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家林
王家林就是王总。一位村姑打来电话急切地汇报:就在周六的晚上,天还不太黑呀,你们王总的皮卡翻车了,就翻在通往雁鸣谷大井工地的半山腰上,四轮朝天,要不是我们家的老柿子树给戗着,你们王总的皮卡就会摔在山涧沟里给摔散了。现在,倒过头来蜷在皮卡里的王总都没有力气叫唤了,只能不时地哼哼几声,怪可怜的。一天两夜了,你们项目部总有四百多工人每天上山下山上班下班白天黑夜从那儿经过,就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吗?没人看见的话,四个轮子为啥总是不停地转呀?想必是走来过去的工人们闲着没事儿在那儿转着玩的呀!你们的人,哪能这样呢?不带这样的呀!
建井工地说是位于山的半腰,其实连山的膝盖都不到。那里的景色很美,美得你直想变成一只蝴蝶扑在大片的野花上面。
梦阳煤建一处处长魏老大面对一位素未谋面的外地女子打来的长途电话,心里头不免有些慌张:小姐,麻烦你到山上的建井工程项目部跑一趟,请董玉清副经理带人下来组织解救好不好呀小姐?
谁是小姐?你骂谁呀?……我们山里人不跟你骂。
远方的电话挂了,魏老大魏处长愣住了。
王总王家林的每一个周末都是从周五下午三点左右开始的,他跟董玉清简单地安排一下工作,就哼着小曲开着皮卡下山,离开雁鸣谷大井工地,向雅悦城里进发。雅悦不远,就一百二十多里路,可是要翻过七八座大山,他的丰田皮卡紧赶慢赶也要歪歪扭扭地开上三个小时。城里有十几处会所,那里有他的头魂。王家林认定,人的精神便是人的头魂,仕途不顺,人可不能没了精神。是啊,那里的特色服务的确一个比一个惊人。所以,两年多来王家林就在那儿挨个地逛,每一个会所只逛一个月左右,尝够了新鲜,再换另一家。这一段时间王家林逛进了涉外金辇会所,乐不思蜀,两个月都不想改换门庭。这次又兴冲冲地来了。
不料那天夜里他在这一向十分安稳的地方,偏偏就赶上了公安查夜。他妈的人跟人有时候其实没有什么分别,所有的嫖客都是一样地光着屁股抱着头蹲在大厅的一角等待传唤。可气的是他此刻看不到那些光鲜亮丽的女子光着身子蹲在何处。他阅过无数光着身子的单个女子,可从没见过成群结队的光着屁股的女人,那该是怎样的风流千转的景象啊!他这样左顾右盼地蹲了一夜,本来异军突起雄姿勃发的下身这一夜却像蚂蝗一样缩回到某个去处。这是在练马步蹲裆么?简直累死了。然后被拉到派出所煞有介事地讯问,讯问后每人交款五千元走人。王家林从小皮包里从容地掏出来一叠一万的,公安的眼睛霍地一亮,笑着说五千五千,五千就好。王总马上就耍起贫来。其实从内心里他真的不是耍贫,身在异乡,每逢遇到公安,他就像遇见了亲人。他说你别客气了你就收下吧小同志!我堂堂梦阳煤建一处雁鸣谷项目部总经理王家林,离家三千里在贵地的大山里为你们建设矿井,一座现代化新煤矿将在雁鸣谷诞生。可是,我四十多岁的年纪,如狼似虎的劲头,这个你可能也懂得,有些事情自己是不太好对付的,说不定下次不期而遇,咱们就是朋友或者熟人了。我把下次的五千预付了不好么!可是,有票吗?
上午十点离开了派出所,王家林觉得有些窝囊,两条腿也飕飕地酸,就开着皮卡来到金辇会所隔壁的金辇大酒店,没滋没味地吃了一顿,喝了一瓶茅台酒,觉得此茅台不太对劲儿,然后就开个房间睡了。一睁眼到了下午四点,他晕晕乎乎地开着皮卡上路。晚上将近七点才来到雁鸣谷大山脚下。他就要来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了,远远地望去,相距不远的两口大井的上方一团团灯光在暑气中摇晃,正因为这团团灯光,大山更显得夜幕茫茫。王家林开着他的皮卡颠簸着上山,他的车灯就像两盏完全失控的探照灯,上下左右无序地摇曳,迷乱中,照射出万丈光芒。但今夜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那棵老柿子树下,王家林的丰田皮卡咔嚓一声就翻了,车灯如注,照进了路边的森林,永久地停滞了下来。
他缩蜷在皮卡里摸摸索索地掏出了手机,又摸摸索索地塞了回去。没有用的,这雁鸣谷大山深处,手机没有信号。他想宇航员们在那么高远的空中缩在那方寸之间怎么与人世间联系呢?他想这个时候如果上山或者下山的工人们看到他就好了,立刻就可以帮他翻过车来。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完全有这个自信。因为就在去年秋天施工队伍刚刚开进雁鸣谷工地不久,平原上秋水汤汤,这儿却遇上了一场山洪,也是在这棵老柿子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羊倌儿一步滑了脚跌落在激流滚滚的山涧沟的边儿上,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可他命大呀,正好被下了早班的工人碰上了,四十多个工人在主井井长杨步春的指挥下,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像猴子捞月亮那样,手拉着手,脚蹬着树枝和悬崖,将一条弯弯曲曲的人梯延伸下去。被救的羊倌儿感动得坐在老柿子树下嚎啕大哭。
可是现在,王家林纳闷了:工人们为什么总是看不到我的皮卡呢?为什么总是走近了走近了突然又都他妈的走远了?
二、魏老大
梦阳煤建一处魏老大魏处长放下了电话,心中嘀咕,叫你一声小姐,怎么就成了骂人呢?
得知王家林翻了车,魏老大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现在刚刚缓过劲来,他就给雁鸣谷项目部的副经理董玉清打了电话。他轻易不给董玉清打电话的。一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董玉清基本上听不懂。这个并不重要。二是他总是千方百计地躲着董玉清。不到十万火急,他不会自讨没趣。大家都不明白魏老大为什么总是躲着董玉清。电话通了,没有人接。正好不想跟你说话呢!魏老大再给项目部办公室主任尤建玲打电话。尤建玲这个人说话虽然时不时地有点儿嗲,可她能明辨事理,又分得清轻重缓急。可是,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又是无人接听。魏老大料到,准是趁王家林进城,董玉清尤建玲一对狗男女弄了几个小菜在一起喝酒,又喝大了。这对狗男女一喝大也是两天两夜呀!可是,王家林个老小子是倒过头来蜷在皮卡里的,能不能蜷出个意外?
全处的工作几年来风生水起,煤建工程应接不暇,就是这个距离梦阳最远的雁鸣谷项目部老是叫他分心。按说自己的师兄弟王家林,凭他的能力和经验干好一个项目部的工作绰绰有余,可是这绰绰有余却让他屡屡觉得怀才不遇。他在公开场合说过的,说每次在梦阳电视新闻里看着你们人五人六地胡诌掰扯还一本正经地趴在会议室里装记录,自己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文件材料明明摆在了桌面上,散了会自学八百遍都行,你们还记录个鸟呀!大家都知道王家林有一个在省委党校学习的时候结识的同学,在梦阳一处的上级机关任要职,不是局长不是副局长而是组织部长,位高权重,这就有些麻烦了。部长关照是关照了,可是,由于王家林在全处干部中间的威信太差,考察时民意摸底,一投票,全是×。你说这怎么弄?干部中间威信差可以暂不提拔,基层群众威信肯定也不是太好,要不,皮卡翻在山路上一天两夜了能没人帮着翻过来吗?
