从出了那事,小糜就用他称呼刘海滨了。

  娘说:“恨顶什么用?如果恨恨他这事就变成没发生了,娘就恨他一辈子。”

  小糜就明白了,说:“娘,你想让我去派出所说他没逼我?”

  娘说:“按你自己的想法来,娘不劝你。”

  黑夜安静得像一坨墨汁,娘坐在炕沿上,握着她的手,不说话。娘没再怪她,小糜心里就特别踏实,让娘握着手,睡了,早晨醒了,看见娘歪在她身边睡了一夜,没脱衣服也没盖被子,眼睛红红的,好像很凶很凶地哭过。小糜很内疚,娘都把眼哭成铃铛了,她居然没听见。就摇了一下娘。娘睁开眼,说:“小糜呀,睡醒了?”

  小糜嗯了一声。娘坐起来,张望了一眼窗外,问小糜想吃什么,她去给做。小糜很奇怪,以往,娘做饭前,只问爹想吃什么的,她不想让娘为她忙活,就说娘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娘说我给你煮俩鸡蛋吧。小糜惊异得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娘笑笑,说吃俩鸡蛋压压惊。说完,就去堂屋做饭了。

  在早饭桌上,姐姐看着娘把两只煮鸡蛋剥了皮,放在小糜碗里,就用怀着深深同情的眼神看了小糜一眼。小糜不愿意别人拿这样的眼神看她,会让她想起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在刘海滨庞大的身躯下哭成那样也没人帮她。

  小糜想了想,把鸡蛋往爹和娘碗里各放了一个,娘又把鸡蛋放回了她碗里,爹也是,还说吃了吧。然后谁也没说话,堂屋里,只有筷子声和嘴的吧嗒声,甚至小糜能听见爹把玉米面饼子咽进肚子里的嘶嘶声以及稀饭稀里哗啦落到胃里的声音,她觉得今天的早饭和以往很不一样,尽管最近他们家的饭桌很沉闷,可爹和娘还是会在饭桌上说说地里的麦子,商量商量留好的那块春地到底种什么好,都说小半个冬天了,还没定下来。

  吃完饭,姐姐就骑自行车上班去了,饭桌上剩了他们三个。吃着吃着,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筷子一放,说吃饱了,起身说去地里看看麦子的墒情,就走了,丢下小糜和娘,小糜又把一只鸡蛋夹到娘碗里,说:“娘你吃一个。”

  娘还是给她夹了回来,放下碗,望着门外,挺惆怅的样子,然后回过头来,督促小糜把煮鸡蛋吃了。小糜小心翼翼地咬开一只鸡蛋,芬芳的鸡蛋黄香味就跟悄无声息地爆破了一样,在家里弥漫开来。

  小糜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了,突然有种因祸得福的幸福感,以前,爹和娘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哥哥,好像她和姐姐是随便吃口野草也能长大的小牲口。

  看着小糜咽下最后一口鸡蛋,娘自言自语似的说一会又来了。

  小糜心里一沉,知道娘说的是项伟丽和她婆婆,每天上午,项伟丽的小叔子就会开着拖拉机把她俩送来,卸货似的,卸下就走,项伟丽和她婆婆就相互搀扶着跪在他们家门口。

  小糜没说什么,起身帮娘收拾筷子碗。娘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也怪可怜的。”

  小糜把筷子碗收拾到盆里,吭哧吭哧地洗,凉水把她的手都冻红了。娘坐在饭桌旁不动,说:“人活一辈子都不容易,就得得饶人处且饶人。”

  小糜把洗干净的筷子碗放起来,看着娘说:“娘我想回学校上学。”

  娘说:“小糜,你看她们也怪可怜的。”

  小糜一下子就哭了,说:“娘你就是想让我去派出所说刘海滨没逼我?”

  娘好像有点羞愧,说:“我就是觉得刘海滨他老婆老娘怪可怜的。”

  小糜说:“可真不是我愿意的,我没那么不要脸。”

  娘说:“娘知道你是个知廉耻的好孩子……”娘嘴一张一合的,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找不到头绪,就絮絮叨叨说:“就一句话的事,你说了,刘海滨就不用坐牢了,他老婆老娘也就不用跪在咱家门口了,你姐姐也就能早点和小柴结婚了,你爹说了,等这事了了,咱家就不用种棉花了,娘就再也不会打着打着药就昏倒在棉花地里吓得你姐俩又哭又嚎的了……”

  小糜怔怔地看着娘,说:“娘,是不是他们家要给咱家钱?”

