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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无可忍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390
文/王宏图

  爱无可忍

  文/王宏图

  王宏图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长篇小说《Sweetheart,谁敲错了门》《风华正茂》《别了,日尔曼尼亚》,中短篇集《玫瑰婚典》,文学研究专著《都市叙事与欲望书写》,批评文集《眼观六路》《深谷中的霓虹》等。

  他们总算乘着缆车到了太平山顶。贾牧全长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已是下午四点多,但阳光还是亮得刺眼。该把墨镜从宾馆里带出来的,至少可以把从每个毛孔中往外渗漏的憔悴遮盖一下:贾牧全努了努嘴,满怀怜爱地觑视着妻子周慧祯,她正牵着女儿莹莹的手,东张西望,急切地寻觅着上好的观景位置。儿子强强则迈着漫不经心的步伐,尾随在她们俩身后,若即若离,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贾牧全,扮着鬼脸,右手甩出了个响亮的响指。

  这次他们外出前做了精心的筹划:选择在春节假期后半段到香港度假,一家人从让人瑟瑟发抖、阴湿的黄浦江边来到温煦和暖的维多利亚港畔,瞬间便跨越了冬春两个季节。

  但两个孩子实在是不好对付。昨天在迪斯尼乐园,随着熙攘的人流玩过了睡公主城堡,排着队与维尼小熊白雪公主和米老鼠合过影后,莹莹拽着妈妈的手,要直奔“明日世界”,强强则一心想去“探险世界”。两者只能选择其一。他们全家茫然无措地站在美国小镇大街上,一辆辆古色古香的小车载着游客穿梭而过。贾牧全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思忖着如何打破僵局,他劝强强,要拿出男子汉的风度,对姐姐谦让一回。他最后说明年再带他玩个过瘾,再说上海的迪斯尼也快开园了,有的是玩的机会。强强绷着脸,寸步不让。而周慧祯也在一边诱导着莹莹,你已是小学生了,弟弟还在幼儿园,就让他一回吧!

  他们俩要是亲姐弟,贾牧全就不会担上这么重的心思。他和周慧祯都是二婚,因而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和表情,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就足以牵动另一方细密虬结、游丝一般连绵不断的神经,激起一阵阵眩目的震颤。最后还是强强低了头,但心头窝着一团幽暗的火,闷烧到现在。贾牧全转过身,周慧祯已经在一侧的护墙前忙着让莹莹摆姿势照相了。他舒心一笑,不无陶醉地欣赏着妻子绛紫色的无袖丝绒连衣裙,内衬橘黄色短袖上衣。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对着镜头,往前微微弓着背,腰身的弧线沿着大腿逶迤而下,流畅而不失优雅。下个月她就满三十三足岁了,比他还大一岁,正处于女人一生中美艳的巅峰期;而身着粉红色衣裙的莹莹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嘴角微微噘着,显得霸气十足——她毕竟是家里至高无上的小公主。

  不多久,他们全家四口人又会聚到一起,步入山顶广场,登上两楼的露台:淡海蓝色的天穹下,静卧在右侧山下的维多利亚海湾尽收眼底,密密匝匝的高楼依傍着嶙峋起伏的山坡顺势而立,它们外形各异,或规整划一,有板有眼,让人联想起流水线上装配而成的标准化产品,或奇想天开,怪戾抢眼,有的更是气势逼人,直刺天穹。和方才缆车攀升时的情景一样,浓稠的雾气依旧披罩着山谷,远处的景物显得影影绰绰,流溢出几分弃妇的哀愁。然而,值得贾牧全欣慰的是,周慧祯又怀上了一胎,现在体形上还看不出,但小家伙已在不安分地扑腾了:半年之后他们会再添一个孩子,那是他们俩爱的结晶,足以将两个原先残缺的家庭接合得天衣无缝。

  此刻,幸福感又一次注满了贾牧全的心胸。它在时空中绵延着,成为他生命中的支柱。它伴随着他们款步走过高大的凌霄阁(外形就像一艘巨大的轮船,随时准备拔锚起航驶入浩渺的大海,众多游客正在门口排着长队),伴随着他一路为妻儿照相留影(虽然他的技术乏善可陈,但考虑人生无非就在世上走上一遭,留个印迹,对此就不必苛求了),伴随着他们走进紧贴山崖的西餐厅:现在才五点光景,他们正好能抢占绝佳的观景座位。四人依窗而坐,此刻落地大玻璃墙面外鳞次栉比的高楼犹如微缩的玩具模型,错落地散布在雾蒙蒙的山脚下,仿佛沉陷在一个恍惚、深不可测的梦境里,可望而不可即。上午刚刚下过一场淅沥的小雨,丝丝缕缕略显潮湿的气流浮游过来,萦回在迷蒙的山谷间,泛着清冷的柠檬黄色,仿佛吟唱着一曲忧郁的南国小夜曲。尽管如此,这一幸福感依旧弥漫在餐厅内这一方狭小的角落,飘逸在洁白的桌布、暗红色的餐巾周围,飘逸在肥厚的牛排、喷香的比萨饼以及香甜的水果冰淇淋四周,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品尝着美味佳肴,让平日里克勤克俭的肠胃尽情地放纵了一回:伊甸园中的快乐想来也不过如此。它如一道温情的暖流,汩汩地倾注到这幽静的空间里。

