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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313
文/李密密

  无独有偶

  文/李密密

  李密密

  籍贯江苏常熟,1954年福州生人。国家二级文学创作职称,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三明文艺》《福建文学》《小说界》等刊发表作品数十篇,约百万字。曾多次获省、市级文学创作奖。

“十块五毛。”米米拎起塑料购物袋的提手时说。

  老笃没有伸手去接,他望着笑眯眯的米米,脑子在飞快地转动:要十块五毛钱吗?老笃经常在米米这儿买豆腐,一块豆腐要多少钱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但是他不好意思开口问,开口问了,好像他老笃就不是老笃了。老笃原本不是这个名字,只因为豆腐买得多了,自己的真实姓名都被米米隐去,赚来“老笃”这么一个美称。多少年前,老笃第一次上菜市场买菜,不经意之间就认识了米米——米米的吆喝声穿过接踵摩肩的人群,像喊山风的唿哨,掠过树梢撞向山崖,然后乘间抵隙地向老笃回旋而来。

  “来啦,来啦,快来买真正的上青游浆豆腐啦!”

  老笃侧着身子穿插于人群之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米米的摊位跟前:“米米,拿四块金包银。”

  “咦,你是哪个地方人?”

  “晓得喊你米米,你说我是哪里人。”老笃用久违的闽西北方言对她说。

  “哦,你是哪一个旮旯的,我可是真正的上青墟上人。”

  老笃不好意思起来,他当年插队落户的山村离上青公社所在地有十里山路之遥,对米米来说,他当初是个乡下人。

  “乡下,大坪的。”

  “大坪我是有亲戚的哦,村长是我的外甥你认识啵,以后有事可以尽管找他。”

  “呵呵,我离开大坪的时候,你外甥应该还没出生呢。”

  “哦,你是知识青年。当年你怎么会到大坪当知识青年,可能是听人说‘大坪大坪,又大又平’才去的吧?呵呵,上当了吧,我们上青坊才又大又平呢。”

  “那个时候我们是革命的知识青年,‘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干革命’,怎么会挑三拣四。再说,谁到哪个生产队落户都是公社安排好的。”

  “不管罗个说,你就是我们的老笃,以后要经常来买我的豆腐哦。”

  于是,老笃与米米就相识了。在闽西北上青乡,“老笃”是“好朋友”的意思,“米米”是“伯母”的意思。“老笃”叫起来顺口耐听,对于老笃来说,还能勾起他对青春往事热血沸腾的回忆。老笃后来与当年的知青朋友聚会时,谈起这段偶遇,众人都羡慕得不得了,说我们要找回当年知青的感觉,都要跑回插队的村子里去,你好不好在福州的家旁边就找着了一个当年的小芳姑娘。

  “错!她是米米。再说了,把人家农村里的女孩儿都称为‘小芳’,那是群落歧视。”

  其实米米年龄并不太大,老笃觉得她甚至小于自己,只是已经这样叫开了口,就这么一直叫下去也无妨。

  过去老笃到米米这儿买豆腐,一般都是买四块,四块豆腐足够他吃两三天了。今天不同往常,他买了六块,六块豆腐就要十块五毛钱?老笃心里犯嘀咕。

  “老笃呀,不好意思哦,豆子涨价好几次了,我这个豆腐,一直到现在,一斤才提了一块钱。”米米看老笃在那儿犹豫不决,赶紧解释。

  “豆子怎么会涨价呢,这几年黄豆大量进口,我看降价还差不多。”

  “唉,老笃呀,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呐,他们降价是应该的,他们的豆子,我看就是一个转基因,愿意吃的人吃去。我的这个豆腐可是用真正的上青乡田埂豆做的呐,现在乡里种田埂豆的非常少了,豆子供不应求,你说要不要涨价。”

  老笃相信米米说的话,上青乡人不打诳语。只不过从米米的口里说出“转基因”这个新名词,倒是让老笃大开眼界。老笃可能是老观念,像转基因什么的,在崔永元、方舟子的口里说说,甚至为了食或不食争个你死我活,老笃都可以理解,但是,一个山乡老妪把它挂在口上,这说明了什么?看来只有一种解释能够让人信服,那就是中国社会在突飞猛进地发展,高科技已经融入寻常百姓家。米米肯定听人说过转基因的优劣之处,不然她不会说,他们降价是应该的。

  米米说,上青游浆豆腐售价就应该高,除了原料原因外,制作工艺还比较复杂且全手工,豆壳不能用,磨浆用石磨,浆水(卤水)在豆汁里慢慢地“游”,何时游出豆花来不再游了,全凭师傅的经验。早年,还有一项关键的技术,烧的薪柴必须是杉木,干燥的杉木火旺、没有炭灰,豆浆烧开后,时辰一到,师傅一声令下,在灶口填柴的伙计必须迅速撤火,并把灶灰扒干净,因为师傅游浆是在大铁锅里直接游的,不需舀到大木桶里,火炭不迅速撤掉,豆浆就会烧出煳味。

  所以说,上青的游浆豆腐成为一个可以让米米吆喝的品牌,就必须把好几道关。如豆壳问题,一般做豆腐的师傅豆壳是不去除的,黄豆直接浸泡磨浆,但是真正的上青游浆豆腐必须去除豆壳,否则除了有豆青味,磨浆时还会发泡,做出来的豆腐里面气孔万千,就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青游浆豆腐了。米米做的上青游浆豆腐凝润如羊脂,白嫩如软玉,横切竖切针眼大的气孔都不见一个。出锅的豆浆压榨一两个时辰之后,米米已经在铁锅里倒入足量的菜籽油,大火熊熊、沸油轻漾,米米把切成大半个巴掌大的四方豆腐依次顺着锅沿滑入油锅,油锅立时沸腾起来,屋里屋外荡漾着菜籽油炸上青游浆豆腐特有的芳香。老笃买的就是这种豆腐,俗称金包银。

  “只要是真正的上青游浆豆腐,涨点价没关系。”

  “你就一百个放心好了,骗天骗地,我也不敢骗你这个老笃子。哎,你今天做什么多买豆腐了?”

  因为今天儿子要从上海回来探亲。不但儿子要回来探望他,还会带他的女朋友回来。前两天儿子在电话里说,我们已经领证了。老笃说,领证了还是女朋友吗?你怎么事先都不打个招呼。儿子在那头语焉不详地说,女朋友干吗就不能领证,我是想先告诉您的,只是时间太紧来不及。

  儿子找女朋友、领证结婚,要不要事先告知,老笃倒是无所谓。儿子今年已经三十几岁了,同济大学博士毕业后在上海工作,每次回福州探望老笃,都是孤身一人,老笃问了几次,都被儿子拿话岔开,问得多了,儿子就面露不悦,老笃只能作罢。看来儿子说的话没有错,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现在不是就解决了?

  今天老笃不但要买上青游浆豆腐,还要买黄鳅,还要买野猪蹄髈,还要买水鸭母,还要买葛块(魔芋淀粉制品),在市场拐弯头那儿,有一家专卖农家土猪肉的,今天他也要去光顾一下。以上这些食材经传统烹制,最能代表闽西北上青坊乡土菜的特色。老笃插队当知青五年,上青坊的菜肴烧煮习惯(只能称习惯,谈不上技术)学了不少,如红焖回锅肉葛块、茶籽油爆炒水鸭母等等。只不过自己亲手烧煮是五十五岁以后的事,之前都是儿子的妈妈操持。儿子的妈妈与老笃是同一生产队的插队知青,两人在村子里就开始谈恋爱,三十余年时间里,他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所有的饮食起居都是儿子的妈妈打理。儿子咿呀学语的时候,先是会叫“爸爸”,然后叫“妈妈”,当时老笃羞愧难当,在养儿育女方面,母亲付出的辛劳最多,怎么儿子会先叫爸爸?后来他想明白了,婴儿咿呀之声是无意识的,“爸爸”只不过最容易发音而已,从伦理上看,这种现象应该是父系社会的产物,如果我们活在母系社会,妈妈就是“爸爸”了。

  老笃出于对儿子妈妈的敬重,就跟着儿子叫她“妈妈”。妈妈烧出的菜特别好吃,无论炒、爆、熘、炸、烧、焖、炖,都带有浓郁的上青坊乡土菜气息,儿子特别爱吃。妈妈撒手人寰,对老笃和儿子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特别是老笃,就差一点点缓不过气来随之而去。老笃时常在想,那时候,儿子在读博,有大作为已初见端倪,他们的工资加上额外收入,除了日常生活和供儿子读书,每月都有节余,在他们的生活向富足大踏步迈进的当儿,妈妈怎么就舍得离开他们?是老笃让她生厌,还是她要让老笃换个活法?那一两年,老笃强迫自己相信不是妈妈厌倦了生活,而是生活抛弃了她。因为妈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让老笃俯下身子,在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为难自己,找一个比我更好的……”

