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绞记
文/张生
张生
男,1969年生。河南焦作人。先后就读于华中师范大学和南京大学中文系,获博士学位。曾在1994年至2007年间在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任教。现为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已出版长篇小说《白云千里万里》《十年灯》《个别的心》《忽快忽慢的旅程》等,短篇小说集《乘灰狗旅行》等,专著《时代的万华镜》,译有波德利亚《美国》、黄哲伦《蝴蝶君》等。目前主要从事文化理论研究与文学创作。
今年端午节,我到南京去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没能待在上海和家人一起过节。第二天上午回来后我妻子小马告诉我,王叔叔端午节那天来过我家,送了一些自己做的粽子。妻子把手机递给我,让我看她那天为王叔叔拍的照片。我已经有些时候没见过他老人家了。王叔叔坐在客厅棕色的沙发上,他穿着件蓝黑色的中式对襟衣服,腰身挺得直直的,阳光从一侧的阳台上射过来,把他那头整整齐齐向后梳去的白发照得银光闪闪,似乎每一根都在发亮。他那张广东人的国字形面孔在光芒下也变得明暗有致,高高的额头、鼻梁,特别是那双有点凹陷的眼睛,让他的脸庞变得就像是雕塑出来的一样棱角分明,显得十分精神。
我感慨了一声,王叔叔虽然已经快九十岁了,但身体依然这么好,在我们身边的亲戚朋友中还不多见。妻子也点了点头,说王叔叔现在除了耳朵有点不好外,别的都很好,端午节那天他就是一个人自己从家里走过来的,有好几站路。而且,他现在每天下午四点后都还要在江湾体育场散一个小时的步。看样子,他活上个一百岁也没问题。说到这里,妻子忽然告诉我,王叔叔还带了一篇他写的小说来,想让我看一看。妻子转身拿过来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递给我,看到上面王叔叔用钢笔写的“同济大学中文系张生教授收”几个大字,我耳边似乎响起了他的一口带有广东口音的铿锵有力的普通话。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妻子可能看到了我为难的表情,就对我讲,王叔叔只是想让我看看,提点意见,并不要求发表或出版。我这才放松了下来。
四五年前,王叔叔曾把他花了十几年时间编的一本歇后语词典交给我,希望我能帮助他找到合适的出版社出版,而且,他还慷慨承诺,如果该词典能够出版,可将稿费分我一半。但遗憾的是,虽然我通过各种关系把稿件送到几个出版社的朋友手上,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表示,这本词典编得不错,很有出版价值,但是由于受到网络和盗版的冲击,出版社近年来效益欠佳,所以只能要作者自费出版。我只好把出版社的意思转告王叔叔,并把稿件还给了他。王叔叔虽然表示理解,但我还是觉得多少有些内疚。
不过,也难怪王叔叔找我这个中文系的教书匠帮忙。换我也一样。因为我们常常会把一个人的职业和他的能力联系起来。如果一个人是医生,我们就会认为他无病不治,而一个人是律师,那他就什么官司都能打。其实就像一个人会开汽车并不意味着他能修汽车和造汽车一样,他所真正擅长的也就是坐在驾驶室来回转动一下方向盘而已。所以,我虽然是个中文系的老师,但也不过是有点文学常识,能教点书罢了。当然,也有例外,如果你碰巧从政的话,那就不仅可以精通安邦治国之术,还会成为一个诗人、书法家、音乐家,乃至篆刻家。显然,这种可能性,在全世界也只有在中国更大些。
王叔叔并非文学青年,他所擅长的也并非是编编歇后语词典这类单调繁琐的文字工作,他真正的职业是军人,舞文弄墨只不过是他的业余爱好。王叔叔全名王载宏,在退休之前,他在五角场的一所空军学校任教。此前,他曾是一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米格-15战斗机的飞行员,再早一点,他是一名参加过孟良崮战役的解放军战士,更早之前,他则是国民党军粤军的士兵,曾于1944年秋天在韶关与日军激战。他十八岁不到就从戎,前后十余年,从地下一直打到天上,可谓身经百战,九死一生。据说他曾负伤多次,身上弹痕累累。最惊险的一次发生在朝鲜,在一次空战中,他的米格机被美国一架F86打成了一团火球,跳伞后美国飞行员继续用机枪追着他扫射,把他的降落伞打得千疮百孔,几乎变成了一朵蒲公英,但他却大难不死,平安落地,也算是个奇迹。不过,王叔叔的这些故事都是我妻子零零星星地告诉我的,因为她家过去和王叔叔是邻居。可她对王叔叔的经历了解得也并不详细,更多的也只是从父母和朋友那里零零碎碎听来的东西。
吃过午饭后,妻子催我赶紧看王叔叔的稿子,可我在外面跑了两天,觉得有点疲惫,就打开电视准备消遣一下。但还没看几分钟,客厅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我拿起话筒,居然听到了王叔叔那口有着浓重广东腔的普通话,我赶紧把电视关掉,向他问了声好。
“小张啊,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下午回来的。”
“吃过我送的粽子了吗?”
