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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宵车与敦煌楼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247
王莫之

  上海有四十五条公交夜宵线,四条以汉字命名,其他的都是阿拉伯数字,都是三位数,都以数字“3”打头。从“301”到“341”,这三个规矩沿用至今,雷打不动。

  在开夜宵车之前,老龚开的是“110”。熟悉宝山闸北一带的都拎得清,但是,总有些乘客怀疑他开的是警车“110”。

  “喂,司机,还勿开啊?”

  老龚不响,看窗门外头。五点钟刚刚敲过,因为隆冬,路灯已经亮了。学生们在吃油炸烧烤一类的路边摊,成年人更加忙,耳朵里塞着耳机,男的大多在抽烟,女的一面看手机上的节目,一面抬抬头,望望车子到了吗。新疆人的扇子刮起迷雾,人与车的各种运动带来无穷尽的声浪。还能听见一点外地口音,堵在地铁出口的天桥下头,像唱诗班,介绍一个新开的楼盘,下来一个人就塞一张传单。

  “喂,司机,啥意思啦,短命等了多少辰光啦。”

  “调头车。”温吞水就一句。老龚托牢下巴,仍旧朝外头打野眼。他走神的时候,秒针开心死了,拼了老命逃。男乘客吼了,以为老龚是郊区某一种公交车司机,收入跟乘客的多少挂靠,所以存心停着拉客。这位乘客的嘴巴实在龌龊,站在前门的一位阿姨听不下去了,解释这班车次的特别。她的声音就像内心独白,远远不如男乘客的手机铃声响,更加不比他接电话来得杀搏:“快了,快了,上110了……我晓得,我晓得……册那碰着一个戆卵司机,死人就是勿肯开……”

  两站路后,男乘客从前门下去。车子重新启动,阿姨的喉咙通畅了,和老龚抱怨刚下车的人素质差。

  “习惯了。”老龚回答的时候,有一种轻快的适意。他心里明白,今天的难关算是过掉了。

  那几年,老龚只开110高峰时段的短驳车。上海人管这种车次叫高峰调头车。每天下半日的四点三刻,他从一二八纪念路的终点站发车,彭浦新村地铁站调头。空空荡荡的车子,兜个弧度,冲进地铁一号出口下头的公交枢纽。一点乘客被吸了过去。老鬼点的,光光看见是大转弯过来的公交车,就晓得是110,因为其他的都是从共和新路笔笔直过来,只有110的路线是弯的。更加老鬼的,晓得这是调头车,要是赶时间,就再等歇,新的一班马上进站。不过,还是有蛮多人欢喜乘老龚的车子,抢个位子坐下来。老龚会尽量停得靠前一点,这个站头总共十三条线路,照规矩,他的车子要接两个班次的地铁,朝前靠,对其他车子的影响小一点。

  真的,第一圈是顶顶难开的。五点头上,还没到地铁真正的高峰,要到第二趟调头,车子七绕八弯钻进来,差不多一班地铁下来的人就能把它撑爆掉。这个时候,老龚会丢掉规矩,顺了大家的心意,踩油门。

  每天开三圈,差不多两个半钟头,做五休二,工资到手三千多。这点钞票,根本不够小青年开销,所以开高峰调头车的,一般是五十五岁朝上,等退休的老男人,或者是家里有困难,退休了还来扒分的老头子。老龚属于特殊情况,他有家底,拿不拿工资,影响有限。他后头改开夜宵车也是别的原因。工资多一点,工时差不多,夜班伤身体,正常人不肯做。

  还记得第一次跟她搭腔,应该是今年的惊蛰。那天一路绿灯,到D站的时候,比牌子印的时刻早了两分钟。乘过夜宵车的都晓得,这是最守规矩的交通工具,每一班,每一站,时间定死,司机就有这个本事,讲到做到,比飞机、火车的野鸡时刻表准足多了。所以,一点老乘客,就怕车子早到,迟到点倒是无所谓;所以,那天车门刚刚碰上,就听见巴士的屁股乓乓响,后视镜里,一个姑娘由小变大。老龚重新开门,姑娘的高跟鞋啪嗒啪嗒踩上来,气都接不上来:“师……傅……再等等。”右手抓牢投币箱的护杆,左手招呼外头:

