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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藏见闻录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723
阿沙

  四川省阿坝州阿坝县藏族。现就读于华东理工大学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社会学专业,曾发表调研随笔多篇。

  1月10日 索朗村的夏嘎桑

  我在一个冬季明媚的下午,来到了离四川阿坝县城约一刻钟车程的索朗村。村寨坐落在一个幽静宽敞的河谷内,景色十分诱人。海拔3400米的索朗村共计991人,全部为藏族;占地面积98041平方米,人均占地98.93平方米;耕地面积2778.73亩,人均2.8亩。半农半牧的安多藏人很少有氏族名,但有家名(多由活佛赐予)。我阿爸的熟识——夏嘎桑(户名,意为旭日东升),是索朗村普通的五口之家。男女主人云丹与茨仁,是普通的农民,22岁的大儿子旦珍在汽修厂做学徒,18岁的二女儿卓尼在阿坝州内马尔康县一所卫生学院学习护理,13岁的小儿子仁青在阿坝州水磨镇一所双语中学念初一。亲爱的朋友,让我来跟你聊聊夏嘎桑的过去与现在吧。真希望下面的文字会合你心意,因为它写的全是真实。

  丈夫云丹

  快到河谷左侧马路边的夏嘎桑时,忽然传来狗叫声,这才想起云丹家有狗。所幸那大黑狗是拴着的,不然见了我这生人一定会冲过来。热情健谈的男主人云丹今年45岁,身高约莫一米八,皮肤黝黑,五官深邃,是典型的安多汉子。说起来,云丹这个索朗村现任民兵连连长,与军人倒是颇有渊源。

  云丹8岁时,第一次听老阿爸(爷爷)说起有关红军的故事。20世纪30年代,某个艳阳天,村民惊闻“红军”来了,都慌乱到不知所措。当时人们不知“红军”为何方神圣,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一窝蜂逃往了河谷深处的高山上“避难”。那一年,红二、红六军团渡过金沙江,继续北上。路经青藏高原的阿坝草地时,部队的粮食已所剩无几。几日后,待老阿爸带着家人回到村里时,发现了田埂边整齐排列着不少军人尸体,有的嘴角还含着青稞穗。其中有一位来自陕西的小兵因作战负伤,被迫留在了村里。夏嘎桑的邻居家收留了他,并对其悉心照料。待到1958年阿坝和平解放时,这位白发婆娑的滞留红军,已是一个会说地道藏语的慈祥老人。

  1958年,军队进入阿坝时,云丹的阿爸已是6岁的孩童。当时,索朗村几乎每幢土房的窗洞里都有人探出脑袋来,这窥视的眼睛,是在探测究竟。不过,很快又躲了进去。云丹的老阿妈(奶奶)也抱着孩子,蜷缩在一楼马厩的阴影里。确凿无疑的是,杀戮,会使一些无辜的人死去;和平,能让枯枝开花。谁人不懂这个理?是故,阿坝地区最终相对温和地完成了民主改革。那些隐晦、淳朴、美丽的往事,于是化成了文字,变得落落大方。

  从此,索朗村完结了千百年来的封闭和凝固。20世纪70年代初,县里军队时常会去乡下拉练,以班级为单位借住进房屋较大的村民家中。不同的是,这时的村民与军队之间已变得十分亲近。云丹喜滋滋地向我谈起这段亲历的记忆。出于好奇,年幼的云丹总会悄悄在二楼木门缝隙里偷看军人叔叔的一举一动。云丹发现:夜晚,吹灭蜡烛后,他们会在二楼起居室并排睡下;黎明时分,会有军人爬上窄窄的圆木梯到房顶上,“嘟嘟嘟”吹响嘹亮的号子,随后全村军人开始在后山上出操。出操期间,云丹会悄悄溜进屋里,观摩他们叠得像糌粑木盒一样整齐的被子。虽然当时军费不充裕,住在村民家中的军人却不曾用过村民的一针一线。军队运来了满车的猪肉、大米、蔬菜、罐头等。用餐时,还会招呼云丹和他的伙伴们去品尝从未吃过的炒菜。对于每天吃糌粑的云丹来说,如此佳肴可谓是饕餮大餐,无怪乎至今仍念念不忘。军队离开时,会给村民留一些旧衣衫。云丹一直觉得那配有红星的军帽,更显英姿勃发、威风凛凛,不曾想,竟天遂人愿得了一顶大军帽,可把他高兴坏了。说着,他便俯身从案头的木柜里翻出那顶泛黄的军帽给我看。在最爱做梦的那个年纪里,成为一名军人是云丹最美的梦。

  流行裹白色头巾的20世纪70年代末,已是翩翩少年的云丹总会趴在三楼窗台前,津津有味地窥视村里民兵在屋后的青稞地里列队,扛着锄头昂首挺胸高唱革命歌曲,别有趣味。云丹思忖道,倘若真入不了伍,当个民兵也不差。有时候,世间许多巧合,如同冥冥中注定了一样。2010年,云丹由村长任命,成了索朗村民兵连连长,手下有4个民兵。除开保障村里治安,云丹每年还需在县城进行集中封闭式体能训练。去年阿坝某处高山草地着了火,云丹接到上级通知后,立即带领手下火急火燎地骑上各自的摩托车前去救火。他挑眉得意地对我说,事后村里开会时,还公开表扬了他的工作表现。云丹这个民兵连长,2010年才上任时,每月能拿300元的工资,如今已上升至每月1300元。我打趣道:“这下好了,终于如愿以偿圆了当兵的梦。”云丹用力点头回答道,能圆“当兵梦”已经很满足,工资还那么高,真的要感谢国家感谢佛祖。我想,很多时候,幸福的前提是,要感觉到自己的幸运,虔诚地珍惜。就像梦想着做军人的云丹。

  妻子茨仁

  云丹家养了152头羊,光今年新生的羊羔就超过40头。傍晚,茨仁结束牧羊回到家中,热情地向我说“额噶达”,藏语意为辛苦了,是平日里人们见面时的问候语。索朗村妇女大多像茨仁一样苗条精干、面容姣好、性格爽朗。很多时候,村里两性间的关系对应为“家内”和“公共”。男性强化在公共领域的主导作用,妇女在家庭内私人领域中的重要性更加突出,正如云丹与茨仁。晚餐时间,给云丹斟了一碗奶茶后,茨仁便屈膝坐在炉边,同我聊起种青稞的事宜。

  毋庸置疑,索朗村是一个忙碌的村子。每年秋天,村民将正值休耕的地翻一遍,然后用特制的木槌将干硬的土块儿捶碎,以平整土地。待到三月初地面解冻时,再将其翻一遍,随后用木槌将翻出来的干硬土块儿捶碎。当然,平整土地也有更高效的方法。譬如,茨仁会牵着两头牦牛,在刚犁的地里,沿直线一遍一遍来回拖自制的厚木板。倘若天太干、翻出来的土块儿太大,茨仁还会让大儿子旦珍坐在木板上加重。现如今,农具涤故更新,云丹驾驶拖拉机在地里来回地拖拉订做的矩形“铁框”,框内第一根铁杠压过去后,第二根铁刷又刷一遍,一天就可以完工。你瞧,高原上的人们在种地方面的学问,可比农学家的研究所渗透的还要深。

  五月风姿绰约地漫步而来,点亮万物。五月头几天,全村人都在忙着撒肥、种青稞、翻地。第一天拂晓时分,云丹夫妇趁气温凉爽,扛着锄头与铁铲,迈步播撒地里的家肥堆。茨仁干活从来都细心,她说用铁铲泼撒家肥时,需要耐着性子一铲子、一铲子地撒匀,切忌“厚此薄彼”坏了收成。次日清晨,茨仁左手端着盛满青稞粒的铁盆,右手抓了一把把青稞粒,一边沿直线后退一边用右手播撒,褐色的青稞粒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抛物线随后落地。撒完青稞后,还须犁地将青稞粒翻进地里,再平整一遍土地。五月天万物复苏,地里的各类昆虫也结束了漫长的冬眠。妇人挥木槌用力击碎土块儿时,会拉长音节重复吟唱“嗡巴仄尔萨多嗡”(金刚勇识,梵音译作缚日罗萨恒缚),歌声由低转高悠扬婉转。茨仁向我解释道,这种唱调在减轻杀生罪过的同时,也使乏味的劳作趣味横生,真真一举两得。春去夏来,鸟语花香的六月中旬,结束采集虫草下山回到家,茨仁还须去刚发芽的青稞地里锄野草。

