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衣上绣云轻
——神仙的衣服
文/锦翼
小时候看《皇帝的新装》乐于皇帝和大臣们的愚蠢,长大了再看,却折服于这骗子的手段和演技,首先他们十分聪明地制定了一个悖论:“只有傻子才看不到。”随后他们又配合自己的演技,成功骗倒了所有的人。
这两个骗子一定经过大师指点,因为他们已经颇具佛家境界了,《高僧传·鸠摩罗什》里明德法师为了讲清一味追求空的危害,说了个比喻。某人要求绩师织缕务必要细,绩师竭尽所能织出细缕,这人还是嫌粗,无奈之下,绩师指着虚空说:“这就是我的布。”这人说我怎么没看见呢,绩师说:“我这专业人士都看不见,何况你。”这人拜服。
那些骗子听到这里估计如当头棒喝,这可真是一个好手段啊,恰好这个时候遮须国国王(这个地方的人估计都羞于让别人见到大胡子,都小心翼翼地把胡子挡住,所以这个国家被称为遮须国)就要织出非常细的布,细得如早晨的薄雾(雾霾如此严重的今天,这个比喻有点难以理解),织出来封侯赏地,织不出人头落地。结果杀人无数,这个骗子终于得到了机会,双手捧着虚空说:“这是我的布。”国王大喜,重赏了这个骗子。
这个故事出自明朝文人陈际泰为他人诗集作的序言里,他说这是一个西方故事,初看之下你还以为他读的是《皇帝的新装》,其实陈际泰死后将近二百年安徒生才出生,这说明骗子的徒子徒孙们后来又一路向西骗到了欧洲,为安徒生创作世界名篇奠定了基础。
但问题是为什么这些国王都爱这么细这么轻的布呢?
欧洲的国王我们不知道,这遮须国却可以说一说。因为这遮须国国王是个比较熟悉的人。
他叫刘聪,原是十六国时期前赵的国王,《晋书》上他有个儿子叫刘约,刘约魂离身体,遇见了前赵的创始人也就是他的爷爷刘渊,刘渊带着他从不周山到昆仑山进行了游玩,最后回到不周山,来到一个叫蒙珠离国的地方,这个国家宫室壮丽,人民众多,当年跟着刘渊父子打天下死去的王公大臣都在这里,估计是刘渊的地盘,刘渊对刘约说:“东北的遮须国很久都没有国王,你爹爹死后要做遮须国国王。”
从这个国家所处的地方来看,在不周山附近,从上任的条件来看,要死后才能去,这个地方应该不在人间。而且从他的叙述来看,不周山的周围有好多国家,除了这个蒙珠离国和遮须国外,还有一个猗尼渠余国,这个国家的国王还让刘约给未来的遮须国国王带上一份礼物,还说将来把女儿嫁给刘聪。这个架构很像佛教里须弥山周围的“欲界六天”。当然以刘聪的造化不会到这么高的层次,他估计就是居住在不周山的最下端,连欲界六天中的四天王天的层次都达不到。不周山的神仙们把他招过来,估计是看上他能打的本领,让他拱卫不周山。
这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身为国王的刘聪要那么细的布了。
因为他想要结交上层神仙。
在凡间,要参加一个富豪宴会,首先要准备的就是一件得体的衣服。神仙肯定也是如此。刘聪要那么细的布匹,就是要做一件这样的衣服。
而神仙衣服最大的特征就是轻。
有多轻呢?