“刚吃过,很好吃,谢谢了。”
“那就好。对了,你看了我的小说吗?”
“还没有,小马刚给我,我马上就看。”我看了妻子一眼,她忙把那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
“不用急,你有空时随便看看就可以了。我最近没什么事干,消磨时间,写了玩的。我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啊,很想听听你这个大教授的意见啊。”
“哪里,王叔叔,我其实也不懂的。”
“别客气了,我是猪鼻子插葱,装象,你可是专家啊。”
“可我一向有眼无珠啊,说不定把檀香木当柴给烧了。”我终于也憋出了一句歇后语。
“没事。”王叔叔这才笑了一声放下了电话。
“你看,刚才让你看你不看,王叔叔来催你了吧。”妻子幸灾乐祸地笑了。
“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叔叔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好吗,你就赶紧看吧。”
我只好摇了摇头,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一叠用订书钉订起来的十六开红色双线信笺纸。我翻了一下,大约有一百页,因为王叔叔不会用电脑打字,他用的是钢笔,字写得很大,一笔一画很清晰,每页三百字左右,加起来可能有三万字。我估计很快就能看完。王叔叔给自己这部小说取了个名字,叫“解放兵”。这让我有些不解,因为我只知道在解放战争时期,共产党领导的军队自称为“解放军”,还从没有听说过叫“解放兵”的。但王叔叔很细心,他可能已经考虑到我这样的年轻读者对那段历史不是很熟悉,特地在第二页上给“解放兵”专门做了个注释。我这才明白是有“解放兵”这个说法的,指的是在解放战争时期被俘虏的国民党军士兵经教育又转而加入解放军的人。我忽然想起来王叔叔最早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兵的,后来才加入解放军。这篇小说用的是第一人称,或许就是他的亲身经历,应该会比他编的那本厚厚的无人出版的歇后语词典有点意思。果然,小说一开始就吸引了我。
1946年7月,在一场战斗后,李振将军率领的国民党第65师187旅在苏中黄桥被粟裕将军指挥的共产党华中野战军击溃。战事结束后,俘虏们被集合在一个村庄的空地,看着四周架起来的机枪,他们不禁感到生死未卜。
……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之前我们也听说过共产党虐待俘虏甚至枪毙俘虏的事,难免有点担心。当然,这事我们也干过。在韶关和日本人打的时候,我们就杀死过俘虏。反正,这辈子既然当了兵,就难逃一死,至于是被人在战场上打死还是在战场下打死,也无所谓了。这几天热得很厉害,可今天却下起了小雨,让人觉得很清凉。我看到站在身边的杰仔的嘴唇发紫,竟然在打哆嗦,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冷还是心里害怕。不过,这也难怪,他虽然个子比较高,可年龄却不大,除了跟着我们在韶关和日本人打了几仗外,这小子其实还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他认字,有文化,读过高小,当兵前跟着他父亲做过小买卖,因为想打日本人,就背着家人偷偷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咬紧嘴唇,用肩膀碰了他一下,他看了看我,也忙咬住了嘴唇。
这时,有个挎着驳壳枪的当官的人走到我们面前,他身后跟着两个提着汉阳造的卫兵,他看了我一眼,叫我出列,然后又把杰仔叫了出来。我当时真是后悔死了,心想这下完蛋了。这个军官可能看到我刚才碰了杰仔那一下,说不定以为我们要逃跑什么的,把我们枪毙了可就完蛋了。这下轮到我嘴唇发抖了。可那个军官转头往前面走去,又叫了好几个人出列,然后让我们排成一队,押着我们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我注意到,我们这十几个人都是身强体壮的,看样子,他们是担心我们这些人闹事或者逃跑,很有可能要把我们先解决了。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倒是豁出去了,死活就是这条命,随它去了。杰仔走在我前面,他可能真的有点害怕了,走在路上一步一滑的,就像个瘸子。当然,因为下雨,路本来也有点滑,可他滑得太厉害了,要不是旁边有人用枪指着,不时喝令要我们跟上,他大概随时会摔倒在地上。
他们并没有在村口把我们杀死,而是把我们带到了村口的祠堂,那里面驻扎着他们的连队。我们被命令列队站好后,那个军官告诉我们他是张连长,然后,他给我们讲了一番话,大意是,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被解放了,我们不再是国民党的俘虏兵,而是解放军的战士,以后要调转枪口,向国民党反动派开火了。听他这么讲,我们都愣住了,因为我们都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杰仔倒是反应很快,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明显放松了很多。接下来,我们被分配到各个班。我和杰仔被分到了同一个班,每人还发了一支汉阳造。我这才相信,我们死不了了。后来我才知道,共产党给我们那批俘虏中老弱病残的每人几块钱,让他们自谋生路了。我们这些身体还可以的都被留了下来,变成了“解放兵”。用张连长的话来说,这以后,我们就得去“解放”别人了。
