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劫
杨中德是个剃头匠,手艺堪称一绝,尤其是他那“跳三刀”,让人肌肉透爽,骨节麻酥,惊险中带着刺激,吸引了不少顾客。
所谓“跳三刀”,即他在给人剃完头,刮完须,修完面后,用那把磨得锋利、锃亮的剃刀,从顾客头顶瞬间跳至颈椎,又从颈椎跳至背脊,再从背脊跳至尾椎。此组刀法极具连贯性,似行云流水,意到刀到,干净利落。刀锋过处,如三个急骤的雨点,在微风的伴送下落到地面;又若鼓棰敲打出的三个节奏,前呼后应,刚柔相济,演绎出力与美的结合。只要被他的跳刀一弹拨,人顿时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大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气。
一到夏天,前来请杨中德剃头的人就特别多。有的刚剃头不久,才冒出一点绒毛,就又来找他剃。杨中德心里明白,他们其实不为剃头,而是专门来享受他那“跳三刀”的。
李树良是剃头最勤的一个,每月都去,有时一个月还要剃两次。他只要哪一个月不去找杨中德剃头,心里就堵得慌,比害病还恼火。杨中德每次给他剃头,都十分细心,也比给其他人剃头用的时间长。一般来说,他的“跳三刀”只重复三遍。而独独对李树良,每回都是跳六遍。剃完头,还分文不收。李树良不解,问他何故如此?杨中德抖抖围裙上的乱发,笑嘻嘻地说:都是本村人,收啥钱啊?李树良问:那其他人不也是本村人吗,为何你要收钱?杨中德避而不答,转身回屋烧水去了。
后来,李树良终于搞明白,原来杨中德看中了他的二女儿。那时,杨中德只有三十岁出头,李树良的二女儿也只有二十多岁。单从年龄看,倒也挺般配,但李树良死活不肯将女儿嫁与杨中德。虽然,他觉得杨中德人不错,手艺也好,但到底是个剃头匠,属于下贱营生。
自从李树良拒绝了杨中德当他女婿后,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再去剃头,迎面撞上,也躲躲闪闪。倒是杨中德觉得没啥,看到李树良,还跟从前一样热情,主动打招呼,问长问短:树良叔,怎么不见你来找我剃头了啊,你看你的头发,像松针样,早该修剪修剪了。找个时间过来,我给你剃剃。一席话,说得李树良脸滚烫,心里像着了火。
李树良终究还是离不开杨中德的“跳三刀”。过了几个月,他又去剃头。杨中德照旧给他剃得很认真,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剃完头仍是不收钱。李树良坚持要付,推来推去,杨中德还是不收。李树良说:中德,你人好,手艺也好,可以找个更好的女子做婆娘的。杨中德一听这话,赶紧说:树良叔,咱不谈这事,不谈这事,只剃头,只剃头啊。
李树良也就再不提此事,仍旧每个月按时去剃头。
两年之后,李树良的二女儿嫁人了。女婿仍是一个理发的,在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又过了一年,杨中德也娶了婆娘,邻村一个张姓女子。人虽长得不如李树良的二女儿俊俏,倒也勤劳、顾家,还煮得一手好茶饭。
有了女婿这个新型理发师后,李树良就再也没去找杨中德剃过头。一是他觉得自己女婿都是理发的,如果还跑到别人那里去剃头,会遭人议论,说他胳膊肘朝外拐;二是女婿的理发店比杨中德家里的条件好,采取的是睡式洗头,还有专门的服务员服务。洗完头,还要按摩按摩,揉揉肩,捏捏胳膊,比神仙还惬意。
李树良在村里到处宣传女婿的理发技术,动员大家都去镇上理发。只要说出他的姓名,即可享受八折优惠。村里几个妇女果真去了,一去就弄了些离子烫和爆炸式回来。从村里走过,完全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随后,更多的男男女女都跑去李树良女婿的理发店理发,什么焗油、漂染等,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一时间,村里刮起了一股“发型流行风”。村头覃大才的婆娘五十岁了,头发有一半“挂了霜”,她趁赶场时,去理发店染了一次发,还塑了个波浪式发型,人顿时年轻了十岁。回到村里,老公都认不出她来了。当天夜里,覃大才搂着婆娘亲了又亲,要了她三回还嫌不够。覃大才说:老子活了大半辈子,夜夜搂个黄脸婆,今夜总算有了搂城里女人的感觉。
村民都到镇上去理发后,杨中德的剃头生意自然就萧条了,十天半月都没人找他剃头。只偶尔遇到有新生婴儿要剃胎毛,或临终之人剃毛发,人家才会想起他来。杨中德也才由此意识到自己是个剃头匠。