  初秋的九月,夏嘎桑一家人采集完贝母下山回到家中时,正值收割青稞的时节。阿坝地区的各个自然村,为保丰收,都会去寺院卜卦选择吉日,而每个村落的收割时间基本不会重合。索朗村的收割时间一般会相对靠后,茨仁趁机马不停蹄地去周围村落的亲戚家做换工。等到索朗村统一收割时,通常已经积累了约九个换工。收割当日,裹着头巾戴着遮阳帽的妇人,排成一排,右手持镰刀,身体向青稞秆前倾,左手抓青稞,“咔嚓、咔嚓、咔嚓”地割下金黄饱满的青稞穗。每两三分钟就会直起腰杆,用四五根青稞秆将手里刚割的青稞捆住后,在空中甩几圈打上结,将青稞穗朝地面立直,随后又继续弯腰割青稞。这样略显复杂的动作在茨仁手中却娴熟无比,这期间还可以笑着对身边的人扬声道“卡卓”(意为感谢)。夕阳下,小溪在用最低的嗓音歌唱。茨仁看着青稞地里一垛垛竖立整齐的青稞捆,松了一口气。在地里晾晒三天后,就该将青稞驮回家里。以往,茨仁都会赶着毛驴或牦牛将青稞驮回去,如今换云丹开拖拉机运送。没有孩子在身边,一切皆由夫妇二人咬牙完成。

  夏嘎桑的青稞码放在房顶上一个多月后,就要着手打青稞的事宜了。由于村里各户手打青稞的时间几乎重合,故茨仁最多只能找到两三个换工。打青稞当日,茨仁会早早地用镰刀将捆绑住的青稞分散,然后一列一列地铺满房顶。打青稞的农具名为“廓尔橡”,意为旋转的木棍,内地称作“连枷”,其运作原理是旋转棍端转轴拍打青稞穗。三四个相熟的妇人面对面围成大圈,握紧“廓尔橡”其中一根木棍的末尾,用力一挥,另一根木棍随着联结轴一转,就拍打在待脱粒的青稞上。就这样,挥起来、砸下去,两三个人交替击打。随着手上的动作收起、高举、击打,茨仁和同伴唱起婉转悠扬的玛尼调——“嗡嘛呢叭咪吽”(源于梵文,象征一切诸菩萨的慈悲与加持)六字真言,节奏高度统一。隔几百米远,都能够听见击打青稞发出沉闷的嘭嘭声,可以让人判断打青稞用力大小,用力太小发声异样,大家就会发现你没卖力;节拍不合拍,发出不和谐的杂音,“廓尔橡”可能会被对方砸下的木棍打断,甚至酿成意外。这样手打青稞,至少耗时四五天。打完青稞后,每日下午茨仁还要迎着风,手举盛满青稞的木槽,嘴里“咻咻咻咻”地吹着据说可以召唤风的口哨,将青稞粒缓缓倒在草垫上。这一过程中,尘土或碎渣都会随风飘走。这样机械重复的除尘方式,十分考验臂力和耐力。2000年伊始,索朗村村民开始用村集体的脱粒机脱粒。如今连除尘也实现了机械化,仅需在机器前除一次尘。毋庸置疑,机械化明显减轻了许多劳作重负,但令茨仁怅然若失的是,机械化也少了些往日难以复制的趣味。

  秋收结束后,每个自然村都会聚集各户男性诵读“德噶经”,即佛顶大白伞盖陀罗尼经。据悉,诵读“德噶经”能够保佑男子外出行事平安。午后的高原,秋风习习,云丹摇转经筒,锃亮的岁月任风吹拂。风中散落的,是云丹虔诚的祷词,也是茨仁对全家的祈望。

  儿女

  第二日午后,牧羊的枯草地上,我阅读过几页《瓦尔登湖》后,便屈膝与茨仁聊起她的几个子女。相处几日,不难发现,茨仁所有的明朗与温柔几乎全然由三个孩子填充。譬如,茨仁清晨唤大儿子起床吃早餐时,会轻声唤“玛郭”(意为宝贝);忆起女儿最近一次的电话时会微微扬起嘴角;列举小儿子淘气却聪明的种种事迹时会一遍一遍地重复。据悉,大儿子旦珍县藏文中学毕业以后,参与四川省“9+3”职业技术培育计划,免费在德阳念了三年汽修专业。“9+3”计划,即9年义务教育的基础上,对藏区学生再提供3年免费中等职业教育。儿子在学校学习的修车技艺并不全面,只适合在大型流水线工厂里工作,所以回到阿坝以后,还须在传统修车厂学习全面的技艺。如今旦珍在县城最好的私人汽修厂免费做了一年学徒,已经可以非常熟练快速地组装修理发动机。云丹笑眯眯地说,结束学徒生涯后,老板承诺用每月4000元的工资来雇用他。所幸孩子在外地学了一口流利正宗的四川话,故可以十分顺畅地同现在的汉族老板和汉族同事沟通。

  2010年秋季,阿坝州水磨中学正式招收400名红原县、阿坝县农牧区学生到校就学,正式成为了藏汉双语学校。如今,学校受到了学生家长的广泛赞誉,水磨中学藏汉双语异地办班教育模式也越来越受社会各界认可。女儿卓尼三年初中就在水磨度过,如今小儿子仁青也在那里读初一。今年女儿卓尼入读马尔康卫生学院,学习护理专业。自上小学后,孩子们每年都会错过5月至6月中旬上山挖虫草的时间。6月末或者7月1号,一放暑假,云丹都会骑摩托下山赶一百多公里的路来接孩子上山挖贝母。与村里其他孩子一样,三个儿女会趁暑期两个月时间,在风里雨里采集药材帮补家用。晚上在帐篷里吃完晚饭,还要在太阳能灯光下写暑期作业。无怪乎,村里学生的学习基础普遍较差。值得欣慰的是,这一代孩子都能受到国家教育福利政策的庇佑,孩子们学习也很勤奋刻苦。如今,二女儿和小儿子也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了。

  茨仁说,儿女就读水磨中学时,不仅免学费,国家还会补助每人每月310元的生活费。第一次入学时,还会给每位学生免费发一个拉杆箱和一套新藏袍。每学期开学与放假时,县里会专门派10辆大巴、一辆救护车与一辆警车接送孩子。她玩笑道,这么大阵仗,就跟护送活佛似的。讲到此处,夫妇二人双手合十放在额前,诚挚地感谢国家免费替自己养育孩子,恩重如山,永志不忘。女儿卓尼如今在马尔康县卫生学院读护理,每学期学费2000元,每月生活费用400元。茨仁引以为豪的女儿,上学期因为学习优秀干活机灵,还被安排到临床部门帮忙。

  黄昏,忙碌的村民收拾一身粗细家伙,牧羊人吆喝羊群,各自分途。眼看着孩子们学习工作逐渐走上正轨,夫妇二人觉得一切都在慢慢变得更好。云丹向我透露,他计划让旦珍在修车厂干五六年,等有了一定担当和资金积累后,就出来单干。夜里,村子里远远近近都是狗吠声。我闭眼躺在毛茸茸的羊皮毯上顿悟:最高贵的心灵,最能知足自满。于云丹,土地与房舍是他一生的疑问与解答;家里的妇人与儿女是他一生的烦恼与欢乐。青稞,总是会从地上长出来的;妇人,总是会在枕边陪伴的;儿女,总是会养大的。人的幸福呀,必须放在偌大的沧桑之中,方才看出晶亮。

  亲爱的朋友,这里不似都市拥挤,四周有足够的空间,地平线从来就不是近在咫尺。在这宁静而又安详的氛围中,我幡然醒悟,花笔墨渲染庸俗的悲伤,已无关紧要。于淳朴而又勇敢的云丹夫妇,生活从来就不是一种负担,因为他们相信旭日东升指日可待。