其实,这道理我早就懂了。管他什么名号,国军也好,解放军也好,更不用说什么解放兵了,说来说去,你就是个当兵的。自古以来,当兵就得上战场,就得打仗,否则,要你有什么用?所以,虽然开始我也想到过逃跑,可一是没机会逃,二是即使逃了,可能还是要靠当兵打仗来混碗饭吃,既然在哪里都一样,我索性也就不逃了。果然,没过几天,我和杰仔就重回战场了。不过,这次我们面对的不再是共产党的军队,而是我们原来65师的弟兄。我们所在的这个连队的任务是和别的连队一起攻打他们占领的一个村庄。
深夜,我们悄悄接近村外的阵地潜伏了下来,随时准备发起进攻。我和杰仔拿着枪躲在一棵柳树后。65师是从广东起家的,绝大部分都是广东人,不像我们现在的连队,基本上都是江苏人,在月光下,当我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巡逻的哨兵边向我们这边走过来边用广东话聊天时,我觉得怪怪的,好像我现在也和他们一起在巡逻。有那么一小会儿,电光石火吧,我忽然感到脑子有点乱,觉得我不管是真的和他们在一起巡逻,还是趴在这里,好像都是为了干掉我自己。我看了旁边的杰仔一眼,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正用枪瞄着那两个哨兵。我转过头来,忽然看到他们钢盔上的青天白日帽徽闪了一下光,赶紧也握紧了手里的汉阳造。我想,要是他们发现了我们,那可对不起,我只有开枪了。还好他们在快走到我们跟前时停了下来,对着草丛稀里哗啦地尿了起来。微风吹过,我不仅闻到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还闻到了他们的尿骚味。这股尿骚味很大,直到他们转身离开,也没散掉。
而我们就在这股没有散尽的尿骚味中发起了进攻。那两个哨兵还没走多远,就有人向他们劈劈啪啪地开了枪,一个人立即倒在了地上,另一个捂着钢盔躲到了一个土堆后。很明显,那里有个他们的阵地,因为马上土堆后就响起了捷克机枪的点射声,子弹唰唰唰地从我们头顶飞过,打断不少柳枝。我摇掉了落在头上的柳叶,也端起枪开始向那边忽然冒出的人影开火。我们这边的歪把子机枪也响了起来,有几个人立即突到前面朝那个土堆扔起了手榴弹。两三声巨响之后,那挺捷克机枪一下哑巴了,刺鼻的硝烟味立即弥漫开来,那股尿骚味终于闻不到了。我听见班长喊了一声,命令我们冲进村子。我抓起枪从柳树后站了起来,正准备猫腰往前冲去,忽然看见杰仔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别是被打死了。我忙叫了他几声,看到他抬起头才放了心。
“快,班长命令我们冲进村子。”
“宏哥,我起不来了。你先去吧。”他摇了摇头。
我赶紧蹲下来,看杰仔是不是身上被子弹打中了。这小子过去打仗是很亡命的,不怕死,他个高腿长,跑得快,总是冲在前面。
“怎么了,哪里中枪了?”
“没有,我没有中枪。”他在地上扭动了一下身子。
“那就快起来。我们得赶紧进村子,不然,后面人冲上来就麻烦了。”
我抬起头,刚才和我们趴在一起的人都往前面冲去,枪声已经响成一片,在手榴弹爆炸的火光中,他们就像皮影戏里的皮影一样来回跳动着。这时又有几颗子弹打中了我头上的柳枝,被打碎的枝叶像雨一样落了下来。我把溅到嘴里的一个小玩意儿吐了出来。
“宏哥,我不想冲了,我会被自己人打死的。”
杰仔翻过身来,双手抱着头就像只虾米一样,把身子缩成了一团。
在呛人的硝烟味中,我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尿骚味。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闻到的那股尿骚味还不只是那两个哨兵尿的尿散发出来的,原来杰仔这小子也尿了裤子。
“起来,你不会死的,赖在这里,你才会被打死。”
我抓住他背上的子弹带,想把他拽起来,可他虽然瘦,一把骨头却不轻,我怎么拉扯他,就是不起来。他妈的,我想他这种怂货,在我们那边,早一枪把他毙了,更不要说解放军了。
“妈的,你再不起来,可真就死定了,解放军也会打死你。”
我大吼着站起来,边用脚踢他边骂他,叫他起来。可他不仅不起来,还哭了起来。我正想举起枪逼他起来,张连长挥舞着驳壳枪从我身边跑过,喝令我快往上冲。我不敢拖延,只好踢了杰仔一脚,赶紧跟着他冲了上去。
这场战斗很激烈,村口已经东倒西歪地死了一大堆人。我和张连长往村子里冲去,到处都是枪声和火光,还有双方倒在地上的尸体,不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就像我们老家赶集时的肉铺子散发出的气味一样。我们刚拐过一个街口,迎面就看见两个人提着枪朝我们走了过来,等到大家都看清对方是敌人时,已经来不及躲了,其中的一个家伙几乎和我同时举起了枪,我想也没想就开枪打死了他。另一个人转头就跑,被张连长一梭子打死了。张连长向我伸了一下大拇指。