让魏老大感到些许放心的是,你别看王家林趴窝了,也别看那个董玉清喝高了,雁鸣谷的安全和生产一定也还会井井有条,完全没有问题。因为每到周末,有个叫杨步春的大井井长不由分说地会顶上去抓好全面工作。杨步春这人可不得了,多年来都是全局有名的生产标兵,打眼,放炮,出矸子,喷浆,稳井圈,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抓起工作来山呼海应。他虽然只是一名主井的井长,要命的是连副井的井长以及项目部所有的班组长在工作上都听他的。按说这样一个人早该提起来,可是一旦把他提拔为副经理,王家林更逮着了离开项目部回处总部任职的理由了,他回到处里又能任什么职呢?只有让他当分管生产的副处长,那又得考察,一考察,又全是×!可是,让魏老大百思不解的是,每年七一评比优秀党员,雁鸣谷项目部71名党员参加评比,王家林总是以71票全票当选,当选了他就得回梦阳开会,一来二去的又得离开雁鸣谷几天,那几天工人们在工地上就不用看王家林那张阴沉的脸了。你们不想见到他也不能这样子操呀,你们这样子操,操我还是操他?无论如何,现在也只得暂时委屈那个挑大梁的杨步春了。
王家林翻车了,按说副经理可以组织人员解救的,可副经理董玉清这个人绝不能指望。身材高大一表人才的董玉清原是处大院食堂里一个炒菜的厨师。魏老大一直后悔的是在前年春天,洁身自好大半辈子的自己喝了点酒突然心血来潮,要不要给董玉清年轻的女人送去一个小时左右的温暖?顶多就一个小时。这几个鸟孩子抓起牌来两个小时也打不完呀!他这样忐忑地想着,来到职工宿舍,趁着酒兴摸到了董玉清的家。人要是混蛋了不知哪会儿,他还真不是故意的,就混蛋了一次,只一次。他知道那天晚上董玉清与他的工友们收拾好了食堂的餐桌就在那里打牌了,他是在喝酒的时候听他们亲口说的,董玉清这个小王八蛋还问他吃过饭能不能留在那儿与民同乐或者礼贤下士。
当他摸到了董玉清的家,董玉清的妻子就是不听信魏老大的甜言蜜语,绝不接受他的温暖。食堂的几个人打牌一般总要打到深夜的,不料那天晚上董玉清不到十点就回家了,看到房门没有关,心里正生疑团,突然与夺路而逃的魏老大撞了个满怀,朦朦胧胧里他一把就把魏老大给扔回了明晃晃的室内。其实他不知道被他扔回到室内的是魏老大,是室内的灯光照得魏老大光芒四射。当着魏处长的面董玉清冷静得让人一阵阵发毛。魏老大后来猜想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是激流滚滚。
董玉清淡淡地说:处长啊,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玉清你说,兄弟你说,不必客气。
董玉清不紧不慢地说,处长啊,我是想啊,当初你妈在生你的时候,是不是一不小心把人扔了把胎盘给养大了呢?你身为处长却如此下流,你真让我恶心,你还五一劳动奖章呢!你看别人的媳妇眼馋,你有本事把她们全都拎你家里。你有这个本事么?
魏老大哭丧着脸分辩:兄弟,哥今晚其实顶多跟酒驾差不多,不当家了,你说冤不?
董玉清冷笑道,既然你觉得冤,那么我就不罚你了,你还是罚我吧,你把我罚到离你们远远的项目部去!远远的,越远越好,让我看不见你。如果你不在近期把我调走了,我二话都不说,专门在众人面前恶心你,让你见我就躲,叫你抬不起头来。今天我算是看透了,你们这些人呀,一个个就像光着屁股穿着假皮草在大街上溜达的疯娘们儿,时不时地撒泡尿还自我感觉良好!
魏老大眼见得求饶没用,气喘吁吁地问道,玉清老弟,你真的想去远方工作?董玉清说,我们当工人的不像你们把说话当屁放。魏老大灵机一动,玉清,你到雁鸣谷项目部当分管生活的副经理行不行啊?职工的生活问题也挺重要啊!董玉清同意了,魏老大这才得以脱身。其实魏老大的脑子转得挺快,慌乱之中能分析出让厨子出身的董玉清当项目部分管生活的副经理比较合适,也算是人尽其才量才使用,谁也说不出话来。
妈的,哑巴偏让狗操了,真的没法说了。
让董玉清下山解救王家林显然不太可行,魏老大用最快的速度跟班子几个人商量一下,决定亲自带人赶往雁鸣谷,解救王家林,提拔杨步春。家林老弟,你可得再撑一天一夜呀!三千里路,我们的车子又不是高铁,怎么开也得一天一夜啊!人家汶川地震时遇难的灾民压在废墟之下不吃不喝都能撑上七天七夜,何况你的皮卡里吃的喝的啥没有啊?可就是不明白人倒过头来时间长了会怎么样。魏老大小时候疯玩也练过倒立,脚贴着墙,只十几分钟,头昏脑胀,面若桃花,怪不是滋味的。
三、董玉清
不到一周,董玉清就接到了到雁鸣谷任副经理的调令,回到家里抱着妻子哭了。哭后他给妻子算计了好大一会儿,一个项目部的副经理,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工程奖、节电奖、保勤奖、安全奖、月度奖、季度奖、年度奖、质量奖、创新奖等等咱全都不算,每年还净落年薪三十万,雁鸣谷工程再有三年多就干完了,咱净落个一百万没有问题吧?在梦阳,家有一百万,翘着脚丫子过。妻子说你别跟我算计能挣多少钱,你觉得心里舒服你就去吧,孩子你放心,爸爸妈妈都不老,身体都还好,我对他们怎么样你比我还明白。可是全处上下都说那边的项目经理王家林这个人不怎么样呢!听说王家林和他在南方项目部任经理的把兄弟比赛裁工人,有一次南方裁了十个,打电话告诉了他,第二天王家林就裁了二十个。过一段时间南方裁了十五个,王家林不甘落后又裁了三十个。这缺德的事情还有比的吗?再邪恶的人大概也不会把裁掉多少工人当正义来炫耀吧?他们这一比,被裁掉的工人就抹着眼泪到外边打工去了。
这时董玉清噗嗤一下笑了,他想起来半年前的一个夜晚,睡梦中,王家林的活动板房的门前窗后忽然间枪声大作,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只是不知什么人放的鞭炮,鞭炮的上头还被创可贴死死地贴在铁皮门的门框和窗户的铁框上。鞭炮在爆裂中上下左右地摇拽,就像门前屋后各有一挺轻机枪在猛烈地扫射。房门又被人用铁丝拧上了,窗子上的玻璃也被炸碎,他不敢夺窗而逃。十分钟后枪声停息,住在附近的机电大班的被惊醒了的工人们看到王家林的房前屋后硝烟弥漫,一地的炮皮,忍俊不禁,放声大笑。副经理任德江在滚滚烟雾中拧掉门闩上的铁丝开了门,他们的王总就像一条惊恐的狼趴在床下瑟瑟发抖。不知什么人在深夜里用几挂鞭炮给王家林开了一个足以让人惊魂的玩笑。事后任德江还要求魏处长火速派员赶赴雁鸣谷破案,魏老大苦口婆心地劝他们说贼不打三年自招,你们还是先好自为之。妻子说,看到了吗,如果把人弄成了一点就爆的炮仗,那可不得了。何况,砸人的饭碗断人的后路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得小心啊。董玉清说我也是项目部的领导我不归他裁,我虽然跟着他当副经理,也一定不准他再裁工人。
王家林面对董玉清咄咄逼人的样子心里有点儿发怵,怪不得魏老大这几天在电话里左叮咛右吩咐的处处都显得战战兢兢。王家林说玉清还是你小子厉害,你来了就把原来分管生活的副经理任德江顶走了,不过任德江这家伙跟工人处得不太好,还时不时地挨一顿闷捶。你就接着分管生活吧,生活虽然难搞,他们念你是新来的,你还不至于挨揍。住,你当然住在山上你的副经理办公室兼卧室里,咱们好商量事儿。两个大井的井长和机电班的十几个人也都住在山上,不过他们都在山下的大食堂里吃饭,食堂在山下村子边上,工人们也都住在村子里,年轻力壮的农民都打工去了,腾出的房子就租给了我们。吃饭呢,你、我、尤建玲,咱们三个人单独开伙,可不能混同于普通的老百姓。井长也是老百姓。对了,尤建玲你也很熟的,也是从处大院食堂里调来不到一年,在项目部任办公室主任,菜烧得不错。
董玉清笑了,淡淡地说,想挨揍其实也挺容易,想着法子给工人使坏就是喽!这种事儿你不要跟我多说,咱们都好自为之吧!
