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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来寒暖不关肤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800
锦翼

  鲁迅批评《三国演义》“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我觉得还应该加上一句:“彰关羽之神而乱吹。”特别是在关羽死后,吹得都不顾逻辑了,先是漫天大叫“还我头来。”——没头你用什么在喊叫?普净老和尚抬头看去,就见关羽在空中骑着赤兔马,提着青龙刀,带着周仓关平两个马仔,基本上还是原来的配备。赤兔马这时候已经绝食而死也就算了,但这青龙刀还尚在人间啊,已经落入吴将潘璋手里,后来潘璋被关兴所杀,此刀又落入关兴手中——为什么关羽还能提着这把刀?

  后来关兴被羌兵元帅越吉追杀得差点没命,关羽突然从天而降显灵救了儿子,这时候关羽也是“绿袍金铠,提青龙刀,骑赤兔马”,关兴只顾着激动,却没注意到为什么世界上有两把青龙偃月刀,更没有想想这时候距离走麦城已经有了七八年,为什么关羽还穿着那套绿袍,以至于《三国演义》的头号粉丝毛宗岗都忍不住说:“况青巾绿袍,并青龙偃月刀,皆依然如故,得毋衣物器械亦有魂否?”——难道衣服器械也有魂吗?

  这话问得妙!这是无鬼论与有鬼论者交锋时候的一记杀招。

  创造此招的乃是唯物主义的一位东汉前辈:王充。他在《论衡》里说:“你们都说鬼是死者的精神,如果确实这样,那这鬼就应该光屁股,为什么呢?因为衣服没有精神啊,人死之后与肉体一起腐朽。但为什么你们说见到的鬼都穿着衣服呢?”

  这话无异如利剑,从最平平无奇的地方入手,一下子就刺中了有鬼论者的要害。想想也是,魂毕竟属于有生命的东西,总不成随便一个衣服、锤子都要有鬼魂吧?那我们裁缝的剪刀岂不是生死之门,铁匠的熔炉该燃着地府的烈焰吗?

  有鬼论者这时候要自圆其说,那就只能让鬼光着屁股出来,比如《三国演义》里这段,关二爷和周仓、关平三人就该光着屁股,骑着马手无寸铁地出现,那这还是显灵吗,这是现眼啊。

  所以有鬼论者只能保持沉默,依旧自说自话,他们描述的鬼还是要穿衣服的。无鬼论者仗着这一杀招开始对有鬼论者进攻,《世说新语》里阮修说:“今见鬼者云著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这已经深得王充真传了,他甚至挥刀砍伐社树,直接危及有鬼论者的存在。

  有鬼论者拿他没有办法,就拿他的族人开刀,《晋书》上说阮瞻也持无鬼论,谁都辩论不过他,某一天突然有人前来和他谈鬼神的事情,阮瞻一番陈述,说得那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最后这人怒道:“我就是鬼。”化为狰狞之态,须臾而灭。阮瞻神色大变(信仰崩塌了),由此而病,因病而逝。

  阮瞻和阮修本来就傻傻分不清楚(例如著名的“将无同”公案),所以我以为这里没准就是在说阮修。有鬼论者不讲理了,你说世上无鬼,我就让鬼出来教训你,把你带走。这已经涉嫌人身攻击了。

  当然也有人从无鬼论者逻辑中挑毛病,《古今谭慨》有人就这么反驳:“人在梦里都是穿衣服的,难道衣服也有梦?”初听之下似乎有点道理,但有鬼论者完全可以顺着这条线问:“梦里穿衣,因为梦是假的,这么说来鬼也是假的了。”所以这一招不足破敌,被有鬼论者弃而不用。

  到了唐朝,有鬼论者一派里终于出了一位名家段成式,他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与其否定衣服有鬼,那倒不如承认。他在《酉阳杂俎》里写道:“衣服之鬼名甚辽。”明白地宣称:“衣服有鬼,这鬼就叫甚辽。”就这么一句,没有任何赘言,说得简洁明了,斩钉截铁,仿佛这就是毋庸置疑的,不需要任何抗辩。一下子就让有鬼论者转换了视角:“你们无鬼论者又不是衣服,怎么知道衣服没有鬼,你们这么随便地否认衣服有鬼,你们考虑过衣服的感受吗?”