我们继续向前冲,终于看到解放军的人被对方的机枪压制在一个垮塌的院子里,无法前进。解放军自己的机枪手被打死了,旁边的人拿过机枪,却打不出子弹来。张连长问谁会打,却没人吭声。我说我曾打过歪把子,能不能让我试一试。他立即点了点头。我看了一下机枪,刚才机枪手脸部中弹,血把弹匣都流满了,估计粘住了枪机。我立即把枪机卸下来用油擦了擦再装上,然后扣动扳机,枪响了。张连长激动地拍了我肩膀一下,要我把对方的火力压下去。我先试着打了几枪,找到感觉后,开始打点射,很快就把对面的机枪打哑了。张连长带人冲了过去,把那边的人全解决了。
很快,战斗就结束了。天空也已发亮,夜色就像街头还在燃烧的废墟发出的那些淡蓝色的烟雾一样正慢慢散去。我们这边开始打扫战场。我找到自己冲进村时迎面打死那个国军士兵的街口,看到他仰面躺在地上,双手摊开,一只脚叠着一只脚,姿势很别扭。他的胸前有一大摊血,已经干了,把军装染成了褐色。我弯腰从旁边捡起他的中正步枪,拉开枪机,一颗已经上膛的子弹跳了出来。也许,我要是慢那么一点点,这颗子弹就打在我胸口了。我想,要是自己躺在这里,样子也不会好看多少。这时,忽然有人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杰仔竟然站在我身后。我很惊讶。他脸色苍白得吓死人,就像血从他身上流光了一样。我没有吭声,看了他的裤裆一眼,那里还没有完全干,颜色比别的地方要深一些。我把那支中正式递给了他,他默默地接了过去。
“我打死的,我们自己人,也是187旅的。”
他胸章的部队番号就像刚缀上似的,一点也没弄脏或变旧。我蹲下来重新仔细看了看他,钢盔遮住了他的脸。我把钢盔掀起来,他眼睛微闭,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的脸有点方,眼睛是凹下去的,一看就是我们广东人。不知怎么搞的,我忽然觉得他很像杰仔。我忙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杰仔。他茫然地盯着这个死去的士兵,就像没了魂一样。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知道,我们是迎头撞上的,我不打死他,他就要打死我。”
“这,我懂的。”杰仔点点头。
“那就好。”我把钢盔重新盖在他的脸上,站起来,叹了口气,“一上战场,大家都身不由己。说不定下次,倒在地上的就是我了。”
杰仔这次没说什么。
第二天我们开总结大会,张连长公开表扬了我,说我作为一个解放兵,关键时刻敢于调转枪口,勇敢杀敌,不仅值得解放兵们学习,也值得大家学习。然后,他让我继续扛那挺歪把子,做名机枪手。可这样一来,杰仔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会后,我去找张连长,问可不可以叫杰仔做我的副射手。他立即就同意了。我告诉杰仔后,他也很高兴。因为在这里,他就和我最熟。我想,他和我在一起,彼此多少都会有个照应。这小子并不傻,也不是个怕死的人,他只是有点不适应自己一下子由国军士兵变成了解放军战士而已。只要他还想活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像我一样适应的。
这场战斗后,我们在附近的几个村庄转来转去,休整了一下,利用这个时间,我叫杰仔熟悉了一下歪把子,他以前也摸过,所以上手很快。没过几天,我们就又和65师的人打了一仗。这次我们是打援,我们上午提前赶到了公路边的一个小山坡。这天很热,一丝风也没有,我们都是光着膀子挖掩体。杰仔干得也很起劲,把我们的机枪掩体弄得很舒服。他衣服几乎全湿了,可叫他脱他也不脱。下午,当我们和65师的人接上火后,枪声一响,反而没那么热了。我光着上身站在机枪后面,觉得凉飕飕的。倒是杰仔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穿着正好。
刚开始他们被我们打了个猝不及防,有点乱,可很快他们就躲在汽车后或公路边朝我们反攻。他们的这一套我很熟悉,我就对着他们的进攻路线不停地点射,很快就打死了一堆人。可我正得意时,一发枪榴弹忽然打在了掩体前,我和杰仔被炸了一脸泥土渣,还好我们人都没什么事。我赶紧抓起歪把子看了看,枪没坏,我又打了几梭子,杰仔忽然指了指我的脸,告诉我挂花了。我抹了把脸,发现手上都是血,眼睛也被血模糊了,我就把机枪交给杰仔,让他对着汽车两边打。卫生兵已经跑到我身边,他看了一下伤口说还好,只是头被弹片蹭破了点皮而已。杰仔这次表现还不错,我在包扎的时候那挺歪把子一直在突突突地响,就像布谷鸟在叫。可当我站起来趴到机枪边后,才注意到,这小子的枪是在响,可他却不朝人开枪。那边已经有几个人从路沿爬到了汽车下,但子弹在他们头顶乱飞,就是打不到他们身上。有个家伙居然躲在汽车头下面架起了一挺捷克机枪,看样子正在瞄准我们的机枪,马上就要开火。再晚一会儿,我们可能都得报销。我骂了杰仔一声狗娘养的,从他手里夺过歪把子,可还没来得及扣扳机,捷克机枪的子弹就嗒嗒嗒地像雨点一样打了过来。我赶紧叫杰仔趴下,自己不顾死活,抓起枪从掩体里站了起来,我先朝捷克机枪打了个点射,把那个家伙打到了路沿下,然后又把从汽车下面冒出头的几个家伙送回了老家。杰仔在旁边不知道是被我吓住了还是被打过来的子弹吓住了,我枪里的子弹都打完了,他也没反应,我只好冲他大吼了一声,他才醒了过来,赶紧拿了几个弹夹放到弹匣里。我没有多说,继续射击,把对方都打趴下后,我才稍微松了口气。