《法苑珠林》里说须弥山最底层的四天王天的衣服重半两,古人以二十四铢为一两,也就是才重十二铢,其上一层的忉利天人的衣服,还要减少一半,重六铢,再往上的炎摩天人的衣服重三铢,以此类推,越往上越轻。
刘聪所在的不周山大概也是如此,所以他才要设法获取非常细非常轻的衣服,就为了追求时髦。只是他为这骗子所诳,估计要跟《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位愚蠢的皇帝一样光着屁股去见诸位神仙了。
这也算为艺术而献身了,也不算丢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比如还有——
一、黄帝的新装
黄帝当年对新衣服的追求不亚于安徒生笔下那位皇帝。当然我们这位老祖先追求的是全新的衣服,因为据说衣服是他老人家发明的,估计在这之前大家还穿着树叶。黄帝对此不满,他开始了对衣服的追求,从他周围一些人的发明来看,你会发现为了做出新式的衣服,大家费尽心力。先是他媳妇嫘祖发明了养蚕业,这样就有了线缕,随后他的大臣伯余发明了织布机(见《淮南子》,也说他直接发明了衣),这样就有了布,紧接着大臣刘海发明了针,刘海本来最著名的形象是戏金蟾,但民间传说里还把他奉为针匠祖师爷,例如康熙五十一年《重修针祖刘仙翁庙记》里说刘海是黄帝手下的大臣,发明了缝纫的针和针灸的针,帮助黄帝做衣服。有了布,有了针,发明织布机的伯余做出了上衣,另一位大臣胡曹做出了下裳,然后黄帝集其大成——穿到了身上——终于穿上了新装。
当然黄帝他老人家并没有像那位愚蠢的皇帝一样为了衣服而耽误工作,我们这位老祖先穿上新装,工作样样没有落下,出去战炎帝、打蚩尤,抢地盘无往不利,捎带还写了本《黄帝内经》,虽然后来被证实是代笔的,但谁在乎,就跟衣服一样,什么伯余做衣,胡曹做裳,黄帝往身上一穿,发明权就是他老人家的,伯余胡曹不过是供货商而已。
司马迁说“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更是将黄帝和他的新装形象进行了完美统一。但是有一点,司马迁没有明说,那就是黄帝做衣服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就在司马迁的那个时代,出现了黄帝的传说,《史记》上公孙卿对汉武帝说:当年黄帝一边打仗一边学仙,最终天上飞下来一条龙把黄帝接走了。这么说来黄帝做衣服的目的跟刘聪差不多,也是为了结交上仙。
按说汉武帝听了这个故事应该立刻下令寻求非常轻的衣服,以备神仙召见,但汉武帝却没有这么做,而是感叹了一句:“如果我能成仙,就把妻妾子女当鞋一样脱掉。”(刘备那句名言“妻子如衣服”估计是从汉武帝这里得来的灵感。)
为什么汉武帝要拿脱鞋说事,他大概知道成仙跟衣服关系不大,凡间再好的衣服都要脱下来,公孙卿虽然在这里没有提到这个细节,但后来汉武帝到了黄帝陵前,询问:“他不是升天成仙了吗?为什么这里还有他的坟墓?”就有方士给汉武帝解释:“黄帝成仙走了,这里埋葬的是他的衣冠。”
也就是说黄帝费了那么大劲发明了衣服,在升天之前还是脱光了,最终留在了人间。
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天上的衣服和凡间的衣服完全不是一回事。
如果天上的衣服跟地上的衣服是一回事,那既然衣服是黄帝发明的,在黄帝之前的人应该没有衣服穿的,清朝有个小说《豆棚闲话》,里面有个喷子陈斋长,他就提出这么一个疑惑,玉皇大帝这样的神仙都在黄帝之前,难道玉皇大帝就不穿衣服吗?可是为什么庙里的塑像都是冕旒冠裳的模样?