  娘羞愧地点了一下头。

  小糜的眼泪就滚滚地下来了,一下子,她就明白了今天早晨姐姐为什么会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也明白了爹为什么突然要去地里看麦子,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脸,也更明白了昨天晚上娘为什么要握着她的手睡了一夜,今天早晨为什么破天荒地给她煮鸡蛋,因为娘觉得对不起她……

  也就是说,那个风雨交加的噩梦一样的夜晚,可以给全家人换来好处,唯独没有她的份。

  9

  那天上午,刘海滨的弟弟把嫂子和老娘拉来,卸下要走的时候,小糜娘让他等等,然后,从兜里摸出存折,问项伟丽:“你说话算数?”项伟丽眼里就喷射出无数道亮光,说:“嫂子你问的是啥?”

  娘有些难为情,说:“就是让小糜去派出所昧着良心说谎话。”

  项伟丽说:“只要小糜承认海滨没逼她,是她自己愿意的,这些钱都给你。”

  娘也是个知道言语分寸的人,说:“不是小糜去承认你家男人没逼她,是去撒谎。”

  刘海滨老婆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说:“只要小糜说是她自己愿意的,咋说法都行!”说着,还拉着娘的手呢,就又扑通跪下了,捣蒜似的给娘磕头,刘海滨的老娘也磕头,白花花的头发,乱糟糟的,跟个白毛的鸡毛掸子似的一下一下地往地上砸,砸得娘心里酸溜溜的,赶紧拉着她们往上起,把她们拉起来了,才说:“空口白牙的,你给我个字据吧。”项伟丽说:“立啥字据啊,我这就告诉你密码,等从派出所出来,我就陪你去银行取出来。”

  娘觉得这样也行。就抹了一把眼泪,说:“要不是看你们婆媳两个跪了这些天,说什么我也得给我小糜争个公道回来。”说着,把站在大门里的小糜拉出来,抱着她哭,边哭边说:“就是屈枉了我小糜。”小糜不说话,别着脸,看自家门楼。刘海滨的娘和项伟丽就一齐拉着她的手,给她下跪,项伟丽说:“小糜啊,看在干娘是真心疼你的份上,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自始至终,小糜不说话,坐在刘海滨弟弟拖拉机上的时候,娘和刘海滨家的人都看着拖拉机前面的路,小糜一直别着脸,看路两边黄绿黄绿的麦田,一望无垠,好像随时要跳下去。

  小糜也知道,跳不了,因为娘和她坐一起。娘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一直攥着她的手,她试探着挣了几次,想把手抽出来,可娘攥得很紧,她越挣,娘攥得越紧,就不挣了,往下跳也不能,会把娘也拽下去的。要是家里没了娘,日子就没法往下过了,小糜都知道,她总不能自己不想活了,把全家也搭上。

  小糜又回到了柳河镇,路过学校门口的时候,学校喇叭里正播广播体操,透过学校的铁栅栏门,小糜能看见操场上的同学们正做踢腿运动,怔怔看着,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娘看见了,说:“小糜你还想上学是不是?”

  拖拉机蹦跶着过了学校,小糜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到了派出所,刘海滨家的人跑进跑出的,找准了人才把小糜领过去,然后,他们巴巴望着小糜,说:“孩子,你说吧,这会你一定要说真话,干爹对你好呢,哪儿能对你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是不是?”

  这是项伟丽说的,她几乎是哀求小糜了。

  小糜看看娘。娘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

  民警看看小糜,又看看刘海滨家的人,说:“周小糜同学,是你自愿来的吗?”

  小糜低着头不说话。项伟丽就哭着说:“小糜呀,你得说话,说实话啊,你在家不都跟我们承认了吗?”