在阳光下,那些被打死的人的血把路都染红了。有一个人的肚子被打烂了,还没死,就躺在那里捂着肚子嚎叫,听得出来,他是用广东话在骂人。没有人敢上来救他,因为他们知道我这边的机枪还瞄着,其实,他就是被拖回去也活不了多久了。我转头看了一眼杰仔,他正低着头在往空弹夹里一颗一颗装子弹,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看他。我想,他妈的,从现在起,再也不能让这个混蛋再误事了,不然,不仅他会完蛋,老子也会跟着他完蛋。我一把把他扯到机枪后,叫他把躺在血地上打滚的那个像猪一样哼哼的家伙打死。可他就像个聋子,看了看我,却没动作。我一下火了,抓住他的衣领伸手打了他一耳光,然后把他摔到机枪后。可能我下手太重,他的鼻子被我打烂了,血立即流了出来,滴在了机枪的歪把子上。不过,不管好歹,这次他终于听明白了,扣动了扳机,歪把子一下响了起来。杰仔的枪法本来就不错,才几发子弹,那个在马路上叫的家伙就变成了哑巴,像块烂布一样躺在那里不动了。我吐了口吐沫,这才像个当兵的人干的事,在战场上就是你死我活,你不打死敌人,敌人就会打死你,道理就这么简单。我转头想夸夸杰仔,可这小子却像疯了一样,继续扣着扳机没放,直到打光弹匣里剩下的子弹才停下来。而那个家伙已经变成了摊烂泥,被子弹炸得到处都是。
“这下你满意了吧?”杰仔转过头盯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红红的,脸上不知道流的是汗还是眼泪,和鼻血混到了一起,就像是出门打架被别人打输了的小孩。我假装没有看见,也没有搭理他。我满意不满意有个屁关系。我想他迟早会明白,我这是为了他好。至少,他可以在战场上多活几天。
没想到我这一耳光还真把这小子打醒了。接下来的一次战斗,他就和我配合得不错,我手里的那挺歪把子就像爆豆一样响个不停。我一打完弹匣里的子弹,根本不需要我叫他,他就把装好的子弹夹放了进去。而且,他也没闲着,趴在旁边一边往子弹夹里装子弹一边还帮我盯着阵地前面的动静,看到有状况就赶紧提醒我,让我干掉了好几个想朝我们打冷枪的家伙。我觉得他过去和日本人打仗时的机灵劲又回来了。从战场上下来,不等我交待,他就把油拿出来擦枪保养,闲下来的时候,他就趴在歪把子后琢磨。我心情好的时候,也指点他一下。他人也变开朗了许多,开始主动和班里那些解放军的老兵们说话了。我想,这就对了。他人不傻,只要脑子能拐过弯,打仗没问题。
一天晚上,我们在穿越一片树林的时候,忽然间遭到了伏击。我和杰仔赶紧跳到了旁边的一个小水潭里,把机枪架了起来。可我准备扣扳机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崴了。我勉强打了几发子弹,但都没命中目标。我把枪交给杰仔,叫他先把对面一挺机枪的火力压下去。他立即抱住枪,对着那边打了个点射,那挺机枪一下熄了火。我正想让他看看对方有什么反应,他却端着枪跳了出来,边朝对方射击边朝他们埋伏的地方冲了过去。张连长看着他上去了,也把驳壳枪一挥大叫一声,领着大家冲了上去。我也提着杰仔留下的子弹箱跟了上去。原来这只是一小股散兵游勇,我们一冲,就把他们冲散了。而且,有几个人想逃跑,被杰仔追上去把他们扫了个透心凉。
谁也没想到这场战斗打得如此顺畅,开始大家都以为会是场恶战,而且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肯定会吃大亏。但最后统计下来,我们只死伤了十几个人。张连长很高兴,表扬我和杰仔及时解决了敌人的机枪,特别是杰仔作战勇敢。要不是他奋不顾身地冲到敌人阵地上,我们不可能这么快把这股敌人打掉的。我觉得,这是真的。有时打仗就是打一口气,这口气泄掉了,也就完蛋了。
这一仗一定给张连长留下了深刻印象,没过多久,杰仔就被提升为副班长。我还是做我的机枪手,连里又给我配了个副射手。从此以后,杰仔在战场上就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他打起仗再也不退退缩缩了。没过多久,他就被提升为班长。而他的作战勇敢,也就是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劲头,很快就在连里出了名。在一次大会上,张连长号召全连战士向他学习,学习他的不怕死的精神。这当然是说给大家听听的。可这小子还真来劲了,有一次,我在阵地上亲眼看到他竟然迎着敌人的机枪冲了出去。这可把我吓坏了,赶紧调转我的歪把子来掩护他,要不然,不是我说丧气话,他非被打成马蜂窝不可。虽说大家都讲,在战场上越是不怕死的人,越是死不了,但我觉得,像杰仔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会玩完。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敌人的子弹,有时,他甚至是专门朝敌人的枪口上冲。这不是找死吗?
