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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生活:何以为我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314
几乎每次接受采访时,都会听到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成为作家的?”对问者而言,这个问题似乎是用来填塞时间的,有时我能看见他们尽力伪装出的真诚,有时他们则索性望向别处,用笔敲打面颊。每次遇见这个问题我都很振奋,甚至想建议对方将问题修改为:“你是怎么完成这一僭越的?”

  直到2010年,也就是我34岁之时,在别人称我为作家时,我才略微放松下来,不像以前那样急于站起来,拒绝这一可能让人觉得我是在招摇撞骗的称呼。这一年是我的发迹之年。此前,我在北京混了六年,没少参加有文人出没的饭局,我总是埋头吃饭或者躲着看闲书,尽量将自己伪装成一名和文学创作无关的青年,拒绝承认和对方从事的是同一种事业。某日,一位既认识某作家又认识我的兄长,在介绍完前者后,将我拉起,说:“阿乙也是一位写小说的。”我感觉被出卖了,像是扒窃者手还在匣子里,而探照灯已对他亮起来。那个瞬间我面色臊得通红。作家瞟了我一眼。我至今都恨这样一个人,因为在我将自己的小说取出呈给他之后,饭局结束时发现那雪亮的打印稿被他遗弃在座位上。后来,当我以成功者的名义坐在类似的酒局上时,我已经变为我所憎恨的人,讨厌起那些颤巍巍地请教我的人来。“阿乙老师,您看这篇稿子能否帮我投给相识的编辑?”对方年纪比我要大很多,我将它扔在一边,假装承应下来。对方敏感的心早已觉察出这种怠慢,眼里浮出了恶意,意思是:“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也就是靠各种关系混出来的?”

  有时我也会听到一些关于我命好运气好的言论。我很想发作,可是细想下来,也只能这样解释。写得差,和写得不那么差,当然是决定性的;但在“写得不那么差”里,还真有命好命不好的区分。我记得一次评奖时,一位评委在得知奖项最终给了老作家而没有给一位刚过40的青年作家时,连连叹息,理由是老作家并不差奖,而这个年轻作家却可能因陷入持续的自我怀疑而自我报废。我很理解这一点。一个写作者迟迟不被承认,迟迟不被册封,那么他很大一部分精力都要花在思考自己的身份认知上:作为一名作家,他是否合法,是否成立;如果只是自己承认,那自己是不是人们眼中的笑柄。所以每念及此,我都很感激在我32至34岁时及时将我从自我怀疑的深渊里拽出来的恩人。如果没有他们,我很可能辞别文学而羞愧地退回到原本就熟练的职业中。你很少听说有人40岁之后发迹,陈忠实、金宇澄也只是在40岁之后推出代表作,并不意味着他们在40岁之前是文坛外的人。

  2008年,我仍然不敢宣称自己在写小说,对外说自己只是写点梗概写着玩。这是为着在蒙羞时有个退路。我遭受过逾80次投稿失利。此时,我在饭局偶遇罗永浩(就是后来做锤子手机的好汉),就是为了说话而说话,我说你开了个博客网,能否将我的博客搬过去。他说你将博客地址短信我。数日后,我已忘了此事,他突然来电,坚持认为我是小说家。我感到诧异,然而又久久不愿走出对方真诚的赞许。后来这样的电话也从唐嵩(时任《小说月报》原创版编辑)、北岛、楚尘那里打来过。我记得北岛打来电话时,我正站在寒冷的乡村,我为了获取较好的手机信号,而在山丘边走来走去。我像处于不可思议的梦境中,听着对方的交代,不要混迹于酒局,不要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2008年,上海三联书店编辑彭毅文找罗永浩约书稿,罗力推我,并参与此书的封面设计,因此有短篇集《灰故事》。随后,我的前同事张恺在读过《灰》后,将之推荐给朋友的妹妹,一位出版公司编辑,王二若雅,后者拿着我的短篇集书稿《鸟看见我了》,坚持要求领导同意出版。2010年,因为论坛版主杨典的推荐,北岛注意到我的小说,在《今天》杂志发表我的短篇小辑;同年,老同事,在《人民文学》做编辑的曹雪萍突然记起当年在报社体育部的几个文青,向我们约稿,我的中篇《那晚十点》拟发表于当年10月的《人民文学》,后因为小说收录在短篇集中要在10月前出版,时任杂志主编的李敬泽决定提前刊发。李敬泽当时写的稿签是:有强劲、华彩的力量。不仅是语言,不仅是结构,而且对人生中的戏剧性场面有很准确、犀利的把握。

  随后我就像驶入一种轨道。有时我半夜醒来,望向窗外,觉得一切好似南柯梦境。仿佛高俅,几经调剂,一时发达不止。我又一一想念这些与我并无任何利益瓜葛的人对我的恩德,我想到他们逐一为我打开文学的门。我想到自己应该以足够的能力与影响力去镌刻他们的名字。2013年4月,作为声名或者一种欲望的奴隶,我有如不堪重负的弓弦,忽而绷直,吐出一口鲜血,被押进医院。我因此知道我并不曾主动去透支过一次他人的期望。正是因为害怕不能匹配他人的期望,我焦虑不堪。

  这次前前后后、断断续续长达半年的住院,除开医保外,花去了我十来万元,想起来很心疼。这也许是一个被征召的人的悲剧。因为他的无能不能匹配他的野心,因此遭受这一报应。不过我想到自己即使经历这样的惨痛失败,还是要比那些永远被隔在一纸之外而终生得不到召唤的人要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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