  “快点,快点。”

  老龚没办法,只好等,等的过程,望到姑娘的右手套了一个塑料袋,有肯德基的图标。此地是上海顶有名的两条商业街之一,凌晨一点钟已经敲过,马路上还不太平,一对吃饱老酒的摩登鸳鸯,勾肩搭背,跌跌撞撞,哇啦哇啦。站头旁边靠了一排出租车,绿荧荧的空车标志,像一顶一顶绿帽子。

  看到朋友差不多了,她才刷卡进来。一个月来,她总归是坐在后半节车厢。不过姑娘这趟选了前门口的一排三连座,还是最前头,朝向老龚的那个位子。“都怪阿桂,”先上车的说,“吃什么鸡啊,差点赶死老娘我。”“如果没赶上就只好打车了。”后上的说,“我是不愿意再等四十分钟了,反正叫阿桂买单。”

  阿桂没意见,拍拍大腿旁边的空座,请她们坐过来。两个时髦姑娘不睬她,朝里走的时候,车子发动了。中门右边,垃圾桶前头的单人座位,仍旧是个抱乐器的人。老龚只要开这班车,就会在C站上来一个小伙子,披头散发,抱了一把琴;在D站上来起码三个小姑娘,打扮得花哨。这附近多的是酒吧会所,老龚大概猜得出她们的工作,不过,他完全没猜着阿桂会来搭讪。

  “师傅啊,”阿桂问,一面在吮鸡,“你们开夜宵车的,好像,都是男司机哦,岁数还都蛮大的。”

  “小青年夜里要谈朋友,谁肯做啊?”

  “有女司机吗?”

  “你看看现在还在跑的差头,有女人开吗?”

  “没有吧,有女司机的,我以前下班打车碰到过的。”

  “那是崇明人,”老龚把车停进站,“只有崇明来的女人深更半夜还开差头。”

  他们就这样兜起了牛皮。以前有人售票的时代,这种戏码每日在上海的角角落落,颠来倒去地演:从终点站刚刚开出或者快要回来的公交车,卖票员(多数是女的)捏着块木板,上面夹几叠票子,胸口头挂只破破烂烂的包,就坐在阿桂的位子上,天南地北拉着司机吹,等乘客多了,多到忙不过来,她们才回正经的位子。

  慢慢地,阿桂和老龚交了朋友。是朋友,就该有朋友的特权。老龚对阿桂叫他“师傅”表示抗议:“我姓龚,你还是叫我老龚吧。”“老公?”阿桂“呵呵”不敢相信,“师傅啊,你也太会吃人家豆腐了,你们单位的女同事你也要她们叫你老公吗?”

  “没有,没有,我们队里都是男的。”

  “是吗?那你们也太重口味了。”

  老龚不响,想想好笑:“他们叫我‘老军,上海话的‘龚不读‘公,读‘军。”就这样,阿桂满足了他,改叫他“老军”。老龚觉得蛮好,有这样一个朋友,开夜车也多了一点奔头。他们也不是天天碰头,老龚做一休一,阿桂号称在酒吧打工,没休息,实际上每个月总归有个把礼拜看不见。赶上这段时间,老龚就像少吃了一顿饭,一面捏方向盘,一面想,她在做啥?在啥地方?想归想,老龚从来没多过嘴巴,倒是多了不少同情。反正嘛,再撑几日,等过了凌晨,就又碰头了。

  凌晨的终点站,调度室就像夜宵车,在一到两个人之间兜圈子。茶泡好,老龚望望墙上的钟,山歌唱唱。调度员转身看他,像碰着了鬼:“侬逼样子最近哪能回事体啊,册那中着彩票啦?”老龚不睬他,等过了十二点五十分,笃悠悠,上车子。上手几站,他开得比较慢,要到D站阿桂上来,才恢复正常,而且越开越快。一个月后,速度降了下来,阿桂想不通了:

