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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史失踪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579
阿乙

  1976年出生。当过警察,当过编辑,现为文学主编。出版有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春天在哪里》《模范青年》,随笔集《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寡人》等。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

  2013-10-09

  星期三

  九月初五

  癸巳年(蛇年)

  壬戌月戊申日

  宜:祭祀 祈福 求嗣 开光 开市

  忌:嫁娶 作灶 修坟 安门 入宅

  我从梦中完全醒了过来。一位陌生人站在黑暗中。因为穿着深颜色的皮鞋、长裤及高领毛衣,他的身躯融化进黑暗中(此时,光明就像大军从紧闭的绛紫色窗帘外浩浩汤汤地经过),而那张黧色的形同老尸的脸犹如一盏点亮的许愿灯,悬浮在我眼前,挺吓人的。他向后退却,就好像不是他不事声张地站在这里吓坏了我,而是我的苏醒吓坏了他。他试图掩盖什么,却什么也掩盖不了,或者说,也没什么具体的东西需要去掩盖。后来我从他那总是盯着一个人看形若痴呆的眼神觉察到,他要掩饰的正是对我的长久注视。他是在我睡觉时潜进来的,一直看着我睡(在睡眠中咂嘴,像一条毛毛虫那样蠕动与翻转身体,有时还拿爪子在胯裆?痒)。他一边看着我一边比较他自己,然后不服气地想:

  这个人何德何能啊。

  他也不瞧瞧他自己。

  醒来时,房间里多出一人,而且还是名男性,我却不害怕,或者说害怕也只是程序性地害怕(就像一个走惯夜路经常遇劫的人最终能打着哈欠说,都在这儿呢),这让我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随着我们僵持的时间越长(他将右手半举在左胸前,呈半握拳状,左手抚摸着腹部,八字胡与络腮胡连结在一起,头发卷曲然而卷曲得不太自然就像是被他姨公硬生生扯成这样的。毛线衣显得松垮肥大,肩膀又过于瘦削,因此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株被遗弃的悲伤的黑色圣诞树——在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自以为是的悲伤感、正义感,一举一动都有很强的仪式性,他这会儿正半歪着头,眼带一丝哀求,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的脸显得小,额头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唇小,下巴颏儿小,眉骨倒是挺高,就像是立着的一处高墈,从陡峭的眉骨下到深陷的眼窝那儿可能还需要纵身一跃呢),我心里就越出现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要我,一名被害人,去同情、帮助或者说是宽恕已来到面前的擅闯民宅的强盗。我估摸着他年龄比我还要大,应有四十。这是个来自时间深处、遥远地界、像是重复过多次甚至有点喋喋不休的念头:对他好点。就像他是名弱智、小孩或者说是需要安抚的失败者。我越是这么强调,越是控制不住自己(就像有人捉着我的双臂让我不由自主地去干了这事)。在他从背后抽出那把刃长19cm、柄长12cm、宽度最宽只有3cm的妄称是不锈钢的裁纸刀后,我粗鲁地夺过了它。这真是一把滑稽的刀啊,将将能切动西瓜,铅笔都削不了。正因为它丝毫起不了恐吓的作用,我只用一只手去夺它。不过当它在纠缠中割坏他长着不少毛细血管的透明耳朵并使耳廓那里汩涌出一滴饱满的血时,我还是为它所拥有的破坏力感到吃惊。他摸摸,搓捻搓捻,懊恼地看着指尖黏糊糊的血迹,说:“有纸吗?”