  贾牧全一边为强强、莹莹分送比萨、冰淇淋,一边觑视着妻子,好像还有些羞赧。周慧祯正津津有味地咬嚼着牛排,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活像个娃娃。正是为了这张娃娃脸,贾牧全每天早晨细心地在香软的面包上抹上一层薄薄的黄油,敷上一片芝士,随后放入烤箱。过后他又将银白色铝质托盘放在餐桌上,再慢慢地涂上一层花生酱或果酱。他乐此不疲,仿佛这已成了他每天的功课,用如此充满爱意的仪式将早餐送到爱妻跟前:在他眼里,她简直就是老天慷慨地馈赠给他的礼物。他得好好珍惜!

  时光如流水,冲走了一团团一簇簇杂碎琐屑而又略显臃肿的往事,但总有些印迹、痕迹躲过了大劫大难,侥幸地留存下来,在记忆的土壤里扎下坚实的根基,并生长出坚硬的盔甲,抵御时间之流无情的侵蚀。暮色渐浓,往昔夭折了的婚姻的阴影还在他心头悄然盘桓。一想到李晶,他的前妻,贾牧全的心中总是五味杂陈:她是个标准的美人,浓眉毛双眼皮大眼睛,披肩的长发,修长的身材,他刚进那家财经网站就一眼瞄中了她。有那么些天,他真相信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不无鲁莽地向她求婚,她竟欣然应允——从认识到成婚,短短两个月:标准的闪婚。两个人都从外地到上海这座魔都打拼,清纯的身体,一燃就着,但为时不久,他的幸福感便变成了急欲解脱的噩梦。李晶什么都好,就是天生的性冷淡,无论他施何种锦囊妙计,在床上一概无效。不到两年,在酸涩的无奈中两人分了手,才一岁多的儿子强强跟了父亲,而李晶不多久也远走他乡,跟随父母移民到了北美,就此人间蒸发。

  在随后的三四年内,贾牧全带着儿子,过得充实、紧张,但精神颓靡沮丧,直至有一天,命运之神又一次向他微笑。他在一次记者联谊会上遇见了周慧祯。和他周一至周五从早到晚关注股票行情的快节奏工作方式不同,她在一家以女性读者为主的家庭杂志社工作。与李晶相反,周慧祯长相平平淡淡,并没有给他多少惊艳之感,相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家常的温馨气息,虽不惹眼,但像醇厚的茶叶,越品越有味。正因为她是个不惹事的本分女人,因而无法拴住丈夫的花心。离婚后她带着女儿莹莹生活。更令他钦佩的是,她将这一切挫折坦然承受下来,并不怨天尤人。他们俩沉浸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气场中,渐渐生出了共鸣。过后贾牧全鼓足勇气,约她出来喝茶吃饭。她平静如水的性情征服了他,给了他期盼已久的安定感。不过半年光景,他们走到了一起,各自带着原本残缺的家庭。在他眼里,这真成了奇迹:开始觉得这不可能,只是妄想,后来还真牵上了手,走到了一起:他又一次如鱼得水地游弋在温软黏稠的亲情中。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都感到很幸福。

  一阵酸痛袭来,贾牧全的脖子一下僵滞住了。从早到晚伏案工作,眼球分分秒秒地跟踪着屏幕上滚动的股票基金指数,一波波沙场厮杀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脖子则像博物馆中陈列的雕像保持着同一个固定姿态,面对着喧嚣不息的世界。如今他那部分肌体已失去了知觉,仿佛已脱落下来,飘然远去,不再属于他。他用力甩了下脖子,朝左往右转动了几下,并用手指揉捏着。周慧祯见状,忙招了招手,“我来给你捏几下吧!”贾牧全扫视了一眼店堂,三三两两的顾客分坐在前后各个角落,他抿着嘴,略带几分羞涩,笑了笑,“回去再捏吧——现在不要紧!”