  再回到《三国演义》这个问题上,毛宗岗是清朝初年的人,这时候有鬼论者这套说法已经臻于完善了,他在批注里发出一个疑问,随即他就给出了答案:“衣服器械肯定有魂灵的,他们随着主人的灵魂而去,马、刀、巾袍随着云长一起永垂不朽了。”

  也就说这些关二爷死后所穿的巾袍就是他生前巾袍的灵魂,所用青龙刀也是原来青龙刀的灵魂,这么说来,倒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同样一把青龙刀在关二爷手里出神入化,在关兴手里就平平无奇,那是因为这刀的灵魂已经追随二爷登天了,留在人间的不过是它的尸体,作为一具尸体不好用是必然的了。

  毛宗岗在这里说得激动,其实他如果读书仔细的话,就会发现罗贯中这种写法因袭的是唐传奇《离魂记》,在这个著名的故事里,倩娘的魂魄与表哥王宙私奔,当时倩娘的身体并不是不穿衣服的,她当时穿的肯定就是衣服的鬼甚辽了,他们两个在一起生活了五年,还生了两个孩子,等到后来自念生米做成熟饭,回去探亲,倩娘的肉体与灵魂相见,肉灵合一,作者专门提了一句“衣裳皆重”就是说灵魂身上的衣服和肉体身上的衣服也合在了一起。

  可见衣服追随灵魂而去并不为关二爷这样的神人所独有,平凡如倩娘这样的弱女子也可以,甚至都不用死去。只不过倩娘离家五年肯定不能只穿一件衣服,肯定是要换洗的,她回家时穿的就未必是衣服的灵魂了,很可能是衣服的“肉身”,衣服的两个“肉身”融合在一起有点说不过去。纪晓岚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建议应该让倩娘脱下衣服再重合——这一点读者们想必也是期待的,如果乘机描写一下倩娘的肉体,这《离魂记》就有点《金瓶梅》的意思了。

  纪晓岚本人完全是段成式的拥趸,甚至进一步发展了段成式的理论,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展开了一番论述:“人的精气没有散去的就成了鬼,布帛的精气自然也就成了鬼的衣服。”

  但无鬼论者可以追问下去,既然衣服有鬼,有灵魂,那说明衣服也有生命,那为什么衣服要跟人一起死去呢,衣服又没和人类拜把子,干吗和人同年同月同日死。

  有鬼论者固然也可以说:“那是因为衣服跟着主人一起埋葬了,等于是殉葬了(衣服如果有思想也要问一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随着肉体一起腐烂了。”但在《离魂记》里倩娘可是没有死啊,那衣服的魂魄为什么要随她而去呢?这个问题简单得很,这是因为——

  一、衣服是低级生命

  我们说衣服有灵魂,并不代表着衣服就一定是有自我意识的高级动物,如同衣服在“活着”的时候“无知无识”一样,我们想穿便穿,想裁就裁,甚至可以让衣服替自己去死。

  《子不语》里有个叫成其范的人善于算卦,一天去东华门一个同事家吃饭,刚坐下,突然将帽子腰带放到桌上,对主人说:“我肚子疼上个厕所。”出门就喊自己的轿夫,抬着他一路飞奔回到了家。轿夫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今日将有一大劫数,酒席上的几个人都在其中,我不敢不到,于是就将衣冠放在那里糊弄过去。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巨响,东华门火药局发生爆炸,祸及周围十余家,那个同事家也成为灰烬。酒席上诸人自然也都无一幸免。

  像这样的法术有很多,《夷坚志》上有个叫范子珉的道士也擅长此术,故事里有人中邪,范子珉就让人取了两件衣服念咒焚化,中邪的人就无恙了。他们这法术原理就是用衣服为自己顶缸,而衣服之所以能够顶缸,就是因为衣服也有鬼,到了阴间可以凑个数。但成其范那件衣服如此冤死,独自来到阴间难道不会向阎王爷控诉自己的冤情?当然不会。因为衣服在“生前”是个物件,死后成为“甚辽”,对于鬼来说还只是一个物件,没有人更没有鬼会考虑它的感受。众鬼发现多了一件没有主的衣服,伸手拿起披上就是了。