他婆娘见剪子和剃刀都生了锈,劝他不要再干这个行当,安心种地过日子,可杨中德始终不情愿。有一回,婆娘偷偷地把工具给藏了,杨中德暴跳如雷,要拿菜刀砍人。婆娘怕了,不得不将工具交还给他。
没事的时候,杨中德会把剃刀找出来磨磨,对着阳光照照,用一块毛巾包裹好,放在家里最隐秘的角落。
这一放,竟放了二十几年。
直到前不久,这把跟随他大半生的剃刀,才重新派上了用场。
李树良弥留之际,非要叫女儿将杨中德请来。他要最后享受一回“跳三刀”。杨中德的手艺还是那么好,一点都没回潮。别看他二十几年没拿过刀,却天天在心里操练着。他已经修炼到手上无刀,而心中有刀的化境。当最后那一刀稳稳地落在尾椎上时,李树良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杨中德用手在他鼻前触触,确定没了呼吸,迅速举起剃刀,朝死去的李树良额头一划,割裂一大块皮,乌黑的血珠直往外冒。旁边的人都傻眼了。杨中德不慌不忙,将刀在裤子上蹭蹭,擦干净上面的血迹后说:这刀几十年不用,生了锈,口子钝了,实在对不住得很,对不住得很……
回去之后,杨中德立即把剃刀交给婆娘,吩咐她拿出去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打猎
有一天,新任镇长谭木心,带领几个人,扛着两只猎枪,来大石村打猎。其中一个,长得五官周正,气宇非凡,一看就是个管事的。一路上,谭木心都跟在身后,为其拿衣递水,毕恭毕敬。事后,大家才搞清楚,那个人原来是镇长的战友,姓肖,在县财政局执事。镇里每年的财政拨款,全都是他说了算。
肖领导有个嗜好,喜欢玩枪。在部队时,他因枪法好,曾被评为连队的技术标兵。只要他一举枪,即使闭着眼,也能百发百中。为此,战友们亲切地称他为“百步穿杨”。但自从退伍后,他就再没摸过枪,手痒得都快握不住东西了。这次,正好趁休假,专门来找战友替他安排一次过枪瘾的机会。那时,政府对猎枪还没进行清缴,谭木心便从农民家里借来两支枪,让领导开心。
在肖领导来之前,谭木心就夸下海口,说大石村山高林深,素来猎物众多,野鸡野兔随处乱跑,是打猎的最佳之地。肖领导一听,特激动,便迫不及待地来了。
可大石村虽是荒僻之地,却并无野物。加之时令正值冬季,动物均已冬眠,更是难得见到。谭木心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哄领导高兴。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大石村打猎安全,不会被外界所知。否则,这事若传播出去,造成社会影响,大家的乌纱帽都将不保。
谭木心到底是个聪明人,为不得罪领导,让其有猎物可打,他事先早就做好了安排。他派人从养兔场买来一百多只灰毛兔,放于山林之中,充当野物。这招委实奏效,当肖领导来到林地,见野兔乱窜,兴奋得像一个撒野的孩童,追着兔子发弹鸣枪。
说也凑巧,就在打猎当天,护林人许老汉因接到镇长指示不出山,便靠在棚屋的木柱上抽烟。他刚把烟锅点燃抽了一口,一颗子弹便从棚顶落下来,恰好射中他的头部,他当即咽了气。
肖领导顿时吓傻了,两腿颤抖,手里的枪瞬间滑落到地上,汗水雨滴一样从额头滚落。谭木心也被吓得六神无主,立在原地傻愣着。事后,谭木心为保护领导,欲将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了各种办法。
可哪知这个许老汉的小儿子也是个军人,正在部队服役,据说还是个连长。他一听父亲死于非命,立即请假回乡调查事件原委。当他搞清楚父亲死因后,坚决要求严惩凶手。
谭木心感觉事态有些严重,多次前去做许老汉儿子的思想工作,求他网开一面,并提去一布袋钱,想摆平事端。他还在许老汉的遗体前跪了三天三夜,为其守灵,披麻戴孝。但许老汉的儿子不吃这套,他跟谭木心说:如果再不交出凶手,他必将此事上报。谭木心见事已至此,只好乖乖跟肖领导前去公安局自首,认罪服法。
经法院审判,肖领导被执行枪决;谭木心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可就在肖领导被执行枪决后的第二天,谭木心也在牢房咬舌自尽了。
一颗子弹,要了三个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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