  贾牧全大口咀嚼着冰淇淋,深情地凝望着妻子。他从心底里感谢周慧祯,是她重新赋予了他一个家庭。尽管她还处在美丽年华的高峰,但皮肤上的皱褶和多余的脂肪还是无法彻底掩藏、消除。对,这回该多买几瓶紧致精华乳精华液精油,还有就是提升紧致面膜塑颜霜之类的,价钱比上海便宜多了。明天到了尖沙咀那儿后好好逛逛弥敦道,买上一大撂回去。它们的外包装带着一股子冷艳华贵,好让她卸去岁月沧桑的重负,永葆青春。

  强强早就坐不住了,他没吃几口就开始玩父亲的手机,前些天还偷偷下载了特战英雄等游戏,方才正凭借着高端生化武器一路厮杀,直捣敌方的老巢;不想玩得兴头正浓时被贾牧全逮个正着,一阵呵斥后将手机收了回来。他无奈之下,便在装潢得不无先锋色彩的店堂里东游西荡起来,好奇地窥视着邻座的几个西洋男女,而莹莹则密切关注着他的行踪,但却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她将杯中的西瓜汁一饮而尽,双手按贴在玻璃墙上,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蹲伏在暝色中的海湾以及高低起伏的楼厦,“妈妈,灯什么时候亮呀?”“快了,快了……”周慧祯从桌面上抓起厚实的白纸巾,将莹莹嘴角沾上的几瓣奶油轻轻抹去。

  全家人懒洋洋地走出餐厅,一阵凉风扑面而来,贾牧全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栗紫色的天穹中还残留着些许光亮,幽灵般地上下浮动。贾牧全两腿轻飘飘的,此刻他着实感到了几分疲累,虽然到香港才第三天,还没完成整个旅程的一半。恍惚间他觉得身体上仿佛裂开了一个硕大的口子,原本丰沛的元气已汩汩流泻而出。一长排高大的榕树投下了繁杂饱满的阴影,他踩踏上去,顿时陷溺其间,仿佛沉落到了难以见底的深渊中。前方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暗红色的中式古典亭阁,三三两两的游客正在此照相、观景。他们走到亭子边,也正是在这一刻,原本默默伫立在山坡下的众多高楼开始纷纷亮灯,一个接一个,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点拨操弄。一簇簇苍白的灯光,如白日里的焰火,在浓稠的雾气中璨然绽放,涂燃着维多利亚湾黑幽幽的天幕,并顺势延烧到一水之隔的九龙半岛。在贾牧全眼里,它们有赏心悦目之美,但并不惊心动魄。

  突然间,一阵笑声直冲耳膜而来:清亮,爽利,在音色中抖露出难以遏止的狂野、恣肆,以及灼人的妖媚。贾牧全循声望去,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正站在亭子下方的栏杆前,两条胳膊高高扬起。她上身罩着一件深蓝色运动衫,下面套着鹅黄色长裤,皮肤黝黑发亮,散发着热带丛林的气息;而她的旅伴,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正举着相机,费力地左调右拨,力图选取最佳镜头。“你还没好——要我浪费这么多表情!”她嗔怪地甩了下胳膊,努了努嘴唇,扮着鬼脸。好熟悉的身影,贾牧全搔了搔头皮。对了,前天他们入住宾馆时在嘈杂忙乱的大堂里见到过这个女人。虽然只见过一面,却印在了他的记忆中。好像以前见过?他费力地在记忆的大海中寻觅。刹那间,她的名字呼之欲出,但思前想后,还是白茫茫一片,无法精准定位。

  周慧祯用纸巾擦着额头上的汗,眼皮略微浮肿。她已是意兴阑珊,早已失去了照相的兴趣。她绛紫色裙幅下的腹部微微起伏,孕育中的新生命正不安分地躁动。贾牧全望着她,想上去亲吻她一下。此刻,走在一旁的强强突然在路边蹲伏了下来。贾牧全上前,推了推他的肩膀,“怎么了?”

  “肚子痛。”他抬起头,翻了个白眼,双手紧紧捂着肚子。周慧祯咬着嘴唇,“那就早点回去吧!”强强头越埋越深,最后索性瘫倒在地。贾牧全将他抱起来,“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他睁大眼睛,神色迷惘,指指腹部,“痛——就是痛,想吐。”

  周慧祯摇了摇头,目光里闪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又是冰淇淋吃多了!”她转过身,招着手,“莹莹,快过来——我们回去了!”

  全家人往邻近凌霄阁的缆车站缓步走去,强强又一次骑坐在父亲的双肩上,路人不时朝贾牧全投来惊异的目光。莹莹冷眼觑视着强强,猛然间,她沉下身子,攀住妈妈的手,双腿悬起,“妈妈,妈妈,我累——抱抱我,我好累,走不动了!”周慧祯停下脚步,摇了摇头,“你还来添乱——我哪抱得动你啊——小讨债鬼!”