  小糜抬眼,直直地看着她,不愤怒也不伤心,平静得像一湖水,好像在问,我们在家说好什么了?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这是第一次,自从出事以来,小糜虽然恨刘海滨,但对项伟丽,还是恨不起来的,但今天她这么说,让她觉得阴险,比传说中那些阴险的后娘还阴险。

  娘好像感觉到了小糜内心的挣扎和呐喊,摇了摇她手,说:“小糜呀,听娘的话,这事咱今天就说这一回,以后再也不说了。”

  项伟丽也急急说:“对,小糜呀,咱就说这一回。”

  小糜看看娘,娘别过脸,看派出所门口,不对接她的眼神,说:“小糜呀,听话,说吧。”

  小糜觉得好像有双筷子在搅着她心脏里的肉,闷闷的生疼。她看着警察,慢慢说:“刘海滨没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警察在本子上记录下了这一句,又说:“周小糜同学,你知道你今天说的话的重要性吗?”

  小糜说:“知道,以前刘海滨是坏人,今天说完了,我就变成坏人了。”

  警察嗯了一声,说:“那……你能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再说一遍吗?”

  小糜抬头,望着天花板,看见一只胖大的蜘蛛,正在捆绑着一只蚊子,那只蚊子明知道自己已经不能活了,还在徒劳地蹬着腿。小糜觉得蚊子真可怜,像她一样可怜。就慢慢说:“那天晚上下雨了,刘海滨去学校门口接我,用雨衣把我罩在里面,让我搂着他的腰,车到了家,我还搂着他的腰……”

  她停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往下编了。

  警察说:“然后呢?”

  小糜说:“我看见北屋没亮灯,就问干娘呢?他说不在家,回娘家了。”

  警察边记边嗯,见她停了,抬头看她:“接着说。”

  “我就搂着他,不松手。”

  警察看着她问:“从前面搂着还是从后面搂着?他没推开你吗?”

  小糜说:“从前面,他推了,我还是抱着他,拉着他去了我屋。”

  警察问:“谁先脱的衣服?”

  小糜咬着嘴唇,呆呆地看着警察,说:“能不说吗?”

  警察说:“不行,这是作案过程,必须详细记录。”

  小糜说:“那我先哭一会吧。”

  警察没说话。小糜就走到墙根,蹲在那儿,脸朝着墙,张大着嘴,一下一下,磕头虫似的哭。娘也抹眼泪。项伟丽说:“小糜呀,别哭了,赶紧和警察同志说完就没事了。”

  小糜站起来,说:“娘,你们出去吧,我说的时候不愿意让你们听见。”

  项伟丽他们就拉着娘出去了,拖似的,嘴里说着:“嫂子,我们出去吧,让小糜说,当我们面小糜害臊呢。”

  娘回头看了一眼小糜。

  小糜说:“娘,我就这会害臊,我都臊得不想活了。”娘又哭了,说:“小糜啊,你这是挖娘的心呢。”小糜说:“真的,娘,我就觉得臊得慌,我怕以后你们也会臊得慌。”

  娘就明白了,眼泪汪汪地看着小糜,膝盖软软地打着晃,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或是跪下去,小糜知道娘心里也难受,就不看她了,低头走到门口,把娘他们推出去,关了门,望着警察说:“我开始说了,你记吧。”

  10

  项伟丽说话算话,从派出所出来,就领着娘去银行把钱提出来存到了娘的名下。小糜没进去,站在银行门口,仰头看着太阳。太阳像无数根明晃晃的针,扎着她的眼睛,她也不闭眼,不躲避,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太阳看,想瞎了才好呢,她什么都不想看见,哪怕是一棵草都不想看。

  从银行出来,项伟丽哭着说:“我和海滨起早贪黑地干了这么些年,没成想都是给你们家扛活。”娘没文化,嘴又笨,讷讷着,有点不好意思,项伟丽这话让她听着不舒服,却又不知该拿什么话往回堵,就拉起小糜的手,要往家走。小糜对项伟丽说:“你们俩也不是为我们家忙活的,是为刘海滨的鸡巴忙活。”

  娘被小糜吓坏了,想不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抬手就要打,说:“小糜你个小孩子家,嘴巴咋能这么脏?”

  小糜说:“娘,我嘴巴再脏脏得过人心吗?”

  娘就张口结舌地擎着手,收回来也不是打也不是,挺尴尬的。小糜说:“娘,走吧,我想去上学。”说着,就在前面走了,踢踢打打的,好像很不正经的样子。项伟丽嘴一歪,就哭了,说:“我就说么,我海滨不是那样的人!你看看,这么小就一身破鞋习气。”

  娘怕小糜想不开,追出去五六米了,但项伟丽的这话,也听见了,想回头和她计较,又怕小糜跑远了撵不上,只好假装没听见,追小糜去了。

  追到镇外,总算追上了小糜,娘一边喊一边去拉她的手,小糜像矫捷的小鹿一样,躲开了,娘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小糜,娘知道你生气,生气娘没出息爹没气性,可你想想,已经这样了,就算让刘海滨去坐牢也是这样了,谁还没个一时糊涂的时候?退一万步说,没犯混的时候刘海滨两口子也是真喜欢你,对你也真好,你就忍得下心把他关上十几年?”