  于是我扯出一张又一张一共四张抽纸给他。

  他叫马丁。跟着他来的那伙人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在听见楼上的动静后,他们冲上来,以饱满的激情(我们常在一些极端民族主义者那里见到这股激情)踹开我所侨寓的这间屋子的房门。插销给踹脱了。你妈×给脸不要脸是吧,他们连出数掌,将我推向墙边。马丁厌烦地走到他们和我之间,埋怨他们。可以想见,起初他们是想一起上来的,被阻止了。马丁说:“让我一个人先上去试试。”而这可能还是她的意思。不要得罪他,她凄凄切切,病病殃殃地躺着,声音微弱地向她的表哥马丁交代。

  他们不是出于恶意(我愿以名誉发誓),而仅只是认为这样做效率更高,才将我架起来。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云端飞翔了一会儿,然后被塞进一辆黑色的没洗过的奇瑞轿车里。车内满是烟蒂被残茶浸泡过的气息。他们放了一会儿Lady Gaga、刀郎与庞龙的歌,尽显京郊农民本色。途中,我突然抓了一下马丁的上臂,说:“你还是单身吧。”

  “你怎么知道的?”他显得诧异。

  “你脸上有一股像秋霜一样严峻的东西。”我说。

  我就没说我注意到他总是拿鼻子去嗅自己惯用的那根食指,或者说总是将那根惯用的食指凑到鼻子跟前去嗅。在侦破学里,犯罪的人总是控制不住想回到作案现场,以排查是否仍遗留有证据。仰仗手淫的人也如此,在潜意识里担忧指间还残留有精液那像是生石灰或鱼腥的味道。

  他的母亲叫丁弟英,舅舅叫丁本领,表妹叫丁婕妮。若不是他这次前来绑架,我可能要永远忘记丁婕妮的名字了。世上有很多人是这样,只有走到你跟前,你才确信自己是认识对方的。遗忘有时是因为一个人无论在长相还是举止上都毫无特色,有时则是因为你在潜意识里就想躲掉对方。你嫌弃此人。这种对对方的否决,在经过一段时间后,你会忘记,然而只要重新近距离接触一会儿,你就会记起当初为何会否决了。于是你又找个借口,悄悄地开溜出你们的友谊(或者爱情)。

  我是在当时还健在的钱柜KTV套间认识她的,或者说是她在那里认识我的。当时我与身边一位长相丰腴的女孩相谈甚欢(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白嫩丰腴的女人我就心头发紧,喘不过气来,灵魂进入一种亟待痛饮的干渴状态),直到我违背祖训——“紧闭嘴,慢发言”。我的父亲这样屡次交代——轻易置评当时流行的某位明星(我认为双栖是一个人在躲避自己两方面的无能),挨到对方的一顿狠戗。我望着茶几上像塔楼一样林立的330ml喜力酒瓶,随意放置的五叶神烟盒、白色七星烟盒、ESSE烟盒(这是胖女孩抽的,不像别的烟盒只剩几根烟,它还留了大半包),积满烟蒂的烟缸,蓝金边窄口骨瓷带把手的咖啡杯,诺基亚或爱立信手机,遥控器,点歌本及台卡,等等这些东西,懊丧极了,我想还不如直接往我脸上浇一杯酒呢。这次打击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或者说是心理阴影——以至于至少有三周的时间我都不敢怎么评议他人。我哪知道到处都是这歌星的粉丝。我以如厕为名义,离开钱柜。有人为这次周末常有的男女聚会留下了一帧照片。当时我处在右二,右三是胖姑,而丁婕妮处在右六,也可说是左一——那是个沙发转角的地方。她双手抱头,仰着脸,静听在房间内冲来撞去的孤独而凶狠的歌声以及将头发梳向后头的我对邻座的恭维。那时我表现得像一名雄辩家,像一头狮子。几十天后,我对胖姑娘没演说完的东西,滔滔不绝地对丁婕妮说完了。我说得是那么痛快和意犹未尽。我想起一位卖力的球员,在得到教练的明确指示后,上场将几乎能碰见的对手都铲翻了,铲完大嘴一咧,齿上还挂着痰涎。当时我们坐在一把对角线长5m的海蓝色遮阳伞下,她南我北,雨急切地来了一阵,打落在伞布上的铮铮淙淙的声响让人想起歌剧院经久不歇的掌声。《新京报》最后一版预测这是场“廿年不遇的大雨”。然而一会儿它就变小了,毛毛细雨在意外出现的日照里斜飘着。其间,一架飞机从平地起飞,在上升的过程中,都能看见它收起机轮就像鹞鹰缩回双爪并将之贴紧于腹部。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森白的机腹,接着讲了下去: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竟然就在眼前发生,哇嗷,那种紧张简直难以用笔墨形容。她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简直入迷了(尽管我看出这其中掺入了一些礼节性的坚持)。是她找到她的朋友,她的朋友找到我的朋友要到我的联系方式的,我们在QQ里聊了会儿天,商定来这儿喝上一杯。我喝的是冰镇伏特加,她喝的是一杯袋泡茶。我在顾盼自雄的演说途中,顺带审视了她的样貌。如何说?她比胖妞要漂亮不少,却缺乏致命一击的东西。或者说,她有很多可称作美的地方,这些美却无一例外,都打了折扣,不能往里细究。比如牙齿紧密,上头却有一层用什么牙膏也洗不脱的黄渍,如果笑得开放点,还会露出大块的法鲁红色牙龈。鼻子虽笔挺,也不是什么鹰钩鼻,鼻前孔处却又平又翘,像是用搪胶材料塑成的一捏就会吱吱叫的玩具鼻子。无脱发征象,然则头发少而薄,好似就那么一小绺。身材比例好,一身瘦骨,但同时你也别奢望她有什么乳房。她穿什么我忘记了。我不知疲倦地讲着,直到缩起鼻子,像狗一样四处嗅起来。就像是雨水冲垮泥沙,从而使被掩埋的死鼠露了出来,这股子臭味越来越浓烈。后来我们离开这里很久,我都回到自己家了,这股味道还是没消散掉。在送她的途中,本着一种势必要将事情按一二三四五的程序做完的态度,我拉起她的手,虽说我确信自己并不爱她。我拉起她的手而她委婉地拒绝,直到,几乎是她自己下定了决心,又许可我握住它了。没什么感觉,手很小,有一种克服不了的陌生感,像是握住松鼠湿润的红色小肉掌。在一条两侧长满梧桐、沥青因雨浇而变得漆黑和分明的宽阔街道(在那树丛中我竟然分辨出一棵出自印度至喜马拉雅地区的雪松),在下午将尽的时分,我们分道扬镳,一名从使馆区走出来的老年男人摘下丝织白手套,优雅地伸出胳膊,让她挽住,一起走了。那是她父王,背挺得像一名将军。