  “老军,最近你怎么越开越慢啊。”

  “安全第一。”老龚别转头,朝阿桂笑笑。为了证明决策英明,他又讲起自己唯一一趟的撞人经历,“她就这样撞过来了,刹车也来不及……当时站头上停满了车子,我记得前面是一部46路……到处是人呀,当中还隔了一条非机动车道,分啊分不清楚……她那么急做啥?真正是神经病,下班回去呀,又不是赶投胎。”照老龚的讲法,改开夜宵车完全是因为这次事故。情节阿桂虽然清楚,但比起上趟,这趟多了细节。比方讲46路,一条她从来没乘过,也没见过,但是印象深刻的公交线路。老龚刚出道的时候,开的就是46路。他说起过,从46路辞职改开差头,部分原因是想改善生活。为了开差头,老龚没少通路子。那个年代,差头司机跟空姐是一个概念,门当户对。“我最早开夏利车,起步费是十块八角,”老龚说,“苦是真苦,夜里也开,不过一个月赚几千块不成问题。你要晓得,当时老百姓的工资多少啊,几百块钱呀。”问题是,到了新世纪,老龚的收入原地踏步,职业病倒日积夜多。形势不对,明摆着开公交省心,他就想回去。所幸各个车队闹工荒,够他拣拣挑挑。岁数嘛一把了,开调头车照道理是适宜的,没想到天天被乘客骂,吃足了冤枉官司。阿桂劝他:“都过去了,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开夜宵车就像开赛车。”老龚不响。

  “对了,老军啊,你有微信吗?”有一夜,阿桂想加他到朋友圈。当时,他们在现实世界里互粉才几个礼拜。微信是啥?老龚不懂。阿桂解释了半半六十日,他只是听命掏出手机——诺基亚的低能机,还是黑白屏幕,阿桂放弃了。“我开慢点就是了,反正保证你乘得上。”她听完,嘿嘿笑,也不还手机,自说自话,拨自己的电话:“好了,这样你就有我的号码了。”

  老龚后头还是装了微信。阿桂换了白框的红米手机,就把淘汰掉的联想给老龚用。老龚不好意思,横竖要塞钞票,阿桂不肯收,车子慢吞吞地晃,再争要争出事体了,所以就变成一场饭局。夜宵是肯定指望不上,中饭嘛不一定起得来,只好敲定晚饭。“蛮好的,”老龚讲,“你吃好嘛,正好去上班,我还要社会上晃晃。要不,我去你的酒吧坐坐吧?”听她没反应,老龚趁红灯,别转身来,“不是要白吃你的,我自己买单。”又问点一杯酒水五十块够吗。

  “不太方便,老军。”阿桂表态了。一段沉默,她解释道:“我们店里对员工特别严,你来了,我肯定得照顾你。被领导看到,就倒霉了——要不这样吧,老军,如果你很想泡吧,咱们改日另找一家,我陪你好好喝一杯。”

  “不要紧的。”老龚安慰她,讲自己泡吧是假,无非是想消磨消磨时间,再看看她上班的地方。“你天天来我这里视察工作,就不准我去你那里调研吗?”他自认为笑话讲得噱,放慢车速,好像要给足她笑的时间。于是,红灯顺利翻起,车子规规矩矩停在路口。

  穿过马路,阿桂就要下车了。还有她的小姐妹。这是一个大站,好比人民广场之于一号线,上上下下,闹忙得很。很多人在此地拼车,比如阿桂她们,自然,就有很多黑车蹲点。“去梅陇的有吗?”“有没有去莘庄的?”司机靠在门上,兜生意,跟乘客谈斤头,谈僵掉,大眼瞪小眼。路灯昏暗,照黄一张张焦虑的面孔。老龚只晓得阿桂住在上师大附近,另外两个住田林新村。为啥不住一道呢,借一套大房子。车上不方便问,平常见不着,专门打电话发短信去问这个,要么是十三点。

  阿桂也有想问的。从上车到下车,两个人在一道的时间平均是二十分钟,有对话的顶多一刻钟。一刻钟里,对付一个不想回答的问题,有的是办法。有一夜,老龚讲起队里的调度员“淡馒头”,欢喜带两个淡馒头当宵夜。他老婆在大学的食堂上班,卖剩的点心都带回来。“老军啊,”阿桂打断道,“你老婆是干什么的?”