  贾牧全推了推因汗水滑落到鼻梁上端的镜架,“孩子们都累了——要不就打个的回去吧!”周慧祯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点了点头。他们往左拐弯,沿着山顶广场的外墙,绕向里侧的出租车站。四周围闪烁跳荡的霓虹灯广告,时高时低的喧嚷,各式饮料的气味酒精的泡沫,旋转木马上下萦绕的笑声,在南国暖融融的夜空中飘浮飞曳而过,将细琐的烦恼一扫而空,共同酿造出一份怡然自得的陶醉。一阵亢奋激越的笑声在身后响起,贾牧全回头一看,又是那个皮肤黝黑的女子,她正眉飞色舞和男人说着什么。周慧祯又一次皱起了眉头,气哼哼地望着这个招摇、孟浪的女人紧搀着男伴的手,疾步朝灯火辉煌的凌宵阁走去。

  临近黄昏,淅淅沥沥的雨水终于停歇下来。贾牧全一家在尖沙咀昔日水警总部(现已改建为一家典雅的酒店)前的多层弧形回廓上徜徉。空气照旧湿漉漉的,四周围时髦靓丽的商铺橱窗衍射出一团团耀眼的光焰;隔着车来人往的梳士巴利道,黄褐色的文化中心楼群(经时光侵蚀而日趋黯淡)流线形的屋脊占据了大半的视野,而越过灰暗苍凉的海面,港岛幽灵般地蹲伏在厚厚的淡黄色雾霭中。

  贾牧全耷拉着脑袋,拎着肥大的购物袋,无精打采地扫视着三三两两的游人,他们正亢奋地在青灰色的报时塔前留影。沿着迂曲的回廊,多个用绿篱垒砌而成的拱门矗立着,一条条鎏金的龙身霸气十足地盘绕在门楣上;而上下左右散布的喷水池、廊柱、露台、栏杆遥相呼应,酿造出一派黏腻腻、矫揉造作味十足的欧洲风情。

  但这一切在贾牧全眼里却化作一片落寞与苍凉。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累,腿脚铅一般沉甸甸的。下午数小时从旺角途经油麻地佐敦到尖沙咀的一路疯狂扫货,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此刻,周慧祯站到了绿色拱门前,放下购物袋,摆起了姿势。她今天换上了一条粉白色连衣裙,质料虽上乘考究,但体态却略显臃肿笨重,突隆而起的腹部则更为惹眼。贾牧全猛地转过头去。

  “你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这样好看吗?”

  贾牧全重重吐出一口气,“蛮好的!”

  周慧祯抚了抚裙幅,“蛮好不穿这件出来的——难看死了!”

  怎么都这么作!贾牧全垂下手臂,悬在腕上的相机秋千般晃荡了几下。他转过头,强强与莹莹正在宽阔的梯台上无拘无束地追逐玩耍。他挥了挥手,当心别摔跤了!周慧祯对着化妆盒上的镜面纠结比划了半晌,“哎,牧全你就走到右边去点——给我拍个侧影,这样感觉会好点吧!”

  贾牧全怏怏不乐地走到一边,举起相机取景对焦。成天拎着它,东奔西走,真成了累赘,不如直接用手机拍算了。有那么自恋的!此刻,周慧祯的侧影映现在取镜框中,先前的缺陷消失了,一个甜美的女人临风而立。但他已没有往常惯有的陶醉感。他心目中原本完美无缺的幸福感悄无声息地豁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从一大早起,贾牧全就陷入到莫名的消沉之中。一醒来他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牙龈隐隐作痛,像有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他揉揉眼皮,转过身,抱住周慧祯,她半睁着眼轻轻将他推开,微笑地揉了揉肚子:小孩在动。这几天她不时觉得恶心。他皱了皱眉,漠然地起身下床,踮着脚走到全封闭的窗户前,撩开窗帘一角,一长串斗大的雨珠噼噼啪啪捶打在玻璃面上。喉咙隐隐作痒。他颓丧地坐到窗台上,凝望着前方翠绿的公园,几条迂曲交错的小径会集到开阔的草坪边上。而窗外紧贴外墙面往下,是一方小型的露天泳池,一个穿着红白蓝彩色泳衣的男子正仰面凫在水面上,双腿蹬踢,激漾起一层层厚实的涟漪,仿佛由精巧的手工镂刻而成。

  绵延不息的雨水把这一天都糟蹋了:海洋公园没法去了,十点以前商场大多未开门,四个人挤在狭小的标房内,贾牧全一时间竟找不到一方清静的空间,随身携带的那本路德维希写的《拿破仑传》只读了几页便被孩子们不时爆出的任性执拗的吵嚷声打断。拿破仑是贾牧全自小崇拜的英雄,但他平日里忙得连本传记都找不出时间读完。那一刻,他挠着头皮,目光死死定格在62页“约瑟芬的新欢”那一章节的标题上:人生的全部悲酸仿佛在那一瞬间悉数现形——幸好他遭遇过更重大更棘手的事变,这次便毫不费力地挺了过来。

  此刻,周慧祯走到他身边,抓过相机细心察看起来。她噘了噘嘴,回头瞄了几眼,“这几张照得不太理想!——哎,我就扶着栏杆,你往后退几步,这样可以拍得更开阔,更有纵深感……”

  哼哼,还要有纵深感——顿时,贾牧全浑身肌肉僵直,一步都迈不开来,仿佛已化为一尊苍老的雕像,生命就此猝然打上了夸张的休止符。暮色里一股强劲的冷风刮来,在四周游弋的寒意暗暗渗入他的毛孔。他全身打战,此刻才恍然大悟(以前不是不明白,但总心存侥幸总以为自己会是例外):女人都一样,无论是李晶,还是周慧祯,都像童话故事中的妖精,悄然潜入你的生活,毒化你的空气,将你变成她手中百依百顺的玩物——都一样的难缠一样的歹毒凶残,一样要对你猫耍老鼠般折腾,在榨干最后一滴精血前誓不罢休!