可事情就是这么怪,每次作战,跟着杰仔冲锋的人不是死就是伤,但他却总是连根毫毛也没被子弹碰到过。我倒是在一次战斗中机枪被敌人打坏,左肩膀也中了一枪,到后方医院去养了三个月伤。等我伤好归队,我们连队已经跟着大部队北上转到了沂蒙山区的一个村庄。听到我回来了,杰仔很高兴。我刚在连部报过到,他就赶过来了。我这才知道,他已经是我们排的副排长了。他从我肩上抢过背包,带着我向我们排的驻地走去。他斜挎着一支驳壳枪,每走几步,他就下意识地用手往后拨一下驳壳枪的木盒子。我感觉他的这个举动很像张连长,就问他张连长怎样。他告诉我,张连长现在是我们营的营长了,这把驳壳枪就是他离开我们连的时候送给他的。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他有点像张连长,不是别的什么像,而是这把枪像。
我们排驻在一个地主的院子里。地主虽然带着金银细软和家人提前跑到城里去了,可家里的东西都在。杰仔在路上就对我说,他在地主家发现了很好的铁观音,而且还有一套专门喝铁观音的紫砂陶茶具,要请我尝一尝。所以,杰仔安排我和他住在一起后,就立即让人烧了点水,泡了壶铁观音,然后和我带着茶具,拿了两个小椅子坐在门外的空地上聊天。这时已经是半下午了,太阳有点斜,可从对面的一座高山上照下来的光还很亮,下面的山坡上,有个老头在放羊,那些羊有白有黑,随意地啃着青草,不时咩咩地叫上几声。五月份,正是好时候,山坡下的庄稼都长得很好。我们头顶杨树的叶子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响动着,发出一股好闻的味道。当然,更好闻的还是铁观音的味道,我们广东人最爱喝了,可自从去年夏天被俘虏,变成解放兵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了。
“这里的景色很像我家。”杰仔小心地端起一个小杯子,一口喝掉,“我家就住在山里。”
“啊,这茶真香。”我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你多喝点。到时候我留点钱给房东就是了。我这几天一有空就喝,好像人还在广东一样。”
“对,我刚才一闻到茶香,就觉得自己一下子从山东回到广东了。”
“你这几个月在后方还好吧?”
“还好。在医院里,我居然碰到了两个以前187旅的兄弟,他们也是解放兵,和我一样打仗负伤被送去治疗的。”
“是吗?他们怎样?”