  她的皮肤说不上黑也说不上黄,总之不显白(我总觉得这是帝京水土的问题,在南城那些老年人的脸上我常看见与实物酷肖的尘土、沟壑与疖瘤,这简直是对他们所处恶劣环境的一种拟态)。

  我们便不再怎么联系。多日后的一个晚上,我做完所有的事,靠在椅子上,对着电脑发呆,一发数小时,就像躺在一叶舴艋内,任其在音乐的海水里漂荡。直到她在QQ上登录。她闪了几下,像是街道上有间铺子开了门。我百无聊赖地走上岸来,我发现自己死活记不起她的本名来。记不起同时又无法忍受这种失忆的痛苦,因此就有了对话框内一行无礼的字:

  你是——

  丁婕妮。她答道。

  我们无话。我将双腿搁在工作台上,整个人与大地平行,视若无睹,望着那打开就再没合上的对话窗。左上角是她头像。此时是凌晨一点,人尤其寂寥,就好似整个城市睡熟了,上帝留下我值守,他自己也走掉了。也许还有几辆封闭的盗狗车在高架桥上狂奔吧。有一阵口琴声自音响内吹响(这声音让我想起一把随着海涛绵延起伏的高贵的带着金色流苏的镰刀,它在刈割着什么)。我心间忽然充盈起对目前这个女人的爱。我想表达出来(也许歌声结束这种感觉就不存在了不是吗,我们经常遭遇这样的事情)。我很难形容那晚上的自己,就是现在的自己也难形容。也许我是个让自己都胆寒的无耻之徒。我能堂而皇之地忘掉对方,然后又能恬不知耻地向被自己遗忘的对方索要那已明显由其收回去的爱情。我在这方面从不慌乱,处变不惊。就像一名被揭露的骗子,伎俩全然败露,却还是能拿着行骗的道具赤裸裸地逼问对方:“可是它便宜不是吗它就是便宜!”我记得有一次一名女子突然对我声讨,说男人没一个可信就连我也是,我耐心等她发泄完,弄清是我和一位哥们儿的闲谈(在这种酒局里,人们总是不可避免地评价女性)——我向他“掏心掏肺”的东西——被他出卖给了她。我打开手机通讯录,将他删了。我一边删一边认真地看着她,慷慨陈词:只因我感受不到就像我爱你那样的你爱我的热度你知道吗,我感受不到;我渴求的是滚烫的情感,而你给我的连热水都算不上。直到她抱紧我一再求我别这样了,我还在说:我们多多少少都是恐怖分子你知道吗,在爱情里。有时我以这样的理由——难保对方就不是逢场作戏——来宽慰自己并不道德的行为,或者说提前安慰可能失败的自己。