  娘没文化,翻来覆去就这一套,想让小糜知道,事情走到今天,这样做,对大家都好。

  快走到庙子后村的时候,小糜突然站住了,问娘:“刘海滨家给了多少钱?”

  娘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的嘴,一下子就闭上了。小糜又问:“给了多少钱?”

  娘讪讪说:“你问这个干啥?”

  小糜说:“这是卖我的钱,我得知道。”

  娘生气了,说:“这孩子,娘啥时候卖你了?”

  小糜说:“卖了。”口气坚定,说,“我想知道。”

  娘就气气的,说:“这孩子!”铿锵地跺着冬天的大地往家走,小糜追上去,一把拉住娘的棉袄,说:“娘,我得知道我值多少钱。”

  娘生气了,恨恨瞥了她一眼,说:“八万!”

  小糜对八万块钱能干什么还没概念,只知道不少。她想,等哥哥姐姐和爹都在家的时候,她得发一场疯,因为他们把她卖了八万块钱。走到村口,娘拽了她一把,说:“低头。”小糜没听见,说:“什么?”娘有点生气了,恨不能拿手把她的头压下去了,说:“低头!”小糜说:“低头干什么?”娘说:“弄了这么丑的事,你咋还好意思抬着头走路?”小糜说:“我没弄丑事!”娘说:“还犟嘴?!小小年纪就让男人破了身,这还不够丑的?”

  小糜说:“又不是我愿意的!”

  “不是你愿意的也是黄泥掉粪坑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娘说着,让小糜低头,看着娘的脚尖走就行,只有这样,才显得她是个知道羞臊的女人,也知道让人弄脏了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了。小糜一万个不情愿,她就弄不明白了,明明刘海滨是坏人,对她做了坏事,她已经够委屈够冤的了,可娘为什么要让她在人前做出羞愧到无地自容的样子?她不低头,娘的手就在后面一下一下地掐她,生疼,疼得她眼泪都掉下来了,觉得这疼比被刘海滨糟蹋的那晚上的疼还要锥心。

  第二天,小糜的老师来了,要和小糜谈谈,被爹拦住了,领进东屋。没多一会儿,爹就生气了,嗓门扯好大,连推带搡地把老师弄出了大门,咣地关在了门外!

  小糜趴在西屋窗台上,听见老师在大门外悲愤地大喊:“你们是周小糜的亲生父母啊!怎么能把对亲生女儿的犯罪当成生意去做?!”

  老师还喊:“你们的这种行为,已经毫无底限可言!也是犯罪!是对整个人类的犯罪!”

  小糜的眼泪,一下子就跳了下来。

  老师还在外面喊,说爹娘为了钱毁了小糜的人生。

  爹气鼓鼓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从墙角摸起一块半截砖,循着老师的声音往墙外扔。

  噗通一声,世界就安静了。

  11

  等了好几天,小糜也没等着跟爹和哥哥他们发脾气的机会,她出事之后,哥哥每晚都回来,最后一次回来,就是娘打算带小糜去柳河镇派出所的前一天晚上,哥哥关着门,和爹娘吵了一架,当晚,就骑自行车回化肥厂了,再也没回来。

  姐姐还是每晚都回来,和小糜一个睡在炕东头一个睡在炕西头,大多时候,她看着小糜,一副不知要怎么说才好的样子。小糜总觉得姐姐的眼神里有可怜她的意思,挺不喜欢,就翻身,背对着姐姐。

  那些日子,小糜和爹几乎不说话,平时不说,在饭桌上脸对脸坐着也不说。有时候她在院子里正干着什么,就觉得后背上好像钉了一颗钉子似的,回头,就会看见爹皱着眉头,用带了些嫌恶的目光盯着她。她的心,就一个寒战。爹见她回了头,就匆忙收回目光,好像伺机下手的杀人犯,被瞧破了苗头。

  娘对她好点,但不让她上街,她就在家看小说,有时候看着看着笑了,娘就皱眉头,好像很生气她还笑得出来!