  《庚巳编》里说,明朝洪武的时候,有个太监卫生搞得不好,朱元璋一怒之下要杀了他。太监穿着工作服——金团背子绿衫——被绑缚刑场,围观的人远远就看见这太监面前有个人,衣服相貌完全一样,拱手而立,肯定是他的灵魂,穿的衣服都一样,显然是衣服的灵魂穿在他身上。这拱手就是要和肉体告别了。但过了一会朱元璋又下令不杀了,这太监捡回一条命,那灵魂连带着衣服的灵魂冉冉而逝——一定是灵肉再次合一了。

  站在太监的鬼魂立场上看待这个过程,当时只觉得肉体要完了,当即挣脱躯壳就钻了出来,恰如我们起床的时候拿起一件衣服穿上一样,这灵魂肯定就会抓起现在身上的工作服之魂穿上就出来了。所以他灵魂的衣衫和肉体的衣衫完全一样。不过后来一看,不用死了,他的灵魂就带着衣服灵魂一起回归肉身。

  倘若这位太监当日脑袋搬家,他的灵魂估计就穿着衣服的灵魂一起飞走了,但这有一个问题,他的那件衣服就彻底成为了一件“尸体”,按照朱元璋节俭的个性,这工作服要从他身上扒下来,提供给后来的太监穿。那后任太监穿上这件衣服岂不是穿了一件衣服的“尸体”,这种“岂曰无衣,与鬼同袍”的事情并不少见。

  《右台仙馆笔记》中有个姓张的死了妻子,续娶周氏,周氏一天晚上就见一个妇人穿着一身紫衣前来找她,自称是前妻,拜托周氏善待自己的孩子。周氏哪敢不答应啊,连连应承,前妻才离去。让周氏最为惊奇的是,这前妻所穿的那身紫衣就在箱子里,自己也经常穿,怎么就穿到了这死人身上?

  她哪里知道,周氏穿的乃是衣服的灵魂,而她箱子里不过是这件衣服的尸体,这位前妻还是个厚道人,挥一挥手只带走衣服的灵魂,还留下衣服的“尸体”供后任使用,有的鬼小肚鸡肠,自己穿了灵魂,还要毁灭肉体,不给他人穿。

  《子不语》有个《鬼买儿》的故事,洞庭葛姓人家,妻子周氏死后,丈夫续娶李氏,李氏看见周氏遗物中绣九枝莲红袄一件,于是就穿上了。不料前任周氏的鬼却不干了,上了李氏的身,对她又打又闹。家人说:“你已经死了,你穿你的衣服精魂,要衣服的肉身干啥?”周氏鬼说:“我就是气量小,从前衣服妆饰都不能给她,快烧了给我。”家人无奈,只好烧了给她,这才作罢。

  其实烧掉是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人类固然无法穿了,这件衣服的“甚辽”无所凭借,也就无法“还魂”了。正如人类的鬼魂只能在夜里出现,一听鸡叫就必须往回赶一样,否则就会魂飞魄散,鬼的这些衣服也一样。《博异记》上一个女鬼吟诗说:“当时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著。”正是这个道理。

  《通幽记》上有个人叫韦讽,是个宅男,闲来无事就爱读读书种种花什么的,一天正在锄草就见地上好多头发,往下锄去,越来越多,再向下挖了尺许,竟然挖出一个人头……女人头……活着的女人头。韦讽赶忙继续挖,像挖萝卜一样挖出一个少女,这少女的衣服被风一刮就化为尘粉飞去。少女告诉韦讽她是很久之前的人,给人做妾,大娘子将她打死,活埋在这里。她死后向阴司控诉,本来一个判官已经快给她结案了,结果,这判官因违纪被免职了,这事就搁下了,一晃就是九十年,后来阎王清理陈年旧案,发现她这个事情,这才让她还阳。韦讽很好奇地问她:“你死了这么久,为什么身体不腐烂呢?”少女说:“我这案件不判,阴司对我的身体敷药(莫非是福尔马林?)来保全。”