  在妈妈逝去的好长一段日子里,每当深更半夜,老笃数着电子时钟发出的滴滴答答孤枕难眠。过去,老笃都是在电子钟的滴答和妈妈轻微的呼噜中安然睡去,电子钟与妈妈的鼾声配合默契、毫厘不差,四声滴答一声呼噜,周而复始如潺潺流水。妈妈以前是不打呼噜的,现在开始打呼噜是她要将过往的辛劳释放出来,还是在帮助老笃将青春年少的记忆重拾?青春永远是美好的,如果你淡忘了青春,那就等同你没有真正活在当下。妈妈的鼾声将老笃带到了插队时那个静谧的小山村,知青点建在村子最外围的溪涧旁,绕村而过的溪涧给生活带来希望与动力,每当夜晚,零零落落顺溪涧而建的水碓房次递传来“咿呀—砰!”的声响,那是木轴磨擦与舂石对糙米的沉闷撞击。舂米的声响从这边延到那边,一声接着一声,井然有序。当秩序被打乱之时,一定是发涧水了,这时只听到村子里的大狗小狗吠成一片,村道的石阶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那是社员们急匆匆地奔向各自的水碓房,他们支起水槽、收起糙米,待雨过天晴之后再行捣米之事。

  现在没有了妈妈轻微的呼噜声,电子钟的滴答也显得呆板干燥,老笃抱紧肩膀强迫自己入睡,此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心跳基本与滴答同步,只不过你愈想认真听,它们就愈不同步,滴答往往落后于心跳,就像美洲豹追逐角马,速度迅猛者取胜,角马被掀翻在地的一瞬间翻起无奈的白眼,它在感叹生命如此渺小且不堪一击。老笃搞不清楚自己是美洲豹还是角马,只不过从中悟出一个道理:凡事知天认命、顺其自然为好。什么叫默契,默契就是知是不知、不知是知。譬如生命,活好当下的每一天即知是不知;譬如儿子的婚事,还有自己与蔡阿姨的关系,即不知是知。老笃猛然想起,这些道理,其实早已在配合默契的妈妈的呼噜与电子钟的滴答中得到诠释。

  老笃从菜市场回到家里,已经上午八点多钟了,他放下沉甸甸的菜篮子,热牛奶切面包,匆匆吃了早饭,之后大气不歇地开始拾掇精心挑选的一篮子食材。老笃推算儿子即便天亮就出发,从上海到福州八百多公里的高速路加上出城进城,少说也要十二个小时,天黑能到家就很不错了,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打理这一堆食材。他对自己的下厨能力还是蛮有信心的,会吃猪肉的人不一定会阉猪,懂得品尝菜肴的人十有八九会烧菜,老笃属于后者,妈妈就相信这一点,她当年常常是在老笃一二三的指点之下完成待客烧菜任务的。

  “食(去声)者动手,食食者动口。”这句话念在南方人老笃的口里,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笃烧菜没问题,在他择菜当儿,脑子里一直打转转的事情是,要不要叫蔡阿姨过来一起吃晚饭。儿子叫蔡阿姨,老笃也跟着一起这样叫。老笃与蔡阿姨认识是经人介绍的。那一年,跟老笃一起晨练的女老张说要给老笃介绍一个对象,说了好几次,老笃不置可否。有一天晨练结束后,女老张约了老笃和蔡阿姨一起喝早茶,终于让他们俩坐在了一起。老笃见着蔡阿姨心里一跳,感觉好似在哪儿见过她。女老张介绍双方的时候,老笃才渐渐想起蔡阿姨是练国标舞的,他们的地盘就在练太极拳的边上,老笃有可能曾经在《探戈》铿锵的乐曲声中注视过蔡阿姨的婀娜多姿。

  那天他们交谈甚欢,而后他们单独会面了好几次,老笃请喝茶,蔡阿姨请听音乐会,一来二往两人感觉甚好,直至百无禁忌。自从妈妈走后,老笃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跟异性接触,原本以为早已死寂的心灵被蔡阿姨的不期造访唤醒,现在无论白天黑夜,用不着电子钟的配合,他一次又一次地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在广场,在湖边,在月光树下,最后,在卧室里,他与蔡阿姨一起搏动的怦怦之声将电子钟的滴答淹没。

  那年春节期间,儿子从上海回来,除夕之夜的团圆饭有六个人吃,老笃、蔡阿姨、儿子,还有蔡阿姨的女儿女婿与小外孙。这餐饭本来讲好是在蔡阿姨那儿吃的,蔡阿姨家住西湖边上,单位房,六十余平方米,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砖混结构,质量不是太好。房子不好地点金贵,这儿划片钱塘小学,福三中也在区域内,所以说,蔡阿姨住的房子,是家长们垂涎三尺的学区房。

  蔡阿姨对老笃说,我们这边有四个人,你们才两个人,少数向多数靠拢,还是你们过来吧。老笃没意见。腊月二十八,儿子从上海回来,听说年夜饭到蔡阿姨那儿吃,他不同意了,儿子说,说是他们有四个人,其实只有蔡阿姨一个人,她女儿女婿还不是要从金山那边过去?老笃想想,儿子说得也没错,蔡阿姨女儿的房子买在仓山区的金山新区,从金山到两边距离都一样。于是老笃回头再与蔡阿姨商量,蔡阿姨体谅老笃,隔天就开始把前些天备好的年货往老笃那儿搬。那年的年夜饭大家吃得很开心,老笃和蔡阿姨苦心经营两三天的年夜饭两个小时结束,因为女儿说小外孙吵着要回去看春晚。在这两个小时里,两家人相敬如宾、和睦融洽。儿子敬蔡阿姨一杯,女儿女婿敬笃老伯一杯,小外孙也来凑热闹,一个晚上抓住饮料罐,挨个儿轮流敬了一遍又一遍。

  春节放假七天就要结束时,老笃问儿子,你看蔡阿姨怎么样?儿子说,你看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没有意见。儿子见老笃面色黯然,赶紧又加了一句,我看蛮好的。

  就在那年的春节,老笃猛然发现儿子的脾性不像他,也不像他妈妈。儿子回来后,也不与过去的同学联系,也不与老笃谈天,整天趴在电脑前说是有工作做。

  “该休息时需休息。”老笃说。

  “今天不拼命,明天无休息。”儿子头也不回地说。

  孤傲、无节制、吝啬、以自我为中心,是当代高学历人群的基本特征——老笃是这样认为的。老笃转而想想:人活在世上,这样是一种活法,换一样照样是种活法,只要不妨碍别人,自己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活得舒心就好。

春节过后,老笃与蔡阿姨商量领取结婚证的事。

  “真的就去领结婚证呀?”蔡阿姨脸上飞起一道红晕,略显羞涩地说。

  “如果没心理准备,不急着领也可以。”老笃善解人意地说。

  “我们都已经这样了,怎么还没准备。我是觉得我们这么一大把岁数了,上结婚登记处让人家盯住瞧,很不好意思的呀。”蔡阿姨说。

  “呵呵,谁敢说你年纪大了,我左看右看,总觉得你才十八姑娘一朵花呢。”老笃说话的时候,脑海里闪过蔡阿姨身着红色连衣裙的矫健身影,踏着铿锵的舞步,在男伴的引领下,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老笃与蔡阿姨极其低调地领了结婚证后,参加旅游团到新马泰玩了一趟。回来之后,他们各自的生活格局并没有打乱,两边都有房子,你在我这儿住住,我到你那儿住住,好到老笃感觉天天在度蜜月。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年。有一天,老笃没有看到蔡阿姨来晨练,打她的手机,语音回复关机,想要过去看看,上午有一个改稿会,抽不开身,一直挨到中午再打手机,还是关机。老笃心想可能有什么事了,在单位食堂随便吃了一点快餐,就往蔡阿姨家里去。蔡阿姨家的房门紧闭,开门进去也没个人影,老笃此时慌了神,掏出手机再打,还是不通。他灵机一动,查了通讯录,找到蔡阿姨女儿的电话,急匆匆地打了过去,谢天谢地,电话总算打通了,过了好久,对方接了电话。

  “你妈妈呢,她在哪儿?”老笃迫不及待地问。

  “我妈妈生病了,在我这儿休养呢。”蔡阿姨女儿说。

  “生病了怎么也不跟我讲一声,你——你……”老笃忍了又忍,把下面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妈妈我们可以照顾,谢谢您打电话过来。”蔡阿姨女儿有挂机的意图。

  “我过去看看她,你们住在哪栋楼?”老笃赶紧把话说完。

  “不用了,等我妈妈病好了,我会告诉您的。”蔡阿姨女儿不由分说地挂机了。

  老笃落寞地下楼,在宿舍区院子里的大榕树下,围了好些住户在议论纷纷,老笃走上前去想听听,这些人见他是外人,都用警惕的目光瞅着他,只有一个貌似愣头青的小伙子故意恨恨地大声说:“什么狗屁政策,还不是要把人掐死一个算一个……”

  老笃沮丧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默默地在想,此时千万不要碰上满街追着人问“幸福不幸福”的电视台记者,如果碰上了,自己真不知该怎么回答。除却今天自己心情不好的原因,平心而言,关于幸福感,人与人是有差异的。在物质方面,有的人温饱有加就感到万分幸福;有的人贪了十亿八亿还觉得差“先进”一大截,自己十分不幸福。在思想方面,有的人救上一个落水者感到幸福;有的人站在岸上看别人落水并嘲笑,只有这样他才感到幸福。所以说,特定的人有特定的幸福观,所有人能共享一个“幸福”吗?