“他们刚加入解放军没多久,还有点担心。”我看了看杰仔,“他们很担心伤好后再上战场被自己人给打死了,觉得这样太冤了。”
“没事,刚开始时我也这样想的,可后来才明白,一个人真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他忽然叹了口气。
“无所谓了,大家都生死由命。我们当兵的也就这么回事。从开始当兵那天起,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张连长,不,张营长昨天说,我们马上就要在这一带和国军打个大仗,你这次可要小心点,别挂掉了。”
“你不是刚说过,要死也没那么容易吗?”我开了句玩笑。
“宏哥,谢谢你当初帮我。”杰仔忽然对我说了一句。
他的这句话我感到很突然,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我宏哥了,而我们被俘虏后,也很少这样聊过天。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太阳被那座山挡住了,光线好像变暗了许多,但山的轮廓却变清晰了,它高大,厚重,和我们广东的那些由破碎的岩层构成的小山截然不同。牧羊的老头啪啪地甩着鞭子,赶着那群羊往山坡下慢慢走去。我们面前的那壶铁观音的香气似乎已经消散了,随着山间的风吹过来的是山下的庄稼和泥土的气息,还有那群羊的气味。这是北方的味道。这里没有我们南方那种带着池塘里的鱼腥味的潮湿空气,也没有满眼的绿色植物。但是,却有铁观音,让我们能够在霎时有如置身于对故乡的山水的回忆之中。
晚上,杰仔和排长到连里开了个会,回来后他们连夜通知大家,明天下午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准备开赴前线。可能是有段时间没打仗了,我有点激动,夜很深了还没睡着,我听见杰仔也在床上翻来覆去,似乎很晚才入睡。可我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杰仔已经站在院子里指挥大家做各种准备了。有人在打背包,有人在把老乡连夜烙好的煎饼叠好装好,还有人在擦枪,打磨刺刀。我忙吃了点东西,也开始忙碌起来。因为接下来可能会有一场大战,我让副射手把我们的歪把子机枪扛过来,拆开后用油把枪机等都好好清洗一遍,这也是每次上战场前的老习惯了。杰仔这时也回到了屋子里。看到我们在擦枪,他就坐在桌子旁把自己的驳壳枪拿了出来,也打算擦擦,他让我倒点油给他。我直接把油壶拿给了他,转身蹲下来继续擦摆在地上的歪把子。我拿起通条用布裹好,准备擦一下枪管,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响声很清脆,就像在耳朵边放了个爆竹,一听就是驳壳枪的声音。我本能地回过头,看到杰仔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胸,那支驳壳枪已经掉在了地上。我赶紧站了起来。刚才给他的油壶放在桌子上,盖子都没有拧开。
“怎么搞的?”看着从他指缝里冒出的新鲜的血,我觉得难以置信。
“没什么,都怪我不小心,走火了。”杰仔勉强抬头对我笑一下。
“别动,不会有事的。”我转头对呆在那里的副射手低声吼了一句,“愣什么,快去叫卫生员。别声张。”
“不要去了,用不着了,我马上就要死了。”杰仔靠着椅子背,喘了好几口气。我忙扶着他。副射手赶紧跑出去了。
“瞎说,你不会死的。”看着他的脸一下变得苍白,手耷拉下来,我伸手按住他胸部的伤口。我感到手心很热,血很快从我的手心涌了出来。
“我早就想死了。这样也好。”他的头倒在了我的肩膀上,对着我耳边虚弱地说,“宏哥,别管我了,你让我死,记住,就把我埋这里。”
“放屁,想死的人死不了,死的人都是不想死的。”
我鼻子有点酸。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有几个人可能听到枪声后也过来了。
“怎么了?”有人问。
“副排长擦枪走火了。”我回头看了看他们,“有纱布没有?先拿块给我。再来个人,把他放下来。”
有人立即说去拿。还有人过来帮我扶着杰仔,把他放在地上躺下来。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嘴角都是血。过了一会儿,副射手和卫生员背着医疗箱跑了进来。卫生员顾不上擦脸上的汗就蹲在杰仔旁边检查了起来,但他很快就抬起头对大家摇了摇。
“不行了。”
“你再看看,能不能把他救过来。”
我忽然看到张营长捏着军帽也满头大汗地蹲在了旁边。
“营长,副排长已经死了。”卫生员伸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
“他妈的,还没打仗,我就损失了一个好兵,这笔账还得算在国民党反动派身上。”张营长过了一会儿站起来转头看了看我们,“记住,要为副排长报仇。”
大家都没吭声。当兵的人都知道,擦枪走火是常有的事。我去养伤前,一个战士在屋子里擦他的三八大盖的时候,子弹飞出来,把另一个屋子里的战士的腿穿了个洞。我在65师的时候,亲眼见到一个家伙的汤姆枪走火,扫倒了好几个人。至于有人在摆弄手榴弹时,不小心把旁边的人炸了个鸡飞狗跳,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说真的,如果不是我认识杰仔,我是不会难受的。
“杰仔,不,副排长刚才说他死了就把他埋这里。”我对张营长说。
“对,告诉你们连长,命令他去村里找口最好的棺材,把他埋在这里。吃完午饭我们就得出发,叫他快点。”张营长戴上军帽,转身走了。