  这个故事说明阴间的防腐剂功效不错,能够保存这么久(科幻小说常有休眠措施,以让人跨越时间,阎王爷这个方法也不错。)但防腐剂只防人的肉体,对衣服的肉体完全不管,所以她出土来,就只能光着屁股见人了。

  尽管将衣服烧掉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但到后来只要家里条件还过得去,一般都会把死人的衣服一把火烧了——谁会愿意跟鬼合穿一件衣服呢?万一哪天自己灵魂出窍的时候,还得裸奔。但大家烧啊烧,烧成了一种习俗,给大家造成一个错误的印象,以为只有烧掉才能送给鬼,实际上,鬼不但可以穿衣服的灵魂,也可以穿衣服的“肉身”,不过他们更愿意穿衣服的灵魂罢了。

  这是因为一来衣服的肉体容易腐朽,阴间又没有纺织的,衣服烂掉更换不容易,再则鬼一般情况是无形的,最好还是穿一件无形的衣服,倘若穿着一身有形的衣服,人类就会看到一件衣服自己在那里晃来晃去,会引起恐慌,让大家感觉到这衣服成妖了,继而招来法师,对自身安全不利。

  《阅微草堂笔记》也说,有个人买了一件绿袍,一天出门发现忘记带钥匙,回家隔着窗户看去,却见那绿袍自己站了起来。他一声惊呼,绿袍才倒下。有人就说这是死人的衣服,是死人的鬼魂回来寻找这件衣服的。只是这鬼魂太弱了,给人一声惊呼就吓跑了。当即就有人建议把这件衣服烧掉,也就是直接赠送给鬼。但也有懂鬼身体原理的,建议将这衣服放到阳光下暴晒,充分接受光照,鬼就不敢靠近了。

  鬼既然最钟爱的是“精神”,聪明的人类很快意识到衣服的肉体不重要,那何必用布帛呢,那么贵,正所谓:“鬼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鬼衣。”那何不用点便宜的东西做衣服呢,比如说纸,于是纸衣就诞生了。

  鬼对纸衣也是欣然接受的,《广异记》上有个叫王琦的,经常被鬼索贿,他只能摆出好吃好喝招待,但鬼吃完了也不走,向他索要衣服,王琦就制作了纸衣数十件,还用绿纸做绯绿色的衫子,在院子里烧了,群鬼穿上就散去了。

  他是用烧这种方式送给鬼的,并没有留下衣服的“肉体”,这是因为纸衣专为鬼制,人留着也没有用,所以大家就都干脆烧了送给鬼独享。

  《夷坚志》上说宋朝的海门县办公室主任(主簿)临时担任公安局长一职(县尉),这人估计是个书呆子,没见过大风大浪,结果到海上巡警,竟被海潮吓得重病。一天跟媳妇说:“有个妇女在我身边跟我要衣服。”妻子知道是见到鬼了,就用红纸(既然是妇人,就用红衣了,这红衣也是女鬼最爱)缝了一件衣服烧了。这书呆子告诉妻子:“那鬼谢谢你,但是衣服差了一块。”妻子在灰中检视,发现有一块没有烧尽,于是又缝制了一件烧了过去。

  这说明给鬼送衣服要么不烧,鬼还能取其“精神”使用,要烧就必须烧干净,否则烧一半留一半,就等于毁了这衣服,必须得重新做了。

  但这衣服的材质可以将就,绝不是说可以随意糊弄了,衣服的大小是绝对不能含糊的。《子不语》上袁枚的弟弟家里有个老太太突然被鬼上身了,这鬼自称是前任领导的小老婆,被大太太害死。做鬼多年,不改小老婆本色,特别八卦,对阴间的事情无所不谈。有人就问自己夭折的女儿在阴间生活,这鬼道:“你女儿生活得挺好,就是今年你们送她的衣服太窄小了,穿不上。”这人回到家里盘问佣人,才知道祭祀的纸衣被办事的人弄成了两半,于是这人就跑到集市上偷偷买了一件替代。可见鬼这衣服必须要大小合身,否则那就是给鬼“穿小鞋”。