  2月20日 藏历春节

  雾霭自秀丽的高原山谷冉冉升腾,太阳高悬在初春枯黄的山顶上空,只有一道阳光潜入土房天窗。我坐在炉边浅酌一口茨仁刚斟的奶茶,眯着眼将自己平静地铺成一张白纸,等着新的一天到灵魂里泼墨挥毫。阿坝人嗜茶,但当地不产茶,常用砖茶需从内地购置,自古有川藏“茶马古道”为证。茨仁煮茶的工序很简单,首先掰一块砖茶放进铜壶里,随后掺水烧开,最后倒入牛奶。茶可浓可淡,随自己喜欢。看着茨仁忙进忙出,有说不出的温馨。今天是藏族人最隆重的节日——藏历春节,它是根据藏族传统的历法来推算的。藏历同农历(阴历)相仿,也是以十二年为一小循环,六十年为一大循环(称为一个饶迥)。藏历第一个饶迥,是从1027年(宋仁宗天圣五年)开始的。藏历年的时间和汉族春节的时间比较接近,因置闰年等方法不同,又有些差异。藏历一般三年一个闰月,有闰月这一年的藏历年就和汉族春节相差一个月左右。藏历的元月一日为新年,藏语中名为“洛萨尔”。

  八九十年代,每年入冬后,索朗村的各家各户开始筹备宰牛事宜,储备起来准备过冬和庆祝春节。相邻的三两户中谁家牛肥,就商定共宰这户的一头牦牛。几户人家按市价平摊费用后,用铁秤等量匀给各家。那时牛肉卖价并不高,约摸花一百元可买一头肥牦牛。另外,村民为避免杀戮罪孽,各户会请专门宰牛的屠夫,每宰完一头牛,主人家会赠送牛头和牛尾以作酬谢。如今,事情有了些许变化,许多人家宰牛都由自家男子和相熟的友人出马。宰牛当日,云丹用皮绳捆紧牦牛嘴,用木棍在打结处固定;其余人分别用皮绳捆住其四肢;为减轻杀戮罪孽,所有人都会嘴里念念有词地诵读“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末了,任由可怜的牛儿躺地上断气而亡。村里人对于此番杀戮的自我安慰是:牛是自然断气死亡的。待刀工粗活儿完毕,茨仁和邻里妇人将长袖绑在后腰,俯身净手后,便着手灌肉肠和血肠的细活儿。寒冬腊月,将牛肉放置在房顶可冷冻保鲜,但村民为防止家猫偷食,都会抬走通往房顶的圆木梯。

  年前藏历二十四,是村里人炸油条以庆新年的日子。那天碧空万里,茨仁同女儿卓尼戴上白色口罩围上深色围腰,在自家土灶房内炸了整整两大锅油条。刚出锅的油条两面酥黄,那酥脆层足足有两厘米厚;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菜籽油香弥漫,细细咀嚼,中间又软又暄,略带点奶香,美味极了。藏历二十五,夏嘎桑开始全家动员进行“朵夏”(意为扫除烟尘)。这一天,茨仁母女须洗满柜的瓷碗,高个的云丹和大儿子则手持牛尾扫帚掸屋内的烟尘,最后茨仁将装满垃圾的背篓背去屋后的小山沟里倒掉,寓意来年避凶趋吉、和气致祥。云丹儿时,每年“朵夏”结束,阿爸都会端来装有白面粉的木盆,手指沾上面粉,全神贯注地在干净的土墙壁上画“臃肿”(象征坚固不摧永恒常在的符号),描“八瑞相”(象征吉祥),写藏文“洛萨尔”(意即春节)。说起来,云丹的童年记忆并不刻骨,唯有这些温馨的影像牢不可破地粘在了脑海里。

  每年除夕清晨,云丹的阿爸会爬圆木梯取下放在房顶的冻肉。过年期间,整块牛腿无需水煮或切块儿,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旁边添几把刀就行了。不要惊讶,高原上的人们素来爱吃冻生肉。阿爸自己嗜肉,剁包子馅儿的刀功就十分了得。只见他切下几块精肉放在木板上,左右手各持一把长刀,刀锋相向紧贴着,随后两手握住刀柄往外使力,刀面反向切半个钟头,木板上就是细碎鲜嫩的包子馅儿了。而今,与时推移,村民生活过得更加精细了。除夕那天,窗外飞雪迎春,云丹用小斧头将整只牛腿砍成小块儿,然后在铁炉上用清水炖肉;茨仁则屈膝跪坐着,在客厅角落里“咚咚咚”地剁包子馅儿。今天藏区旅游景点,所谓的“和尚包子”,就是纯牦牛肉馅儿的薄皮包子,咬破面皮后,须立即“嗤嗤嗤”地吸完鲜烫的肉汁,这可比人们熟知的天津狗不理包子或上海生煎包里的汁儿更美味。

  除夕夜12点过后,茨仁就可以出发去提新年第一桶水了。据说,谁家“抢”到第一桶“吉祥水”,谁家今年就能获佛祖护佑,驱邪降福。家人喝了“吉祥水”,可除病生运,平安顺遂。除夕夜约11点45分,茨仁藏袍怀里揣少许碎松柏枝与一盒火柴,左手持一根点燃的藏香,右手提着装有一小块酥油和些许青稞粒的塑料袋,背上背着空木桶前去家门前的河边汲水。到达后,茨仁将酥油粘在冰面上固定住,随后把月光下焚烟缭绕的藏香插在这块酥油上。倘若冰面尚无燃香,则说明茨仁是头一个来提水的。接下来,“咔嚓”用火柴将松枝点燃,茨仁手持松枝末端左右上下晃动,安静肃穆地用其白烟洁净周遭环境,然后嘴里默念“供琼森布曲”,左手轻轻地往天空挥撒三次青稞粒,寓意“敬佛、敬法、敬僧”。这一系列庄重的仪式结束以后,茨仁方才往木桶里盛水,将盈满的“吉祥水”放在河边的斜坡上屈膝背上,趁着月亮的清辉独自回家。这一系列过程中,只有把水背到家中以后,才可开口说话。茨仁记得阿妈说过,这新年第一桶水呀,好似乳黄色的酥油般珍贵。

  一元复始,成群的画眉在夏嘎桑院内落脚,捡起零星的玉米粒碎屑,发出轻快飞动的沙沙声响;屋旁有三两只野鸡、野兔信步穿过树丛,从一旁的田野里捡起两三顿吃食。对于索朗村村民,糌粑糊是初一早餐的不二选择。具体做法是,在“八瑞”瓷碗里倒入一勺糌粑面,再添少许碎奶渣和小块酥油,往碗里倒上刚煮沸的奶茶,最后用勺子搅匀就可以享用了。在云丹儿时,这可算得上佳肴美馔;如今旧俗不衰,兴许是今人对传统文化的切切之心,拳拳在念。早餐后,各户男子不论老少,都会净手在自家房前的煨桑泥灶中煨桑,祈求神灵在新的一年里,护佑全家健康喜乐,随后前去出生地的土地神、山神等寺院煨桑。旧年岁日子清贫,煨桑时的供品唯有油条;如今,生活一派蒸蒸日上,云丹一早煨桑时就敬供了酥油、糌粑面、糖果、饼干等。

  这个清晨,南木甲寺当值“郭业”(杂差僧人)与“格巴”(寺院长老)正站在大经堂的房顶,往下抛撮油条、糖果、干枣。跃跃欲试的僧人会在楼下瞄准方向用袈裟兜住吃食。依故俗,抢到食物愈多,佛祖的护佑也就愈多。热闹非凡的春节,当然少不了藏族社区里寺院与信众的互动。信徒一向注重施仁布德,今朝村民足食丰衣,也会自发给僧人抛撮各类饮料、饼干、糖果、水果、干果等。至于寺院炸的油条,则会在经堂内依次分发给诵经的僧人。另外也有许多信徒会趁着初一早晨僧人在经堂内诵经时,给每位僧人布施5元、10元、20元不等的现金。去年云丹也带着大儿子旦珍去南木甲寺给每位僧人布施了5元钱。诵经完毕后,成年僧人多数会三五成队,相约在僧舍内庆新年;念家贪玩的小沙弥们,则会回到索朗村各自家中过年。