  “我?”老龚想了又想,“我没有老婆。”

  “不会吧,你都快五十了,还在打光棍啊。”

  老龚闷掉。乘客虽然少,好坏有十几双耳朵,阿桂喉咙那么响,他只有冷处理:“老早就离掉了。”阿桂有点不好意思,当然了,即便她再挖下去,也是空心汤团一只。个中曲折,在老龚住的弄堂、之前的单位,曾经家喻户晓。那是一九八八年的秋天,老龚的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小鬼头生出来就墨黜黑,像非洲人。实际上,他的确是非洲混血。老龚想不通啊,这顶绿帽子是哪能扣的?老婆上路,一五一十吐清爽,她跟一个南非的留学生要好,好了一年多。她打算出国,就像圈子里一点朋友,去美国,去日本。非洲虽然穷,但是南非好啊,开英文的,有金矿,出钻石,往后的日子,她满心期许。离婚是解套,皆大欢喜,老婆小孩后来啥情况,老龚不晓得,但是明星的日子,他算是尝着了。一个人走在弄堂里,头低点,等于承认错误,头高点,就是不要面皮。平视最招蚊子苍蝇,反正下巴头颈呈啥角度,横竖是被人家牵头皮。越这样,越有人起劲,要当他的红娘:“阿平!阿平!”老龚看看逃不掉,就停下来:“屠阿姨,侬寻我?”

  “不寻侬寻啥人啊?”

  “啥事体啊?”

  “啥事体?”阿姨咯咯笑,“好事体呀,帮侬介绍女朋友。”

  老龚头大了,总归是寻理由开溜。时间长了,各种姑娘,花好稻好,他全当耳旁风,一副单吊的死腔。

  不可能不孤独。特别是爹娘过世以后,屋里就剩他一个。阿姐阿哥一直欠走动,子女就更加不谈了。近两年突然抽风一样,外甥外甥女排队来报道,带了小囡:“叫舅公呀。”小囡不睬他,“叫舅公呀,叫呀,叫呀,侬叫呀。”小囡吓得嚎嚎哭。只好舅公来劝,红包总要意思意思。啥舅公,无非是一套房子,几张存折。对于子女,老龚历来就没好面色。两楼老早住了个老先生,启东人,解放前在银行里做,欢喜听时代曲,据说收了几箱胶木唱片,连带唱机,后来全部自家烧了精光。老龚当时还小。到了八十年代,老先生跑旧货市场,一点一点过回老早的日子。结婚之前,老龚最开心的就是去这个孤老头屋里听唱片。他最推崇白光,讲她是时代曲的标杆,顶级唱功;周璇像某种饭店,菜色丰富而新鲜,但是大菜师傅的本事一般;吴莺音排第三,鼻音重,音域广,风格鲜明,歌的质地也好。直到今天,老龚还记得学生腔的自己,靠椅上坐落。房间不小,就他们两个人,老头子讲讲来劲,指东画西,馋唾水乱喷,就差一把折扇、一方响木。到了八七年冬天,身体不行了,承诺等到百年之后,唱片统统送给老龚。没想到,几个月后,倒是老龚住进了医院。所谓医院,是学堂改的,八八年上海爆发肝炎,床位紧张,教室里塞满了病人。等到出院,他才晓得老先生已经死了半个月。子女从启东过来料理后事,一家一当,卖的卖,掼的掼,无影无踪。老龚气疯了,差点住回医院。

  从头开始,一张一张补,只要唱片在转,房间里响起沙沙的时代曲,老龚就觉得楼下的魂灵来了,他并不孤单。最近,这种私密的享受有了新搭子。老龚得了智能手机,学民工的样,拿手机当无线电。阿桂帮他买了张SD卡,拷满了上海老歌。七八十年前的旋律,在暗黜黜的夜宵车里飘,像一阵迷魂香。“这不是口香糖的广告歌吗?”听见白光的《如果没有你》,阿桂叫了。