  我忘记自己(第一次)因何逃开对方。我觉得那个逃离的人真是傻鸟,竟然错失掉这样一位好姑娘。我记起她一切都算好的地方。我为什么会放弃这样一位脸娇小得单手就可握住的像一只灵鸟的姑娘呢。这会儿,我都没办法管理自己汹涌而至的爱了(正如有人动不动就哭)。我开始以一个爱情追求者的身份(简直是胜券在握,然而我却一定要表现得像一名恭顺、谄媚的廷臣或下人),郑重地向她跪求那张照片。这种行为让我想起自己在二十岁前坚韧地请求一名女孩脱下她的裤子。哪张。她问。旋即她又表示出拒绝。就像她才觉察出这种骚扰的无聊。在这方面我经验可丰富了。趁着是在网上(一个外人没有),就像是在密室,我尽情向她撒泼打滚,又是哀求又是礼赞,什么肉麻的称呼都使用上了。最后她终于将那张一个人站立在奥运会结束后的湖景东路的照片(也就是她的头像照片)传给我。那时候残奥会都结束了。她一只手拿草帽(是那种由真的金色稻草编织而成的纹理粗糙的草帽)压住左腰,一只手拎着高跟鞋的鞋跟,光溜着长腿,赤脚,立在橘色的夜灯下,扭身回首,看着镜头。我能通过飞舞的发丝、被吹得一干二净的街面感受到照片里的风。只有在这时,一个人才会拥有城市。只有当大家都放弃了对这里的占有,都打烊了,她才拥有了这条街道。和那些鬼魂一起。

  我们又是约在白昼见面。她穿着淡青色的打底裤(不知怎么让人想起行立的僵尸,有很多人在一些令人侧目的颜色上建立起了怪异的安全感)、白色百花衬衫(印花和翻领都不错),背华伦天奴的包,戴Ssur黑底白字小帽子,着黑色耐克鞋。外套是一件牌子叫“事竟成”的蓝色中年男士加厚夹克,应该是她那将军父亲穿的。她这样罩一件御寒的衣服,像是演员在冬天演夏日的戏,这会儿还没叫到自己,且休息着呢。或是大病初愈,弱不胜衣。她看起来是如此怕冷,脸上却又淌满汗。汗水在化好的妆上犁开道道槽,新的汗又将这槽泥冲垮,因此满脸黏糊,像是鱼儿临死前在这上面吐了很多泡,或是鸟儿拉了很多屎,又或是钢笔尖刺入蛋清,蓝黑墨水在里边已有些洇开。浑浊的拖泥带水的汗水沿着下巴尖滴下来。她一边包紧自己的牙龈笑着,一边用仓促折好的“心灵手巧的小玩意儿”,一把小纸扇,扇着风。“嗯……”我眼睛骨碌碌地转,望着她,嘴上支应着,“这个……”有时实在说不出什么来,我就保持一种看似诚挚的微笑,一边端起咖啡杯将嘴凑向它,一边貌似感兴趣地抬眼看她,听她说话。此时我心中已洞明,当初为何会金蝉脱壳,跑个没影了。脱离实际的想象是个坏东西,是毫无原则的滥情主义者,它总是教唆主人做对他自己不利的事情,近距离观察才是忠诚而理性的仆人,总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告诉你底线在哪里,提防你犯错。为了尊重这名老仆的意见,我在归来后,删除与她的联系方式,甚至加了黑名单。想想还弃用了这一QQ。虽说她看起来就不是纠缠不休的人,我也没什么把柄落(我喜欢北京人将它读成là)在对方手里。事情就此终结。她就像一头看似庞大的抹香鲸,孤独地死在我记忆的脑海里,被腐食者及多毛类和甲壳类小型生物进食4-24个月,悄然分解。我一生中要忘记很多这样的人,经过我的,我经过的。几百个,成千个,上万个。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劝自己也没办法喜欢。