  老笃寝食不安地想着蔡阿姨的病,几近抓狂。想想真是好笑,合法夫妻竟然被小辈逼迫成咫尺天涯,今天的蔡阿姨好像遭劫匪绑架了,而老笃却没地方报警,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真是悲哀。老笃像热锅上的蚂蚁煎熬了两天之后,想想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别说蔡阿姨得了什么病,自己的半条老命也要耗尽。老笃想起来了,蔡阿姨女婿的工作单位是省建筑设计院,就在东街口附近,于是他寻上门去,三问两问总算找到了女婿的办公室。女婿请老笃在长沙发上坐定后,转身要去给他泡茶,老笃一把捉住他的手腕,生怕他借故人间蒸发,急匆匆地问:“蔡阿姨生什么病了,要紧不要紧呐?”女婿望了一眼办公室里埋头做事的同事,想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只是一个劲地宽慰老笃说:“没什么大病,前两天有一点头晕,现在好多了,我回去给阿珍说说,让她妈妈去找你。”老笃知道蔡阿姨女婿是一个老实人,他既然如此说话,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难为他了,说声你忙,我先走了。女婿将他送到办公室门口即止步,说,笃伯伯对不起,手头上在赶一个设计,不送您了,请慢走。

  那天晚饭过后不久,蔡阿姨来了。老笃听到门外掏钥匙开房门的声音,心里一阵狂喜,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玄关跟前的时候,蔡阿姨已经进门。她在鞋柜前弯腰换拖鞋的时候,老笃趋身上前双臂合拢,将她的腰身紧紧抱住,此时两人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蔡阿姨才转过身来,老笃借着过道里射灯灯光,看见蔡阿姨面容憔悴且目光躲闪,他轻轻吻上蔡阿姨嘴唇的时候,只觉那儿粗糙异常,当他想更进一步的时候,蔡阿姨已经把头扭到一边去了。老笃轻叹一声放开手回身到客厅,蔡阿姨紧随其后,挨着他在长沙发上坐下,把他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摩挲。此时的老笃心如止水,就像当年他初涉太极拳时,与一个网名为“无极道长”的博友探讨太极终极意义时的心情。

  老笃:道长您好,据说太极的“推手”是为人处世的最高境界,学会了一辈子受用。这个推手如果称为“以柔克刚”也可以是吧?请您给说说当今世上以柔克刚的范例(不仅仅是肢体操练方面的)。

  无极道长:滴水穿石,应该够了吧?

  老笃:滴水穿石是自然现象,学生想要请教的是社会现象。

  无极道长:本道长以自然万物喻社会万象。水至柔而能穿石,钢至硬遇石卷刃,遇事以暴制暴,如刀砍石头;遇事以柔克刚,如刀砍水流。太极的真谛就在其中。

  老笃:刀砍石头,石头受伤,但刀受的伤害也基本同等;刀砍水流,水流虽然表面上很快恢复平静,其实它的伤害已经深深埋藏在心底里了,我认为“抽刀断水水更流”就是水愤怒的表现。埋在心底里的伤害总要找时机迸发,而石头与刀同时都受到伤害,算是不打不相识,倒还更容易尽释前嫌。所以,水滴石穿不能诠释推手的深远意义。

  无极道长:也许刚才那个回答你不好理解。我再打一个比方,小人就好比是一个躲在暗处手持利刃、时刻准备出来伤害你的歹徒。那么您是同样手持利刃准备和他对攻,还是将自己变化成浩瀚之水,让小人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

  老笃:我觉得推手的意义不是要让对手被涛天巨浪吞噬掉,而是要让他领悟推手的真谛——祛恶求善、以和为贵。

  无极道长:看来你还是有悟性的!对有悟性之人,用不着本道长赘言,你自己慢慢领悟吧。

  世间万物,都朝着它自己既定的方向发展,这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理念。关键的问题是,你用什么样的内心来应对瞬息万变的世界。老笃想了好几年,最后认定无极道长说得有一定道理,对世间万物,还是用浩瀚宽广之胸怀来面对最好。他经过这几天摧人心智的等待,已经做好事情向最坏方向发展的思想准备。当蔡阿姨低眉扭头之间,他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某位文化大家曾经说过的话:“当爱人之间不再激情相待之时,他们的恋情也必然消逝。”蔡阿姨抚他的手是怜悯他,怜悯与爱恋是两回事。他静下心来听蔡阿姨讲述她的故事。

  蔡阿姨与她的前夫都在新闻单位工作,十年浩劫之后,他们的生活趋于稳定且蒸蒸日上,他们住的是单位公房,前面说过,面积虽然不大,但是地段好,生活十分便利。数年前男人去世,女儿结婚在金山买了新房,搬出去住了,蔡阿姨一个人住在单位宿舍里更显宽敞舒适。后来她与老笃结识结婚,日子过得一个舒心。这几年,各地陆续实施房改政策,蔡阿姨想,房改是大好事,掏一点钱办个房产证压在箱底,自己住着更踏实。但是,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预料,最先发现问题的是女儿。有一天晚上已经十点钟了,女儿急匆匆地驾车赶到蔡阿姨这儿来,蔡阿姨不在家,女儿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把她从老笃家催回来,不等她在椅子上坐下,就斩钉截铁地说:“妈妈,你必须尽快跟笃老伯离婚!”蔡阿姨半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女儿,这个跳来跳去如火烧屁股的女人是自己的女儿吗?是自己的女儿能这样跟妈妈说话吗?

  “我跟老笃领证,是征求过你们意见的。”蔡阿姨不想跟她发火。

  “此一时彼一时。再说了,国家的宪法都可以修订,结婚怎么就不可以离婚了?”女儿在客厅里一刻也不停息,圆翘的屁股在短裙里扭来扭去。

  “那么你跟小陈干吗不离婚?”蔡阿姨将女儿一军。

  “我跟小陈还没到要离婚的时候,如果需要我们立马离给您看。”

  “不管怎样,我看小陈就不会同意离婚。”

  “到时候不是他说了算,是我说了算。妈妈,你不要岔开话题,今天是说您的事。”

  蔡阿姨有什么事了?蔡阿姨遇到的事儿可大了,至少在女儿的眼里,这件事非用离婚来解决不可。女儿在单位看到福州市这次房改的有关文件,有资格参加房改的条件有十几条,其中有一条:夫妻双方在各自单位都有公住房的,其中一方的住房参加公改,另一方的交还公家。说白了,也就是老笃与蔡阿姨的房子,只能买一套,另一套上交公家。女儿看完文件后傻了眼——老母亲这个婚结得太窝囊,不是白白地丢掉了一套房子?这套房子对女儿来说,有特别重要的意义,至今她的户口没迁出,儿子出生后,户口也都落在外婆这里,因为这里的教育环境全市最理想。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输在起跑线上,她不会随便放弃任何一个可利用的资源。

  蔡阿姨大致明白女儿的意思了,总而言之: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买房!蔡阿姨心生寒意,这不是要拿我下半辈子的幸福来解决你儿子的入学问题吗?

  “让我想想再说。”蔡阿姨嘀咕了一句。

  “没什么好想的了,妈妈,这套房子是你跟老爸的共同财产,我就把话直说了吧,我也是有处置权的。”女儿情急之下也顾忌不了那么多了。

  女儿不提逝去的前夫还好,提了他,让蔡阿姨感觉好像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她心里一急,一腔热血冲上头来,身子歪倒在沙发上喘息不止。女儿此时也慌了,蔡阿姨患有高血压症,经不起刺激的。她手忙脚乱地翻柜子找药,找着药后喂蔡阿姨服下,然后给老公挂电话,让他马上过来。当晚,蔡阿姨被女儿女婿接到金山去住,她的手机也被女儿有意无意地关机,然后放入自己的拎包。

  第二天早晨,蔡阿姨还在卧室里休息,只听女儿在客厅里与女婿对话。

  “从今天开始,你负责接送儿子。”

  “你要干吗,我最近单位里很忙的。”

  “再忙的事也要放一放,我这几天请了年假,专门在家里陪妈妈。”

  “这件事还是慢慢商量吧,追得太紧,老人家怎么接受得了。”

  “去管好你自己的事。这事不抓紧,房子就在别人名下了。”

  此后几天,女儿每天上菜市场买菜,回家就尽她的手艺做好吃的给蔡阿姨吃。有一天晚饭时,小外孙对爸爸说:“今天幼儿园老师教我们念唐诗了。”

  “教你们念什么唐诗,你念给外婆听听。”爸爸说。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还有什么呢,忘了。”

  “你念的诗是什么意思懂得吗?”

  “老师没教我们是什么意思。”

  “老师不教,我来教。这个诗的意思是说,人要有奉献精神,要牺牲自己,换取亲人们的幸福。懂得了吗?”女儿在一旁插话道。

  蔡阿姨听到这儿,长叹一声,把饭碗轻轻放在饭桌上,起身回卧室去了。

  今天,蔡阿姨是怀着女儿之命不可违的态度来找老笃的。

  “只有离婚才能解决问题了?”老笃问。

  “我女儿并不反对我们往来,但是离婚证一定要去办。”

  “那么……如果放弃我这边的房子呢?”