  一系列宗教仪轨完结后,万众期待的热闹春节才真正拉开了序幕。云丹儿时,所谓的新衣不过是旧“祖花”(羊皮藏袍)下摆的新布饰,寓意辞旧迎新。即便如此,云丹也会喜滋滋地举着双手,让阿妈给自己拴上红色腰带。如今自己有了儿女,每年他都会自己动手,给几个孩子缝制精美鲜亮的藏袍。春节期间,男女老少都要去村里各户拜年,互道“扎西德勒”(吉祥如意)、“洛萨尔亚”(新年好)。早餐后,第一批出发去拜年的,是早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孩童。村里小孩儿会自带皮制或布制口袋,从村头到村尾一一拜访各家各户。大人们为图热闹,会在盛满糌粑的木盆里放几颗糖,然后让坐成排的孩子埋在糌粑里大声说“洛萨尔亚”,随后用嘴取出糖果,弄得孩子们出门时个个都成了大花脸,可爱至极。各户女主人会笑吟吟地端着装满干果、糖果以及油条的彩漆木盆站在门口,一把一把地将零食礼物装进他们自带的袋子里。即便是刚出生、尚在襁褓中的孩童,也会由自家哥哥姐姐代领。这样的新春礼物又名“洛嘎”,与内地春节发压岁钱的习俗,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孩子们结束拜年后,第二批出发拜年的是村里男子。对他们来说,茶几上的酒水与手抓肉才算得上主人家的盛情款待。索朗村素有“五十户大村”(意译)的美名,男子挨家挨户地拜年,需整整两日才收场。末了,才轮到晨兴夜寐的妇女离开灶房出门拜年。旧年岁中,腼腆的女子极少参与社交,不似男子或者孩童那般落落大方,她们大多脸红耳热不好意思主动登门拜年。你往往会看到眼前这样热闹的景象:两三个妇人嘴里热情邀请,手上使劲拉扯,只为要对方先去自家做客。谁家“拉”到的客人多,便意味着这户人家既好客又有福气。现如今,中年以上的妇人依旧保留着这样的习俗,拜年定要使力“拉扯一番”,方才心安。

  村集体拜年完毕后,亲朋好友也要互相登门拜年。云丹会在牛毛织的袋子两边的兜里各装一只羊腿与少许油条,跨在肩上步行去拜年。喝完一碗奶茶,拉一会儿家常,将前兜里的拜年礼物送给主人家,再出发去另一家将后兜里的礼物送出。自暖衣饱食后,茨仁还会用酥油、糌粑、奶渣制作五六块藏式点心——“特”,然后在春节时馈赠亲友。近几年来,云丹会将礼物挎在他的红色“五羊牌”摩托车后,亲自去各户赠送拜年礼物。他笑着说,再过几年就可以换大儿子去送了。即便物质生活有了质的飞跃,但村民谨遵立爱唯亲的传统文化,亲友间的亲密无间不曾改变。

  4月7日 藏香糌粑

  所谓“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音”,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高山上的民族,藏民也有自己独特的食品结构和饮食习惯。蓝天白云下的安静村落里,只有狗吠声、邻家妇人呵斥孩子的声音、田里摇尾的毛驴悠闲的“噗嗤”声、电线上成排的画眉“叽叽喳喳”声……茨仁家灶房烟囱里有缕缕青烟升起,扑鼻而来的是阵阵炒青稞香。昨天是连续几个雨雪天后,难得的风和日丽,茨仁趁此将去年的青稞粒平铺在烈日下晒了个透。这个清晨,她吃完早餐就在土灶间里起火炒青稞。以往,作为主食,人们吃糌粑的频率极高,装50公斤大米的麻袋,茨仁家一年至少要炒十袋才够吃;现如今,索朗村村民都偏爱吃米饭炒菜,茨仁家一年炒两三袋就够了。

  我托着下巴坐在灶房门槛上,往里看茨仁炒青稞。那顽皮的青稞粒“砰砰砰”地在大又圆的平锅里爆“开花”。青稞也从最初的浅褐色,变成黑色边中间白。此时微风阵阵,一粒粒饱满的青稞,被茨仁炒熟之时,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清香。泥灶膛里火焰一闪一跳地,茨仁用右手握住木柄往复推收,与此同时,左手还要往灶口添几块干牛粪。茨仁转过头,笑吟吟地同我忆起年幼时光。她阿妈会在秋冬季节,将地里的青稞秆堆在一起,背回家里,然后在开春炒青稞时,刚好可以做燃料。按照阿妈的说法,炒青稞用青稞秆做燃料,锅里的青稞粒会爆开得更均匀。茨仁却调侃道,兴许这是老一辈人为节约干牛粪找的借口罢了。

  茨仁说,这泥灶上的平锅受热均匀,青稞的爆花率高、色泽好,磨出的糌粑也会味香、口感佳。待她炒完,就起身将炒好的青稞倒进布满密孔的竹筛,左右摇摆,将碎渣除去。最后,就该拿去磨成糌粑面了。少女时,茨仁炒青稞可没如今这般驾轻就熟。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炒青稞时,由于把握不好火候,把整整一袋青稞都炒煳了,磨出来的糌粑都是苦的。因为这事儿,还被阿妈念叨了好一阵。除了火候,烘炒过程中,还需要集中所有注意力,一不小心,青稞粒就会溅出。随着工业技术的进步,技术涤故更新,与索朗村不同,有的藏区已经开始使用红外线加热烘烤的青稞烘炒机了。

  藏族人食用糌粑已有几千年的历史,糌粑面作为部队便利的饮食,轻骑快攻,是吐蕃征服青藏高原的一大利器。早期人们多用人力手推石磨,将炒青稞磨成糌粑粗粉。茨仁依稀记得,石磨就在婆家的屋檐下。儿时逢年过节之时,用那个小小的石磨将炒青稞或奶渣磨细,是每年的“保留节目”。依然记得阿妈在石磨前忙碌的身影,右手推磨,左手添炒熟的青稞,随着身子一前一后摇摆,石磨也被推拉着一圈一圈地转动,伴随着“嗡嗡嗡”有节奏的磨盘之声,细白的糌粑面瀑布般地顺着石磨汩汩而下。太多年再未见到石磨,那段记忆似乎早已封存。

  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手工石磨由于效率不高且产量低,上世纪60—80年代受到了水力磨坊的强烈冲击。70年代伊始,索朗村像其他村落一样有一处水磨坊。云丹记得水磨坊就建在夏嘎桑邻居家门前的河里。每台水磨机旁都安排有一个专门的人力脚踏员,这是记工分的。每每水磨机里磨出新鲜的糌粑,那位脚踏员叔叔都会用左手往天空拨三下,嘴里默念“供琼森布曲”,随后乐呵呵地将盛满糌粑的木盒递给围观孩童吃。索朗村河谷内的“儿河”水波荡漾清澈无比,可以折射每一道光线和阴影;而一到冬天,河面的冰层就有一英尺或者一英尺半厚,可以承受最笨重的马车从湖面驶过。磨糌粑面,需要自己使力凿开水磨机周围厚厚的冰面才行。1985年,阿坝县域内开始建立电力磨坊,于是索朗村的水磨坊也像其他村落那样,宣告寿终正寝。2006年,拉萨娘热甲米水磨坊制作技艺经国务院批准,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如今水磨坊正以另一种姿态延续着它的生命。1993年,村尾的“德索桑”(户名)设立了周围村落唯一一家电力磨坊。村民开始将炒熟的青稞用毛驴或者牦牛驮去村尾的磨坊,磨成细细的糌粑面。

  我坐在阳光明媚的门口,看着鸟儿无声地从房屋前掠过。天空的蔚蓝给河谷深处的山脊涂上一抹碧色,令人赏心悦目。此时,屋内的茨仁已炒完两袋青稞,正进进出出整理灶房。打扫完毕后,她将两袋炒青稞放进手推车里,启程推去村尾的电磨坊里。路上,茨仁嘴里轻哼着:东边的草地上哟次哩拉嗦,姑娘仁次旺姆次哩拉嗦,心地善良贤惠次哩拉嗦……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唱过这首歌,只是没有记过这首牧歌叫什么。如今茨仁情不自禁唱出这首有关草原上爱情传说的歌,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在后山牧羊的丈夫,抑或是怀念那个无忧的青春。

  善良的茨仁提醒我说,磨糌粑时,可别因为图新鲜留在磨坊内。若执意留下,不过三五分钟,全身就会跟在糌粑面里打了个滚儿一样“亮眼”。难得能见到磨糌粑的实况,我又岂能轻易放弃这一珍贵机会。简易的机器“轰轰轰”快节奏地磨着糌粑,茨仁俯身用铁撮箕仔细往入口倒炒青稞粒。约莫十分钟的时间,机器下摆的白布输送带里已经积满了糌粑,摸上去还能感觉它的温热。茨仁就将传输带里的糌粑面,小心翼翼地倒入刚才盛青稞粒的麻袋里。见她转身给传输带打结,迫不及待的我赶忙将手伸进麻袋里,抓了一小把糌粑面放进嘴里。味蕾瞬间捕捉到的香甜,是难以名状的满足。磨完青稞后,就到结账的时候了。男主人德索进屋十分轻松地将两袋糌粑面捆绑住,随后用大铁秤举起,轻轻一瞥秤杆,说有120斤,给10元2毛的磨费。茨仁整理糌粑面间隙,我和德索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以前电磨坊的生意很好,周围村落的几乎所有人家都会来这里磨糌粑;如今各个行政村都有人家经营这个业务,故只有索朗村村民来光顾了。