  马丁对发生在其表妹身上的悲剧(一些事之所以被定义为悲剧是因为它导致了让人追悔莫及的后果)的简明扼要的讲述,让我想起M.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所写的一句话:法兰克公主被杀的当夜,原来由金链吊在现在后殿那个地方的一盏水晶灯忽然脱钩落下,灯罩没有破碎,火焰也没有熄灭,只是砸进了石头,灯的分量居然使顽石塌陷。2012年8月8日,一颗直径700mm的花岗岩石球(有时它会被放在公园做景观用,有时被放在小区要道当车阻石)从天而降,有如急坠的陨石,将北五环一处人行道的地面砸碎,甚至使地皮起了一层涟漪。《京华时报》、《新京报》、《法制晚报》、《北京晚报》及稍后的北京电视台“法制进行时”节目对此事均有报道。很难界定这起坠石事件与丁婕妮卧床一事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它也成为法律的难题。

  它当然不是什么谶纬,不是什么芝麻灰色的圆球的坠降预示着她将遭受一场祸害,而是它直接就祸害到她。然而又不是这起码有五百公斤重的石球直接将她砸得脑浆迸裂、脊椎粉碎性骨折或者索性将她拍成一张肉饼(这些形容都是她那激动的表哥说的)。它仅仅只是在距离她六七米开外的地方什么也没伤着(除开那块大理石地面)地落下。这是个在诉讼上毫无说服力的距离。如果仅仅以此就支持前去讨要说法的丁婕妮的父亲,那么整个北五环的人民都可以据此来讨要损失。然而它带给目击者丁婕妮的精神损伤又是如此巨大:她感觉双手的指尖像摸到光溜溜的球面,甚至感触到其阴凉,然后她就被弹出去,像水珠溅开那样,弹了出去。她坐倒在地,有几天说不出话来,并且失禁。

  从肉体上说,她毫发无损。然而精神之船(应该说她还是个小女孩啊,她的表哥这样悲伤地评论)却一劳永逸地被击沉在水底。她情形日渐艰难,终致奄奄一息。她的父亲数次向事故责任方提出索赔,他强调的是,无论如何,一个石球从楼上滚下来都应该算作是安全生产责任事故。人家承认了这点,却声明这样的安全事故和令爱令人遗憾的病情不存在什么因果关系,道歉可以,要说赔偿,一个子儿也甭想。丁父盛怒难平,索性到纪委举报(他拍摄下对方办公桌上有一包撕开待用的黄鹤楼1916香烟),谁知还真把人家告下课了。也算是没有空手而归。“闺女啊,他不看好自己的职工,他的职工不看好楼上的球,导致你这样,现在,他被免职了,永不录用,你要早早地好起来。”他柔情似水地说,然而并不管用。

  “她看起来不行了。”马丁一边缠着头巾(他走车里扯出一块长3米的黄褐色抹布,里三层外三层,斜着走头上缠起来,遮住耳廓上的伤口。要不要紧?要是要紧的话我就揍死他!车上那帮年轻人恶狠狠地问他。这有什么要紧的他说)一边说:“因此,我们找到你,你能理解么?”