他这就是混淆了凡间衣服和神仙衣服的区别,即便在人间,富人和穷人穿的衣服都不一样,富人穿名牌,穷人穿地摊货。何况神仙高高在上,其间的差别,又岂是穷、富能够形容的。
神仙看凡人的衣服,第一感觉肯定是重,唐朝诗人贾至拍薛瑶英(丞相元载的爱妾)的马屁说她“舞怯铢衣重,笑疑桃脸开”。说她身体轻盈得连六铢衣都嫌重,这分明就夸她是神仙了。接着又夸“方知汉成帝,虚筑避风台”。这是将薛瑶英比作汉成帝的赵飞燕了,她的著名事迹就是身体轻,轻得可以在手掌上跳舞,轻得风都可以把她吹走,汉成帝为了保护她,专门修建了七宝避风台。
《聊斋志异·云萝公主》中那位神仙云萝公主就说这赵飞燕不过是她九姐姐的一个婢女罢了。一个婢女到了人间尚且这样,云萝公主这样的神仙就更轻盈了,她那个俗子老公给她做了一件新衣服,她穿了一下就受不了说:“尘浊之物,几于压骨成劳。”——压得我都受不了。
重了自然就显得笨拙,所以神仙看凡间衣服第二个感觉肯定就是丑,《仙传拾遗》上有个《许老翁》的故事,说唐朝大将章仇兼琼的手下有个姓柳的士官到吐蕃出差,结果一去不复返。他妻子李氏苦等三年,忽然一天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姓裴的人,就和这李氏同居了。而章仇兼琼这个时候也得知了李氏的美貌,就想把李氏据为己有,他让妻子办了一个大派对,邀请成都府各级领导的妻子都来参加,这个李氏自然也在邀请之列。李氏去之前把最好的衣服穿上了,结果这位裴相公就很不屑地说:“凡间的衣服,最好看也不过如此。”回头对仆人说,“把箱子里的第三套衣服给她拿来穿上。”李氏说:“为什么不拿第一套?”裴相公说:“这是神仙的衣服,第三套已经足够亮瞎他们了。”果然李氏穿着这套衣一到现场,立刻震惊四座。章仇兼琼这时候也不想着美色了,他要李氏脱下衣服(买椟还珠的真实版),直接送给李隆基。同时再去找那裴相公已经找不到了,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那姓裴的是天上第二号女仙上元夫人的衣库官,偷了上元夫人的衣服下界。
从这个衣库官不屑的语气来看,就知道人间的衣服在神仙们的眼里有多丑了,有道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从衣服的角度来看,人类一穿衣,仙人们就会撇嘴。当然光丑也就忍了,闭目不看也就是了,最让神仙受不了的是臭。
《纂异记》里有个故事叫《嵩岳嫁女》,这个故事的主角一个叫田缪一个叫邓韶,都是当时帝都长安的公务员。这一年八月十五两人骑马带酒,想找个地方赏月饮酒,从这一点看,两人还都是文艺青年,一定非常讲究,身上肯定没有汗臭。这两个人被路过的神仙邀请去参加一个神仙的婚礼,席上两人拜见了西王母,结果西王母说:“这两个人虽然懂礼仪,但身上臭味难当。不能让他俩靠近新人。”
正因为我们凡人衣服这些缺点,所以成仙的时候绝对不能带到天庭,必须要脱下来,汉武帝肯定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不像那个没有文化的匈奴人刘聪一样对什么轻如晨雾的布匹孜孜以求。
这两个公务员在婚礼现场还见到了汉武帝,这说明他已经成仙了。但众所周知,陕西的茂陵就是他的陵寝,难道那也是衣冠冢?