  付完账跟老板道过别后,我和茨仁就推着手推车往回走。路上,茨仁说,90年代100斤糌粑须付1元,如今10斤糌粑面须付1元,价格翻了十倍。茨仁一边要担心车子在石子儿路上翻了,一边还要跟屋前手持佛珠晒太阳的老人、干完活儿回来的妇人寒暄,忙得不亦乐乎。回到家里,茨仁起火烧了一锅热乎乎的奶茶。我俩在各自的“八瑞”瓷碗里切了大块儿的新鲜酥油,用铜勺盛两勺刚磨的糌粑面。事实上,揉糌粑的方法很简单:用大拇指扣住碗沿,其余四指不停地转动,待酥油与糌粑拌匀便捏成小团而食。揉好的糌粑团捏在手掌里,醮上自制的辣椒酱,再配一碗奶茶,真真是人间美味。茨仁笑着说,现在年轻人吃过了细细的机磨糌粑后,再去像老一辈一样吃粗糙的手磨糌粑,该很难下咽的吧?

  这亲手种植的青稞,如今成了碗里香喷喷的糌粑。不但品尝它的美味,还能回味以往美妙的日子,栽种时那个明媚的清晨,堆家肥时那些可爱的黄昏,还有那些满怀喜悦地观赏它生长的美好时光,这一切,统统在一瞬间供茨仁重新享受。在记忆的结晶里,古老的磨盘是艺术,是怀念与纪念,是浓浓的糌粑香;在现实生活中,种青稞、打青稞、炒青稞、磨青稞,每一个环节都是藏民族智慧的结晶,是传统的技艺,是天然绿色的浓郁糌粑香味,是高原上的藏香。

  4月8日 川西“牛粪文化”

  春寒料峭,白霜爬满了对面山头,村里人家已沉沉眠睡。三两声夜鸟,更添春夜静寂。亲爱的朋友,此刻我正在炉旁向你书写趣味满满的牛粪文化。“牛粪”二字听起来略不雅,也难免会让都市人发笑。然而,每个民族因其地理和生态环境的差别,且生产、生活方式各具特色,故其使用的能源种类也有显著的生态和民族特点。从生态人类学的视野观察,藏民族选择干牛粪作为主要燃料,是其适应青藏高原生态环境所做出的一种文化适应性选择。

  燃料角色

  说起来,不同的藏区,所使用的传统燃料也不尽然是干牛粪。譬如说,西藏拉萨地区的燃料是一种名为刺蒺藜的高原灌木;四川嘉绒藏区以青杠木为主要燃料;西藏林芝地区林木繁茂,多烧柴火;甘肃甘南农耕区用马粪、青稞秆、麦秆和绵羊粪生火,牧区则多以干牛粪为燃料。青藏高原上,半野生状态的牦牛主要以高寒草甸植被为食,几乎不会食用人工饲料,其排泄物并无异味。与甘肃甘南藏区一样,半农半牧的川西索朗村自古以干牛粪为主要燃料。

  由于文献的匮乏,对于藏人何时开始在阿坝地区繁衍生息,我们所知寥寥。据《安多政教史》所载,“吐蕃以武力撵走唐军后,(藏族)百姓次第定居下来,所以阿坝当有古代守边的吐蕃士卒血统,宗喀巴时代也有藏族部落(来阿坝)安家”,“多麦南北人民好多都是吐蕃法王派来驻防唐蕃边境的部队后裔”。我从村中老人处得知,同阿坝县其他部落藏民一样,为躲避械斗及强盗的侵扰,索朗村的民居零星分布在河谷的各个山头。粗衣粝食的旧年岁,倒也安贫乐道。今日身价高昂的冬虫夏草在当时还尚未被估价,春夏之际祖先们无需匆匆上山采集药材。人们平日里恬然自足的生活景象是,老人手持布裹的转经筒,嘴里念着“嗡嘛呢叭咪吽”;孩童嬉笑着赤脚在青草地里奔跑;男子在距家不远的高山上,用裸露在藏袍外的赤褐色臂膀使劲挥舞牧牛绳;妇人们围坐在一起,用牛毛或羊毛编织帐篷毡子,或用高纤干草编织盛放青稞的“草袋”。在这样自给自足的静态环境中,干牛粪是人们不可或缺的燃料。

  自古以来,牛粪文化在索朗村人安静的生活里泼墨挥毫,无比重要。作为烧茶做饭、取暖避寒的必备燃料,村民捡拾牛粪从来都勤勤恳恳、孜孜矻矻。一楼牛圈里的牛粪每天都有专人精心拾掇起来,归拢到屋旁的牛粪晒场,晒干后女主人及时将其收进二楼柴火房。另外,在田间地头、河边林园、山坡道旁,只要见到光滑的牛粪,村民都会情不自禁地暗自感叹:“好漂亮的牛粪。”哪怕是刚落地湿漉漉的新鲜牛粪,也会毅然俯身捡回家。有的时候,没有携带背筐,茨仁就撑起围裙,将牛粪包起来带回家。冬季,茨仁在高山上牧羊时,也会将随处可见的冻牛粪从草地上扒起来,丢进背篓里,背回家后将其匀散在屋边的斜坡上,等晒干了再背回家里。茨仁告诉我,晒干后的冻牛粪非常耐烧。

  除直接晾晒新鲜牛粪外,颇具智慧的村民还会将其拍打整饬一番。几年前,夏嘎桑的几十头牦牛还没有卖掉。每天清晨茨仁都会将牛圈中的牛粪送到自家墙脚下,弯腰拌些青稞碎秆或草屑调匀,随后屈膝跪坐着用右手“啪啪啪”地将其拍打成饼状,贴在自家房屋的墙面上。据说,寒冬腊月,这成片的“牛粪饼”还可起到保墙御寒的作用。几个晴天过后,再把干透的牛粪取下来,围着院墙整整齐齐地码放成墙,或者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码成牛粪垛。若有空闲,茨仁还会将牛粪稀泥打成各式各样的牛粪砖用来砌屋檐墙头,倒是一种别具一格的墙头装饰。现如今,茨仁家院子里的大羊圈就是用牛粪砖搭成的围子。

  对于普通藏家来说,牦牛粪的地位几近于藏民的主粮青稞。一个家庭牛粪储存量有多少,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这个家庭的贫富。在传统的社会评价体系中,一个农家妇女或一个当家牧女,要操持好家务也要抓好收拾牛粪的活儿,如果这一项家务做不好,也就不能算作一个称职的女当家。为了当好这个家,很多家庭主妇亲自管理牛粪业务,还要敦促家庭所有成员共同抓这一家业,要求大家辛勤捡拾牛粪,节约用牛粪。倘若家中没有养牦牛,村民就需专门外出捡拾。从秋末到冬末,通过自家牛羊粪的积累或者家人的外出捡拾,村里各户储备的牦牛粪倒也足足有余。主妇们一丝不苟地将捡拾回来的干牛粪依着土墙码放整齐,然后用新鲜的湿牦牛粪抹平顶部,起到加固美化的效果。茨仁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牦牛粪码放的美观度,也能直观地表明各家媳妇的能力。倘若牦牛粪的数量多,且摆放整齐,就会赢得三邻四舍的赞誉。反之,则会遭到邻里的嗤笑,“那家媳妇儿干活太不体面”!而今时易世变,农户放置干牦牛粪的方式也在悄然改变。藏民多用装大米的白色麻袋盛放干牦牛粪,整齐地码在柴房里,等到用尽一袋再去取第二袋。这样可以防止干牦牛粪由于风化而过快碎裂。