  “我理解。”我说。

  “你理解就好。”

  他没有说得太明白的意思,下车后,由他舅妈,也就是丁婕妮的娘补全了。“你就是小牛啊,”她迎上前,端详着我,一边摸了我的左腕一下,“早应该请你来的,(今天)请的方式不对。”

  “没有,没有。”我说。

  此后一路的交谈,她都恭敬地陪侍一旁,像卫队长那样谨守身份,保持着随叫随应的姿态。我差不多也这样。有时,她会忍受不住好奇的滋扰,用余光窥测我(这个让她女儿吃了不少感情的苦的男汉),就像她只是女儿的一门远亲。她的眉毛掉光了,光光的磨得像鹅卵石一样的额头,下头隐约保留两条高耸的眉路。她如此瘦削,脸上却没存留什么刻薄的东西。我想是自许的高贵令她如此。她将发髻梳成羊角状,额骨边上一边一个。向后梳理得干净的头发上搭着一块让人丧气的类似洗碗布那样的白色头巾,它垂挂在双耳旁,直达肩部,这使她看起来有点像斯芬克斯。她是穿着深红色的睡袍出来迎接我们的。这地儿尘土飞扬,不知怎么让我想起自己出生的乡镇,有着鸡屎、尚在调和中的水泥(铁铲还插在里边)、难以忍受的暮色、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和那些需要他们不时吸回去的鼻涕。院落或平房有很多是红砖砌的。到处是残缺的水泥台阶,野草从罅隙处像旗帜一样孤傲而愚鲁地生长。不过这里毕竟是京畿宝地,和我那南方的老家不可同日而论。让我诧异的是,在她脸上呈现的一直是一股置身事外的冷漠,就像赴死的不是她的女儿,而只是邻居家的谁,她只不过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过来搭把手(兴许,这就是缓慢的死亡与猝死之间的区别吧。据说有时对死亡的等待太过漫长,亲属还会祈祝绝杀的时间早点降临)。我感受着她身上的这股浓重的矜持与清高的气息。正是这种自珍自爱、自我欣赏、自己生产、自己消化、悠然自得的态度,使她对世界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即使——我想到一个恶狠狠的场面——恶魔龇牙咧嘴,横眉瞪目,将她那正在凄厉叫喊的女儿活生生从她面前拉扯走,她也不会形诸声色。她与她这具躯壳之外的事物完全撇清,保持着足够遥远、远到任何泥水也溅不到她身上的距离。途中她随意问了一声马丁:怎么缠上布条?未等回应,她就又向我继续介绍丁婕妮的病情。他回答说:“自从得了头痛病以后……”她一耳两用,接口道:“要真缠的话,你最好是用开司米头巾。”接着她又对我稍微一笑,说,“他怪里怪气的,我们且不用理他。”说实在的,我很喜欢和她相处,因为换做别的老娘,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用锋利的指尖掐住我的脖子对着我怒吼(都是你!都是你)。这种冷漠可能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她还有别的后人。后来我从马丁处探知到她果然有一子在巴黎第十一大学念书。她没有将婕妮患病的消息告诉他。这是可以理解的事啊,我长叹一声,情有可原。

  “以后(我指的是死亡这件事)也不告诉了吗?”我问。

  “不知道。”马丁说。

  丁婕妮罹患怪病后,先后在友谊医院、安定医院就治,后转院至协和,最后从协和东院迁到西院,眼见着将病号服越穿越大。而自打本年入秋后,她就一次床也没起过,总是侧躺着,失神地望着外边。有时怕她得席疮,给她翻身,才翻,她又艰难地自己翻回来。有时在她眼前晃动手掌,她也不眨下眼,直到她自己觉得困乏了,才眨那么一下,用时比一次呼吸还长。“说起来,我婕妮命怎么这么苦啊。”大概是觉得身为一女之母,多少得有些表示,因此这位母亲抽出纸巾,擦起眼睑来,尔后小心叠好什么也没打湿的纸巾,将它放回右侧的小口袋,“我问有得治么,医生说怎么说呢,有,只是走这个科室出去的,也没一个治愈的,只能说是治,不能说治好。你看现在——她吃了大量的激素,因为吃激素又吃了大量的钙片,常常抽筋——她身体都吃变形了。该瘦的地方胖得不行,该胖的地方瘦骨嶙峋,就是一张皮搭在骨头上。骨头挑着皮。真恶心。”