董玉清来到雁鸣谷只一个月,职工食堂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工人们捧着饭碗喜气洋洋。他也不常盯在那儿,只对炊事员下了一道命令:凭良心!就是要凭良心!大食堂不能赚,只能赔。赔也不准赔多,每月赔五千元左右。项目部不管哪位领导,任何人不得占食堂的便宜。被这一条约束的其实现在只有王家林了。过去,王家林和那位管食堂的副经理任德江每月至少要从食堂里支出一两万元,工人们的饭碗里哪里还剩下多少油水!现在是只赔不赚,谁来赔?董玉清从自己的各种奖金里赔。无穷无尽的奖项,赔得起,一年下来,不就六万嘛!我那善良的妻子不会计较的。董玉清给会计定下了规矩:我暗中赔款的事情你跟任何人都不准走漏风声,走漏了风声,你得帮着我赔,咱俩一人赔一半,一人一年赔三万。会计老哥你想一想,四百多名工人抛家舍业背着行囊颠颠地跟我们来到三千里之外的崇山峻岭建大井,不让他们吃饱吃好,劲足气顺,咱们能对得起谁?
尤建玲面对食堂的新变化十分好奇,睁大了杏眼连珠炮似的问董玉清,不都说生活难干食堂难搞吗?你这个平时烟不出火不冒的蔫人儿究竟是怎么弄的呀?为什么原来那位管生活的副经理任德江在这里干了不到一年就被工人们偷着摸着揍了八顿,揍得嗷嗷地哭你知道不?为什么现在不仅食堂的人,连大井的人都很佩服你呢?他们都反映在食堂里吃饭比自己的家里好像还好一些呢。我看你个熊孩子也没费多少劲呀!
董玉清淡淡地说,生活,食堂,只要凭咱的良心干,简单得很,也好干得很,群众生活工作现在是最好干的了,因为多少年来他们对工人们的亏欠太多了。过去他们亏欠得越多,现在咱们就越好干。工人们的要求并不高,不就是图能吃上一口热菜热饭么?工人们也不多说什么,他们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记着。谁都不傻,人心是秤。现在你明白了吧,搞好群众生活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凭良心干就好,比任何巧立名目的承包都强上百倍。
尤建玲摇摇头,不对,我觉得还是不对,我觉得这里头一定还有名堂。就是凭良心干,食堂里的饭菜也不可能比自己家里还要好呀!我也不是没在食堂里干过。接着又说,过去我叫你老蔫哥,现在我想改口了,叫你清哥,两袖清风!
董玉清说,清哥不好,容易误会成情哥,还是叫董经理好一些,董副经理也凑合。你都当尤主任当了快一年了,我这才刚当副经理,你就想改我的称呼,我还没过够官瘾呢!连这你都不懂?
尤建玲笑道,懂你媳妇个腿的!哎?董副经理,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的,又不太好意思问,你跟咱们魏处长魏老大是亲戚?
董玉清说,我还想问你呢!你是王总王家林的小姑奶奶?我听说王家林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要来的呢!而你在他面前,就跟长他两辈似的,对他你总是爱搭不理的,这事儿也挺蹊跷的呀!
尤建玲没有回答,只是瞅了董玉清一眼,脸红红的。
他们的家乡,特别能战斗的梦阳矿工差不多就要告别能吃得起羊肉的时代了。市场上脏兮兮的羊肉污水横流,要卖到四十元一斤了。而雁鸣谷山区的人们却不怎么吃肉,他们不一定是舍不得吃,而是他们觉得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好吃,别说羊肉,就是猪肉、鱼等等大都没有吃过,他们的老辈也没有吃过。他们养的猪羊之类统统拉到城里或集镇上卖掉。价钱也比三千里之外的梦阳便宜多了。总是在漫山遍野间溜达的村姑尹雁鸣,一天上午在高高的紫云岭上看到了一头硕大的花色山羊被过路的手扶撞伤了,伤得很重,奄奄一息。羊倌请尹雁鸣下去问问雁鸣谷大井食堂要不要这头羊。当董玉清跟着尹雁鸣赶到紫云岭,那头羊只是在倒气。厚道的山里人说送人就送人,可不敢要钱,被撞得半死不活的东西是绝对不敢要人家钱的。董玉清过意不去,还是从衣袋里取出了五百元硬是塞给了朴实的羊倌。接着董玉清又从羊倌那里买了一头同样硕大的黑山羊。当两头羊拉进食堂,工人们忙活得就跟过年一样。那两天正赶上周末王家林进城潇洒去了,他回来后连羊的膻味也没有闻上。
看到两口大井的工人们你追我赶斗志旺盛,王家林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直念叨:这些拉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家伙咋都这么能干呢!