其实,好的棺材我们住的这个地主家就有一口,就放在厢房的隔棚上。有个战士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连长,连长就让我们把棺材抬下来,给杰仔换了身干净军装后把他放了进去。杰仔没什么东西,棺材里很空,我想了想,把那套喝铁观音的茶具放到了他枕头边。他用的那支驳壳枪,我的意思是不要放了,他就是被这把枪打死的,再放进去,算是什么意思呢。可连长的意思是,就因为这个,这把枪再给别人用也不好了。最后请示了张营长,他也是这个意思,就放了进去。因为时间比较紧,把杰仔抬到村里的墓地来不及,就在门外的小山坡上挖了个坑,把他埋了。这样也好,他说过这里的风景很像他家,把他埋在这里,也算是回家了。
最后,想想别的也都还好,就是我们两兄弟这么多年,可自始至终,我一滴眼泪没流,有点说不过去。
……
然而,作为一个读者,看到这里,我倒是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了。我从王叔叔的稿子上抬起头,还好,小马正在阳台上晾洗好的衣服,花花绿绿的,因为外面有风刮进来,那些衣服都在衣架上抖动着,让人有点眼花缭乱。我看了看表,居然已经四点多了。我从沙发上起来,拿起茶杯,准备喝点水。
“怎么样,看完了?”小马端着洗脸盆回到客厅。
“看完了。”我走到厨房,打开橱柜,忽然想找点铁观音喝。
“那你就给王叔叔一个回音,免得他着急,等会又打电话来。”小马提醒我。
“估计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江湾体育场散步,这样吧,我现在就去找他好了。”我在橱柜里没找到铁观音。
“也是,你当面和他谈,他肯定很高兴。”小马立即表示赞同。俗话说,吃人嘴软,看来,王叔叔的粽子没白送。
我拿了瓶矿泉水,带着那个牛皮纸信封,直接出了门。为了节省时间,我没有走去,而是拦了辆出租车,几分钟后,我就到了江湾体育场。我在正门前下了车,喝了点矿泉水,在那三个拱门前来回晃荡着,慢慢地等着王叔叔走过来。这里是他散步的必经路线。太阳正在西沉,却变得越来越明亮,斜对面五角场那几幢高楼大厦上的玻璃幕墙就像一面面镜子一样,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正对面的下沉式广场里,有老人带着小孩在玩,还有人坐在咖啡馆外面的露天座椅上聊天。远处的马路上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和喇叭声。从旁边的小亭里飘出了一股淡淡的铁板烧的香味。
“小张,你怎么在这里?”我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是王叔叔。
“在等你,你看,我看完了。”我把牛皮纸信封举了起来。
“我这已经是最后一圈了,你来晚点,可就碰不到我了。”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接过了信封,“见笑了吧,我这可是班门弄斧啊。”
“没有,写得很好,我一口气就看完了,所以才来找你的。”我陪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是吗?”他转头看了看我,“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不一定喜欢这些东西呢。”
“很真实,很多细节没有经历过的人是写不出来的。”我真心地说,“只要是真实的,总能打动人。”
“到底是中文系的教授,眼睛很厉害啊。”他夸了我一下,“你知道吗?这是我的回忆录的一小节。”
“这不是小说吗?”我有些惊讶。
“怎么说呢,也算是小说吧。”他含糊地说。
“为什么?”
“我刚开始写回忆录的时候,试着写了很久,一直没能写出来,后来就把它当成小说写,一下子就写出来了。”
“那,这里面的事情不一定是真的?”
“也都是真的,不过,有时候不一定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懂了。不过,这就变成小说了,不是回忆录了。”
“我是张冠李戴。比如在这篇东西里,我就张冠李戴了。”他犹豫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我们正绕着体育场的红砖墙往前走,从一个个拱券后面的小商店里,不时传来流行音乐的声音。听到他说了这句话后,我停下了脚步。
“你是说,在小说中的你不是宏哥,而是杰仔?那是宏哥擦枪走火杀死了自己吗?”
“是的。”王叔叔犹豫了一下,轻轻地告诉我,“当时,我要帮他擦那挺歪把子机枪,他就说帮我擦擦我的驳壳枪。”
“喔。”我愣了愣,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小张,你知道吗?几十年了,我一直没对人说过这个事情。”王叔叔迈开步子。我跟着他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什么?”我有点疑惑。
“我总觉得,宏哥是自杀的,不是走火伤了自己。所以,我老想把它写出来。几十年了,终于写了出来。”
“哦。”我点点头,虽然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声到底什么意思。
“不像你们这些中文系的大教授,我没有文化,怎么也写不出来。后来我想起我小时候用绳子玩的那种抄绞的游戏,喏,就是翻花绳,每逢遇到解不开的结的时候,换个手势就可以解开,所以,我换了个角度,就写出来了。”
“对的,不管怎样,只要能写出来就好了。”
“是啊,我写出来后,就想,是不是我经历的那些打仗的事就像抄绞一样,折腾来折腾去,打来打去,只不过翻了翻花样,其实还是那个绳圈呢?”
这次,我没有吭声,而且,就连哦也没哦一声。
我和王叔叔一起又走了一段路,可却什么话都没说。在体育场的后门,王叔叔和我分了手,我们互相说了声再见。我沿着体育场的围墙朝前走,直到重新回到正门。太阳这时已经从五角场的那些玻璃楼顶落了下去,光线似乎黯淡了很多,而马路上的汽车的声音却似乎变得更响了。
我想,这只是平常的一天,应该很快就会过去。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