  这说明鬼的衣服虽然虚幻,但不能不讲究,其实鬼衣还有许多长处是我们不及的。

  二、鬼衣的特征

  鬼衣最拽的一个特征就是没有缝,我们只知道天衣无缝,这鬼衣竟然也跟天衣一样。但是我以为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细究原理还是不同的。天衣无缝那是因为天孙手巧,这鬼衣无缝则是因为鬼衣乃是衣服的精神,作为精神、作为灵魂,乃是一团气体,你何尝看见气体有缝的——这就跟鬼作为一团气体在日光下无影是一个道理。但这么说来太“封建迷信”了,那我们从科学的角度——制作工艺上来看,没有缝隙显然是受了纸衣的影响,因为他们的衣服都是纸糊成的。糨糊粘粘就成,肯定是不需要缝纫了。

  鬼衣无缝和鬼体无影成为鬼的两大特征,大家目测一个人是不是鬼的时候就依据这两个标准,《已疟编》里有个《于梓人》的故事,这个人当官的时候因为使用了法术被人检举为妖人,结果瘐死狱中。家人将他埋了,一天晚上他突然回家,家里人吓了一跳,以为遇见鬼了,看了看他的衣服,见有缝这才放心了。他回家小住一段,从此就到深山隐居了,说到底这是一位修真高人,到最后他若成仙,披上天衣,肯定就不能回家了,因为那时候他衣服也没有缝隙,靠这一点证明不是鬼已经不行了。

  鬼衣虽然无缝,但不代表着就不用做针线活,其实许多勤劳的鬼,特别是女鬼,成了鬼也不废女红(主要是因为这故事都是男人编出来的吧)。

  《续玄怪录》上有篇《唐俭》的故事,唐俭也是夜晚赶路,看到路边一个小屋内有个妇女在灯下缝袜子,唐俭过去求了一碗水喝,这妇女为他端了水,就继续缝补,神态十分匆忙,唐俭就问:“为什么做得这么着急。”妇人道:“我丈夫薛良是个小商贩,我跟他结婚十年了,都是在外,没有伺候过公婆,明天我丈夫来接我,我们都要回家了,所以才这么匆忙。”显然这袜子是给公婆的见面礼。唐俭却动了歪心思,有意勾引发展一夜情,这妇人根本不搭理他。唐俭讨了没趣,告辞赶路,走到半路想到自己的书忘在妇人家里了,回头去取,却见昨晚投宿的地方,摆满纸人纸马,一问之下才知道这是薛良的丧事,听到这个名字他吓了一跳,询问之下才知,十年前商人薛良的妻子死在这里,就地安葬,现在薛良也死了,薛良的哥哥来将他们夫妻的灵柩带回去埋葬在家族坟地里。唐俭这才知道昨晚遇见的是个鬼,她那双袜子估计是送给阴间公婆的见面礼。虽然干活辛苦,但她的心里一定甜美得很,因为她马上就要和丈夫“夫妻双双把家还”了。

  这妇人跟着老公薛良迁居,倘若一个妇人靠不住丈夫,她也可以靠自己的勤劳双手来实现回家的梦想,段成式在《酉阳杂俎》里就写了这么一个妇女,有个叫郝惟谅的人,清明这天在外面踢足球(蹴鞠)回去得晚了,走到一户人家,这家只有一个老妇人,身上衣衫素雅,正在做缝补的活计。待人也热情,招待郝惟谅喝水。停了一会说出实情,大意她是女鬼,丈夫戍边不还,她客死此地,想要迁葬,请他帮忙。郝惟谅表示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因没钱。这妇女说:“我虽是鬼,却没有废弃女红,自从埋葬这里,一直在做雨衣卖给当地富户胡氏。攒钱十三万,迁葬足够了。”

  郝惟谅当即应承,第二天还跑到富户胡氏家里去询问,那富户的确是经常买雨衣,却不曾想都是鬼织的,当即和郝惟谅开启坟墓,果然一堆散钱放在棺材上,数了数正好十三万。富户也被感动了,再赞助七万,花费二十万风风光光地让她迁葬。