  小糜在家闷得慌,要去上学,爹大发雷霆,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光火话,大意是她就是因为上学被人家糟蹋了,居然还想去上学!真是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爹虽然话少,可他就相当于这个家的皇帝,一言九鼎,他做了决定的事,谁都不能违背。小糜就不吃饭,一天不吃两天不吃,眼睛就像眼井一样地凹了进去。娘就哭着去求爹,说孩子就喜欢念书,你就让她去吧。

  爹就没辙了,但不许她回柳河镇中学。小糜也不打算回柳河镇,狂风暴雨的中心呢,听说她去了派出所的第二天,刘海滨就放出来了。刘海滨放出来以后,镇上人对那个狂风暴雨的晚上发生的事,说什么的都有。有一次,姐姐下班回来哭了,还冲小糜发了脾气,说都是因为她,她也让人指指点点。姐姐生气的样子,让小糜觉得自己干了件让全家人颜面丢尽的事。

  12

  小糜回学校念书了,去了柴沟镇中学,是小柴帮着托的关系。柴沟镇中学比柳河镇中学条件好,学生可以住学校宿舍也可以到镇上的亲戚朋友家借宿。小糜可以住小柴家,但姐姐的婆婆不愿意,说这个家要娶的是姐姐,姐姐还没进门呢,妹妹就先住进来了,让外人看了不好看。姐姐知道,婆婆是嫌小糜让人糟蹋过了,晦气,再就是小糜小小年纪就让男人破了身,总让人觉得她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邪劲,好像散发着糜香的沼泽,哪个男人离她近了,都会沾上洗不掉摘不干净的说道,婆婆不让小糜到家住,是怕小糜把自家名声弄坏了。

  小糜就住校了。

  柴沟镇中学的女生宿舍是五间大通间,上下床,一张挨一张地摆着成了上下两层大通铺的样子,学生的铺盖都是自己从家带的,上下床都要爬着上爬着下,所以,谁都不愿意住最外面的那张床,因为是进出的通道,每一个上下床的人都要路过。

  小糜的床在下铺中间位置,生活老师给安排的。开始几天,大家相处挺好,小糜也挺开心,觉得她终于可以忘掉柳河镇和那个叫刘海滨的男人了,可有天晚上,放晚自习回宿舍,发现她铺盖被搬到了最外边的下床。

  那是全宿舍最差的一张床,上铺的人都要踩着这张床才能上去。没那么多学生住宿,宿舍里空床不少,最外边的几张床都空着,现在,小糜的铺盖,孤零零在最外面的那张床上,和其他有铺盖的床之间还隔了两张空床。

  小糜看着她的铺盖,说:“谁搬我铺盖了?”

  大家各忙着各的洗刷,好像没人听见她的话。小糜就搬起铺盖,往她原来的位置去,却发现她原来的床上已经摆上了李秀兰的铺盖。李秀兰原来睡在她右边。小糜说:“秀兰你占我床了。”

  李秀兰就跟没听见一样,趴在床上看英语书。

  小糜就把声音提高了,李秀兰没法继续假装没听见,就放下书说:“大家都不愿意挨着你睡!”小糜咬了咬嘴唇,说:“为什么?”

  李秀兰就笑,她左右的同学,和她一起笑,笑得邪恶而又心照不宣。

  小糜就那么抱着被子站着,都打熄灯铃了,也不去最外面那张床,她想知道自己得罪谁了,为什么她们要这样对待她。

  灯熄了,李秀兰推了她一下,说:“你能不能别站这儿烦我,我会做噩梦的!”

  小糜趔趄了一下,一脚踩翻了一个盛满了水的脸盆。宿舍没有自来水,一到早晨,大家肩上搭着毛巾,端着脸盆和香皂盒一窝蜂似的往宿舍外唯一的自来水龙头那儿涌,抢起水来,脸盆撞得叮咣响,跟打仗似的,不少女同学睡觉前把洗脸水提前打好,就免去了早晨抢洗脸水的辛苦。

  小糜一脚踩翻了的,就是别人提前打好的洗脸水,冰凉的水,一下子灌到鞋子里,惊慌中,小糜一个趔趄,往后坐着跌倒了,又把另一个脸盆坐翻了,宿舍里丁零哐啷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没了睡意,翻掉的洗脸盆里的水洒出来,淹了不少人的棉鞋,有人从上铺打着手电筒往下照,然后尖叫:“哎呀!我的鞋!周小糜你淹了我的鞋!”