主井井长杨步春空闲时也跟董玉清谈过,董经理,你该写申请书了吧?加入了组织,对咱们的工作都有好处呀!董玉清苦笑了一下说,其实在咱们这个项目部,我是最无关紧要的,大家一致看好步春你才是挑起了大梁的人!我知道你有十多年的党龄了,如果咱们单位有良心,就应该立刻把你提起来才对。质朴的杨步春笑了,说实话,我不挑这个大梁怎么办呀?弟兄们信任我,都由衷地听我的招呼呀!如果咱们按时或者提前拿下这个工程,甲方还有那么多工程让我们接着干下去,大伙儿就都能赚些钱来养家糊口。如果两口十米直径的大井超了工期,那会是什么结局呀?你们当官的换个地方照样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可是,我们这四百多工人就得下岗就得滚蛋就得到处打工。其实我们工人当中不少生产骨干并不怕下岗,我们到哪里都能挣口饭吃,也不一定比跟着你们挣得少。可是许多年纪在五十岁以上的老工人就不行了,他们在几百米的井下摸爬滚打干了一辈子,井下,才是他们施展智慧和手脚的地方,一旦下了岗到地面找生活,老胳膊老腿老脑筋,学啥啥不会,干啥啥不成,就如同黑土地的蝼蛄给扔到了黄土地,就拱不动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让他们下了岗,家里的娘儿们怎么好生往下过?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哭天抹泪,也找不着自己的爹娘啊!这些所谓国有企业的职工到处打工讨饭吃的景象,我是不愿看到的,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呀,只有默默地带动他们,悄悄地组织他们,不生事,干好活,坚持到哪天算哪天。现在好在处领导为我们派来了你这位有良心的副经理,改善和提高了职工的伙食,我悄悄地组织工人们干,觉得比过去更好干了。
听了杨步春的肺腑之言,董玉清心里酸酸的。
最后,杨步春又加了一句:董经理,工作上你那么硬气,大家都觉得你跟咱们魏老大有一腿呢!是吧董经理?
四、尤建玲
尤建玲的男人长得就跟国旗班的小伙子一样标致,可就是不想在井下工作,几年前从外地一个项目部调回到处大院保卫科干执勤。执勤就是无关紧要而又一本正经地在处大院里走来走去,尤建玲也在大食堂里笑逐颜开地当招待员,两口子的工资加起来差不多就是项目部工人平均工资的一半。孩子上学了,花销增多了,这日子就不好过了,这么说吧,自从当了妈妈,尤建玲连一双像样的皮鞋都舍不得买,城乡接合部的廉价市场,才是尤建玲的购物天堂。
危难之中,雁鸣谷项目部总经理王家林把电话打到他们的家里,说请尤建玲到雁鸣谷来任办公室主任,年薪八万。两口子一听,同时张大了嘴。当时尤建玲的工资是一千一,执勤的男人是一千零五十,项目部工人的工资差不多三千多元。突然天上掉下个年薪八万,男人也挺担心,说王家林这老小子会不会另有所图?尤建玲说他肯定会有,不过没有用的,因为我肯定不会的!我若会,哪能混到跟你这个执勤的?男人笑了,为了八万年薪,将计就计,打虎上山,去!尤建玲说不去白不去!
不几天,尤建玲接到了调令,放在家里,按兵不动。男人说我帮你收拾收拾准备一下走马上任吧!尤建玲却仍然没有走的意思,在家里磨磨蹭蹭。她说她想知道多长时间能回家一趟,因为哪个女人都想她的孩子。男人让她打电话问问,尤建玲不问,仍然待在家里磨叽。身在雁鸣谷的王家林可沉不住气了,一连打来了四个电话,王家林的这四个电话都是趁尤建玲的男人在班上执勤不在家时,鬼鬼祟祟地打过来的。
尤建玲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一辆煤建一处往工地送材料的客货车来投奔雁鸣谷的。平生没见到过也没想到过这么多大山的她一路上老是在不停地惊呼,我的娘哎,这可把我弄到哪里去了呀?我可不是孙猴子啊!你们要把我扔在这儿,我就一辈子也回不了家呀!
王家林在山下食堂里备好了酒席接待了她,给她简要地介绍了项目部办公室主任的工作范围。她说,我听懂了王总,不就是每天要接十几个电话上情下达下情上传么?王家林提醒她,还有呢?尤建玲说没有了。我在电话里跟你是怎么说的?那是你说的,我没同意呢!那我凭什么给你八万年薪?就凭我来当雁鸣谷项目部的办公室主任,对了我当然可以帮你打扫打扫卫生,帮你洗洗衣服,倒倒茶水,甲方的客人来了我可以帮你上上烟点点火以显示你的威风。王家林沉吟片刻冷笑着说,只干这些杂事不为我解决主要问题的话,我看你还是跟送料的那辆客货车回咱们梦阳拿你的那个一千一去吧!尤建玲轻蔑地看了王家林一眼,哼哼笑道,王总,我不是一个被吓着长大的人,也不是一个好生气的人,工作上的事情你怎么拿捏我都可以,可是,我就是不能让你们这种人像狗一样把我们呼来唤去,小姑奶奶我是你们下了红头文件请来的!我也不单是冲着这八万年薪来的,我心里清楚,我如果不来,自有人甘愿送上门来。今天我既然来了,这两口大井打不到底我就绝不回去。请神容易送神难,雁鸣谷我是扎下去了!王家林大哥,你如果老老实实地待我绝对没有事儿,你要不老实我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倒要看一看咱们俩谁先离开雁鸣谷!小样儿,你敢给我来这一套!
尤建玲一通连珠炮,打得王家林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人整个地就晕了。莫非是我趁她男人值班时偷偷地给她打了四个求爱的电话她都录了音了?她为什么当时不提出反对,反而支支吾吾地给我留下了万般期待?她一定是录下来了,也放给她男人听了。没想到一个多年来叱咤风云的总经理,算路不打算路来,却让一个小娘们儿当狼给防了,她那位在处大院里转来转去的臭男人会不会在我回去开会的时候找个茬子噼里啪啦地练我一顿?此刻的王家林突然就想起胡汉三的一句名言,竟不由自主地竖起了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魏老大接到尹雁鸣的报警电话后,给董玉清尤建玲都打了电话,没有人接,就断定这对狗男女又喝高了。这种判断出自王家林在领导跟前不断放出的传言。妖言惑众。董玉清从不喝酒,尤建玲本来可以喝一点的,来到雁鸣谷后就一点也不喝了。她知道自己必须防范王家林,如果疏于防范不慎喝高了让王家林钻了空子赚了便宜,什么都没法说了。王家林、董玉清、尤建玲的办公室兼卧室在一排活动板房里,他们的前边是机电大班居住的活动板房,再前边不远处就是正在掘进的两口六百米大井。而在他们的房后,是巍巍雁鸣谷无际无涯的崇山峻岭。王家林不是没有在夜间敲过她的房门,他敲门的声音也很怯懦,有贼心的人他的贼胆却不一定有多大。只要做到洁身自好就能守身如玉,总之一句话,不理他就是喽!