  这可真是一个自力更生的女鬼,简直就是阴间版本的工薪阶层买房故事。她所织的雨衣,估计就是蓑衣,唐朝诗人许浑在《村舍》中有句“自剪青莎织雨衣,南烽烟火是柴扉。”可见她要织雨衣必须事先要去割草,然后再编织,大费周章才能织出一件。

  不知道她是怎么拿到胡家的订单却不被人发现自己是鬼的,因为她首先要遮盖自己的衣衫,不能让人家看到衣服上没有缝隙这个特征,作为一个鬼,这些交易想必都是夜间进行的,还好瞒过。但是胡家负责采购的人只要稍稍留意一下就会发现闻着她衣服上特殊的气味——土味——这正是鬼衣的第二个特征。

  这个特征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大部分的鬼居住在地下,久不见阳光,难免有股泥土的味道。这个特征一旦被人发现,鬼也有一套辩解的说辞。我们来看《情史》里宁行者的故事,有个宁行者住在寺庙里,某天晚上,有一个美女过来找她。按照笔记故事的套路,这种大晚上送到床上的艳福,非狐即鬼。这位宁行者却不知道,将女子迎入屋。当即就闻见她身上一股土气,女子解释道:“衣服一直放在箱子里没有晒过,所以才有了泥土的味道。”这宁行者精虫上脑,哪里还考虑这么多,当即就信了,遂有一夜风流。幸亏第二天得到老和尚指教,这才没有深陷下去。

  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以为所有的鬼都有土气。有的鬼不在泥土里,比如那些淹死的鬼,尸体也没有打捞上来的,他们生活在水里,衣服肯定没有土气。但他们身上有股羊臊气,这是袁枚在《子不语》上说的,他还说闻到这股味,就要立刻回避,回避不了的,要立即在手上写一个嚣字,河里的鬼最害怕这个。为什么他们害怕这个字呢?嚣是《山海经》上的一种怪兽,最大的特征是胳膊长,能一下子将鬼推出百丈之外。从这个字上看,我觉得这个怪兽最大的特征应该是嘴多,脸上一口气长了四张嘴,自然就没有鼻子,没鼻子肯定就闻不到羊臊味。

  按照这三个特征,我们可以想象鬼在阴间的样子了,他们衣服浑然天成,毫无缝隙,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泥土香气(或者是羊臊味——没准鬼们还会因此研发一种这样的香水呢)。但是《阅微草堂笔记》里说一个叫罗两峰的人能看见鬼,他见到的鬼看起来像烟雾一样,衣服“则似片片挂身上”——一个个都跟乞丐一样,毫无时尚的感觉。这不应该啊,按照咱们上面的叙述,即便不像纸衣那样靓丽,但就布匹衣服而言,鬼穿的衣服“甚辽”应该跟本体一样,怎么能跟片片一样挂在身上呢?

  这是我们错了?还是罗两峰在撒谎?

  我们也没有错,罗两峰也没有撒谎。

  三、鬼的实际情形

  罗两峰之所以见到的鬼都是衣衫褴褛的,正因为他看到的都是穷苦之辈。罗两峰本名叫罗聘,是扬州八怪之一,他的《鬼趣图》很有名气,他画卷上的鬼都是骨瘦如柴,腰间围了一块遮羞布,如果阎王知道罗聘这样表现地府群鬼的穷困,估计他要把罗聘叫过来责备一下的:“我地府也有富贵之鬼,你这么单方面暴露我地府的丑恶,用心何等的险恶。”罗聘活到六十六岁就死了,或许有这方面的因素吧。

  罗聘为什么不表现地府富鬼,倒不是他的无产阶级立场,而是因为他没有见过啊。这跟人间是一样的,你我屌丝每天遇见的都是忙忙碌碌谋食之辈,达官贵人自然无缘得见。富贵的鬼,也只有富贵的人才能见得到。