  “这个我也跟她说了,她不肯。她说,你放弃这边的房子,我那边的房子是以我们夫妻的名义购买的,你有一半的产权。她还说,即便不考虑这个问题,到时候你搬到我那边住,我小外孙今年上小学了,不但他要住在我那儿,女儿为了照顾他,也要搬回来住的,住惯大房子的人,怎么可能挤在一起找不自在。”

  看来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山有木兮木有枝,执君之手兮难相守。老笃轻轻地把手从蔡阿姨的手掌中抽回。

  “就按照你说的办吧。”老笃已经心灰意懒。

  好的学校就一定能教育出优秀人才?老笃对这个观念是持怀疑态度的,只不过不说出来。他想起前几天乘公交车,在车上,有一对身着名校校服的学生,小男生跷脚坐在“爱心座位”上,倚在椅背上的是一个小女生,小男生对陆续上车的白发翁妪视而不见,只顾玩他的手机和与小女生嘻嘻哈哈。汽车摇摇晃晃,老笃抓紧扶手的同时,侧身看到小男生将下载在手机里的一段视频拿给小女生看,小女生一边说“好恶、好恶”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老笃认真一看,视频里是一只大狒狒坐在人行道的台牙上搔痒梳毛,然后蹦蹦跳跳地在大马路上行自慰之事……

  “即便领了离婚证,我们还是一家人,我不会离开你的。”蔡阿姨生怕老笃离她而去,再一次把他的手握住。老笃禁不住蔡阿姨的温柔体贴,把这几天的思念化成一股冲动,将她紧紧抱住,于是两人相拥而泣……

  当房改事宜遂了蔡阿姨女儿心愿之时,老笃与蔡阿姨第二春的激情也渐渐淡去,每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是老笃还是蔡阿姨,总感觉女儿站在一边嘲讽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她冷冷的笑声中凝固。如果一个人的心情已经被糟蹋成如此猥琐且难以收拾,不如放弃为好。以后,他们虽然还有来往,但已经限于礼仪之交了。

  三

  今天,儿子携媳妇回来探望父亲,老笃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叫蔡阿姨过来一起吃晚饭。他顾虑重重是有原因的,他虽然与蔡阿姨结婚离婚已经好几年了,但打离婚证的事一直瞒着儿子。他与蔡阿姨在一起,两人相互有个照应,儿子就可以一心忙他的工作。老笃是这样想的。儿子往年回来,他有时请蔡阿姨过来,有时不请,那时儿子还没有女朋友,所以蔡阿姨过来不过来也就无所谓。这次可不同往常,儿子的媳妇来了,作为“继母”的蔡阿姨不出个面怕是说不过去。老笃考虑再三,还是给蔡阿姨打了一个电话。

  “你怎么这么迟了才跟我说,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没什么好忙的,就是多烧两个菜,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请你过来其实是有一件事让你帮忙,我家里有一件祖上留下来的紫罗兰翡翠项链,请你代表我们长辈把这项链给我儿媳妇戴上,也算是了却了他妈妈的一桩心愿。”

  这串项链蔡阿姨见过,老笃曾经对她说:“这项链是妈妈留下的,她临终前有交待,这串项链要留给儿子娶媳妇的时候当聘礼。不然的话,我就送给你了。”蔡阿姨说:“金山银山都是子孙后代的,我都这么老了怎么还会想要这些东西。”

  跟蔡阿姨通完电话,老笃胡乱捞了一碗面条当午饭吃了,也不午休了,卷起衣袖开始他的“食者动手”工程。此时老笃心情舒畅,过去在妈妈的呵护下,享受了三十来年“食食者动口”的幸福生活,一直到五十多岁,才由食食者转身变为食者。他现在当食者,为小辈下厨,好像有悖常理,但是他愿意,一年一两次地为儿子做上青坊乡土菜,这个过程寄托了他对妈妈的无限思念。

  野猪蹄已经请卖家剁成大块,他重新清理一遍残毛后入油锅爆炒,然后入砂锅慢炖,这道菜虽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需要有足够的耐心,炖的时辰不够,就没了筋胶粘唇的惬意。上青游浆豆腐已经是油炸好的,他将其对角一剖两半,六块豆腐切成十二块等腰三角形,将农家猪腿肉剁成馅,香菇、虾仁水发后切成米粒丁,一起放入大碗内,加少许精盐、胡椒粉、五香粉、色拉油及湿淀粉搅拌均匀。取切好的豆腐,用小汤匙在剖面挖一个洞,放入调好的肉馅,上面压上挖下的豆腐,抹上用面粉、水调成的糊,入沸油锅里再快速炸一遍,捞起备用。老笃所做的金包银与闽中地区的差别就在后面,闽中是将炸好的金包银装盘后浇芡汁即可食用,而老笃的上青乡金包银还需炖制,炖汤为用猪大骨熬制的高汤,汤里还要入金针、酸笋丝、海蛎干或蛏干,将山珍海味融于一体。

  这几道菜说起来还是干煸黄鳅最见功夫,黄鳅就是泥鳅,上青乡人称黄鳅有他的道理,山垄水稻田里挖获的泥鳅,在小鱼篓里洗尽泥巴后,一只只翻滚着金黄色的肚腹,所以称黄鳅。干煸黄鳅也是上青坊乡土菜一绝,先选小指粗细的黄鳅一斤左右,入烧热的干锅翻炒,然后迅速起锅,将粘在铁锅上的黄鳅表皮黏膜洗净,再次热锅,加适量菜籽油或茶籽油烧热后入黄鳅,黄鳅须只只见锅底,边翻边用铁铲压碾黄鳅,少翻多压,这就叫“煸”。如果要做得讲究一点,煸一道后起锅,锅里铺米糠,灶里留炭火,黄鳅置米糠上熏烤,烤干的黄鳅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上青干煸黄鳅,此后要如何烹制全凭自己的喜好。干煸黄鳅有劲道耐咀嚼,细细品尝唇齿留香。

  傍晚时分,蔡阿姨过来了,她带来了福州传统菜——太平燕。福州人说“吃蛋讲太平”,太平燕就是熟鸭蛋剥壳后与燕一起入高汤煲制而成。鸭蛋闽中方言发音为“压乱”,把动乱压下去天下就太平;燕是福州菜肴的名品,俗称“肉包肉”,即猪后腿精肉打浆加薯粉擀制成面皮,里面包肉馅,外形似馄饨。太平燕是福州节庆餐桌上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

  此时,厨房里已经忙得差不多了,老笃请蔡阿姨到客厅坐,捧上一杯香茗,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聊来聊去,总绕不开儿女操心事。老笃还要一心三用:一用于聊天;二用于锅里的菜肴;三用于竖起耳朵听儿子上楼的脚步声。一直挨到晚上八点多钟,儿子总算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白净的女子,她落落大方地跟着儿子叫爸爸、叫蔡阿姨。儿子说,她的名字叫桑天。

  蔡阿姨俨然家庭主妇地将老笃烧好的菜端上桌,然后端上太平燕,老笃摆杯开酒,招呼大家吃饭。今天是小除夕,家置酒宴,焚香户外,一家人小团圆,也算随了一回“别岁”之夜的流俗。老笃把酒当儿,儿子说今天不能喝,等一下还要开车,于是就跟蔡阿姨一起喝饮料,儿媳妇倒是不拘束,说他不能喝我帮他喝,于是大家举杯祝贺。老笃三杯老酒下肚,不禁有了“不恋当年勇,无赖老来疯”的感觉。

  晚饭几近尾声,儿媳妇没动几下筷子,老笃隐约发觉她好像面露不悦,他抬头看儿子。儿子察觉之后低头对媳妇小声嘀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媳妇的回话让餐桌上的人听得面面相觑:“说是来福州让我生猛海鲜吃个饱,我怎么都看不见它们,是不是都游回海里去了。”儿子此时不得不出来打圆场:“这些菜都是我老爸和蔡阿姨精心准备的,它们有特殊的意义,说了你也不相信,从我记事以来,只有逢年过节或特别重大的喜庆日子,我才能吃到这么丰盛的家宴。你想吃海鲜还不容易,明天开始让你吃到怕。”

  老笃以酒遮面,微微笑着不说话,他在想心事——融入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作为本体来说,首先必须适应外界,然后有所蜕变有所升华,习惯成自然之后,才能江依堤岸顺流而下直至大洋。今后儿媳妇如果要融入他们这个家庭,相互适应是大家必不可少的功课。

  此时蔡阿姨拿眼睛瞅老笃,老笃起身回卧室,不一会儿,他手捧一只黄花梨木匣子出来,递给蔡阿姨,蔡阿姨站起身对儿媳妇说:“这是小笃妈妈的一个心愿,今天我就替她给你戴上吧。”说着她打开木匣,只见里面卧着一串紫罗兰翡翠项链,人说“红翡绿翠紫为贵”,这串项链在灯光的照耀下,透过厚实的包浆,将浓艳高雅的皇家紫变幻出一道道光彩夺目的彩虹。未待儿媳妇走上前来,小笃已经绕过餐桌来到蔡阿姨面前,他接过木匣子把盖子盖上,向老笃、蔡阿姨鞠躬,然后转身向妈妈遗像鞠躬,说:“这是妈妈的遗物,我先保存着。”在这当儿,儿媳妇愠着一张脸,小笃眼瞅墙角,抿着嘴唇装作没看见。

  晚饭过后,父子俩坐在客厅里小声交谈。

  “等一下我要送她去酒店。”

  “房间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干吗要去住酒店?”