  “阿姨您别难过。”我忽然充满想哭的欲望。我毫无察觉地抓住她的手,引它来摸我的脸,“您瞧,我也这样,吃激素就是这样,满月脸。还有水牛背、向心性肥胖。您瞧我的肚子,已经起来了,就像孕妇。我的腿还是像竹竿那样瘦,肚子却像是孕妇怀了六七个月的胎。”我说。她抽回自己的手,冷漠地看了一眼我的肚腹。“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哦。”她补充道。然后继续讲述丁婕妮越来越糟糕的病情,就像是要用丁婕妮的病情来和我的病情赛跑一样。因为实在找不到有据可查的可对症配制的药方,每天就是为着预防感染而吊一些药水,医院决定让丁婕妮出院。出院后丁婕妮像意识到自己被放弃,身体坏得快了,终于到了大咳不止的地步,有时眼见着死去了。“后来我们想起来什么——说起来就像是一拍脑袋,啊,恍然大悟一样,就过去问,婕妮啊,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我们去办。现在想起来她是多么害羞啊,都这时候了,她还是拖延了三天才告诉我们,她心里有这么一个男人,这男人就是你,小牛。”这冷静的母亲说。

  我对婕妮的这股子浓情[我想尽快走进她最后退守或者说被遗弃的卧房,坐在那注定已变灰的白色床单边,拉起她骨瘦如柴的硬邦邦的手——啊,现在,她那张黑黄的皮一定显得松弛,勉勉强强搭在弓起的肋骨上,也许胸部那里只剩两颗干瘪的比新疆葡萄干大不了多少的乳头——久久而深情地望着她,告诉她,您所经受的一切我都清楚,天父也清楚。我还要展示不久前我也做过的手术,虽则只是微创手术。我将讲述手术结束后提着引流桶(就像提着两到三加仑的石榴汁)在医院走廊走来走去的事情。引流管走腋下某处插进身体,不时有污血或脓水自胸腔内流出来,滑进那让人欲哭无泪的闭式塑料桶。人啊就这样悲哀地提着半桶子鲜红的积液,去如厕,进食,还有睡眠(医生总是交代不要翻身)。还有就是解除麻醉,人醒来后总是问同样一个问题,问过还问,因为记忆力还没恢复到正常水平。“现在,这里只剩下三两处可耻的口子,像是生锈的镰刀,”我噙着泪水,紧紧拉着她那失去力量的手,指点我身体右侧所遗留的伤痕,“而且您看,因为服药,我已经胖得不行了,我注定是要消失在这肥胖所决定的平庸中了。”接着我听见另一个自己,嚯地站起来,当着她的面,无情地讥讽我:“朋友,难道您现在就很伟大么?”],随着我穿过她家那早年刷了白漆因而现在愈加斑驳的院墙而顷刻消散。院内这会儿聚集着许多本地农夫,正抬着一个烦躁的人。话说他们抬着他就像蚁群搬运巨虫。虫向左倾,他们疾趋向左,向右,又齐奔向右,人人之间竞相提醒,一时喧哗不已。“畜生!畜生!”我听见那因为阻拦而被抬到空中的男人举起一柄漆黑的足有几十斤重的斩肉斧对着我喊。我知道重量是因为它在他顶上晃来晃去,几次要坠落下来。我头脑一片空白。他就像得了疯病,或者狂犬症,正大口吐着唾沫朝我砍来。然而随着我尝试让自己两腿不要发抖,并且好好在这院子里站上几秒,我就感到不那么害怕了。潮信虽凶,但只要我站在安全距离以外(我甚至可以用手去撩那浪尖),它就不能奈我若何。同理,强弩之末,势(必)不能穿鲁缟。我想到“将权力关进笼子”这句话,目下这伙着蓝色工服的农夫的任务就是尽职尽责地将这条疯狗关进笼子。我还想到加西亚?马尔克斯自认为掌控得最好的那篇小说,《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凶手千方百计找人阻止他们行凶,得到的却是所有人的漠视、旁观”。那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啊,孪生兄弟最终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不得不打起精神,将圣地亚哥?纳萨尔,当地一名颇有家业的年轻人,给办了。我还想到法庭上一些受害者的亲友,试图冲破法警的包围去殴打被告,然而没有法警的话他们也绝不会动手。我觉得我要是猛喊一声,“这地上到底是谁掉了一张一千块钱。”那些一早就赶来服役的解劝者,定会撇开防护对象,跑地上寻找去了。届时,这愤怒的父亲可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兴许还会跺脚骂他们。一想到这儿,我就禁不住为自己,也为他,这叫丁本领的老男人感到悲哀。您就演吧,我冷冷地看着他。不久,我见他果然节节败退,像发动机那样无奈地熄火,只不过还要让皮带空转几圈。