  例如《墨子?明鬼》说的杜伯复仇故事,杜伯身为大忠臣,天天给周宣王提建议,周宣王烦得不行,干脆直接把他弄死了。三年以后,周宣王在外面打猎,就见杜伯乘坐白马素车,红衣服红帽子,拿着红色的弓,带着红色的箭,非常高调地射死了周宣王。

  同样生活在先秦时期,杜伯作为周朝高级领导的鬼魂,他不但有车马,衣服还这么高调,而有的鬼却被大家想当然地认为该裸体。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差距呢?《左传》上子产对此有精辟论述,他说一个人生前富贵,用的东西又好又多,那他的魂魄就会强大,反之如果一个人生前贫穷,他的魂魄就会很弱——也就是说鬼是不是穷是由在世时的生活水平所决定的。

  最可悲的是鬼界不同于凡间,凡间可以通过努力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例如通过创业来发家致富跻身富贵行列。鬼的社会结构是非常呆板的,上下层之间很难流通,你生前的富贵就完全决定了你作为鬼的生存状况。

  《集异记》上有个蒋琛的故事,打渔的时候一只巨龟经常钻到他网里去(就是要到你的碗里来),但蒋琛却不是鼠目寸光的人,他要做的是放长线,每次都放了他。果然一天晚上这乌龟过来报恩,请他参加水族们的派对,席上他见到了春秋时期的范蠡和屈原。范蠡生前是越国丞相,功成名就辞职下海,也是大商人。他出场就是前簇后拥,身上穿的红衣红帽(跟杜伯一样,看来富贵的鬼流行红色),再看屈原生前郁郁不得志,投江而死(投江真不如下海,下海就是发财,投江只有一死),几百年了,故事里说他“服饰与容貌惨悴”,伛偻着腰就过来了——完全是个穷酸的模样。范蠡就笑话屈原:“这么多年不长进。”还将屈原的盘子抢过来。好在屈原还有一副好口才:“你没听过能射穿七层板的箭,不射笼中之鸟,能劈开大钟的利剑不去切案板上的肉,你这么嘲笑我,何异于强弩射病鸟,利刃割腐肉……”这话听起来漂亮,但其实就是在示弱,用咱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好鞋不踩烂狗屎”,堂堂屈大夫以臭狗屎自居,做鬼也真是可悲。

  鬼要想穿好衣服,只有靠亲人的供奉了——哪怕这衣服是为了工作。《夷坚志》上有个人在钱塘江淹死了,给他媳妇托梦,我死后在江神这里找了个工作,每天负责推潮,非常辛苦,需要草鞋和舢板,给我多烧一点过来。钱塘江大潮滚滚原来都是苦命的鬼给推出来的,而这些鬼推潮所用的器械是他们家里辛苦送过去的。现在每年看潮的人那么多,收的门票钱应该拿出一部分改善这些推潮鬼的工作服,减轻家里人的负担。

  这人还只是个苦力,但即便位高如阎王,官服也要自备的。《子不语》上有个人叫杨四佐,一天晚上忽然梦见有金甲人告诉他:“现在阴间第七殿阎王爷空缺,决定要你去上任,手续正在办理,赶快准备衣冠。”杨四佐家人不信,没有为其准备,哪知当天晚上那金甲人(这哥们估计是人力资源部的)又来了:“让你准备衣服怎么这么慢?现在调令已下,跟我们走吧。”杨四佐当即就死掉了。

  估计后来他的家人就抓紧为他准备了衣服,头七的时候有个姓胡的朋友来祭奠,结果就遇见了这杨四佐蟒袍盛服,十分威严。看来衣服在阴间的等级体系里也很明显。

  四、鬼衣的作用

  鬼衣在阴间的第一个作用就是表示身份等级。《履园丛话》上有人写诗“早早知一向为黄土,虚费区分紫与朱(衣)”是说早知这衣服都要化为黄土,就不必去争什么朱紫贵衣了,说得甚是豁达,却不知道这衣服的等级在鬼那里也是丝毫马虎不得的。