  “桑天说住别人的房间睡不着,她有轻度神经衰弱症。”

  “家里是别人的房间吗?她是不是故意这样子。”

  “不会,不会。老爸,我们这次是组团自驾游出来的。今晚我陪您一晚上,明天就朝厦门方向出发了。”

  “你找女朋友我很高兴,但是你不跟我商量一下就领证,让我思想上没个准备。”

  “老爸,您不知道,当时时间紧迫,来不及征求您的意见了,我保证下不为例。”

  “婚都结了,还下不为例。你要娶几个老婆呐。”

  “这——有些事情以后再告诉您吧。”

  第二天儿子他们走了,这个春节老笃过得清清静静,一直到了初五,老笃平静的心情才被李松诗的一个拜年电话搅起了涟漪。李松诗是明天律师事务所的一名执业律师,这一两年,他代理老笃的一桩房产诉讼案件。

  “老笃,开门红呀,案件有进展了,我们胜诉的可能性很大。”李松诗乐呵呵地说。

  “拜年,拜年,给您拜年了!有你这么一句话,真是恭喜发财了。”

  “老笃,你也要有思想准备,我所说的胜诉,可能只是部分胜诉,完全主张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我看能够部分胜诉也很不错了,双赢总比败诉好。”

  “这我知道,我本来就……”老笃把后半句话想说的“死马当作活马医”咽回肚子里去。他在想,事物在发展过程中此消彼长是常态,即便有“双赢”一说,也只不过是赢利者联手,将消损转嫁给了第三方。从哲学的角度上看,正正负负、万物归零,这应该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我们需要做的事情是,在归零的过程中,不必计较赢不赢,只要尽能力,将饥馑、疾病、仇视、杀戮最大限度地消除,如果真能这样,那就谢天谢地了。

  老笃的想法妥否另当别论。关于这桩房产诉讼案,话还得从头说起。

  老笃的祖上是大户人家,他的祖父开办棉纺企业起家,到他的父亲这一辈,有开药铺的,有做餐饮的,有开典当办钱庄的。老笃的祖父当年最看重老笃父亲,把棉纺厂交给他打理。但是老笃父亲思想激进,好学厌商,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有一年棉纱行业大衰落,老笃父亲索性将企业关门大吉,自己远走上海读书。两年后,当时的政府准备在该地区办学堂,苦于没有场所,于是就看上了棉纺厂,发了一个公函给老笃父亲,说是要征用代管棉纺厂办学校,请他回来商议。那时抗日战争如火如荼,老笃父亲已经成长为一个革命青年,他向往革命圣地延安,把这一纸公文往背包里一塞,北上延安抗日。1949年8 月17日,福州解放,棉纺厂自然被新政权接管,继续办学校。老笃父亲学的专业是工程机械,跟随大军南下后先在上海工作,在江南造船厂当工程师,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才辗转回到福州工作。195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下发《修正中南区关于城市房产权的几项原则决定》,其中第四项“城市私有房产的代管”第三款规定:凡人民政府所代管的房产,非不可抵抗原因,两年内无人申请发还或判明为敌伪战犯等之产业者,政府依法收归国有。

  老笃父亲当时有没有看到这个决定不得而知,根据一般性社会分析,老笃父亲当年看到了这个决定也不会吭声,他已经成长为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视私有财产如敝履,早就不屑一顾了。这样说是有事实根据的,自从老笃父亲参加革命工作以来,每当填写履历表,他都只写父亲曾经开办过工厂,后因经营不善而倒闭,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从不提他家族私产的事。他的意图很明显,父亲早在新中国成立前,已经从民族资本家蜕变成了无业游民,无业者即无产阶级,这是一个多么光荣而神圣的社会定位,有人一辈子做梦都做不来,我怎么会自行放弃!

  老笃的父亲一生坎坷,枪林弹雨经历过,指点江山豪迈过,挨斗爬街狼狈过,历经大风大浪而坚强地活到改革开放初期。临终前,他将旧政府发给他的公函拿出来交待给老笃,同时还有一份亲笔写的文字说明和一盘录音磁带。父亲说,以我的人生经验,从今往后,你们至少可以过太平日子一百年,这不是我瞎猜测的,是邓小平邓公许诺的。有了这份公函和文字说明、录音磁带,工厂旧址还有要回来的可能,你可千万要保存好。老笃搔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文革”期间他父亲是反动的资产阶级技术权威,被抄家好几次,每次被抄走的物品都是老笃代表家属签字认可的,这份公函竟然能够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父亲一定是把它当命根子,动了不少心思才藏匿下来的。老笃转而一想,父亲做人有不地道之处,其他的不说,就以这份公函而言,他欺骗组织四十年,如果当年被查出来,那么他不但是反动的资产阶级技术权威,还一定是埋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国民党特务,随时准备里应外合反攻倒算。担当着这个罪名,父亲还能活到今天吗?

  老笃吊着一颗心把这份公函收藏起来,一直挨到他自己到了退休年龄,此时改革开放各项政策进一步落实,台海关系进一步改善,他才小心翼翼地把那份公函拿出来揣摩。

  这是民国1944年(三十三年)福州市台江区公所公函,约为十六开,棉质纸,自左向右手写,全文无标点。函件内容大致为:据区民代表反映,坐落在台江××路上的原棉纺厂倒闭后,其厂房、宿舍长期闲置,民众要求将其改造为“初级中学”。经区公所批准,即日起征用该厂房及周边附属建筑用于公办事业。见函后即与区公所联系,商议征用交接事宜。落款为台江区长亲笔签名。

  父亲是文化人,他的文字说明与录音磁带把此房产的来龙去脉做了详尽说明,为今后的诉讼做了充分的、力所能及的准备。

  李松诗的拜年电话,激起老笃一股莫名的思绪,他想起了逝去的妈妈,想起了蔡阿姨,想得最多的还是儿子,儿子虽然已经成家立业,但是有他这个父亲帮衬一把,总比没有要好。最后他想到了父亲,想到父亲他不禁想重重地扇自己两个耳光,当年父亲把旧政府公函交给他的时候,他脑子里怎么会冒出父亲做人不地道的念头?从当下社会环境来看,父亲当年处置这件事是大智大勇之举。不是吗?所谓公产私产,几十年下来,已经基本完成了一个轮回,而今全国人民有了一个共识:人有恒产好,人有恒产社会安定。这跟“荣华富贵”无关,荣华富贵的后面有许多不可预测的险恶,而私人之恒产是人安身立命之本。父亲当年投奔革命,抖掉身上荣华富贵的包袱,这是他的明智之举。而今父亲把这个“包袱”拾起来,让老笃重新扛在肩上,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要让老笃体现“为了真理而奋斗终生”的大无畏精神。

  正月初七的晚上,儿子给老笃打来一个电话,说他们已经回到上海,明天就要上班了。老笃经过两天的考虑,觉得关于房产事宜,不管最后政府怎么处置,应该把来龙去脉告诉儿子,不然他都活到了三十几岁,对自己的家族渊源不甚了解。说起来这也是众多当代中国百姓家庭的一大悲哀,一般而言,很多人经受凌辱之后,是不愿意把不堪回首的往事讲述给小辈人听的,这里面的原因因人而异不尽相同,但是应该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羞愧,是摆脱困境之后对困境之中苟且偷生的羞愧。大家都不肯说真实的历史,历史就被人为地砍断。任何一个社会,当历史传承被人为砍断之时,必然是野蛮愚昧猖獗之始。

  “儿子呐,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你爷爷解放前有一处房产,解放后一直由政府管理使用,这两年我们通过律师事务所提起诉讼,现在有点眉目了。我想今后所有的文书上把你的姓名也署上,我老也老了,今后家里的一切事宜要靠你们来打理哩。”

  “老爸,别加我的名字,即便要加,也放到以后再说。”

  “没关系的,我现在还跑得动,打官司的事我来负责。我是想,如果官司打赢了,就直接把房产落在你的名下,免得以后改来改去找麻烦。”

  “老爸,我说不要加我的名字是另有原因的,唉,怎么跟您说呢,小除夕的晚上,您把妈妈的项链送给桑天之前,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搞得大家都尴尬。”

  “她是你老婆,是一家人了,把项链传给她,是你妈妈的心愿!”