董玉清和尤建玲平时总是利用周末王家林不在工地上的两天时间,尽力为工人们做些什么,或者在食堂里帮厨,端盘子洗碗,或者到他们的住处帮他们洗洗衣服,拆拆被褥。周末两天里抓点紧总能干不少活儿。王总翻车这两天他们其实哪儿也没去,只是烧了些绿豆茶水提着茶桶往井口送,三伏天为职工送去清凉。他们真的没有听到魏处长打过来的电话铃声,他们也发现上山下山的工人们这两天总是在鬼鬼祟祟地笑嘻嘻窃窃私语,以为工人们又在议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了。尤建玲有时候憋不住也跟着笑,她笑这些熊孩子整天累得要死还想着点子穷开心,然而她笑着笑着就骂开了:绿豆茶利尿,也不能喝多了,憋不住尿在大井里,自己尿的自己闻!工人们笑得更起劲了。
董玉清从来都不接这种话茬,也不想跟别人做无谓的解释,他是怕越抹越黑。既是误会也挺好的,情分在嘛!王家林每一个周末都去城里寻欢作乐,工人们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对他说笑?还是没有误会嘛!总之,只要尤建玲不以为然就好。
尤建玲生性爽朗,爱说说笑笑。来到雁鸣谷之后,看到村姑尹雁鸣常常用一根铁丝拴成套子插在漫山遍野里套野兔,有些好奇。尹雁鸣告诉她,听人说,男人吃了这野兔子能壮阳,女人吃了身上就有力气。要不我套几只送给你吃吃试试?尤建玲说我不试,我本来就有力气,只是有力气没地方使。可是野兔味美,套多了,可以让工人们都尝尝野味,他们在井下作业,拼的是力气。她这样想着,就到机电大班借来工具拿来铁丝,依葫芦画瓢,偷偷摸摸地扎了二十几个套,也插放在漫山遍野之中,守株待兔,眼巴眼望地等待着,到头来终究也没有套住一个兔子,一不小心却把自己的脚踝勒出了血痕。
尤建玲在梦阳煤建一处干执勤的男人最近也进步了,当上了执勤队的队长,工资也涨了,涨到一千二百五了。尤建玲笑了,骂道,哪个二百五这么欠啊?就不能涨到一千三呀!尤建玲告诉男人,无所谓的,只要你带好孩子就好。你们爷儿俩想吃什么尽管买,咱们升官儿了就不差钱,别那么会过。还有周末你带着孩子常回你家看看,可别忘了我的老爹老娘啊!忘了,我回家饶不了你!
杨步春井长每到周末就给自己的工作暗自加码,上了山就扎进大井里,很少上井。饭有工人们从食堂给他捎来,累了就在机电大班的活动板房里和衣而睡。他当然看不到王总皮卡翻车的景象。
五、王家林
魏老大总以为王家林怀才不遇,期待提携,其实他并不了解王家林自暴自弃胡作非为的根本原因。
五年前,王家林在距离处本部不远的一个项目部任总经理的时候,就在梦阳城里包了一个二奶,一位考取了梦阳大学法学院的,家住外地农村的硕士研究生。王家林用了五十万元在梦阳湖畔为二奶买了仅有四十平方米的房子,每个月再给三千元的零用钱。前年秋天二奶刚刚毕业就轻而易举地到省城一个司法机关工作去了,二人分了手。分手时王家林说,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不幸因经济问题遇上了麻烦,你能不能帮我?小姑娘诡异地笑了,经济问题?呵呵呵呵!王家林仿佛从她的笑声中听懂了,经济问题其实不是问题。而后,王家林就把这套房子卖了。没卖多,卖了一百二十万。算下来白玩了三年,到头来还赚了六十多万。
后来王家林的老婆知道了,先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他几天,终于缓过神来,一巴掌扇在王家林的脸上:包二奶你为什么只包一个?包两个不是多赚一倍?扇完了一想不对:那也不能包!你再包一个二奶我就包两个骚老头子。你玩人家,我让人家玩我,看谁能玩得过谁!其实王家林的老婆是吹牛皮的,就她那个样子,她想玩也玩不了谁。早年,王家林的妻子是一个泼妇,自从王家林当上了项目部的总经理,她就成了个富婆,为了显示富贵文明,她待人接物扭捏作态,代表王家林参加朋友或同事家的婚宴,她还自带碗筷。一年前她甚至自作多情想入非非,悄悄地在钱包里放了一个避孕套,以备不时之需,可是,一年过去了,钱包都换了两个了,套还是那个套。
王家林的妻子找到魏老大,要求把王家林调离梦阳,最好调到深山野林里去。她以为深山野林里一定不会有二奶也不会有五十万的小商品房。魏老大也不解其中的缘由,时值雁鸣谷工程上马,正缺王家林这样的身经百战的总经理。魏老大说好啊,谢谢弟妹的支持!而后,王家林在与魏老大的谈话中又一次得到了提任的信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等到雁鸣谷工程大面朝天了,我们一定再做一次努力,把背对背地投票考察改革为面对面地表态发言,大家就都没有划×的机会了。面对面地表态发言,谁还不就坡下驴净说一些好话?
王家林笑得很开心:老大,所以我一向拥护改革。
王家林嘴上说一向拥护改革,却想着那个调去省城的二奶,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找一个替代品,不然,心理肯定没办法平衡,当然也会影响到工作。可是,谁能成为替代?
王家林思来想去,处大院食堂里那个叫尤建玲的女人无论长相和身材都比较像他的二奶,虽然老了一点儿,但风韵犹存。阎王不嫌鬼瘦,蛐蛐儿也是肉,就是她了!人家是法学硕士,你是半老徐娘,价位当然要低许多,打折起步价,年薪八万。他只顾算计所谓的价位了,没有顾及人的德行,结果当然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项目部的八万年薪歪打正着,发给了本该领取它的人。唯一感到苦逼的是王家林。始作俑者每到周末还得开着皮卡翻山越岭赶往雅悦。可是,天涯何处无芳草,雅悦城里美女如云美腿如林美不胜收,别说你一个大食堂里的招待员无法与她们相媲美,即便是在省城大机关工作的法学硕士又能如何!
村姑尹雁鸣挂断打给魏老大的电话,气愤之余,在家里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应该救人才对,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尹雁鸣不是不想找董玉清,她听尤建玲说,自从董玉清来了之后就断了王家林从食堂取钱的财路了。董玉清仿佛专门跟王家林对着干,比如裁人,董玉清从来都是坚决不同意。董玉清说谁要是干得不好的话,我们可以批评他教育他管理他甚至扣他一些奖金,动不动就裁人就下岗算什么本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终究不是你们鼓吹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这样,王家林就连一个不顺眼的工人都裁不动了。所以两个人尽管表面上哼哼哈哈,实际上基本不怎么搭腔的。尹雁鸣不是不想找从来都是笑逐颜开的尤建玲,可她又看得出来,在这雁鸣谷尤建玲最瞧不起的就是王总王家林了。建玲姐呀,人家费心巴力把你调过来让你赚那么多钱,你偏偏讨厌人家又何苦呢!那么,她只有和村民们商议了,但又怕想什么都不往好里想的村民们胡思乱想。王总经理手下那么多兵马都不管不问,你一个妇道人家帮一个外路人又有何企图?尹雁鸣不知所措,只好再回到四轮朝天的皮卡跟前。
她蹲下来,想喊几声王总,试探一下他是否还健在,她贴着车门玻璃朝里面一看,吓了一跳,本来蜷着的王家林已经翻过了身,两只小眼嘘嘘溜溜的,跟山里的老狼一模一样。忽然老狼说话了,脸上挂着硬笑,嗓音微弱:麻烦你摸块石头把车窗玻璃砸烂好不好?我好钻出去呀,现在车门被挤压得变形了,推不动呢!王家林说了三遍尹雁鸣才听懂了,顺手拿起一块石头就砸,由于胆怯,砸了几下,都砸不破车门上的玻璃。善良的村姑尹雁鸣还是没敢用力砸,她是怕玻璃破了会把王家林的脸崩变了形。尹雁鸣无计可施,谁知就在这时,突然间就有那么多工人举着石头围了过来,他们二话不说,砰砰啪啪,车门上的玻璃是砸碎了,可碎玻璃连同石头全都投进了车里,吓得尹雁鸣张口结舌。又一声呼哨,工人们转眼间都逃得无影无踪。在皮卡里抱头躲闪的王家林连最起码的苦笑的表情都懒得做了。妈的,你说不让这些人下岗究竟有什么好处?