  他们一家人不紧不慢地走下回廊,在滚滚而来的闹市中心特有的喧哗嘈杂的声浪中穿过马路,沿着柱廊东穿西拐,来到文化中心外侧滨海的露天广场上。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旅游者,他们身着花花绿绿的各式服装,志得意满地拎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瞪大了好奇而贪婪的眼睛,仿佛想把周围的一切吞噬而下。不远处的弥敦道上零零星星的灯火开始闪亮,一股股化妆品香水馥郁的气息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上方萦回盘桓,袅袅飘升,仿佛正开演着一场永不落幕的狂欢盛典。一年一度的艺术节揭幕在即,林林总总的演出海报不时扑入眼帘。他们刚到海滨散步道,强强和莹莹便嚷着肚子饿,哭闹着要马上去饭店,周慧祯不无怜爱地将手搭在他们肩头,回头指了指广东道那侧悬垂在商厦上的日式料理“和民”店招,“乖——我们先玩一会儿,等会儿就去吃!”随即她从黑色的LV包中掏出两袋甜趣饼干,塞到他们手心里,“先尝尝——”

  孩子们安静了下来,嘎嘎咬嚼着松脆的饼干。贾牧全清了清嗓子,用劲搓着手掌,望着妻子和儿女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独自一人尾随其后。灰蒙蒙的海水时急时缓地流淌着,在厚薄不均的雾气中显得苍白、矜持,不时闪烁着迷离神秘的光焰,在涂染着几分南国忧郁色调的梦幻般的天穹下,流过对岸沉默无语的港岛,流过高高横跨在海峡上的大桥,流过远远近近高低参差不一的楼群,裹挟着千千万万人火烧火燎又备受压抑鄙弃的渴望,最终汇入浩瀚无垠的大洋。起伏不定的波浪蕴含着宇宙的基本元素与节律,既将瞬间的辉煌展示无遗,又让它们泡沫般旋即殒灭,短暂而脆弱。

  前方不远处,一对男女趴伏在水泥护栏上,亲热地嘀咕着什么。一阵爽朗、极富磁性的笑声再一次刺戳着贾牧全的耳膜:那么熟悉。它时断时续,像一个音乐主题的变奏。他循声望去,又是昨天在太平山顶遇见的那个女人。她今天更换了行头,披着一件短袖浅咖啡色上衣,下身束着紧身黑色长裤;更吸人眼球的是,裸露出的胳膊肘上下赫然印着黑色蝴蝶的文身图案,周围还环绕着用绿色花体字母写成的外文单词。当他与那女人目光对接时,她的名字霍然跳入脑海:夏梦瑜,他的中学同学,毕业后十多年没联系了。

  他们俩几乎是同时认出了对方。她愣了一下,随后上前几步,张开手臂,将他轻轻搂抱了一下。“你一直不联系我!好几次同学聚会你也没参加。”她热情洋溢的目光在贾牧全身上徜徉了半晌,把那男子拉到身边,“哎,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刘殷达——对了,帮个忙,给我们拍个合影。”

  他接过相机,双手微微发颤,对着宽大的取景框对起焦来。周慧祯回过头,见状便收住脚步,大声招呼强强莹莹走慢点。此刻,呈现在贾牧全眼前的是奇特的组合:那中年男子身着灰黑色大衣,脸色凝重,仿佛将病痛深埋在表皮之下。他与相偎而立的夏梦瑜貌似极不匹配,但正因为有了她,他的脸上也显露出欢快的亮色,它正不可遏制地从每个毛孔奔溢而出,顿时间使他瘦削的躯体变得神采飞扬。暮色里雾气渐渐散去,连接港岛和尖沙咀的渡轮游轮在明暗交错的天光中来回穿梭而过。

  贾牧全一口气按下了十几张,从各个角度,捕捉各个不同瞬间的细微变化。反正就这么一次,好事做到底,不留下遗憾。他恋恋不舍地把相机交还给了夏梦瑜,她臂上的黑色蝴蝶还在眼前翩翩飞舞——那一刹那,戴望舒的诗句浮现出来: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