  “唉,她现在是我老婆,几天后就不是了。您应该听明白了吧。”

  老笃怎么能明白,就像自己与蔡阿姨的关系,老笃始终没有搞明白,一套房子竟然能让两人之间的夫妻感情遁地无声。“不是生活抛弃了我,而是我太在意生活”,看来儿子与自己遇到的是同一档子糗事。

  儿子后来又打来几个电话,在电话中,老笃渐渐明白了儿子与桑天结婚的经过。

小笃与桑天同年从同济大学博士研究生毕业,但专业不同,一个是学法学的,一个是学城乡规划的,毕业后都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两人没有什么来往,只不过同住在博士生公寓楼里,相互认识而已。去年夏天,桑天给小笃打来一个电话,说是想跟他商量一件事,于是两人约好星期天上午十点在人民广场伯朗咖啡馆见面。桑天放下电话之前,还特地交待说,不见不散哦。

  小笃准时来到咖啡馆,桑天已经到了,她坐在静僻的一张咖啡桌前等他。桑天虽然化了妆,生活的艰辛还是透过脂粉,在她的脸庞上留下难以掩饰的痕迹,看来她工作不轻松,生活也没有规律。睡眠不足、不吃早餐、缺乏锻炼,是现代白领阶层挥之不去的困扰,它让女人面色苍灰,让男人身如腰鼓。小笃下意识地摸了摸肚腹,在桑天对面坐下。桑天勾着食指叫侍应生过来,要了两杯卡布基诺咖啡,在喝咖啡的当儿,桑天简略地把自己毕业前后的情况说了个大概,听桑天的口气,她在上海混得不是很理想,三十有几的人了,还在为安身立命劳顿奔波,轻声细语之间,小笃慢慢听出她的话中之音。

  高学历人群有一个通病,他们不愿意让别人认为自己读书读到呆头呆脑。小笃高学历,他肯定不承认自己是书呆子。这种不承认之所以说是一种病,是因为学历不高的人虽然听明白了对方的婉转之辞,但他可以仗着自己理解力不强,而不理对方的茬,也就是可以装傻。小笃不行,小笃是何等聪睿之人,他可能把自己的善解人意束之高阁吗?

  “那么,今天请我过来喝咖啡是有什么事吧?”

  “事……事是肯定有事,等一会儿再说吧。先说说你最近怎样。”

  “我都还好,工作后换了两个公司——也不是谁炒谁的鱿鱼,总而言之,人往高处走,感觉哪儿适合就到哪儿发展。”

  “近期有没有成家的打算?”

  “暂时还没有,如果在这个公司可以稳定下来,最快也要一年以后吧。”小笃想到临来见桑天前,小艾莫名其妙地对他发脾气。

  小艾在他们公司搞软件编程,是公司老总的侄女,她父亲是公司的三大投资人之一。小笃到公司后,小艾对他很好,慢慢地两人就有了那么一种关系,谈不上山盟海誓,也没有如胶似漆,只不过双方把对方当作感情寄托的载体而已,发展下去会不会谈婚论嫁,还是个未知数。

  “不结婚好,我就不想结婚。”桑天长叹一口气。

  “不结婚你爸妈不会催你吗?”

  “催也白催,我现在一人在外,他们管不着我了。我从农村一步步走出来,还不就是为了能换个活法?现在书也读完了,工作也基本稳定了,结婚不是又要回到旧社会去了?当然,父母养育之恩肯定是要报的,只能争取多挣一些钱寄回去。”

  “结婚生子,代代相传,这是自然法则,特别是你们女孩子,年龄大了就不好办了。”

  “我就不信那一套。小笃,想不到你也是这种思想,我们女孩子年龄大了怕什么,现代科技完全可以让男人来怀孕当奶爸。”桑天呵呵地笑出声来。

  小笃弄不清楚桑天的女权主义思想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今天与她刚一接触,她就把这种思想毫不犹豫地抖搂出来,看来她时时保持一种宣战姿态,对男人的优越感给予坚决打击。小笃不会去反驳她的观点,小笃认为,朋友之间交谈,最好的方式就是你谈你的观点,我谈我的看法,能合拍最好,不能合拍,用不着谁说服谁,或者把对方拍死,观点之下没有胜败可言,胜者为王不是观点是压制,而且有观点的人必须特别有耐心,因为历史总会澄清任何观点的正确与否。

  “呵呵,让我来怀孕我肯定是胜任不了的,我们老笃家能不能传宗接代听天由命吧。”小笃打着哈哈说。

  “当年在学校里,我就听别人说过小笃你说话滴水不漏,看来百闻不如一见,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子。”

  “别别,我不值得你喜欢。”

  “不要谦虚了,再谦虚我真就喜欢你了。我今天请你来,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有事就说,为朋友,我小笃两肋插刀。”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想请你帮我去领结婚证。”

  “民政局里我没有熟人呐。”

  “领结婚证还要熟人?现在社会上真有那么腐败吗?”

  “谁腐败谁就要负法律责任的,哪个人敢乱发结婚证给你。”

  “说了半天,你听哪儿去了。我是说,想请你帮个忙,跟我一起去领结婚证。”

  “你——我?这,这合适吗?”

  “我觉得合适,我们不是真结婚,是假结婚。”

  此时小笃脑海里掠过“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对联,当然,曹雪芹写这副对联,是想反映封建社会人伦的变幻莫测,而落实到桑天想与自己领结婚证这件事上,还是让他这位同济大学的高材生困惑。

  “你发什么呆,是这样的,今年市政府申请购买经济适用房开始登记填表了,我其他条件都符合,就差没有成婚,你帮我把房子拿到手后,我们再办个离婚证。”

  “让我考虑一下。不瞒你说,我是有女朋友的,我们领结婚证,那她怎么办?还有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如何处理?”小笃此时才明白他早上出门时,小艾为什么要发脾气,看来女人的心思就是比男人细腻。

  “我来跟你女朋友说,她应该会通情达理的吧。”

  “现在上海外来务工人员那么多,其实你是可以找——找一个那么一点的人……”小笃不好意思把话说完。

  “你的意思我明白,比如说找一个比较需要钱的人,然后给他一些经济补偿。但是,人心叵测,如果他到最后反悔怎么办,我不是自取咎戾了?考虑来考虑去,最后还是觉得请师兄你帮忙比较妥当。”

  “让我考虑一两天吧,考虑好了我会给你电话。”小笃喝光杯里的咖啡,说声再会,站起身先走了。

  小笃走在人群熙熙攘攘的路上,脑袋里稀里糊涂,此时小艾打来电话:“事情谈得怎么样了,是公事还是私事呐?”

  “我又不是政府官员,谈的都是私事,谈倒是谈完了。呵呵。”小笃傻傻地笑起来。

  “谈完了没有共进午餐?”

  “我说要跟你共进午餐,人家就不留我了。我还在人民广场这边,你过来吧,我们去星煮艺。”

  “那个‘人家’就是你那个学妹?等一下要跟我坦白。”

  没过多久,小艾就到了。小笃喜欢她雷厉风行的脾性,有什么想法就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一个不留,定好的事情她也从不会以“忘记了”什么的来做托辞。

  两人来到星煮艺,小笃点了一个鸡翅星干锅,一个甜虾星干锅,小艾说点那么多干吗,小笃说这是优惠价,吃不完打包回去晚上吃。干锅配冰啤,两人卿卿我我喝到半酣,小笃找准一个时机,把上午与桑天碰面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那个老同学看上去老了许多,眼角都有鱼尾纹了。”

  “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会不老。咦,她找你有什么事?”

  “事嘛——她准备跟我去领结婚证。”小笃盯住她的眼睛说。

  “嘻,领结婚证好哇。这么说,我有喜糖吃了?”小艾瞅着厅堂里的电视屏幕,做出不搭这个茬的样子。

  “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假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你妈,要征求我的意见。”

  “那,那我们的关系……”

  “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从来没问过我什么,我也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什么,你还是省省心,准备迎娶老同学吧。”

  小艾直筒筒的话伤了小笃的自尊心。是的,我小笃在你小艾的眼里是什么?最多是个学历较高、在上海打工谋生的小白领。小艾有她家族企业做靠山,能与你小笃来往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今天你还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的态度。没门!小笃没有再解释的心情了,两人不欢而散。

  几天下来,小笃如被桑天施了魔咒一般,怀着灰黯的心情,任凭她摆弄,一直到领完结婚证,两人在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大门外,桑天说要请他们吃个便饭,小笃才如大梦初醒一般——请我们?还有我们吗?此时,小笃才感觉到桑天为人巧于心计,在领到结婚证之前,她从来不问他与小艾的事,现在万事遂心如意了,才假惺惺地要请他们吃饭。小笃想想这样也好,让桑天把事情说清楚,也算自己对小艾有个交待,于是他把小艾的电话号码给她,挥挥手离她而去。

  隔天,桑天打电话给小笃,说是晚上在“开饭喇”订好位置了,请他六点务必光临。小笃问小艾会来吗,桑天说她答应是答应了,会不会来我怎么敢肯定。小笃说她如果不来,我去还有什么意义?桑天说怎么没意义,你不是说了,春节要跟你回福州吗,见个面了解一下你家里的情况,到时候也好应付你家人呐。小笃想,看起来一切都在桑天的掌控之中。

  小笃来到开饭喇,发现她们都还没来。他在餐桌前坐下时,接到小艾打来的一个电话。

  “你在开饭喇?好嘛,烛光晚宴,醉享蜜月,你们乐吧,乐死你们!”

  “小艾,你过来吧,大家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我干吗要跟你心平气和,你不管不顾我的感受我会心平气和吗!气死我了!我恨你,我恨你!”

  小笃不想说什么了,看来桑天把领证的事都告诉小艾了,如果小艾是真心爱他,那么受伤害最深的肯定是她,事到如今,他再做解释多此一举。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桑天要在电话里就把这些事都说了,不是要一起吃饭吗,吃饭时说多好。看来桑天另有想法,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用不着面对面地看别人的白眼。小笃收起手机正想离开,桑天婀娜而至,她用眼神示意他坐下,小笃坐下之时,心中不禁长叹,以前从不相信有奇葩一说,如今才知道奇葩无处不在——奇葩者,桑天是也,小笃是也?