  《右台仙馆笔记》里有个叫樊希棣的,有一妻一妾,这小妾姓姚,为人非常有眼色,深得大太太喜欢。后来这樊希棣在贵州为官,妻妾在四川。有一天樊希棣见姚氏飘飘然来到门口,一身大太太的衣衫,樊希棣惊问:“你怎么穿这个?”但这姚氏对他磕了一个头,就不见了。后来回到四川才知道姚氏死了,樊希棣就问媳妇:“你不是用太太的服装埋葬了她?这样是不符合规定的(礼制)”她妻子吃了一惊,说出实情,实在是出于姐妹情深,就为她提高了规格。

  可见就算死了,衣服也有明确的级别,这个小妾用自己一生的恭谨才换来这样一身行头。

  或许要说这是封建社会对女性的歧视和戕害,但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古代读书人皓首穷经,舌疮肘破不就是为了那一身官服吗?笔记故事里,人死到阴间,有前生未了的恩怨,阴间都要让人照一面镜子,倘若前生是个领导,自然一身官服,是个武人,则一身戎装,前生是个和尚一身僧衣……是个皇帝则一身黄衣。

  《灵怪集》里说唐太宗当年远征辽东,走到定州的时候,看见路边一个鬼一身黄衣站在坟头上。李世民很好奇,专门派人过去看看,这人却吟了一首诗:“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荣华各异代,何用苦追寻。”说得不着边际,再看那坟墓,竟然是后燕国国王慕容垂。

  慕容垂是皇帝,自爱穿黄色,对于普通的鬼自是不敢,也不想穿,普通的鬼最爱穿红色。《阅微草堂笔记》中说鬼穿红衣,出入家中,家里的中霤神不管(中霤神难道是色盲?),他们可以随意报复自己看不顺眼的人。

  正因为衣服在身份的识别上如此重要,在穿衣上就必须十分讲究,绝对不能僭越。阴间有一个类似海关的场所:“剥衣亭”。《北东园笔录?冥游记》上有个陈氏死后来到阴间,她就见到了这个地方,小鬼导游告诉她,主要查验衣服有无僭越,若有立即剥去,只能光着身子裸奔。

  这小鬼只跟她说了一半,却没告诉她,执掌剥衣亭的有两个人,一个叫夺衣婆,还有一个叫悬衣翁。他们可不光剥下僭越者的衣服,非僭越者的衣服也要剥下。

  根据《十三经》等佛教书籍所说,夺衣婆剥下人的衣服,交给悬衣翁,悬衣翁将衣服悬挂在亭边一棵树上,根据树枝的下垂程度来判断一个人生前的罪孽,两者基本上是正比例关系,树枝下垂越低,此人罪孽也就越重,难道说人的衣服还有记录善恶的功效?我们在人间每做一件坏事,这衣服就记录了下来,“甚辽”也就重了一些,而且当人换衣服的时候,这些记录还自动上传云端,等人死后,这些记录就统统下载在衣服上——这可真是一套先进的系统。

  倘若罪孽深重,还要给穿上一身衣服呢。《里乘?毛甲》上说有个人与同伴外出做生意,同伴病故,他侵吞了同伴的钱财。结果一天忽然被阴间逮捕了,有人送给他一件黑衫,让他穿上,猛然推他一把,再睁眼变成了一只小猪崽——原来已经投胎。小猪长大之后被杀,他又见到那人,向他索要黑衫,他急忙去脱,还没脱完,那人又推了他一把,这次重投为人,但由于脱那黑衫的时候,左袖还没脱下,导致左手还呈猪蹄状。

  原来那件黑衫其实就是猪皮,这种衣衫估计阴间有很多,根据一个人的投胎物种选择不同的衣衫,其实这也算不得衣衫了,严格说应该叫皮囊,从这个角度来说成为人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不过一副皮囊而已。

  而且这一副皮囊到时候阴间还要收回,苏东坡说“长恨此身非我有”——这一身皮囊都是从阴间租借的,肯定不是你的。但想不还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修行,作为人若能得道成仙,或者修成正果,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皮囊自然就归你了,对于动物来说,倘若能修成法术,度过劫厄,成为山中妖王,自然也可拥有此身,不过作为妖怪,也要面对穿衣服的问题,那么请看下期——妖怪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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