  这是他前妻李晶钟爱的诗,蜜月期间他们曾一遍遍地吟诵。一汪泪水莫名地涌上眼眶,他忙低下头,眺望着远方港岛晦暗不清的轮廓线。夏梦瑜道了谢,“到上海后别忘了联系!”他木然地点点头,扭头朝周慧祯他们走去。暗黑的肌肤把夏梦瑜殷红的嘴唇映衬得格外鲜亮。途中他又回过头,痴迷地观察着他们俩的一举一动:这是一对多么奇妙的伴侣。父女——开玩笑,他见过她父亲,有六十了,快到退休的年纪。那么他们自然是夫妻了?不太像,不是说他们不够默契,而是那股弥漫开来的亲昵劲,婚后便像一度绚烂之至的樱花疾速凋谢,难以长久绽放。他们俩正沿着弯折的回廊,朝着文化中心楼内走去。在登上台阶时,她上身猛然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男子灵巧地将她扶住,并顺势将她搂在怀里:这一画面就此定格在贾牧全的视网膜上。

  最终贾牧全走回到周慧祯身边,简略地将与夏梦瑜意外重逢的事告诉了妻子。她不咸不淡地听着,噘了噘嘴,勉力挤出几丝笑容,“哎,等会儿吃了晚饭得再到那几家店里去转转,精华液眼霜用得快,得多买上几瓶,价格毕竟比上海便宜好多!”一时间他默然无语,打了个呵欠。她语气里分明含着撒娇的意味,“我知道你今天累坏了,但求求你,再陪我去一次,好不好啊?”

  他避开她的目光。在那一刻,在灰蒙蒙的光线中,两人间熨帖无比的亲密感陡然下降,它早已在时光淡定从容而又冷酷无情的咬啮下日趋磨损。他喉管中好似长出了什么异物,硬生生地堵塞着呼吸。妻子神采奕奕的面容一下变得黯淡无光,他先前无比珍爱的美艳也减损了大半,尽管她眼里衍射出一束晶亮的颗粒,但整个人却显得格外笨重、臃肿、无趣。

  贾牧全镇定下来,含混地嗯了一声,呆板地点了点头。

  周慧祯嘻嘻笑出声来,随即转过身,“你再给我照几张吧,这里紧靠文化中心入口,蛮有味道的!”贾牧全扫视了四周围一眼,夏梦瑜早已不见踪影。这地方实在乏善可陈,上下交错叠合的抽象线条板块抽去了廊柱门洞应有的丰富意蕴,但她却铁定了心要拍,还不断尝试各种姿势,并一再叮嘱,“要用点心拍喔”——真会吃醋!

  突然间,一艘涂抹得五彩缤纷的广告飞艇在海面上袅袅经过,众人抬起头,注视它向着暗黝黝的海湾深处驶去。强强挥动着拳头,异常亢奋地发出嗨嗨嗨的呼喊,莹莹则张大了嘴,噼里啪啦击打着手掌,直至它隐没在苍黄的天际,直至四周围喷薄而出的星星灯火将一抹抹细薄的光晕涂抹在整座城市惨白、皱褶斑斑的表皮上。

  从一大早起,贾牧全就沉浸在罕有的焦躁不宁之中。他斜躺在床面上,浑身抽搐,仿佛竭力想从诡秘阴森的梦魇中挣脱出来,口里还含着一口浓痰。高高凸突的肚子隐隐发胀——都怪他这几天暴饮暴食,毫无节制,尤其在吃早餐时,牛奶咖啡橙汁苹果汁芝士蛋糕法式羊角面包麦片炒面煎蛋熏肉包子,似乎想把付出去的房费一分一毫都用足用透,而他四肢时不时处于半麻木状态,仿佛血气已流泄了大半,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似乎都要耗费极大的精力。最要命的是,这几年来他精心垒筑、编织而成的如梦似幻的幸福感一夜间訇然坍塌,化为一片焦黑的瓦砾。它如垂死的秃鹰,暗夜里发出阵阵哀鸣,刺戳在他的耳膜上,久久地回响。

  明天就要离开香港回上海了。令贾牧全恋恋不舍的并不是南国氤氲温润的气候,也不是白天去游览的南丫岛那桃花源般的氛围,而是某种余情未了的遗憾,一种滋滋冒着黑色火苗的渴念。夏梦瑜的突然出现撼动着他原先貌似坚固的心理平衡,她黝黑、染带着热带丛林气息的皮肤,厚实鲜红的嘴唇,以及热情奔放的眼睛,构成了难以抵御的诱惑。它几何级数地飞速膨胀,蛮野地在他心中开拓出一大片辽阔的领地。他无法清晰地辨析出它精微的肌理组织,它像她手臂上文上的黑蝴蝶在深不可测的密林中翩翩飞转,触发出一连串疑问,让他看到原有地平线以外寥远广袤的天地,从而对自己丰盈满溢的幸福产生了不可遏止的怀疑。硕大的黑洞在脚下豁裂而开,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这辈子算白活了,他从来没有拥有真正的幸福。