  “我帮你下的时候还听了几首,觉得好难听啊。”阿桂又讲,“不知道为什么,在你的车上听,好像有点意思。”“什么意思呢?”老龚想说这是因为夜太黑,一个人静下来,多了点耐心,去体会。他没开口,不舍得破坏气氛。

  或许,她是个“弹性女儿”——老龚想起老先生对舞女的称呼。老上海有部电影叫这个名字,讲三个舞女的悲欢离合。老龚没看过,歌倒听过,印象深的是插曲,刘雪庵写的《双双燕》,他的成名曲,两年以后,《何日君再来》让他红透上海滩。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老龚请了私家侦探。有些话讲不出口,就请他调查阿桂的住址。侦探是个极品,查了半天,只查到阿桂单位的情况。冲了一叠照片,老龚捏在手里,半天没声音。一切照旧。夜宵车的照明设备仍旧在进站出站当中打开。对老龚来讲,检查报告还没重要到让他拒绝光束下的阿桂。别的司机偷懒,甚至于从头到底开暗车。老龚不会,他有他的坚持。

  今年的夏天看不懂:最高只有三十六度,八月中旬已经好穿长袖子了,还倒黄梅,落了大半礼拜的长脚雨。车灯扫过,雨线变成无数支箭,射在被路灯染黄的地面,老龚不敢开快车,声音也少了。闲话总有讲光的一刻,给阿桂的水果总有吃腻的一天。或许是实在看不下去,阿桂的小姐妹有一个选择了自动消失。这对阿桂是个打击。看她的朋友圈,有阶段天天在祈福。姑娘好像是生了啥大毛病,不光辞职,还回了老家休养。

  “老军啊,”阿桂把脑袋靠在铁杆上,“有时候想想,真是没意思啊,辛辛苦苦赚点钱,可能还不够你看病花的,就算钱花了,还未必能看得好。”

  “你就是太辛苦了。其实你一个小姑娘,没必要那么拼。最好是换一份白天的工作。”

  “我还小姑娘啊,我都三十多了……那你呢?你就不拼吗?”

  “我不一样,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回家睡觉了。”现在想想,这是老龚唯一的表白,但是他马上就调转枪头,“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听我一句劝,快点换个工作吧。”

  那几天,阿桂跟老龚就在这上面绕。最后,老龚也嫌烦,就盯着她,提醒她——还欠她一顿饭。她同意了。可是去哪里吃呢?她报了敦煌楼。老龚非常开心,不光因为他是敦煌楼的老吃客。这是甘肃办事处开的一家清真餐厅,一楼传统西北面食,楼上有炒菜,一层一层升级。据说菜式挺括,就是恶贵,老龚一直想吃,从来凑不到人。那天下午落了雷暴雨,就这种天气,二三四楼还爆满。老龚建议换一家,最好是幽静清爽的包房,毕竟,这是他头一趟抛开工作,面对面跟阿桂坐下来。阿桂不肯,坚持要吃此地的拉面。

  敦煌楼的兰州拉面,未必能跟兰州的别苗头,但是在上海,绝对顶级。面的食材有八种选择,牛肉是一块一块实打实,端上来,讲究一清两白三红四绿五香:清汤,没咖喱;白是萝卜,薄薄的浸在汤里;红是辣油,以前根本不加;绿是葱花香菜,撒得漂亮;香是吃口,还有回味。老龚历来是宽面的粉丝,不过阿桂点了细面,他想当然地跟进。除掉拉面,老龚还要了手抓羊肉、酿皮、鹿角菜,甜醅和灰豆算是甜品。两个人白板对红中,坐在楼梯口数下来的第二张台子。阿桂的情绪比想象的要低落,老龚独脚戏唱到倒胃口,一直到“他”登台。

  “老军,你快看那个男的。”经过阿桂的指挥,老龚转身看到一个三口之家。爸爸样子的,一手牵个女人,一手搭在小胖墩的脑门上。如果讲他们是父子,那当爸爸的实在太失败了,完全不像嘛。老龚再扫女人的长相,毫无疑问,绝对是妈妈。

  “他以前超级帅,比现在瘦。”

  “你认识他?”老龚回头再补了一眼,“男朋友?”