  上世纪70年代末,索朗村村民已经开始将作为燃料的干牛粪出售了。索朗村出产的牦牛粪易燃且烟少,很受买家欢迎。离县城仅五六公里的距离,也算方便。茨仁年幼时,阿妈用毛驴驮干牛粪去县城,满满两袋很大的牛毛编织袋,只能卖到6毛钱。所得收入用来在供销社购置食盐、砖茶和火柴等日用品,偶尔也能吃上2毛钱一碗的酸辣粉。到80—90年代,阿坝县开始普及木制的四轮驴车。年轻的茨仁就时常赶着马车去县城卖干牦牛粪。一马车能码12—14袋(装100斤大米大小的麻袋),每袋售价1.5元。通常茨仁须在黎明时分抵达县城找买家。平均海拔约为3300米的阿坝县,年平均气温3.3摄氏度,昼夜温差大。因此,即便她与同伴都会用黑色的厚头巾裹住头部御寒,但额头的碎发、眉毛以及眼睫毛上难免会结上一层白霜。上世纪90年代中期,阿坝县开过一家煤炭厂,但煤炭品质并不佳。本土传统的干牛粪因为实惠且易燃,依旧很受欢迎。今天,随着城镇化的推进,村民已陆续把家搬到了公路两侧,交通较以往更为便利。夏嘎桑和其他村民家一样,开始驾驶四轮拖拉机运送牛粪,一车牦牛粪能卖到400元左右。只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妇女还在使用传统的马车,一袋能卖8—9元。

  肥料角色

  在索朗村,牦牛、马、毛驴和藏绵羊的粪便都会被收集起来用作家肥,其中绵羊粪肥力最佳。索朗村人向来以精明著称,为充分利用宝贵的牦牛粪,先用干牦牛粪煮饭取暖后,再把其灰色炉灰储藏起来用作家肥。据说,施用牦牛粪炉灰后,地里不会生虫。毫无疑问,藏民在自然的学问方面就像都市人在时尚的学问上一样聪明。70年代,索朗村生产队会专门组织村民收集牦牛粪用作肥料。当时,尚属半劳动力的孩童就可捡拾牦牛粪为家里挣工分,每100斤牛粪计3分。云丹就常与伙伴们结伴去高山上捡牛粪,待夜幕降临时,急忙赶着牦牛或毛驴把一天的劳动成果驮回几公里外的村里。一位熟谙种植之道的老人告诉我,公社时期,施肥过于粗放,使得那些年的青稞产量并不高。

  春日里,放眼望去,索朗村田野里满目皆是一堆堆大小相近的小土堆,甚是可爱。茨仁笑着解释道,其实这些圆锥形的小土堆真真“表里不一”,黄土表层下面实乃炉灰、牛粪、马粪、毛驴粪或者羊粪。我发现,索朗村各户房屋旁边都有两个大坑。平日里,人们会在一个坑里倒牛粪炉灰,另一个坑里填家畜粪。一年里,春雪、夏雨、秋雨、冬雪轮番上阵,待到冬末,坑里的家肥已发酵成肥料了。若是一连许多天没降水,天干物燥,村民就会自己提水在粪肥上面泼水。这样做,一方面是为防止风吹走炉灰,另一方面也是为促使家畜粪发酵。另外,这两个坑也担当着村民家茅厕的角色,自古如此。倘若谁家没养家畜,那家妇人也会抽空背上背篓在田里捡马粪、在草地上拾牛粪填进坑里用作肥料。

  每年4月初,各家各户纷纷开始将坑里家肥装袋运往田里。以往,村民都是用毛驴驮装袋的家肥到田里。春耕时节,村内尚保留着“换工”的习俗。至于夏嘎桑家,茨仁需要与五六户人家进行换工才够用。通常情况下,一户人家只有一头毛驴,所以要集中全村的毛驴去给每家每户驮家肥。运家肥的前一天,夏嘎桑就将家肥装进了100斤大小的麻袋里,立在一起。第二天只需要运半天就能结束。倘若遥遥看见路上运送家肥的队伍,可得悄悄绕道而行。若不幸被眼尖的妇人发现了,整个队伍都会起哄追赶路人,往路人脸上、头上涂家肥,向怀兜甚至嘴里塞家肥。可别小瞧了这些妇人的力气,即便对方是男子,她们也能将其制服。这在读者看来,或许不可思议,甚至恶心。事实上,这样寓意五谷丰登的嬉闹习俗自古有之,也大大提升了村民劳作的趣味性。送到田里之后,用铁铲将一袋家肥分成三堆,为防止起风将家肥吹散,铲几铲周围的泥土将家肥牢实地裹在里面。老人说,选择在大雪天驮家肥更佳。一则寓意丰收,二则可浸润田里的家肥堆。前天上午雪花纷飞,夏嘎桑就特意选在这个春雪天把羊粪肥运到田里。而今,很多村民像夏嘎桑一样,放弃了山坡上的田地。拖拉机一次就能载40袋家肥,比较过去,可以十分轻松就完工。

  文化角色

  牦牛自古为藏人所崇拜,在藏族民间有许多关于牦牛的传说,一些古籍对此也有所记载。自然而然地,“牛粪文化”也就融进了藏族传统文化的细枝末节中。需要指出的是,藏文化中,牛粪极少与“脏”或“丑陋”等字眼联系起来。与之相反,很多时候,牛粪还暗含着“洁净”、“奉献”之意。这是因为牛粪是藏族人民必不可少的燃料和家肥,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平日里谈论有关亲情的话题时,藏民习惯引用谚语“子不嫌母亲丑,人不嫌牛粪脏”(意译)。人们把对待阿妈的敬爱与对待牛粪的喜爱相提并论,质朴而又真挚。毋庸置疑,牛粪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已然成了雪域高原上生活和信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据《四部医典》载,藏医在炼制丹药时,为转换药物化学成分或去毒,须用牦牛粪火焚烧。这是因为,牦牛粪在燃烧时所产生的化学物质少,几乎无毒,火焰温和且持久,是制作药物的上等燃料。此外,神圣的宗教仪式也离不开牦牛粪。在藏传佛教中,很多宗教符号都源自日常的生活。譬如房舍前和山顶上的经幡,起初只是部落间区分彼此军队的军旗;藏区大道小径两旁随处可见的玛尼堆,最早只是富有智慧的祖先们留下的路标。过去,藏区的黄牛很稀少。佛书中说,黄牛尿、粪未坠地者,以及乳、酥、酪三者,总名为五净。制作金佛像时,也会焚烧黄牛粪以作清洁。藏民有煨桑祭祀的习俗,每户人家都会在屋顶或门前修建用以煨桑的瓶形泥灶,俗称“煨桑炉”。男子在梵香祭祀的时候,极为讲究,煨桑炉的燃料也用干牛粪,以保证仪轨的洁净。另外,每当乔迁、婚礼等重大喜庆日子时,按藏族民俗要在家门口摆上一个装满牛粪的大袋子、一桶清水,上面系着洁白的哈达,象征新婚夫妇生活红红火火、丰衣足食、财源不断。

  在漫无边际的草地上捡牦牛粪是藏区乡村的一道独特风景,也是许多人孩提时代的甜蜜记忆。如今,虽在距家几千公里以外的上海求学,我还会想起儿时背着阿妈特别编制的小背篓跑去捡新鲜的牦牛粪的情形。这种镂空的锥形背篓(藏语为“色沃”)富有藏区特色,编制过程也极为讲究。秋天,采摘好的灌木嫩枝在晒干后被储存起来,待到春天,用水将灌木枝浸泡至发软,再精心编制。背篓两边各打两个小孔,用一根粗软的牛毛绳拴牢,背篓就算完工了。贴心的阿妈还会在背篓背面缝上一块黑色的干牛皮,既保暖又可防刮伤。她虽然心疼,可怎么也拦不住女儿每天下午顶着冷飕飕的风兴高采烈地去捡拾“宝贝”。等到各家的牛羊归圈后,我才会心满意足地收工回家。将新鲜的牦牛粪拍打成小圆饼,摆放在草地或者石砌墙上晾晒,就算完工了。

  今天的索朗村,日子越来越宽裕,各户孩童都去了寄宿制学校上学,背着小背篓捡拾牦牛粪的纯真景象几乎绝迹。一个显而易见的变化是,作为家庭燃料的牦牛粪正在日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电力、天然气和太阳能等现代化的新型能源。在燃料功能弱化的同时,因其无污染和无公害的特性,牦牛粪被开发成一种有机肥,受到市场的热捧。在内地的许多地区,无论是人工鱼塘,还是种植菌类的蔬菜大棚,牦牛粪都是奇缺的上等有机饲料或肥料。令人担忧的是,随着牦牛粪的市场价值被发现,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藏民是否会不假思索地将其卖掉?如此一来,作为当地的传统文化符号,牦牛粪将会就此同存续千年的民族记忆说再见。郁郁葱葱的青稞地,无边无际的草原,失去了牦牛粪作为肥料的庇护,又该如何是好?

