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把钱递给我的时候,我认真看了他一眼。这是一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面的褶子一条摞着一条,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艰辛。握钱的手,被柔韧的细绳勒出一道道嫩红的沟壑。
他说,请给我一朵玫瑰。
鞋匠的摊子摆在我们花店窗下,坐北朝南,一年四季,鞋匠那张憨厚的、黝黑的方脸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在阳光里乒乒乓乓钉掌,在阳光里嗤嗤拉拉绱鞋。没活的时候,鞋匠会舒服地伸个懒腰,点上一支烟,望着天边某处,不知想些什么。有时,那烟味会丝丝缕缕飘进花店,暖暖的,有些辛辣,有些刺鼻。那烟,显然是两元一包的低档货。
鞋匠的生意不错,摊子常常被围得水泄不通,有点风生水起的兴隆味道。大家奔他而来的原因,当然是鞋匠为人活泛,活儿做得地道。鞋匠在花店窗下摆摊好几年了,没见和谁红过脸,生过口角。顾客付钱时,鞋匠满脸都是笑,从马扎上欠欠身子,重重点点头。顿时,那张脸便因此显得生动起来。他说,谢谢,您慢走,再来啊。
鞋匠第一次来买花,很是拘谨,站在收银台前,他狠劲搓手,粗糙的双掌磨擦出一串沙啦沙啦的响声。我问,有事吗?鞋匠羞涩地点点头说,我买一朵玫瑰。
买玫瑰?我以为听错了,又问一声,你要玫瑰?他重重地点点头,说,是的,我要一朵玫瑰。说着,把钱递了过来。钱是一元一元的零票,折褶里带有微微的酸味。
我从新进的玫瑰花中选出一朵最大最艳的,用绢纸包上花枝,递给他。他双手捧着走出花店,快步跨过马路,消失在对面的小巷里。
我没问过这花买给谁,为什么每月要买一朵?他靠手艺吃饭、日子过紧巴巴的人,为什么要把汗水里捞出来的钱送进花店,换回一朵不能吃不能喝的玫瑰呢?也许,鞋匠有一位他十分疼爱的妻子,每月为爱妻送上一朵鲜花;也许,他的妻子有什么疾患,卧病在床,她的床头需要一朵鲜花陪伴;也或许,他的妻子已经去世,这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把玫瑰供在妻子遗像前,以示怀念……不管哪种情况,鞋匠都是值得敬重的男人。
每次进货,我都要精心为他挑选一朵鲜艳的、最大的玫瑰为他留着,等着鞋匠来取。
情人节到了,这种西方人的节日,已被国人接受,成了年轻人不可或缺的庆典。这天,少男少女们疯了一样涌向花店,你来我往,川流不息。尽管我心理上有所准备,进货量高于平时三倍,玫瑰仍然供不应求。下午五时,最后一朵玫瑰卖出,我吁了口气,准备清点当天不菲的收获。这时,一对小恋人急如星火走进花店,男孩儿问,有玫瑰花吗?我说,对不起,你们来晚了,玫瑰刚刚卖完。女孩儿眼尖,发现了那朵留给鞋匠的玫瑰,兴奋得大叫起来:瞧,还有一朵!她央求我说,大姐,卖给我们吧。我说,抱歉,那花是别人预订的,过会儿要来取。女孩儿十分失望,两眼汪满泪水,说,这是我俩过的头一个情人节,全市花店跑遍了,只剩下你这朵玫瑰了,你忍心让我们过个没有玫瑰的节日吗?男孩儿也说,要不,我出双倍的价钱。
我还是摇了摇头,说,做生意要言而有信,你愿意让我做个失信的人吗?
女孩儿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埋怨男孩儿说,都怨你,都怨你,我说早些来,你偏不听,现在可好……男孩儿脸上讪讪的,嗫嗫嚅嚅地说,明年,明年我送你一大抱玫瑰。
鞋匠进来了,把钱递给我,我把玫瑰交给了鞋匠。鞋匠脸上绽开一抹笑意,把玫瑰举到鼻子下,深深地嗅闻一阵,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次鞋匠没有跨过马路,也没有走进那条小巷,他微笑着,把玫瑰花交给小伙子,说,还不快点送给姑娘。天降之喜把小伙子弄懵了,接过玫瑰,朝鞋匠深深地鞠了三躬,连声说,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这对小情侣走时,鞋匠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声,祝你们幸福啊。那喊声很快淹没在寒风中,不知道小情侣听没听到。那一刻,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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