  照到床下的手电筒就闻声多了起来,住校的女生差不多人手一个手电筒,熄灯以后躲在被窝里学习用的。

  十几条光柱从床上射到地上,打到小糜惊慌失措的脸上。有人噗通从上床跳下来,拿起一只鞋说:“周小糜,你灌了我一鞋水,我明天穿什么?”然后推了小糜一下,挺用力的,刚刚站起来的小糜又一个趔趄。

  接二连三的,有人从床上下来,表达着对小糜水淹她们鞋子的愤怒,推搡她。有人说周小糜你真讨厌;有人说周小糜你真恶心;还有人说怪不得大家说你不是个好东西,你们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指使你勾引男人,讹人家钱……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越来越恶毒的话,还有人说他们的父母说了,要去找校长,让学校必须开除周小糜,因为她是破鞋,是道德败坏的女流氓,让她留在学校里只会带坏校风,把好孩子带坏。

  小糜倔强地说:“你们胡说,你们胡说八道,我没勾引男人!我没勾引!”

  有人说你亲自上派出所承认的!然后挑高了嗓门说她亲叔叔就是柳河镇派出所的民警,他亲自给小糜做的笔录,铁证如山,要不然刘海滨怎么能放出来?还有人说这不是现代版的农夫与蛇么,人家本来是好心好意地让小糜借宿,小糜非但不感激,还勾引了人家讹人家的钱!

  小糜大声地反驳,说:“事情不是她们说的那样,肯定不是!”

  可整个宿舍人声嘈杂,像炸了窝的马蜂,嗡嗡的嗤笑,淹没了她的声音。再后来,黑暗中,有很多双手推搡着她,像推一堆肮脏的垃圾,把她推出了宿舍。

  小糜抱着被子,在宿舍外坐了一会,起身往家走,走到家,天已亮了,娘正在做早晨饭,听见门响,一抬头,就看见了失魂落魄的小糜,好像抱着自己的命一样,紧紧地抱着被弄得湿漉漉的被子。

  娘扔下烧火棍,站起来,一把接过她手里的被子,说:“糜啊,你这是又咋了?”

  小糜一声不响,眼睛也不眨,看着娘,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滚,爹听见动静,也从屋里跑出来,愣愣地看着小糜,问咋了?

  小糜说:“娘,我不上学了。”

  娘抹着泪点头,去接她手里的被子,说:“我糜不上学了。”爹沉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小糜说:“她们说我脏,不愿意和我一个学校,不愿意和我一个宿舍睡觉。”

  爹勾着脖子,看着她,跺了一下脚,出去了。

  13

  姐姐出嫁的日子到了,按当地风俗,得有两个没出阁的姑娘给姐姐送嫁,娘跑了好几家,那些看上去合适的姑娘,都有这样那样的事,去不了。其实,娘和姐姐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姐姐回家就冲小糜甩脸色,好像她好好的人生,都让小糜给毁了。小糜假装看不见,低头看小说,看完了就让哥哥从县城往回借。爹生气,说你看些闲书能当盐使还是当饭吃。爹想让她跟娘学绣花,一月也能挣个百儿八十的,总比看闲书有点用处。小糜就和他顶嘴,说我已经给家里挣了八万了!爹气得满院子团团转,抽了根棍子冲进屋要打她。她就瞪着眼,好像眼里横了两根棍子,可以和爹对着打。爹举起来的棍子,就落在了面缸上,噗的一声闷响,粉白粉白的面粉,飞得满家都是。

  姐姐找不到人送嫁,气得在家哭,说:“小糜你挣了八万没给我一分,可是我这辈子的人都让你给丢光了。”

  小糜说:“我原来以为你是我姐姐。”

  姐姐说:“好像谁稀罕当你姐姐似的。”

  小糜说:“其实你们都是狼,我受了伤跑回家,你们不安慰我不温暖我,还一口一口地吃我的肉,你们一边吃我的肉一边嫌我脏!”