也是,也不是。
汉武帝跟黄帝不一样,黄帝是生前成仙,所以要脱了衣服上天。汉武帝是死后成仙,按照《汉武内传》的说法,他死了,尸首是埋进陵寝的,不能算衣冠冢。但过了几天却突然发现那些原本陪葬的东西或是在市面上被人出售,或是在山洞里出现,而汉武帝的墓穴里也传出声响,内有香气传出,作者说这是成仙了,这种成仙的方式叫尸解,就是死后突然人间蒸发。这个时候如果打开汉武帝陵寝就会发现汉武帝的衣服纽扣整齐,而尸体已经不见了——这时候坟墓就变成了衣冠冢。(实际上汉武帝的陵墓肯定是被盗了,官员们编这套瞎话是怕被追责吧,不过我们这里讨论鬼神,就姑妄信之。)
当然他的后代们没人敢去挖他的陵墓验证一下,这一点是从那个帮助汉武帝见他亡故王夫人的李少君那里推论来的,李少君神神叨叨,最终却病死了——按说这是打脸的事情啊,但《神仙传》上说这不是死掉了,这是化去了:入殓的时候,忽然发现尸体不见了,但衣服纽扣系得好好的,尸体却蒸发了,就像蝉蜕去壳一样(蝉蜕也有个口啊),这种尸解的方式称为蝉蜕,那层皮显然指的就是衣服——这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光着屁股上天了。
这种成仙的方法非常好地照顾到了凡间衣服不能带到天庭这一事实,所以在古代十分流行。(当然更重要的是可以解释为什么修道的人也要死这样一个尴尬事实:我们固有一死,但我们死后轻如鸿毛,要尸解成仙,你们重如泰山,自然要沉沦下去。)好多人都通过这种方法号称自己成仙了。从汉朝的费长房到唐朝的司马承祯比比皆是,这基本上形成了一个套路,每当一个有道之士死掉,一阵风刮过,尸体忽然不见了,只留下一具衣冠。
既然衣服是累赘,那修行的时候如果光着屁股是不是更好?这个是自然,但是我们生活在世俗之间,就怕被世俗所不容,所以最好要有一个封闭的环境。《萤窗异草》中有个《仙涛》的故事,主角仙涛是个美女,她爸爸将之居为奇货,待价而沽。仙涛某天晚上在外面捡了一只猫回来,结果这猫到了屋内就变成老虎,驮着仙涛就跑,一口气跑到森林里,从此老虎就将仙涛“包养”起来,每天供她饭食,她身上衣衫烂尽,每天就裸身而居,骑虎而行,游历山川,后来身轻如燕,不用骑虎也能随心所至。这么快乐的生活,她突然动了凡心要回家去。老虎就驮了回去,结果被一个男人看见了裸体,于是仙涛就嫁给他(修了这么多年还这么俗气),后来这个男人考上状元,仙涛也当了官太太,两个人快乐地生活到了一起。
按照回来时老虎对她的说法,她在这里修行几年原本可以成仙的,现在回去,虽然成不了仙,但也会有富贵的——也就是说仙涛能当个部长太太也是裸身修行来的。不过在仙涛看来,相比成仙的清苦,官太太的富贵要更胜一筹了,而且,到了晚上“男女双修”之乐,岂是老虎所能知道的。
但不论是男女双修还是她自己裸身修行都必须要有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否则会被当做荡妇淫娃。
其实这世上最封闭的环境就是坟墓了,那如果死后尸解成仙,不穿衣服岂不是更好,反正尸解的人都会将衣服如蝉壳一样褪下,那直接不穿不就得了吗,何必费那事?理论上也行,但关键的问题是死后你穿不穿衣服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
《右台仙馆笔记》里有个善于看风水的窦老汉,为人看风水,从来都是最吉利的。老头临死前,两个儿子说:“你看了这么多年风水,有没有为自己看一个呢?”老汉说:“我已经看好了,就在咱们这屋子里。”他要孩子将他尸体裸葬,头朝下,脚朝上,面朝东。埋葬之后闭门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出去。