魏老大一行路过一个省会城市,在一家像样的饭店吃了晚饭,随行的干部狼吞虎咽,魏老大心里有事,只吃了几口,一个人默默地来到了吧台,尝试着给王家林打电话。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担任处长还得兼任处党委书记,容易么?让魏老大喜出望外的是王家林居然接了电话。魏老大问,家林你一向可好啊?王家林回答说,我很好的,工地上生产安全一切都好。魏老大说,我正想去看看你呢!王家林说,感谢领导的关怀,你们不要来了,到月底我回去参加生产计划会咱们就见面了。魏老大问道,你说话的声音怎么这么微弱?王家林说,我感冒了,睡两天就复原了。你们在处里也挺辛苦的,千万不要来啊魏处长!
从吧台要了两瓶好酒,回到餐厅魏老大兴奋地说,光吃不喝不大对头呀!司机可以不喝,咱们剩下的四个人每人半斤,吹了!
第二天上午,魏老大一行来到了雁鸣谷。路过老柿子树把车停下看了看,仅仅是一地玻璃的碎片,并没有血迹,而老柿子树却擦掉了一块老皮。绕过柿子树向下看去,几丈宽的山涧沟深不见底。
六、尹雁鸣
美丽而秀气的尹雁鸣成了王家林的恩人。
尹雁鸣在一年半之前结了婚,婚后第十天,丈夫就跟别人到南方打工去了。那时候梦阳煤建一处的队伍在王家林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开进了雁鸣谷,她的丈夫就是乘坐煤建一处的大客车返回梦阳的。他们到了梦阳之后又分成了三路,一路去了上海方向,一路去了广东方向,第三路只有尹雁鸣的丈夫和另外一个村民,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过春节的时候,前两路二十多人都回到了山村,这第三路却杳无音信。外出打工不可怕,春节不回家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杳无音信。可怜的尹雁鸣哭得昏天黑地,那是没有用处的。之后她就常常往雁鸣谷项目部大井工地上跑,忽闪着迷人的眼睛,看他们做事,听他们说话,企图从工人干部的言谈话语中寻找男人的蛛丝马迹,因为她的男人是乘坐他们梦阳来的大客车离开雁鸣谷的。后来尤建玲来了,成了尹雁鸣的知音。
魏老大一行在这儿只过了一天一夜就匆匆赶回梦阳了。杨步春当上了分管生产和安全的副经理。任命宣布之后,工友们都很高兴,纷纷嘱咐他,既然一不小心混进了他们内部,你可要向董副经理和尤主任看齐,永不背叛哦!杨步春看上去也挺惬意,他小声地哼了一句京腔:穷不帮穷谁帮穷,四百苦瓜一根藤。年轻的工人听不懂,怨道,才刚干,就拽了?有位老工人解释说,《红灯记》里惠莲的婆婆唱的,步春给改词了,人家唱的是两个苦瓜一根藤,他给改成了四百苦瓜一根藤。杨经理这时候能想起这个茬,都放心吧!
王家林身上的担子一下子就轻多了。别看他过去吊儿郎当的每一周还要开着皮卡到雅悦城里过两天,其实他的心底里并不轻松。现在真的轻松了。尽管他并不喜欢群众威信太高的杨步春,更不喜欢跟自己处处作对的董玉清,可是一想到大井工程大面朝天的时候,我王家林在考察会议上再也没有人给我划×了,孰轻孰重,他还是能拎得清的。
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王家林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的皮卡被送到雅悦城里大修去了。又到了周末,王家林觉得自己的身体复原了好像又有了精神,就趁着月光到尹雁鸣家里报恩。他没有预备什么食品物品,只带了一个包,包里装有两万元现金,把村姑尹雁鸣吓了一跳。
如果董玉清真的以为任何人不得从食堂取钱就断了王家林的财路,那可真他妈的憨成横路敬二了,王家林的财路主要来源于取之不完用之不竭的材料费。灯光幽暗,目光迷离,又吃又喝又玩乐,夜夜笙歌谁买单?项目经理们就是把大山掏空你也无从查起。你能看得清楚地球深处究竟有多少个窟窿,需用多少银子往里面砸!你是金眼毛遂土行孙么?何况多少年来也根本没有人深入到项目部,深入到地球深处过问此事。谁也不可能身在井下八百米胸怀世界五十亿呢!再何况这根本就是一个良心工程,失却了良心,一切归零。
看上去王家林十分诚恳:雁鸣,我的父母给了我宝贵的生命,差一点儿就被我弄丢在大山里了,是雁鸣你把我救了回来,所以,你对于我,跟我的父母同样尊贵啊。听到这里尹雁鸣打了个冷战,身上也起了鸡皮疙瘩。她结巴了:什,什么?王总你可不敢胡说,你可不敢胡说,你赶快地把钱带走,你要不带走,我就扔在你们的工地上!
沐浴着皎好的月光,伴着凉爽的山风,经验老道的王家林愉快地回来了。虽然没有得逞,可是这么热的天,这么单薄的短衣短裤,一个钱袋子推来搡去地费了好大时辰,香汗淋漓之中,与再生父母的亲密接触还是有的。第一次接触应该只能是这个样子。多给了派出所收费的小伙子那五千元,看起来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王家林被尹雁鸣救了出来,一开始尤建玲暗自担心,这一回,怕有不少工人要下岗了。这事儿要是放在过去,王家林就跟那公鸡中的战斗鸡似的,鸡头和脖子一梗一梗的,要叨人,谁都能看出来。洪水猛兽,董玉清拦不住的,董玉清想拦,一定也被叨了,就不知道董玉清的亲戚魏老大可否帮忙。可是,挺让人费解的是,这一回王家林却一反常态,他的心情好像很快就平复了下来。这是很奇怪的。莫非西方不亮东方亮了?
既有救驾之功,尹雁鸣到工地上跑得更勤了。看到尤建玲的门旁有几个用铁丝做的套子扔在一边,她问清了缘由,咯咯地笑了,建玲姐你也想套野兔啊,告诉你吧,我们村子六十来户二百多人,就我一个人能套得兔子。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兔子自有兔子的来路去路。无论上山还是下山,也不管田间还是地头,兔子为什么常常会跑着跑着突然停下来蹲一下再跑?即使有人追杀,也不管情况有多么紧急,野兔子也一般不跑直路,而是在拐着弯儿寻找自己的老路。兔子跟人不一样,兔子不会忘记自己来时的路。它们只有跑在自己的路上,才格外兴奋,才觉得安全。它寻找自己的路,可能不光靠眼睛,还得靠嗅觉。所以要想套得野兔子,必须把套子插在它奔跑的路上,守株待兔。你插的套子离它的路八尺远,当然连一根野兔子的毛也见不着呀!