  午后,我信步走在河边的房舍之间,看见晒太阳的老奶奶正坐在门前的木墩上,头靠着牛粪墙打盹儿。身旁装满针线碎布的刷漆木盒以及放在竹篮里晾晒的青稞粒,无不是情趣满满的生活琐细。注视片刻后,我悄悄迈步走开,想要把这暖意满满的异域景象书写给你。

  4月12日 打墙之娱

  清明之后的大雪天,村民得了很好的理由不出门。房顶上,炊烟似一条游龙,屋内的茨仁正在熬煮奶茶。大雪无私,浸润了田野。可又让人担忧,这一寸寸积起来,羊群上哪儿觅食?4月10至11日,夏嘎桑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着给庭院打土墙。平心而论,阿坝地区土房建造艺术的整体水准,也够得上是安多藏区之冠。这该是得益于此地的造房人深谙打墙之要津,随形就势,大刀阔斧,简练醒目。周作人说“文章的最高标准是简单”,建筑艺术又何尝是例外。

  夏嘎桑的土房建于河谷左侧的马路边上,那里恰好是他家的地。可在和平解放以前,夏嘎桑如索朗村其他村民一样,屋舍大多坐落在河谷两岸的山顶上。河谷内宽敞平坦的青稞田被人们称作“泊尔桑齐陀玛”,暗示泊尔桑(户名)的田地相当大。无田产的普通人家没有权利在山下建房。另外,人们也考虑到,倘若在路边造房容易遭遇偷窃。土司时代,索朗村所属的“麦昆部落”并未归附阿坝地区的大土司“麦桑”(土司名),反而坚称自己是甘肃拉卜楞寺的“拉德”(属民),故双方常常发生械斗冲突。若“麦桑”起兵进犯,村民会躲进屋内以守为攻,男子会从土墙上穿孔的射击口瞄准敌人。

  索朗村几乎所有住房都呈正方形或长方形,房屋大多带院子,院墙是高约2.5米的土墙。土房的底层一般不住人,用作马厩、牛圈或羊圈;人住楼上的房间;房屋中间要留出足够的空间用作过道。起居室的地面一般是用刷了清漆的木块铺成,墙壁和各房间之间的隔墙常用大圆木和木板做成。土墙和石头墙都很厚,放在墙上和木柱上的沉重圆木支撑着上面的屋层,中间层设一两个储藏间。村民通常会将装袋的青稞粒放到这些向阳的储藏室里。屋顶是泥土打紧的平顶,却很少受雨雪影响。

  正午大雪收山了,艳阳下,屋檐滴下水珠。闷慌的孩童夺门而出,门外一阵脆亮的嬉闹声。眼看山上的枯草露出头,茨仁也放下针线赶着羊群出门了。云丹今天在家休息,我们正好可以畅谈打土墙的细节与讲究。以往打土墙,村民首先会在下面铺一层石头防潮,但如今,日子逐渐富裕以后,索朗村打墙也越来越讲究了。夏嘎桑给门院打土墙时,全村人帮忙去十几公里外的深山里用火药炸石头,雇来大卡车将石头运回家门前,一车石头须付200元运费。随后,沿院墙线路,挖半尺深;棱角分明的石头间粘以泥土,从坑里往上码1—2尺高的石头墙。需要指出的是,用材要避免选用圆石,因为圆石砌的墙易倒塌。码石头墙多会雇当地三五成队的专业人士,一平方米须付70元。1—2尺的石头墙较以往薄薄一层高出许多,也能保证夏嘎桑新打的土墙很好的防潮性能,故而更稳固。半月以后,石头墙缝隙里的泥也风干了,正是时候在石头墙的基础上打土墙。相对房屋,围墙则需低一些窄一些。打土墙的领队会沿着码好的石头墙两侧,等距插上垂直圆木,再在两侧横着安装长约7米、宽约0.5米的专用打墙木板。云丹家的围墙打上两天就完工了。若要盖房,一个月后,才能加第二层墙;至于第三层,则需要等第二年来加。

  某个晴天的午后,我在拉萨大昭寺附近看见十来人站在平屋顶上,一边唱歌一边上下挥舞木棒,木棍顶端的小石板“啪啪啪”地拍打屋顶,节奏轻快统一。但这与索朗村打土墙的景象又有些不同。夏嘎桑打土墙这天,领队找准节拍后,便仰头领唱“安措木嚯亚热洛”,这首简单的劳动号子意即鼓劲。身旁打墙的男子随即一遍一遍地高唱“安措木嚯亚热洛”,与此同时双手握紧上窄下宽的打墙木棍,用力击打脚下的泥土。正式打墙的前一天,云丹夫妇借了40多架圆木梯,这种木梯由一根圆木刨上缺口制成,容易堵塞,且只能一人上下。第二天,茨仁与其他妇人背着沉沉的背篓,沿着圆木梯爬上爬下,在安装调试好的墙板内填土,到最后累得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毫不夸张地说,打墙的过程中,最辛苦的非她们莫属了。而打墙是技术活儿,劳动强度相对较小。他们一边夯墙土,一边唱歌,时不时还须用脚踢泥土抵塞墙角。就这样在自唱自舞的氛围中,夯土筑墙,墙体渐升。乏味艰辛的劳作却充满了娱乐性,但愿亲临现场的我能挥洒自如,使它重现在纸上。

  与以往不同,现今阿坝地区打土墙,一般须花钱雇专业的打墙小队。而这种专业打墙小队,是由经验老到的领队以及三五个徒弟组成。这样的小队伍就类似于内地最初的包工队,穿梭在阿坝县域内的各个村落,有时甚至会接邻省藏区的活儿。云丹感叹时移世变,过去只须给打墙领队买两瓶好酒,以示感激。可是,现在已经明码标价,主人家须给领队付1天1200元佣金,给徒弟付1天150—200元的佣金,打墙专用工具的租金需付1天400元。除此之外,还要为他们准备丰盛的午餐。至于同村打墙人员,也由1天120元的临时雇工制代替了免费的换工制,完全是现金交易。云丹坦言,他倒宁愿花钱请雇工,因为临时雇工比换工干活更卖力,主人家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督工。夏嘎桑前两日打院墙时,一位打墙男性对应一位背土的妇人,两天共找了50个临时雇工,花去6000元。虽然开销不小,但云丹夫妇对眼前高耸笔直的土墙很是满意。

  外行人可能理所当然地以为,土墙不及水泥墙牢固。事实上,在整个安多地区,阿坝素以优越的打墙技术闻名。考虑到防盗、养牛、放置牛粪与青稞等,笔直牢固的土房通常会盖三四层,约十米高。索朗村有户人家的三层土房建成已过四代了,依旧无恙。云丹告诉我,旧时阿坝最大的土司“麦桑”为追求房屋牢固,命令打墙人一整天只打一个木板(0.5m)的高度。而普通人家打一层墙,即11个木板的高度,约莫一天的时间就足够。而今,村里很多人家没有养牛,治安也得到了改善,另外考虑到家里老人上下楼不方便,近几年新盖的房大多只有两层。

  春日的一个黄昏,牧人们陆续回家。我在夏嘎桑屋后狭窄而蓬乱着枯草的小路上,漫不经心地踱着。抬头看见房顶上两排五彩经幡迎风飘扬,上面的经文类似内地寺院墙壁上的宗教箴言。四周都是一种永久而平静的安详,就像头顶上琥珀色的黄昏天空一样清静。夜半狼嚎,山仍然沉默,像一位仁者在希望与幻灭共生的人世闭目养神。灯下,茨仁揉捏着“青稞面疙瘩”,这是我提到过的传统吃食。云丹在一旁默念经文,而我盘腿坐在炉边的藏毯上,凝神敲击键盘写下这些文字。真是一份难得的清静,清清静静地聆听,清清静静地赏景,清清静静地看人,清清静静地做事。

  4月22日 青稞面疙瘩

  从索朗村夏嘎桑回到阿坝县城家中,恰逢老友到访。想不清楚跟伊多少年不见了,亦不去想了。一次邂逅相逢,一次班荆道故,无非萍水随缘。叙旧,自然是吃点伊久违的家乡旧食——青稞面疙瘩。这碟子,一向是振聋发聩的人间杰作,遗憾的是如今却走样走得心惊肉跳。不禁气馁,曾经那么淳朴的青稞面疙瘩,尽染了土豪脾气。在大城小村,在喧闹街市,我品味着阿坝各个角落的古老旧俗,偏爱那些不曾改变的地方。可爱的老人们,仍在固执地依照旧习传承着古老吃食。也许不可思议,但这些质朴时时刻刻将我抓住,沉入其中。青稞面疙瘩虽朴实无华,却足以唤起人间兴致,日子仿佛暮然回到黑白的从前。