老头死后,俩孩子觉得这样安葬毕竟不孝,于是进行了变通,用布帛将身体缠裹,直立着进行埋葬,其余完全听父亲。接着就闭门谢客,结果他舅舅过来串亲戚,见二人不开门,一问知道他们父亲亡故,当即大怒:“父亲死了不告诉我,还这样不按礼法埋葬,快快开门,否则我将报官。”二人无奈只好开门。当晚就见五彩气在他们家房顶徘徊,第二天雷雨大作,将老头葬身之屋击坏,两个孩子去看,就见老人尸体已经变成了龙形,头角毕备,两眼紧闭,只是身上缠满了丝网,正是裹身的布帛。随后一声雷打下来,老人身体糜烂成泥。
这老人显然也是想化龙登天,可惜他功败垂成,就是为这世上俗礼所害。所以“道法自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别人咋着你咋着,该穿衣服就穿衣服,然后再想法脱掉就是,不能随便省掉程序的。
二、神仙授衣的方式
这么说来,成仙跟成名一样,要敢脱。想来也比较有趣,该成仙了,就脱得光溜溜的,白日飞升。像汉武帝那样死后尸解倒还行,反正你在棺材里偷偷从衣服里钻出来飞走了,谁也看不见。但如果像黄帝那样,正在那儿上班呢(当时刚刚铸完鼎),突然专车(龙)来了,通知你:“跟我们走吧,先脱掉衣服。”这比正在开会发言突然被纪委带走还要尴尬。男的还好说,女的那得多难为情。
当然不是这样,当个保安还发工作服呢,当个神仙第一件事情就是发衣服。当有专车过来的时候,一般都会带着一套衣服供成仙之人换上。
《续玄怪录》里有个女人叫杨敬真,为人不苟言笑,虽然她也嫁人也生孩子,但从来不串门子说闲话,在公元817年农历五月十二日的夜晚(说得有鼻子有眼),她对老公说:“今天晚上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老公就带着孩子去别的屋了,杨敬真就沐浴更衣,换上一套新衣服,这摆明了是要出远门啊,但她老公也不问。第二天一早推开门进去就发现媳妇不见了,只有她的新衣服堆在地上——这分明是有事啊,但在神仙思维的灌输下大家想到的是“哎呀这是蝉蜕了啊”。县太爷也来了,还把这个房子给围起来,当成名胜保护起来了。过了几天杨敬真竟然回来了,据她说:“那天晚上,仙乐彩仗,霓旌绛节,鸾鹤纷纭来到我房中(这么热闹,她老公居然没有听到),有神仙对我说,‘你本该成仙,现在户口已经办好了(仙籍嘛),这就走吧。’就见两个小孩捧着两个箱子,里面有一身非常香的衣服,我穿上,骑上仙鹤就走了。”至于为什么回来,她说是因为想念老公公,要服侍他老人家(想要服侍公公你当初别走啊,这件事八成是偷偷跟人私奔了,奔了一半,发现还是自己家里好,就偷偷跑了回来)。
从这个故事里可见当神仙是会发一套衣服的,她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走,那件天衣肯定也被神仙给收回了。因为神仙对仙衣控制得非常严格。在《集仙录》里女仙谢自然的故事就提到了这一点,当谢自然还是一位预备神仙的时候,神仙每次考察她,让她去天庭上课,来接她的神兽身上都带着天衣,她要在家换上天衣,再上天去,回来的时候,她还要把天衣脱掉,换上凡间衣服。可见天庭不但发衣服,而且管理严格,绝不能流入凡间。
有意思的是,管理严格的似乎都是女仙的衣服,男神仙的衣服则相对宽松一些,那些在凡间的男神仙似乎随身携带着仙衣,不过平常不穿,到了上天的时候才会换上。