尤建玲傻眼了。那么,你可以教会我吗?尹雁鸣吞吞吐吐地说,这可能教不了的,过去我来这儿跟我男人约会时,我手把手地教过他多少回,他也没学会呀,可能是我讲得不清楚,当然别人也听不明白,小时候爸爸也教了我们多少回,我们兄妹三个都学不会,就我过了几年后突然悟出来了。总之就是凭感觉靠分析吧。这样吧,你们想吃兔子,咱们两人就一起下套子,套的兔子都归你,你们人多。尤建玲说,我每周有一只野兔子就行了,只给董玉清和杨步春两个人吃,好让他们的身体棒棒的!尤建玲的脱口而出,倒把自己吓得张大了嘴。村姑尹雁鸣的小脸蛋立刻红了,玲姐,你想做甚?尤建玲也红了脸,支支吾吾,我没想做甚呀,我只是想让他们更强壮一些……
从此,俩姐妹常常在傍晚溜溜达达,寻寻觅觅,出没于漫山遍野,下好了套子,第二天一大早再去,准能带回来八九只十来只野兔子。尤建玲只留下一条,其余的全部送到山下的食堂。村姑尹雁鸣似乎明白了,他们梦阳的煤矿工人,想的主要不是自己。
好心不得好报,有个调皮捣蛋的年轻工人路上遇到尤建玲和尹雁鸣在下套子,就凑过来胡闹,他嬉皮笑脸地埋怨道:尤主任呀,你们套的兔子,千万不要再放在菜里祸害我们了,可怜我们都住在集体宿舍里,吃了你们的兔子肉,每每到了下半夜,你说怎么着啊?
尤建玲心里一惊:怎么着啦?
被窝里,人人都是举人。
尤建玲恍然大悟,脸也涨得绯红,顺手拾起路边的树枝,向举人的屁股狠狠地抽去:休班的时候你就举着你这小骚货头子回家吧!
吃饭时每当有兔子肉端上餐桌,尤建玲总要多说一句,杨经理董经理你们二位不要客气呦!咱们王总不太爱吃野兔子肉的,他吃的好东西咱们见都没有见过!每到这时,王家林只剩下苦笑。
雁鸣谷的秋天,山花烂漫,清香扑鼻,山枣儿夺目,山柿子耀眼,山核桃的枝头特别辛苦。山村人都说,这满山的果子,你们就随便吃吧,我们山里没有人摘收的!吃多少就摘多少。收,也收不了这么多呀!你们不帮着吃呀,就可惜啦。于是,不当班的工人们踊跃采摘,他们的住处,到处都是大包小包,打开一看,硕果累累,大多以柿子为主。尹雁鸣由尤建玲陪着,到工人的住处转了一遍。淳朴的村姑一遍又一遍地讲解并示范着:这些黄澄澄的柿子现在还不能吃,它们特别的涩,只有把这些特别涩的东西退掉才能特别好吃。怎么退呢?就是把几个苹果跟柿子放在一块儿,捂几天就好了。工人问,满山的果树都是谁栽种的呀?尹雁鸣说:家家都栽种,这儿栽一棵,那儿种一棵,栽种完了,分不清你的我的了,也说不清谁栽的活了谁种的死了,结了果子随便采摘,反正永远也吃不完的。
那棵救驾的老柿子树——谁种的呢?
尹雁鸣沉吟了一下:那是我男人的太爷爷种下的。
尤建玲说,哦,对了,怪不得在翻车的第三天,你蹲在那里用一块湿布包扎被皮卡戗破的疤呢!小妮儿可真有心啊!
工人们说,尤主任你们注意到了没有?自从咱们王总四轮朝天,他到了周末也不去雅悦城潇洒走一回了,三个月了,你说怪不?
尤建玲心里一沉,你们问我,我问谁去?
这时,尹雁鸣的小脸蛋儿绯红,姐,我可得回家了。
村姑细高挑儿,尤建玲的个头似乎比她略高一些,尤建玲是把一只手臂搭在尹雁鸣单薄而柔弱的肩膀上离开工友的住处的。这肩头却是有些柔弱啊!崇山峻岭之间,天,不够宽,也不够广,洁白的云朵在山间从容飘过,却没有雾霾。崎岖的路纵横在山中,人看上去格外渺小,却一个个都是挺拔的身板。尤建玲想起刚才工人们说的话,心里格外沉重,脚下越走越慢。雁鸣,你看啊,你们雁鸣谷的老老少少,就连那七老八十的人一个个都是直挺挺的腰板,真让人羡慕啊,你们是怎么长的呢?村姑说,生下来,出门就是大山,人越是缩着身子走路缩着身子干活,就必然会越发把腰杆压弯,挺起来,祖祖辈辈就都成了这样的腰板。尤建玲说,是啊雁鸣,无论城里人矿山人还是山村人,我们每一个人都苦难深重,这些年来,好多农村和山村,年轻力壮的男人差不多都到远方打工去了。我听说,在有些男人奇缺女人扎堆的地方,恶棍,也成了偶像。雁鸣呀,咱们切不可弯了腰啊!挺直腰杆,好自为之,对吧雁鸣?村姑转过头来笑了一下,姐,说什么呢!
七、王家林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兔子自有兔子的去路。就在跟着尤建玲到工人们的住处传授柿子去涩方法的第二天,村姑尹雁鸣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雁鸣谷。村民们猜测,尹雁鸣她很有可能回娘家了。男人一去不回,一个女子在这儿孤苦。不回娘家,又能做甚?
王家林悄悄地向董玉清打听,有没有听到尤建玲透露尹雁鸣去了哪儿,何时才能回来?董玉清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女孩子的事情,我不关心。从此,每到周末,王家林重操旧业,开着他的皮卡屁颠屁颠地奔向雅悦的各个会所,又乐此不疲了。
时间久了,大约除了王家林之外,大家都想念尹雁鸣了。
董玉清说尹雁鸣的那首圪梁梁唱得不错,她要是在就好了,咱们都跟着她学,学会了回家给媳妇唱,算作汇报演出。哎?对了,建玲,你不是跟她学过的吗?你来教教我吧!圪梁梁?算了,你不教我我也敢唱:对坝坝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你那要命的二妹妹!——哎呀,那个美丽的村姑尹雁鸣啊!
尤建玲哭丧着脸说,董副经理你唱得那么难听你别唱了,你还是饶了我吧!圪梁梁我们是学不会的,赶牲灵也学不会,那吐字发音我们就学不了,我是跟她学过的,结果跟你刚才一样,唱化学了。
两年过去了。又到了深秋季节,人和万物都该丰收了。雁鸣谷两口大井建设大面朝天,现在已经到了工程收尾阶段,收好尾接下来便是二期工程。
王家林大功告成,他接到了魏老大从梦阳打来的电话:家林你提前过来吧,咱们好一块儿准备准备。我跟部长商议好了,对你进行一次面对面的考察。还是咱们部长看得远哪!他认为面对面考察干部是一项重大的改革举措,组织部将通知全局各单位分管领导全部出席,你小子有福啊!这事儿可闹大了,你把心装在肚子里就是喽,部长亲自带队来我们处,我处机关科室副科级以上干部也全部参加,我想把上级对你的考察会开成为你专门举办的庆功会!
什么时候开会?
一周后吧,九月三十号上午八点,会期一天。
谢谢老大!我马上就走。老大,我王家林当涌泉相报!