  “真要是就好了——”阿桂话没讲完,眼看着小家庭上了楼梯。“上去了……”阿桂的嘴张着,“看来他们也是来吃炒菜的。”老龚心里不爽,抓块羊肉啃。“他以前是演员。老军,”阿桂问,“你看过《十六岁的花季》吗?”

  “没看过。”

  “《封神榜》呢?”

  老龚不晓得怎么回答。是书是电影还是电视剧?阿桂就解释,他是谁,演过谁,为啥出国,做啥生意。啰嗦到一半,那一家子人灰头土脸下来了。她看着他们商量,坐进角落,男的去收银台点单,再继续啰嗦。《十六岁的花季》是她读书时的热门电视,《西游记》的规格,暑假必放。“老军,我想和他拍个照,”阿桂摸出白色红米,“等下就靠你了。”不过她一直没动,戆噱噱地,盯着看,看他吃面,吃羊肉,摸儿子的头。她讲了好多,童年的故事,对上海的期许,总而言之,或许他目前极平凡,但是这样碰头,让她开心,看见过去的自己。

  阿桂还是没行动。等到人家起身开路,阿桂还问老龚:“要不我现在上去拦住他?”老龚想不通,一个爽气的姑娘哪能会变得犹豫不决,就追了出去。“老军,”阿桂叫他,“算了吧,算了。”

  秋天就这样煞风景地翻过去。老龚还记得那天他跑到阿桂的单位,被一个骚女人拦下来。他的打扮,一看就不是来消费的,还点名要阿桂。他亮出一叠钞票,算是拿了通行证。滑稽的是,临到阿桂快出来,他倒开溜了。他在D站上了与自己开的夜宵线路线相同的公交车,乘到终点站,再乘回来。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他提早下车。斜对过就是平常阿桂上车的地方,商铺商场刚刚打烊,站头上拥满了人。老龚横穿马路,挤进勾头缩颈的乘客堆里。抖抖踢踢的一双双脚,大大小小、朝手心哈热气的嘴巴,站牌旁边的屏幕在打篮球,是火箭对活塞的比赛。哈登带球突破,林书豪、帕森斯拉边,三秒区里,卡位的是阿西克。画面有点卡,还是静音。“去年格比赛嘛,”旁边的爷叔在解说,“人侪调脱了,现在只剩哈登了。”老龚不懂,看看表,时间宽裕。要么就这样走过去?他盘算着。一阵风刮过来,面皮上毛剌剌、干呼呼。老远,一个人地上平躺,像讨饭的,又不像。一身红衣裳实在奇怪,路过的人,低头回头,看上了瘾。老龚也去凑热闹,居然是圣诞老人,一般商场做活动用的模特,不晓得是被风推倒的,还是被店家抛弃,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朋友哪能,面色不对嘛。”调度员看老龚来了,寻他开心。包一摔,老龚直接去上厕所。

  上手几站,老龚开得比较慢,到了D站,上来几个乘客,独缺阿桂。阿桂人呢?连个影子都没。他真正搞不懂,怀疑,或者讲是担心,怕她出事。车子没头没尾干停着,大门敞开,车厢里的热气都跑掉了,有乘客发闲话:“喂,司机,还勿开啊?”是一个极苍老的声音。老龚别过头来。这个老浜瓜是啥时候上来的?完全没印象。再望望窗外头,天墨墨黑,站头上空空落落。好坏车子还是启动了。脑子里一片糨糊,平白无故兜起一段旋律,没等哼两句,屁股后头传来笛子帮钢琴的搭配,倒像是伴奏。非常蹩脚的音响,太沙太轻,混在空调的轰轰里,老龚只当是幻听,专心开车子——“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鼻音很重的女声——没错,是的——老龚完全失控了,急急回头,满面的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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