《神仙传》上有个人叫王遥,是个大夫,给人看病从来不用针药,只是在地上铺一块布,病人坐一会儿就会好。有一天晚上下着大雨,他找出一件从没有穿过的葛衣换上静坐,他媳妇可比杨敬真的老公敏感多了,忙问:“你这是要舍我而去啊?”王遥说:“只是临别一段。”但他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回来过。故事里说,这件衣服早就有,只是从未穿过,可见这仙衣他一直留在身边,不像谢自然的衣服必须留在天上。
从他临别对媳妇撒谎这件事来看,估计他多年一直对媳妇编瞎话,结果害得媳妇上了当。他媳妇要知道他这样决绝,肯定会把这衣服给他偷偷扔掉。
所以作为神仙把仙衣带在身上也要注意,务必要妥善保管。有的人不惜将这衣服藏在坟墓里,《十二真君传》中有个兰公的故事,这兰公事先被天庭领导斗中真人通知可以成仙,有一天他和朋友在野外看见三座坟,他意识到机会来了,就说:“这里面的人都已经成仙了。”别人问:“你怎么知道?”他说:“第一座坟里埋着一位真人的肉体,第二座坟墓里埋着两件仙衣,第三座坟墓里埋着玉液丹,喝了就能成仙。”朋友不信,找人挖开,果然如此,兰公就喝了玉液,穿上仙衣,“嗖”的一下就飞到了半空。可见这个坟墓其实就是一个储物箱,天庭把仙衣给你放到这儿,到时候你开箱自取,简单易操作。
简单是简单了,但跟女仙相比,男神仙这样发衣服的方式逼格太低,一点也体现不出做神仙的优越性。难道神仙歧视男性吗?这倒不是,真实情况是,男神仙的衣服质量平平,比如王遥那件说起来就是一件葛衣,与女仙的衣服大不相同,所以让你随身携带,即便丢失也不觉得可惜。而杨敬真的衣服则“非绮非罗……珍华香洁,不可名状”。好得无法形容,谢自然的衣服也是这样,“其衣缥缈,执之不着手”,飘缈得要抓不住。
出现这样的差别,是由于性格不同选择不一样,女仙爱美,所以衣服就要精妙一些,而男人通常都没那么讲究,就不修边幅了。(实际情况可能是为了迎合信徒的心理,让女信徒更容易上当:修仙就穿好衣服,快来吧。)
这也说明了神仙们衣服的多样性,那神仙都有什么衣服呢?
三、神仙衣服的布料问题
李隆基在方士罗公远的带领下步入月宫观赏歌舞,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天上的东西,他所看见的仙女穿着便是霓裳羽衣(从他后来所作《霓裳羽衣曲》可以看出),也就是用云霞做裙子,用羽毛做上衣,羽毛做上衣属于“毛衣”,这里估计是演出服装,那裙子倒是告诉我们天上仙女所用衣服是云霞做成。天上云霞绚烂多彩,是做衣服的上好布料。而天上的云霞,正是织女织出来的布匹。
《殷芸小说》上记载织女传说,便说“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女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既然是纺织那就少不了蚕桑,许多神话典籍里都记载了东方有棵大桑树,那大概就是神仙养蚕的地方,东方朔在《神异经》里就说得很明确,东方有一棵大桑树,八十丈之高,树枝全都张开,自相辅助。树叶长一丈,宽六七尺。树名叫桑。树上自然生长着蚕。此蚕作出来的茧,长三尺。只缲一个茧,就可以缲出一斤丝来。织女大概就是用这种丝来纺织的。
织女织出布匹,铺在空中装饰天庭,需要用的时候就裁剪衣服。
但是天上那么多云彩,都是织女一个人纺织的吗?她一个人织得了那么快吗?
应该没有问题!