  从渡轮停泊在榕树湾、他们全家人兴冲冲登上南丫岛起,贾牧全便是一脸神情萎顿,用病恹恹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围鲜艳浓烈的热带景观。小观音菩萨庙旁粗硕的大榕树虬曲盘缠,在邻近的棚架、桌椅上投下一片片浅淡的暗影;纵横交错的小巷中店铺林立,三三两两的游客进进出出;走在幽静的林中小道上,透过雾气迷蒙的海湾,远方电力厂青灰色的烟囱隐约可见;威力初显的阳光飘洒到洪圣爷湾泳滩,几方嶙峋的岩石耸峙在迂曲粗粝的海岸线上,激惹起冒险的热切渴望,而细碎温软的沙粒则逗引人们忘情地扎入其间,嬉戏打滚。

  途中他曾不止一次地暗中祈求老天会再一次让奇迹降临,让他与夏梦瑜再一次不期而遇。然而,直至午后在索罟湾码头登船返回中环,奇迹并没有再一次光临。而周慧祯和强强、莹莹竟成了他眼中无法拔除的毒刺,他们像一长串铁蒺藜,在他四周筑起黑森森的牢笼,使他无法任性尽情地飞翔。曾几何时,他还精心描画着理想中的爱巢,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但现在它却显得如此面目可憎,而在妻子肚腹中蠢动的小孩,也成了无比尖刻的嘲讽:小崽子本来就不该生出来。

  渡轮载着贾牧全一家人返回港岛,天空霎时间变得阴沉下来。在机轮时高时低的轰鸣中,船身疾速划破空阔苍黄的海面,细碎的海浪哗哗击打着船壁,单调,麻木。浑然不觉间它们在贾牧全昏沉沉的脑海中即兴演奏出了一段狂想曲:开始只游动着一个残缺不全的旋律,饱含着渴求、绝望,以及银灰色的忧郁,在经过短时间平静的滑行后,突然变得高亢起来,袅袅飘升,发出一长串激越奔放的呐喊——在那一刻,贾牧全搁靠在椅背上的头往右侧歪垂下来,仿佛一股血流漫涌上头顶心。随后它便狂野地四处奔跑,恣肆无忌地捕捉着可口的猎物,并一鼓作气攀爬上了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崖岩。最后在一个灵气十足的和弦中,蓄积起来的剧烈的痉挛礼花般爆裂开来,弥漫于天地之间,消融在一片甜美、欢快的底色中。

  贾牧全坐直了身子,思忖着等会儿如此脱身,目光在焦灼中露出些许镇定:他下定了决心。回到旅馆,刚出电梯门,他猛然看见夏梦瑜和那男子沿着左侧过道往前走去。他们的客房处于右侧,他回转头瞥了好几眼,直至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明暗交织的走廊深处。进了标准房,他一屁股坐在床头,随即躺倒下来;过了半晌,他搔了搔头皮,起身匆匆对周慧祯说,有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刚与他联系,想会次面,她带孩子们出去吃晚饭吧。周慧祯愣了愣,眉头抖颤了一下,盯视着他,噘了噘嘴,“哎,在香港都最后一晚上了,我还想去逛逛,买个包……”贾牧全绷紧着脸,挥了挥手,“你自己去吧!”强强走上来,捏弄着他肚子上的肉团,“爸爸,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还想吃拉面嘛!”莹莹扯住周慧祯的裙摆,“妈,我要去看玩具……”周慧祯白了下眼,“烦死了!我都累死了!”

  贾牧全下了电梯,坐到喧嚷的大堂的一角,从那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进出电梯的人们,而且旁边正巧有根粗大的四方形柱子挡着,不会被人察觉。此刻,他茫然无措地凝视着三三两两的游客、服务生像一尾尾色彩斑斓的金鱼游弋在金碧辉煌的鱼缸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额头、手掌都沁出了汗珠。天色愈加昏黑,一阵凉风不经意地刮到他脸上。等到她露面,他得抓住最后一个机会,好像是又一次巧遇,直截了当地请她喝杯咖啡。然而,他亢奋的头脑中铺展开来的则是另一幅画面:他和夏梦瑜赤裸着脚,手牵着手,在浅水湾细软的沙滩上漫步,就像他钟爱的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和范柳原那样,聆听奔腾的海水日夜不息地涨涨落落,对着残破的墙壁,嘀咕些地老天荒你我之间有没有真心之类的废话蠢话,贪婪地吸吮着对方体内的精华。