  “她就是让你死,你也得死。”

  “她说什么你都得答应。”

  “肏你妈的。”

  这些话都是他说给我听的,也可以说是说给他们听的。我尽力表现得震怖慑服。然后随着这股子恐惧消失,我倍感头晕(刚才我就觉得有点头皮发麻,我以为是被大斧头给吓的)。我闻到这伙人身上洋溢着一股呛人的味道。而随着一位热情的中间人牵引我过去请罪,我又意识到,这令人恐怖的味道其实只滥觞于丁本领一人。就像走进一间堆满尿素的仓库,我开始哭泣。当我的睫毛不受控制地扑闪时,我依稀记起某部黑白电影里有一只被系住腿部的乌鸦,在受到惊吓以后,疯狂而徒劳地扑打着翅膀(待会儿我将借此东风向他鞠躬:叔,都是我的错。)不一会儿,我就感觉浑身上下覆盖了一层灰泥。就像雪夜过后仍滞留路边的小客车,车身特别是车窗蒙上了一层黄色的泥团。这世上一切的蒙冤者啊,我在心里悲叹着。

  我想起朋友们在聚会上肆无忌惮地座谈体味(包括深怀这门绝技的人):

  ——遇到一个人,那味儿,辣眼睛。

  ——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噙着泪水)。

  ——分分钟熏死你。

  ——被熏得肚子疼,回想的过程中呕吐了。

  ——邻村一人说他高考时室友脚臭,其他人凑钱买香水,但抹上后更难闻。忍了两天,大家一起落榜。

  ——我们迫于无奈在他的桶里喷了杀虫水。

  ——立马感觉一股味道扑面而来,于是拿橙子皮放鼻子边捂住。没用,因为是前后夹击。后来被呛出眼泪,我没下课便逃出去呼吸了。

  ——感觉一股尘土朝我卷来。

  ——呕吐,眩晕,窒息。

  ——公交车,车窗拉开很大但外面一阵阵的风更增加了这股味道的冲击力。

  ——兼具厚重与尖锐的质感。

  ——排队时,突然闻到一股馊掉的炒河粉味,正纳闷,四处探寻,左边的人往自己这边靠近,那股味道更重了。然后就发现大家都在躲避那股味道,但是那个人却浑然不觉。

  ——你上帝都大马路上打几十个出租车,就有感觉了。

  ——感觉呼吸道被灌进糨糊,上不去下不来,憋着。

  ——我一同学,像是出生在化工厂里的。

  ——连她去过的公司卫生间都留着浓郁的味道,你没体会,简直无法形容那种难受的感觉。

  ——熏得犯病,直咳嗽。

  ——推门进去,嚯,都睁不开眼了。

  ——走出房间要抖三抖。

  ——盛夏来福州坐公交车,包你满意。

  ——贵阳公交欢迎你去体验,不谢。

  ——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们身上这种奇怪的味道,直到有一天我在超市发现一大堆促销的洋葱头。那天我去晚了,没遇到热闹的哄抢场面,但发现余下的接近腐烂的洋葱头,发出了同样的奇怪味道。

  ——我老公呀,孜然味。

  ——小时候补习数学,家教叔叔差点把我熏死在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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