《搜神记》上大孝子董永卖身葬父,一个土豪资助了他,董永服丧三年后要到土豪家里干活还账,结果遇见了一个女孩非要嫁给他,董永就带着她到了土豪家里,还想在人家这里找一份工作,且美其名曰你买了我就要到你这里上班,算我还你账吧。人家土豪压根就没有想让董永还,但是董永一副我绝不欠人家情的嘴脸非要还(这跟过去戏里面土豪那副黄世仁的模样完全不一样),土豪被逼得没办法就说让你媳妇帮我织布一百匹吧。一百匹布要三千六百米,这可是个大工作量,估计土豪是想让这两个人知难而退。没想到这新媳妇十天就织完了,织完之后,董永刚要拉住媳妇“夫妻双双把家还”,结果女孩说:“我是天上的织女,被天帝派来帮你还债的。”说完飞走了。
从她织布的速度看,每天都能织出三百六十米,使用的还是凡间的织布机,她在天庭使用的织布机肯定更好,织得更快,天上的一天又相当于地上的一年,一天怎么着也能织出十四万米,绕地球三圈还要多。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故事里除了土豪一点都不阴险外,帮助董永的是织女不是七仙女,织女只是帮助富豪织布,织完就走了(我怎么感觉织女是帮助土豪的,为了不让好人吃亏),织女并没有嫁给他。
当然织女肯定不能嫁给他,要不牵牛怎么办?实际上在牛郎这件事上,有一种声音说织女也是冤枉的。明代的《剪灯新话》上有个故事,一个叫成令言的人无意中到了天上,见到织女,织女向他发牢骚,大意反正就是说:“我本是一个清白女子,从来没有跟牛郎谈过恋爱,下界的人们胡乱造我的绯闻,毁我的清白。”
最后织女请成令言当她的宣传喇叭回到下界为她正名,还送他两匹锦缎作为报答。成令言带着锦缎回来,打开看看这锦缎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一直在箱子里扔着,后来遇见了一个波斯商人,这个老外向他详细描述了这锦缎的好处,“文顺而不乱,色纯而不杂。日光所照,升起葱葱瑞气,灰尘难近,冬暖夏凉,用做帐幄,蚊虫不入;用做衣服,雨雪不湿。”真是绝妙非常。
据成令言所描写织女的装束:“衣冰绡之衣,曳霜罗之帔,戴翠翘凤凰之冠,蹑琼文九章之履。”也就是说她上身外面罩了一层冰绡衣,肩上披着霜纨做成的帔,头上戴着漂亮的帽子,脚下穿着华丽的鞋子,可惜成令言这个书呆子只看见了织女外在衣物,没有注意她内里穿的是什么。
这么说似乎有点无理,内里穿什么,只有她老公牛郎知道啊,但哪有老公跟别人谈自己媳妇穿什么内衣的?要谈只有那些给牛郎戴了绿帽子的人去谈,好证明自己跟织女真的有一腿。
比如说郭翰,他就不光看到了织女的外衣,还看到了织女的内衣,《灵怪集》说郭翰长得姿态美秀(就是非常帅),夏日夜晚,在院里消暑,忽闻见一股香气,就见织女从天而降。郭翰先看见的衣服跟成令言一样“衣玄绡之衣,曳霜罗之帔,戴翠翘凤凰之冠,蹑琼文九章之履”。由此可知,这和成令言遇见的是一个人。(实际上《剪灯新话》成书于明,《灵怪集》可是唐朝的作品,明显是《剪灯新话》抄袭。)
但这个织女跟成令言遇见的那个织女性格可完全不一样,织女说了一大堆文绉绉的话:“久无主对,而佳期阻旷,幽态盈怀。上帝赐命游人间,仰慕清风,愿托神契。”这段翻译成白话文就俩字“约吗”。郭翰当然不会拒绝。
织女带来的婢女张开薄如霜雾的蚊帐,铺上水晶做的凉席,打开电风扇(原文是会风之扇,应该跟电风扇差不多——这自备家伙事,唐朝真是开放,而《剪灯新话》上那个织女那么保守,实则是因为那书写于明朝,道学先生多了),立刻屋内就凉如清秋,十分宜于洞房。两人脱衣上床,郭翰就见织女的内衣是红绡衣,如同一个小香囊,香气弥漫室内,织女的身体更是柔腻……
不好意思,跑题了,我们还是回到学术,关注一下织女服装。
织女外面罩着一层冰绡,内衣一层红绡衣。
这内衣红绡衣或许是织女自己纺织的,但这冰绡估计是买来的。
因为织女纺织的是云锦天衣,长处在于色彩灿烂,这些素色的织物却不是很擅长,鲛人这一点上就比她强。
《搜神记》上说鲛人居住在南海外:“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眼睛能哭出珍珠这一点许多人都知道,但她不废织绩,织的又是什么?