  半弧形的落地玻璃幕墙外铺展着一方精巧的花园,雨水噼噼啪啪地砸落在青翠的草地上,风一阵紧似一阵,根根茎叶簌簌颤抖。一尊古铜色的抽象雕塑默然屹立,三两株棕榈树拱立在周围,外侧一条车道沿着山坡迂曲下降。那一刻,夏梦瑜步出了电梯门——一个人,天赐的良机;但随后那男子尾随着一对老夫妇,快步走到她身边。两人一前一后向不远处的酒吧走去。贾牧全涨红了脸,站起身,尾随其后。他盯视着他们俩,看着他们步入幽暗的酒吧,深咖啡色调装潢成乡村风格的狭小空间里。他们俩在离吧台不远处找了个双人桌坐下,分别点了红葡萄酒和橙汁。贾牧全站在酒吧对面珠宝店贵气逼人的橱窗前,来回不停地挪步,忐忑不安地觑视着他们俩的一举一动。

  一阵阵音乐在酒吧中回荡,飘逸出几段支离破碎的旋律,怀旧的,忧郁的,及时行乐的,与时急时缓的雨声羼合在一起,在荒寂、单调的时间长河中缓缓滑行。夏梦瑜又换上了那件深蓝色运动衫,脸上不再有前几次洋溢而出的喜气,一层浓重的阴影蒙罩其上。她紧蹙着眉头,在暗黝黝的背景上恍如幽灵。他们俩也不像上次热络,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时陷入长久的沉默。

  突然间她瞪大了眼睛,手指在那男子鼻梁周围上下点戳,滚烫的语流从抽搐的嘴唇间奔泻而出;不一会她霍地站起身,拎起银白色小绅包,气哼哼地走出酒吧,径直往大堂而去。那男子愣了愣,赶紧掏出几张钞票,塞到服务生手里,疾步紧随而去。

  在夏梦瑜迈出酒吧的那一瞬间,贾牧全的目光恰好与她相遇对接:他看到了,看到了她的迷乱、惊惶,看到了挥之不去的羞愧、哀伤,看到了在命运狰狞的面容前无奈的挣扎。那男子与他目光相掠而过,稍作停顿,仿佛想起了什么,但并没有回头。他们俩穿过熙攘的大堂,走出大门,沿着半弧形的回廊往前方走去,几家高档衣帽店家具店古玩店依次而立。不一会儿,雨势稍减,远处葱绿的林木暗黝黝的,仿佛涂上了一层悲戚苍凉的油彩。

  男子走到夏梦瑜身边,搂住了她;她猛地转身,甩开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男子跟上去,紧紧扶住了她的肩膀。贾牧全走到离他们五六步的地方,转过身,屏住呼吸,倚在暗红色的圆柱后。一阵悠长的啜泣,先是围绕一个单调的主题,盘缠萦回,随后不断向前推进,反复、扩充、压缩、倒转,变幻出许多相关的动机,最后转回到主调,再现那贯穿始终的主题。渐渐地,模糊的话音浮出了哀戚的水面:

  你以为我容易吗?我都三十多岁了,已经不年轻了,你还要我等多久?……为了你,我推掉了多少次相亲,苦苦等着你。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我离婚都快三年了……你一直含含糊糊,没有个明确的态度,你倒是说呀,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不想娶我就明说出来!要是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就这样陪着你耗下去?……你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好狠心,三天两头爸爸妈妈逼着我结婚,同事私底下不停地指指戳戳,这一切你全不管!

  男子轻声说了几句,你不要这样,冷静点!夏梦瑜抬高了音量,简直要吼叫起来,“冷静,你说得倒轻巧!”她猛地推开他,一下冲入廊外的车道;雨水陡然增大,冷冽而又爽利,揪起一团团银白色的雾气,围裹着她,隐没在远方氤氲迷蒙的山峦间。男子凝视着密匝匝的雨幕,犹豫了片刻,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迈着杂沓的脚步,踅回大堂。

  贾牧全捋了捋湿漉漉的前额,做了几下深呼吸,身子不停地摇摆,仿佛随时会扑倒在地。他纷乱的心灵顿时平静了下来,深不可测的疲惫漫涌上来,几乎将他吞噬。酸水在胃里游动,他感到了几分恶心;但一种甜蜜的窒息感源源不断地流泻而出,洇漫到全身。他走回熟悉的电梯间,按下了雪白的揿钮。家就在那儿,慧祯在那儿,强强、莹莹在那儿,他别无选择,没有回头路可走。在凶悍的命运面前,他选择了谦卑地顺从。

  电梯门砰然开启,他刚要出门,周慧祯带着孩子迈入电梯,他一下愣住了,苍白的脸上浮漾出幸福而略带酸楚的微笑。强强扑到他怀里,“爸爸你可回来了!”他挥了挥胳膊,凝望着周慧祯不无惊愕的脸,“那朋友临时有事,来不成了——我们去吃饭吧!”莹莹先是望了望周慧祯,随后对他调皮地噘噘嘴,“爸爸,别忘了带我去看玩具——我要芭比娃娃嘛!”

  贾牧全点了点头,拉过莹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随后牵着周慧祯温软的手臂,不无爱怜地瞥了眼绛紫色裙幅下凹凸起伏的肚腹,步出电梯轿厢,往另一侧与宾馆毗邻的购物中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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