哪里哪里,上阵亲兄弟嘛!你来了,我的担子就轻多了。
王家林回梦阳前,把皮卡扔给了工地。在梦阳,他开的是大奔。
王家林是早上离开雁鸣谷的。就在当天下午,村姑尹雁鸣突然抱着一个小女孩,背着一个花布包袱,上了山,来到了项目部。
尤建玲、董玉清、杨步春他们都十分惊奇。就在尤建玲的办公室里,他们一起听了尹雁鸣的倾诉。小女孩儿也忽闪着眼睛看着一个个陌生人,也像是第一次聆听。
前年秋天,就在尤建玲嘱咐尹雁鸣可要挺直腰杆好自为之的当夜,尹雁鸣辗转反侧长夜难眠,第二天,尹雁鸣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雁鸣谷,几经周折,于当天晚上回到了娘家。过了不久,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已经怀上了孩子,也不敢跟妈妈说。他们这儿,一个冬季四五个月,穿上棉衣,没有被别人发觉。是她的嫂子最早看出了端倪。经过细细地盘问,尹雁鸣终于说出了实情,她从不跟别人胡来,是那个王家林,说帮她找到丈夫,并在大城市梦阳为他们安排工作等等,好多好多承诺,先后在两个夜晚对她下手的。她以为与丈夫结婚后过了十天都没有怀上,和王家林回把两回的,哪就能那么巧啊?
嫂子带她去了医院,流产引产都已经晚了。孩子生了下来,取名小雁,长得跟妈妈尹雁鸣一样好看一样乖。可怜的雁鸣两年来在娘家给王家林打了无数次电话,王家林却无情地说:你这是粘毛赖个秃呀,你个农家小村妇怎么可能生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都从雅悦各个会馆里的下水道让水给冲走了!建玲姐,你看他就能说出这种畜生一般的话来,真缺了他八辈子祖宗的德了!
所以近一年来,尹雁鸣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尤建玲早已把孩子抱在身上,一边听尹雁鸣的诉说,一边仔细观察孩子的模样。这孩子就是小雁?
尹雁鸣点了下头,有些害羞,亦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一定是王家林的?你确定?
尹雁鸣一脸的泪水,一定的,我可不敢胡来,也不敢胡说。
从未吸过烟的董玉清向杨步春要了一支烟点上了,胸口在剧烈地起伏,脸也憋得铁青。雁鸣呀,我们的小妹妹,狗日的王家林已经回梦阳等待升官了,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
尹雁鸣撇了一下嘴,仿佛决心已定:我与家人和哥哥的一个在镇法庭当法官的同学一起商定了,先要王家林承认这孩子是他的,他如果不认,我就起诉他。到了那个时候,哥哥带着他的当法官的同学都来帮我。告他强迫,已经很难,但必须要王家林赔付一百万元作为小雁的抚养费用,最终判多少,我们当然得听法院的,从此我们与他断绝一切关系。今天我带着孩子来到这里,就是来告知他的。哥哥的同学说这一步叫告知。其实我什么也不懂。我也不知道王家林已经离开了雁鸣谷。他走了,我到哪儿才能找到他呀?
尤建玲抚摸着尹雁鸣柔弱的肩头,感到了她的坚强。刚才出于气愤与无奈,尤建玲流下了不少泪水,现在她的泪水又被尹雁鸣的意志和自己的愤怒烤干了。她用纸巾一遍又一遍地帮尹雁鸣擦拭去泉涌一般的泪水,鼓励道,好姑娘,虽然你经历了这么大的挫折和苦痛,你的腰杆也还是那么挺拔!可是,你怎么去呢?到了梦阳,你知道我们煤建一处在哪儿呢?不然,我陪着你。可是,谁能知道,我陪着你去告他,这样子做,究竟好不好呢?我还真的拿不准。
陪着,会不会落下风险?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愁住了。
愁,是不对的。厨子出身的董玉清马上意识到,这种时候不该犯愁的,绝对不该,作恶的很轻松,无辜的很沉重,这不对呀!我们也要把气氛调节得尽可能轻松一些,轻装上阵嘛!那样才可能帮助可怜的尹雁鸣嘛。更何况,一个涉世未深的村姑能斗得过王家林那条会开皮卡的色狼?所以她原本就无需羞愧,江河日下,一个人的遭遇本来也没那么严重,倒下的东西,把它扶起来就是了。董玉清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在说话时仍然不好意思观察大家的脸色,也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难道,你们当时,就没有想到,戴那个,避孕套?
尹雁鸣脱口答道,是他硬来的,戴没戴那个什么套套,我哪里知道呀?我都喘不过气来,我都被吓瘫了呀。
董玉清尽管满脸通红,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继续装模作样地抽杨步春的烟,杨步春自从当上了项目部的副经理,抽的烟也上了档次,过去抽五块一包的,现在居然抽上七块五的了。董玉清抽烟只把烟抽在嘴里,并不咽进肚里,所以屋子里更加烟雾弥漫。他吐着烟雾,仿佛企图把自己包藏起来。他用蔫不拉叽的声调讲了一个不知真假,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故事:咱们梦阳医学院附属医院吧,有几个小护士,有一天忙累了以后,就在护士值班室一起交流着算计主治医师的经验。第一个护士说,前天吧,我在他的听诊器里塞了一点儿药棉;第二个护士说,昨天吧,我把他放在抽屉里的几个避孕套都用针头戳了个眼儿;第三个护士一听,啥也没来得及说,直接就昏了过去。
几乎就在同时,尤建玲和尹雁鸣噗嗤一下笑了。
八、我们的梦阳
组织部长不愧是王家林的党校同学。思考问题一向缜密的他觉得尽管面对面考察处级干部要比背靠背考察好得多,也似有不足之处,既然全局各单位的分管领导都来开会,要不要增加一个议程,请雁鸣谷项目部的代表亲临会场,介绍一下王家林同志为大家、舍小家,带领四百职工艰苦奋斗、异地创业,千里跃进雁鸣谷,如期建成两口大井从而一举拿下二期工程,为你们煤建一处增光,为咱们梦阳矿山基建总公司添彩的先进事迹?咱们这样做,是不是更接地气?
魏老大听到组织部长的最新安排,心里暗暗激动起来:还是领导考虑得周全!领导,就按照你的指示办!接着补充道,领导你看这样行不?我马上通知项目部做好细致的准备,让他们的代表在会议进行中的某个关键的环节点突然出现在会场里,这效果岂不是更好?你看咱这地气接的,一家伙给戳到深山里去了!
组织部长想了一下说,这样子确实更好。可是魏处长你是老大哥了,你给我张口领导闭口指示的,什么意思嘛!咱弟兄俩本来都是平级的干部,都是正处级,你称我领导,是不是见外了啊?
嗯?哪里哪里!平级是不错,都是两三尺的布料,可是,我这儿是裤头,你那儿是胸罩,还是你的位置光鲜亮丽呀!
光鲜亮丽?魏老大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尤建玲!对了,那个能说会道相貌姣好的尤建玲,当初正是王家林这小子费尽心机死缠烂打要过去当他的办公室主任的,她可不就是王家林的胸罩?用自己人代表项目部对王家林作一介绍,锦上添花,万无一失!
于是,魏老大一个电话打给了三千里之外的大山深处。
自打进矿参加工作,尤建玲的男人好像就没干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情,现在终于可以露露脸了。
九月三十日上午九时,在尤建玲英姿勃勃的男人、执勤队队长亲自率队护卫下,雁鸣谷项目部办公室主任尤建玲,身背村姑尹雁鸣的花布包袱,一手领着尹雁鸣,一手领着小雁,出现在为王家林召开的考察会上,出现在梦阳煤建一处办公大楼三楼的大会议室主席台中央。
大雅之堂,格外敞亮……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