《述异记》上又说:“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蛟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衣入水不濡。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纱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鲛人的纺织物叫鲛绡,特点是白如霜雪,入水不湿。跟织女纺织的云锦天衣不一样,鲛人纺出来的纱专门可以卖给人类。
《博物志》中也说曾经有个鲛人从水里出来,住在别人家里卖龙绡,走的时候,向主人要了个盘子,哭出一盘子珍珠送给这家人——估计是当房租了。这鲛人简直就是致富神物,随便哭一场就够我辈一生吃喝了。但这些眼泪对于鲛人的确不算什么,最珍贵的还是她的绡,要不她为什么不送给人家一匹绡呢?
要穿她这绡不是位高权重就是富可敌国,比如遮须国国王后来就穿上了鲛绡,不过这时候的国王不是刘聪而是曹植了,而曹植之所以能穿上,是因为他有一个水里的绯闻女友:洛神。唐朝的裴铏在《传奇·洛神》里记载了此事。有个文艺青年萧旷,在洛水边弹琴,一个美女从洛水中出来,自称便是曹植笔下的洛神。萧旷挺八卦,就问道:“听说你就是曹丕的甄皇后,你和曹植态度暧昧,有这回事吗?”洛神很大方地承认了。萧旷又问:“那曹植呢?”洛神说:“现在是遮须国的国王了。”并且重点说明就是刘聪的那个遮须国。
据此我们可以猜测,刘聪得不到薄如晨雾的衣服,光着屁股唐突神仙,估计被神仙罢免了,而曹植有洛神相助,得到这个就容易多了。在这个故事里,洛神随后就召唤出自己的闺蜜织绡娘子——肯定就是鲛人了。鲛人还送给萧旷一匹轻绡,嘱咐他至少万金才能卖掉。
为什么鲛人的绡要卖得这么贵?白如霜雪这个特点太平常了,难道仅仅因为入水不湿?这作用对人的意义也不大啊,谁会闲着没事老往水里钻?就算当雨衣穿,一年也穿不了几次啊。
我以为鲛绡贵就贵在这种衣服的原材料让人想象不到。织女的纺织材料跟人间也没什么区别,不过蚕茧大一点而已。而鲛人的纺织材料却非棉非丝,而是——水。
这虽然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海底当然不能种植棉花,更不能养蚕。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就是这水了。《琅嬛记》有个故事可作证,一个风雨潇潇的晚上,有个叫沈休文的人在家独坐听雨,忽然有个拿着络丝工具的女子不客气地走了进来,她用手中工具引带雨丝,络绎不断,好像蚕丝一样,一会儿就缠绕数两,这才停住,对沈说:“这是水丝,送给你。”然后就忽然不见了。沈休文后来将这水丝纺织成布,做成一把扇子,像水一样鲜明洁净,夏日拿在手,不摇自凉。既然水丝可以用来纺织,鲛人居于海底,肯定就是用这个来纺织的。
这么说来,这种绡为什么能入水不湿也就不难理解了,因为这本来就是水做的,沾水不沾水也就没有意义了。而且夏天着身,还能起到降温的功效,也难怪织女要穿在身上了。
这么珍贵的衣服,所以许多神仙(主要是女神)专门弄个人来管理自己的衣服,称为衣库官,例如《仙传拾遗·许老翁》的故事里那个姓裴的便是上元夫人的衣库官。
衣库官既然在天上专门管理神仙的衣服,在凡间理所当然就被奉为衣服神,《许老翁》的故事里说他姓裴,而裴据《说文解字》解释就是长衣的意思,神仙给他取这个姓也是大有深意的。《许老翁》却没说他叫什么,我猜他应该叫厌多,全名裴厌多。因为《琅嬛记》上说得很清楚“衣服神曰厌多”。估计神仙提醒自己不要太贪得无厌积攒衣服。
其实衣服不光有神,还有鬼呢,那衣服之鬼又叫什么名字呢?请看下一篇——鬼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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