当老笃渐渐搞明白小笃结婚的事由之时,他们的房产诉讼也渐渐明朗化了。根据1983年国务院《代管房产的处理意见的通知》精神,老笃家族的房产得到部分落实,也就是当年他们自住的房产,可以折合归还。老笃名下可得五百余平方米,折合六套经济适用房。老笃把这个好消息在电话里告诉小笃,说你找机会争取回福州工作吧,今后这些房产还要靠你打理呢。小笃说,办证什么的就不要署我的名字了,等我把离婚证办好了再说。

  老笃放下电话不禁哑然失笑:祖父为了家族兴盛含辛茹苦一辈子,到最后企业难以为继,破产关闭,倒是给儿孙留下了一些家产;蔡阿姨女儿为了一套房产,竟然可以逼迫母亲放弃晚年幸福,还巧立名目说是为了小辈不输在起跑线上;儿媳妇为了一套房子可以弃古训于不顾,把结婚、离婚当成儿戏;也偏偏有这么个傻儿子,为了同学友情去背这个名声。看来世道真的变了,人们的价值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自己老了,老来得福,六套房产落实下来后是福非福自己也搞不清楚,反正房子是跑不掉了,但是房子有何用,退休金已足够生活,现在是营养过剩时代,自己已经到了每天念叨“少吃一口,多活一天”的份儿上,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老笃打电话问小笃会不会回来,小笃说公司交给他一个重要项目,三个月内要完成,任务很紧,等国庆节再回去吧。老笃就问儿子,“折合的经适房有两个地点选择,你看要哪里的?一处小区的环境不错,但离市区要远十公里,而且周边还没有人气;一处在城乡接合部,生活便利,只不过区域内比较杂乱,小区的基础设施也差一些。”

  “老爸,干吗不要市区的商品房,有的经适房质量很差的。”

  “谁不想要市区的商品房。经适房一平方米五千左右,市区的商品房要两万左右,人家给吗?”

  “不然让他们折合成人民币,我们拿钱算了。”

  “亏你还是学经济的,拿了钱存银行一天一个贬值好,还是拿经适房转手升值一倍以上好?你如果需要钱,也要等房子拿到手后再作处置。”

  “我不需要钱。听老爸这么一说,我看中国当下的市场经济状况完全可以用楼市来诠释。”

  “你有什么高见,说出来听听。”老笃六套房产在手,心里肯定就有一些盘算,靠这些房产发财的想法倒是没有,但是他认为这是祖上留下的家产,他必须负责任,做一个为家族负责任的孙子、儿子、父亲。

  “按照一般市场经济规律,购买公寓房,售价应为购房者家庭年收入的六到八倍,假如平均一对新婚夫妻年收入为十万元,他们购买一套一百平方米的公寓房,那么房价就应该在六十至八十万元之间。在当下,这个价格恰恰是经适房的价位。这么看来,只有在政府强力干预下,市场经济规律才能惠顾于平头百姓。老爸,我说得有错没错?”

  “错没错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商品房才是市场经济规律的产物。”

  “不要听那些所谓的专家放屁。当下的商品房早就沦为利益集团攫取平头百姓钱财的利器。我们都知道,市场经济规律的基本特征是,商品的价值取决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现在的商品房一套都要几百上千万,它按照等值交换的原则交易了吗?”

  “照你这么说,这不是经济社会的乱象了吗?”

  “是不是乱象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几十年下来,国家一直在强调要整顿市场。”小笃话锋一转,偃旗息鼓。

  老笃放下电话,细细一琢磨,感觉儿子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一般的工薪阶层紧凑慢凑,确实也只买得起经适房,而且买不买得起不是事儿,有没有资格买才是事儿。现在自己手上有六套经适房,如果按商品房价格转手出去,自己不是成了儿子说的“利益集团”的成员之一了?呵呵,这怪不得我,这是“市场经济规律”对我老笃家族的惠顾,要怪就怪儿子的曾爷爷、爷爷吧。但是有一个事实明摆着:政府干预就不是按照市场经济规律办事,但是政府不干预就没有经适房,而儿子认定经适房的售价才是市场经济规律下的价位,那么政府干预与市场经济规律孰是孰非?算了,不去想它了,就把它当成“否定之否定”的变革与继承相统一的扬弃吧。

  老笃经过一番思索之后,最终把一个念想放在怀里揣着,他下次跟儿子通话时一定要说出来:“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总体是跟着市场经济规律走的,没有市场经济规律,就没有房改,没有房改,我们就不敢打官司,不打官司,你祖上的房产就永远是公家的。我的这种说法,你认可吗?”

  端午节前几天,蔡阿姨送来十几个肉粽,说是外孙爱吃,不得不包,包得腰酸背痛还没有一点功劳,送几个给你吃,劳累一番也算值得。老笃客客气气地收下,无以回礼,就把儿子上次带回来的金华火腿让蔡阿姨带回去。蔡阿姨说,有这么好的火腿干吗不早点拿出来,让我包火腿粽子给你吃。老笃笑了笑不置可否。

  端午节期间,儿子没有回来,儿媳妇倒是来福州了,她找上门来,叫了声爸爸,放下行李就下厨说要为爸爸做饭。老笃木木地想,儿子不是跟她离婚了吗,她怎么还上门来叫爸爸。老笃想打电话问问儿子,但又感觉不方便,于是就任她折腾。吃饭的时候,儿媳妇有意无意地把他们家过去和现在的情况问了个遍,还说她以后会经常来福州的,福州有她们的分公司。老笃想,你又不是我真正的儿媳妇,你来不来福州关我什么事。当天晚上,夜深人静之时,他打电话问儿子,儿子说离婚证还没去办,你只要客客气气的,不要理她。

  “你们干吗还不去办离婚证?这样拖下去,她不当一回事,你呢,你陪得起吗?”

  “有些事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她不想离,那就耗着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是说好了,她拿到房子就办离婚证吗?”

  “凡事皆有可能,如果她拿到房子却又不想离婚了,你说你该拿她怎么办?”

  “她喜欢上你了,真想跟你结婚了?”

  “呵呵,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绝不会真娶像她这样的女人。”

  “你现在认为她是怎样的一种女人?”

  “她嘛,从农村出来,向往大都市生活,过去穷怕了,现在只要有机会,一丝一毫都不会放过。”

  老笃在想,谁不向往都市生活呢?前几日有一位文化大师发表感言,说中国现在每天消失八十至一百个自然村,让大家想办法,救救古村落文化遗产。老笃认为这位大师有意无意忽视了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真正原因应该是数十年来,我们的城乡差别不但没有缩小,而且在不断扩大。如果让生活在偏远农村的人们的劳动收入接近城市,绝大多数人是会在家乡安居乐业的。

  “那么你们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老笃回过神后问。

  “我们的关系?这么说吧,她的房子我没有钥匙,我的宿舍也不给她钥匙,就是这么一种关系了。”

  “那你还这么优柔寡断干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吧。”

  “老爸,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现在的人,你愈给他讲道理,你就愈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只是你的看法,我就不信了,当今社会讲和谐,讲和谐就是讲道理,循道理之数必然成功。明天我来跟她说。”

  “老爸,你说没有用的,她已经明确跟我说,她真的喜欢上我了,她不跟我离婚了,除非……”小笃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你为她做得还不够多吗,她还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

  “唉,不知是我说漏了嘴,还是她打听到的,她知道我们祖上留下房产的事了。”小笃不得不把事情缘由说出来。

  “我们祖上的房产跟她有什么关系?”老笃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她是我的合法妻子,怎么没有关系。”

  老笃这时才想起,准备办房产证时,儿子反复强调不要上他的名字。老笃想讲几句埋怨儿子的话,想想还是不讲罢了,现在的年轻人还要你来教导他吗?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你的想象。你除了年龄大可以摆摆老资格外,还有什么能力来给他们指引前进的方向?

  “老爸,你不要想得太多,您在她面前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凡事我自己来解决。”小笃见老笃不说话,赶快补充了一句。

  一晚上老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最后想明白了——凡事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不就是几套房子吗,大不了我把房子都捐掉算了,让假儿媳妇断了念想也就不会胡搅蛮缠了吧。当他把杂念一一排除之后,脑子就清爽了许多,于是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清早老笃早早起床去西湖公园晨练,晨练完了去安泰楼喝早茶,喝完早茶去龙腰金汤泡温泉,一整个白天,儿媳妇都没打电话给他,看来她离开福州了。

端午节过去了,蔡阿姨送来的粽子还有好几个,老笃晨练回到家后,从冰箱里拿出粽子,准备热热当早饭。此时,门铃声响起。老笃自从退休后,来访者甚少,这人怎么不事先告知就登门造访?他到门后从猫眼里往外瞄,只见门外站着两位身着警服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感觉门后有人,掏出警官证打开对着猫眼。老笃打开门,来人说:“我们是上海法院的,有一份裁定书送达与你。”老笃侧开身子让他们进来,他在泡茶的时候拼命地想:怎么我的官司打到上海去了?来访者在沙发上坐定之后,客气地接过茶杯放到茶几的一边,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法律文书,让老笃过目签字。老笃接过文书一看,这是一份《上海××区人民法院民事裁定书》,裁定书的内容为:申请人桑天请求法院对被申请人老笃的房产施行诉前保全,原因是桑天与小笃离婚一案,牵涉到财产分配问题,老笃为协助执行人。

  “我儿子与人离婚,怎么就关系到我的房产了?”