  这几日,村里亲戚送来了做青稞疙瘩用的青稞面。阿爸阿妈年龄相仿,他们对这种旧时的吃食倒是情有独钟。这青稞面跟糌粑不大相同。在青稞穗子真正成熟以前,即穗子颜色尚绿未熟时就要提前收割,时间约莫为公历8月15日左右。阿坝农村,譬如索朗村,9月份收割青稞的具体时间由寺院占卜确定。如今这一代人,讲究勤勤恳恳,如履薄冰,每天为钱的数字起伏而紧张而斗争。每年8月15日左右,阿坝多数年轻人都还在4000多米海拔的高山上采集贝母。2014年一斤川贝母能卖1100元,卖价如此高,村民当然不舍得为那“古董”青稞面专程下山。故而,近几年来,即便在阿坝县农耕区,青稞面也变得越来越稀有。市场上,除了脱粒青稞粒或者磨好的糌粑面,未见有青稞面出售。这样一来,阿坝县牧民基本没有购买青稞面的渠道。

  收割以后,嫩青稞穗子须脱粒并晒干,再将其碾碎磨成青稞细面。旧时,地处四川藏区的阿坝县面粉跟大米都非常稀少。富有智慧的藏族人就琢磨出了几种青稞面的吃法。第一种“炯哈”,即青稞面糊;第二种“仁措”,即青稞面疙瘩;第三种“贡过”,即青稞面饼。它们都是不同于一般糌粑面的吃法。最高规格的青稞面疙瘩叫做“肉仁措皇帝”(藏语意译)。具体做法是:首先将和好的青稞面揉成比汤圆小的青稞疙瘩,然后将其倒入放有土豆、酥油、牦牛肉、奶渣的热汤里煮熟,一刻钟后,一锅香喷喷的青稞疙瘩就做好了。那时,平常家庭很少在“仁措”里放牦牛肉。至于那水煮青稞面饼,你可别想象它里面会有多味美的馅儿。全青稞面做的饼,厚度约3厘米,直径约6厘米。阿妈说,马茶里添加拇指大小的酥油,待其融化后,用青稞面饼蘸着吃,那滋味别提多美了。但平日里最常吃的还是青稞碎粥。青稞晒干以后将其敲打成碎青稞,然后用清水熬成稀粥喝。这倒跟现在都市人为健康而推出的碎玉米粥,如出一辙。那时候,家里粮食少,故现在吃来寡淡无味的糌粑,一星期只能吃上一回。阿爸阿妈儿时,青稞面饼、青稞面疙瘩已算是相对精致的吃食。现在再吃,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尚有旧日的意味留存,使他们时时反顾。

  在窗外春雨的滴答声中,我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有关祖先生活的情景。这样的生活风尚,使得我心头只充盈着宁静、温暖的情感。1958年民主改革以前,阿坝人就有吃青稞面疙瘩的习俗。上世纪30—40年代,老阿妈(奶奶)从牧区流浪来到阿坝县农户家里做雇佣。每年藏历十月二十五日燃灯节,凡属格鲁派的寺院都要在寺院内外的神坛上,家中的经堂里,点酥油灯,昼夜不灭。那时,农户或牧民为庆祝燃灯节,都会煮上一大锅“肉仁措皇帝”给家中雇工吃。第二日天明,雇工就可以结算一年的佣金回到各自家中。60—70年代,阿坝县农户依照旧俗,藏历腊月二十九日(跟农历相差无几)会为庆团圆煮“仁措”吃。如今,阿爸阿妈已在白发中老去,趁这次假期特地为二老煮上一锅丰盛的“仁措”餐,只希望热腾腾的青稞面疙瘩能弥补幺女常年在外,未能尽孝。见阿妈偷偷转身擦拭眼角,顿觉“扬名声,显他们”远不如“父母在,不远游”更能给他们安慰。藏族格言说:“暖不过天上的太阳,亲不过自己的父母。”有关温暖的记忆都是细碎缤纷的片段,有时就是一个情景,就像一碗再简单不过的青稞面疙瘩。原以为无缺无憾的孝顺,根本赶不上阿爸阿妈老去的速度。谁想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在”时再涕滂忏悔?感谢佛祖,我可以毫不掩饰地把微不足道的孝心融化在我的生活方式里。

  揉制青稞面疙瘩的过程中,富有情趣的祖先们倒编织了不少趣味在里面。面疙瘩里夹各式各样的实物,或将青稞面揉成实物的形状。负责盛饭的阿妈若“不小心”将代表各种寓意的面疙瘩盛入你碗中,就会遭到家人的戏谑。夹有干牛粪,因为藏语谐音的关系,寓意能挣大钱;夹有灰白色糌粑面或者白色瓷片,则说明心地善良;夹有软羊毛,则寓意好脾气;夹有红辣椒面,则意味着暴脾气;面疙瘩里有小窝,则寓意自私;夹有小木棒则寓意懒惰;揉成书籍形状,则说明饱读经书;揉成元宝形状,则说明有福气;揉成太阳或者月亮的形状,则说明以后的日子会很幸福;揉成人形大圆肚,则寓意好吃懒做;夹有黑炭的,则说明心“黑”。一旦有人吃到了“某物”,就要报告掌勺的人,这也会成为晚餐时间顺带的娱乐活动。你看这风趣幽默的藏族人,就连无聊的吃食都可以变作小小的占卜打卦仪式,实在有趣。我回忆起小时候说,那时见阿妈常吃到夹有红辣椒面的疙瘩,只觉“占卜”可真准。阿妈摇头怎么也不愿承认,但她还记得某日家里煮“仁措”的趣事。那天所有人都吃到了各种寓意的疙瘩,唯独小表妹怎么也没有吃到。阿妈也着急,只好作弊挑选。可我那表妹却早已心急如焚,完全不顾烫伤,就用小手去抓饭勺里的面疙瘩。即便藏族旧俗规定拣食时手不可越盘,家里人也不忍心再去责怪如此可爱的女孩儿了。到今天,家里人还会拿这事儿对已长成大姑娘的表妹打趣。第二天,这冷却后的青稞面疙瘩无须加热,用纤细的牙签插上后,蘸上添了酥油的马茶吃,那味道香极了。阿爸阿妈就十分偏爱这种传统吃法。旧时,大伙儿集体在外就餐时,这样讲究的吃法还能逗得一群人哈哈大笑。

  据悉,如今阿坝县索朗村只有夏天留在家中的老人会不辞辛苦去制作这种青稞面,一户一般只磨半牛皮袋。阿爸说:“老一辈还会不时留恋当年的布衣粝食,回味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往后呢?你们这一代都不爱吃‘仁措了,孙辈们更不会感兴趣了。以后啊,这青稞面许是要绝迹咯……”面对他的无可奈何,我实在无言以对。2000年以后,阿坝县村民一年4—5个月的时间都在邻省海拔4000米的高山上采集虫草贝母羌活等,没有种青稞面的空闲。而村里8—22岁的年轻孩子多在学校念书,毕业以后真正愿意重操父辈旧业回家种地的会越来越少。再者,生在这个富足、安全、健康的年代,孩子们未曾有过关于青稞面各种吃食的甜蜜记忆。很多孩子甚至都没有听说过青稞碎粥、青稞面疙瘩、青稞面糊、青稞面饼。他们心无怨尤,不觉得有必要谈论这些“古代文化”。

  我是一个迷恋传统文化的怪胎。无论是青稞面疙瘩,青稞面饼、还是青稞碎粥、青稞面糊,所有赞叹或感慨都是由嘴入肚,由眼入心,然后心有戚戚而付诸文字。很多时候,即便是简单实在的物质文化,也可以延伸到富有内涵的精神文化领域,成为一记文化符号。有风飘然,俯首,见摇曳的青稞在地里的厚重,才恍然,它是祖先们一沙一砾筑的饮食记忆,到如今字里行间却尽是那戏谑又带惋惜的无奈流年。霎时间,劈亘断柱,让它碎成一沙一砾。于心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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