  小糜天天看书,脑子里有很多新词,说这些的时候,她不生气也不声高,心平气和地看着姐姐,就像心平气和地看着一头咬不着她的狼。姐姐就觉得后背上一阵阵发凉,心是虚的,说:“小糜我说两句气话你哪儿这么多牢骚?”

  小糜淡淡地看着她,低头,继续看小说,一边看一边想,其实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是她找不到逃出去的路。

  姐姐终于还是找到了人送嫁,不是丢人现眼地一个人坐在婚车上嫁过去的,送嫁的人是哥哥从化肥厂找的两个小姑娘,一人给了五十块钱,用爹的话说,就是雇的。好在没人知道。

  姐姐出嫁那天,村里也有来看的,见两个陌生的小姑娘陪着姐姐上婚车,就问是谁呀,咋这么眼生?娘骄傲地说,姐姐厂里的女伴,都抢着给她送嫁呢。那几个找尽理由不去给姐姐送嫁的小姑娘的父母,就讪讪的,好像自己凑上前来,讨了几个嘴巴。

  小糜偶尔出门看看,上街,人看她的表情,惊惊惧惧地带着躲避,让她觉得自己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她去找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玩,她们的父母就会沉着脸说玩什么玩?赶紧干活去。然后对小糜说:“小糜啊,你们家现在不缺钱了,你可以随便玩,可我们家不行啊。”

  小糜的心,疼疼的,就跟让人拿冻成了一坨的屎蛋砸了一样。

  爹去村委找了好几趟了,要审批一块宅基地给哥盖新房,在乡下,有儿子的人家要是没趟新房,连专门靠给人提亲赚钱的媒人都不肯上门。

  年底,项伟丽来了。脸黄黄的,沉着脸,见着娘也不叫嫂子了,说,“刘海滨天天打我,日子没法过了。”

  娘说:“刘海滨天天打你,要告状你也找不着我啊。”

  项伟丽说:“这事就你们家能解。”说着,就手捞了个小凳子坐下,说,“刘海滨嫌我给你们钱。”

  娘一惊,说:“你啥意思?”

  项伟丽说:“刘海滨说了,我要不把钱要回来,他就见我一回打一回。”说着,把衣襟掀上去,让娘看刘海滨给她打的青青紫紫,背上腰上全都是,看得娘都眼怕,闭了好几下眼睛。

  娘说:“钱当初也不是我们跟你要的,是你跪在门口非要给我们的。”

  项伟丽说:“那是我乱了心智,病急乱投医。”又说,“要是你男人要被抓进去坐牢了,你能不着急忙慌地干点没章法的事?”

  娘歪歪嘴角说:“我男人又不干伤天害理的事,凭啥抓他去坐牢?”

  小糜在炕上听娘笨嘴笨舌的,就替娘着急,就下来了,站在堂屋门口,看着项伟丽。项伟丽再也不是那个温柔和蔼的干娘了,也更不是那个跪下来求她可怜可怜的乡下妇女了,她远远地剜了小糜一眼,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好像小糜是偷吃了她家粮食的老鼠。

  娘也看见了她看小糜的眼神,不高兴,说:“做人不兴你这样的。”

  项伟丽气势汹汹地说:“哪样了?我哪样了?我养个闺女让她去勾引别人家男人了还是去勾引了别人家男人讹人家钱了?”

  娘气得嘴一张一张的,说:“你咋好这样?你咋好意思信口开河诬赖我家小糜?”

  项伟丽瞪了小糜一眼,说:“还用我诬赖么?派出所那儿有笔录,是她红口白牙亲口说的!派出所还有她签字呢,要不是这样,公安凭啥把我男人放出来?”

  娘没想到项伟丽会这么狠毒,竟然颠倒是非,指着她说:“去派出所那是咋回事,你肚子里不明白啊?做人咋能这么昧良心?”

  项伟丽拿鼻子哼哼地往外喷气,说:“亏你也好意思说良心这俩字,你们家要真有良心,就别为了那八万块钱去派出所啊。”说着,拿着小凳子站起来,说,“刘海滨让我来要钱,你给不给吧?”

  娘看看小糜。小糜说:“不给!”

  项伟丽说:“你不给我也不怕,我就天天坐你们村头上说,说说你们这一家子不要脸的,看上了我们家底子厚,就想把小糜过继给我们承受我们的家业,我们没答应,你们就让小糜勾引刘海滨,讹我们!”说着,边往外走边大声哭了起来:“天啊,我没法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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