  “据我们调查,你们家有些房产是祖上留下来的,小笃为继承人之一,而且我们知道,在办理相关房产继承手续的时候,小笃与桑天已经处于婚姻状态。根据新《婚姻法》规定,这些房产的部分属于小笃与桑天夫妻共同财产。”

  “他们,他们是——”老笃本想说出小笃与桑天是假结婚,话到口边又强忍下来。这话不是老笃说的,况且法律讲求的是证据,他们的结婚证就在那儿搁着,再说也没用。老笃想起了李松诗。

  “我有法律顾问,让我先问问他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我们是法庭派来的,你有什么不解之处,完全可以问我们。当然,你要问别人也可以,要问尽管问。今天我们来,就只让你签这一份文书,目的是告知你有这么一回事,让你思想上有个准备。关于那些房产今后怎么执行,都是开庭以后的事了。当然,开庭前法庭会征求你们各方的意见,如果能通过庭前调解把问题解决掉最好,这也是我们法庭愿意看到的。”

  “既然你们来是让我知道这么一回事,现在我知道了,知道了就不用签了吧。”

  “你退休前是国家干部,受党的教育几十年,我们相信你不会做与法律相违背的事吧?当然,签不签你有权利,但是法律对文书接收者不签也有规定,你自己看着办吧。”来者呵呵地笑着说。

  “你们坐坐,我还是先咨询一下我的律师。”老笃说着给李松诗打了一个电话。

  “法院的人还在你家里?就让你签诉前财产保全裁定书?你就签了吧,我看问题不大。”李松诗说。

  老笃相信李松诗,于是签字按指印。两人看事情已办妥,说了声谢谢配合,站起身拎着公文包准备离开,老笃说不再坐坐,两人说不坐了,还有一些事要办,傍晚要坐动车赶回上海。

  老笃一个上午在考虑怎样跟儿子通电话,还没想清楚,中午时分儿子就把电话打过来了。

  “老爸,这一两天可能上海法院的人会去找你,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儿子说。

  “上海有人要告我吗?”老笃索性装糊涂,他想让儿子把想讲的话都讲出来。

  “是有人要告我,不是告你。”

  “告你干吗来找我?你做什么事了?”

  “唉,老爸你放心,我没做坏事,是做好事,现在看来,好事做不得。”

  “你见义勇为,遭人诬陷了?”老笃暗自好笑。

  “见义勇为?我即便有这么高尚,也要有机会呐。告我的是桑天,就是你那个假儿媳妇。”

  “现在懂得假货的危害了吧?”老笃本来还想说你与桑天办结婚证就是见义勇为,想想不妥,这件事对桑天来说,儿子是不是见义勇为,她还不一定认可。

  “现在假牙都有假的,还谈什么真假。再说了,她把自己不当真,然后兜售给你,你有什么办法?”

  “法院的人上午已经来过了,让我签了一份文书。”老笃不想跟儿子绕圈子了。

  “哦,已经签了?签就签了,剩下的事我来处理……”儿子放下电话。

  你能处理得了吗?老笃心里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下午,李松诗夹着一个大皮包来家,老笃待他坐定,将儿子的事情从头到尾一一道来,李松诗听得嘴巴愈张愈大,说世上有你一个老笃我已经很惊讶了,想不到还有一个小笃,看来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你用不着拐着弯骂我,要骂你就骂我祖父,没他留下这些家底,我们也挨不着你来骂。”

  “哪敢,哪敢。老笃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我真骂你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了?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不然我给你跑跑看?”

  “先不着急吧,我再问问我儿子。”老笃想起儿子放下电话时说了一句“老爸你就放宽心吧”。老笃事情都还没搞明白,怎么能放宽心?于是他向李松诗讨教。

  “我儿子说,上午法院让我签的文书没有法律效力,是这么一回事吗?”

  “既然让你签字的文书,完全没有法律效力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嘛——上午我不是跟你说了,签了没关系的。从司法程序上讲,如果让你同时签两份文书就要注意一点了。”

  “另一份是什么?”

  “另一份叫《协助执行通知书》,如果签了这份文书,你就有连带责任了。”

  “连带责任是什么责任?”

  “简单地说,如果你儿媳妇胜诉了,当你儿子在经济上没能力执行法庭判决之时,你就要替你儿子承担。”

  “她能胜诉吗?”

  “我就听你这么一说,对案情不是很了解,谁胜谁负怎么能妄下结论。”李松诗就是李松诗,他不会给任何人打包票的。

  日子过去好几个月了,老笃再没有听到上海诉讼案的有关消息,在与儿子通话时,儿子也从来不提这档事儿。老笃想,这件事可能就这样过去了,烦心事还是不要多想它,过好自己的日子最为重要。人到耳顺之年,讲求的就是,一日三餐、没病没灾、倒头就睡、身体健康。只有这样,不但是对自己负责,还是给关心你的家人最大的宽慰。

  有一天早晨,老笃晨练完毕正在收拾衣物准备回家,远远坐在湖畔石凳上的一个妇女径直朝他走来,待她来到跟前叫了一声“笃老师”之后,老笃才猛然认出她是蔡阿姨的女儿。

  “笃老师能借个地方说话吗?”

  “可以,可以。就在这儿方便吗?”老笃拍了拍身旁的石凳。

  “是这样的,这几年我妈妈日子过得总是不开心,我知道是跟您离婚闹的,不知您跟我妈还能不能重归于好?”蔡阿姨女儿开门见山。

  “我和你妈妈的关系一直都顶好的呐,你难道不知道吗?”老笃实在猜不透这个叫阿珍的女人的心思,只好先应付了事。

  “请笃老师原谅,当初你们离婚是我造成的,但也是迫于无奈,现在我想明白了,每个人都应该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还是顺其自然好。您如果有复婚的想法,我可以去跟我妈说说看。”

  “这个就不用了,有什么话,我会自己跟你妈妈说的。”

  “哦,这样也好。我今天来找您,主要也就是想道个歉,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曾经是一家人吧。”阿珍说着站起身来,转身悄然远去。

  隔天,老笃问蔡阿姨,说你女儿找过我了,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要理她。这个女儿,一天到晚都在算计老人家,不但我的退休金银行卡她要管着,就连我定期存款单的密码都要她来设置,你说说这种女儿是不是白养了。”

  “有人替你当保管还不好,我想找个人都找不到呢。”老笃调侃道。

  “你不要宽我的心,她让我们复婚是很有目的的。你不知道,我那个小外孙明年就要上初中了,他们已经决定送他上三牧中学,三牧听说是全市最好的私立中学,她是想把我那套房子卖掉,在三牧中学附近买一套。现在明白了吧?”

  “你不理她,她不会跟你闹腾?”老笃的心猛地往下一坠,自己是不是又要陷入几年前那个感情与物欲交错争斗的旋涡里去了?

  “这次她不要想得逞了,我坚决不同意!看她拿我有什么办法。”

  “哦。你不同意她肯定拿你没办法。”老笃听蔡阿姨说得这么坚决,心里又空落落的。

  “我不同意卖房子不代表我们不能去领结婚证。”

  蔡阿姨的话说得又快又急,老笃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他要回家慢慢品析个中滋味。

  国庆节临近之时,儿子给老笃通电话说,他已经请好假,国庆节期间准备回福州陪他住几天,还有一个好消息等回来后再告诉老爸。老笃听了高兴万分,说你快回来吧,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儿子回福州时没有事先告知,那天老笃与蔡阿姨正在吃晚饭,儿子敲门时老笃还以为是抄天然气表的工人来了,他打开门一看,是儿子,儿子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他们进屋后,儿子叫爸爸、蔡阿姨,姑娘叫伯伯好、蔡阿姨好。儿子说,姑娘的名字叫小艾。

  老笃乐颠颠地连忙应声,说着要给他们去捞面条。蔡阿姨拦住他,说,你们父子俩好久没见面了,坐着聊天吧,我来下厨。儿子说,蔡阿姨就不用忙活了,我们不然一起去外面随便吃一点?老笃说,可以,可以,出宿舍区拐角处有一个叫白沙湾的餐馆,门面虽小,菜倒是做得不错,我们就到那儿去,今天算是小团聚吧。于是大家都用眼睛瞅小艾,小艾小鸟依人地靠在小笃身旁说,我听笃伯伯和蔡阿姨的。小艾要重新穿上风衣的时候,蔡阿姨说,福州还是顶热的,用不着穿厚衣服,说着上前为小艾整理衬衫衣领。在这当儿,大家都看到了小艾脖颈上的翡翠项链。这串妈妈留下来的项链,变幻着飘忽不定的紫罗兰色彩,让人不禁遐想万千,它好像在告诉人们,生活本该如此斑斓多彩……

  老笃看小笃,小笃扮了一个鬼脸,老笃再看小艾,小艾嘻嘻地笑,大家都被她的笑声感染,情不自禁地“呵呵”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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