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独自走进密林深处,恍惚间,面前现出个湖泊,像块蓝莹莹的玉珮。那一瞬我像是中了魔咒,呆在原地动弹不得,热泪哗哗直流,嘶哑的声音从红肿冒烟的喉咙中艰难地爬出,然后疯鸟似的在林中横冲直撞。
我身后的林子里,一千多名战友的血肉已经在大火里化为可怕的残骸,眼前的湖水却透明如玉、亮似锦缎,岸边杂花生树、鸟儿啁啾,夕晖仿佛锻得极薄的金箔,无私地覆盖着大地,晚霞悄悄地染红了天际。此番天堂与地狱相织的情景,令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昆曲《游园惊梦》中杜丽娘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正当我为美景感伤时,从祖国所在的北方天际飘来了几绺白云,那形状让我想起在云南昆明吃过的过桥米线。我多么希望那几绺云彩能够化成天桥,渡我回到国内的亲人身边啊!
太阳一点点西沉,远处袅动的山岚看上去似经幡,又似招魂幡,白得诡异和悲哀。刚才隐约可闻的汽车轰鸣声越来越近,湖对岸的林梢升起几柱鬼子车队碾起的黄色烟尘。一天水米未进的我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当那方潋滟的湖水映入眼帘时,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拨开湖边茂密的、开着细碎艳丽花朵的草丛,猛灌了一肚子水。
突然,我停住手,怔怔地看着水底。那儿有一张脸也在看我!
是死人!
我慢慢地抬起头,闭上眼睛冷静了几秒,再一次俯身看着水底。没错,不是幻觉,的确有张脸在水波里闪烁。从肿胀的皮肤和军装来看,这位战友已至少死去两天,按说尸身早该浮起了,可那双十多斤重的大头军靴和子弹袋、枪械如同定海神针,将他牢牢地钉在湖底。湖水澄彻,我清晰地看见了他额中的那颗痣和泛白翻起的肿胀嘴唇!
我跌坐在地,一股混和着胃液的水从我惊恐地大张着的嘴中喷出。再一细看,我发现湖岸的水草丛中浮着一溜饱满得鼓胀的尸体。
他们,他们全都是我的第五军战友!
啊——啊——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发出无力的低吼,左胯的伤口顿时一阵剧痛,殷红的血又浸透了那块血渍斑斑、硬得硌人的纱布……
打量着湖对岸公路上那些被烧毁、砸坏的汽车、坦克、115榴弹炮、山炮、迫击炮、轻重机枪,我麻木的心隐隐作痛:曾几何时,它们是制敌的利器法宝,如今,它们却静卧在绿树掩映的公路上,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雄赳赳、气昂昂走出国门,志在惩敌求胜的远征军,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此刻我确切知道的是,除了那几万钻入野人山的战友,我是滞留在此地的唯一活口了。
摸着腰上蒋恩送给我的那柄勃朗宁手枪,眼前现出蒋恩高大的身影和汪存惠深情的双目。牺牲了的李玲雅、胡碧青等战友,也在云彩里向我招手……
唧啾,唧啾。
一只小鸟鸣叫着呼啦啦飞过,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伸手往腰间摸去,那把手枪硌在我皮包骨的身上,疼得很。我解下来扔在草地上,心想死对于自己虽然是个解脱,但我不想死得满身血污。
因为,死得好看对目前的我很重要——我得干干净净地去见我的战友们!
我这样想着,把手枪踢了出去。
那一刻,我已经癫狂了。
我咯咯地笑、嘎嘎地笑、哈哈大笑,一直笑得我喉咙酸哽,伤口出血,这才疲累地靠在树上,思绪飞回了从前……
我叫吴绛仙,上海人,民国十一年生,毕业于协和医学院。民国三十一年初入伍,同年随第五军入缅作战,因工作敬业、出色,不久即升任某团医疗队少尉军官。
如果不是父亲逼我嫁人,我是断不会投军的。那时的我爱慕虚荣,羡慕衣香鬓影的生活,在这点上,我像父亲。
我父亲是独子,早年中过秀才,家有薄资,但他不事稼穑,又不肯经商,整天饮酒赋诗。爷爷奶奶过世后,他坐吃山空,后来还是我母亲托人替他在报馆谋了一个编辑职位,混口饭吃,不然还不知成什么样呢!父亲爱好文学,闲时写些风花雪月的小说,挣些稿费。母亲做针指贴补家用。尽管如此,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好在家中只我一个孩子,父亲还敢担当。倘若母亲再生三五个孩子,只怕拈轻怕重的父亲就要弃家而逃了。确切地说,父亲对我的最大贡献,除了赐予我生命外,就是给我起了个名字。
喜欢掉书袋的父亲狂热地崇拜隋炀帝,见我生下时双眉入鬓,便想起了隋炀帝那个善画蛾眉的妃子吴绛仙,于是给我取了“吴绛仙”这个散发出脂粉和陈年檀香气息的名字。
身为前清的贡生,外公一辈子在书中浸淫。和父亲相反,他讨厌隋炀帝,坚决反对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外公说吴绛仙命不好,先是嫁了一名玉工,接着入宫给隋炀帝打纤当殿脚女,后因隋炀帝喜欢隔着珠帘看绛仙画眉以至忘食而获宠,被封为崆峒夫人。虽然荣冠后宫,但她的秀色可餐只换来了一时宠幸,隋炀帝被杀后她也自杀了。
这样苦命的人有什么可效仿的?你就给孩子另起一名吧!外公这样劝父亲。
同名不同命!我女儿她是个福将!她要叫了绛仙,我们才会有好日子。不瞒你说,这是南楼周半仙告诉我的!
满脑子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父亲坚持叫我绛仙,妄想我长成花容月貌后有朝一日嫁个大官,这样他就能扬眉吐气了!
可惜,我不是一棵完全按照他规定的方向和尺寸生长的树苗。我小时候成天和男孩子冲冲杀杀,为此不知挨了父母多少骂,所幸我成年后脾气越来越女性化,这倒令父母多少有了几分安慰。
在医学院念书时有个同乡阔少看中了我,他和我父亲相熟,放假时请我父亲喝酒并提媒,许诺出资帮父亲开一家他梦寐以求的小报馆。一辈子都想当报馆老板的父亲立马答应了,母亲却坚决反对。
在这方面,我母亲有切肤之痛。想当年她嫁到吴家时我父亲是个薄有资财的少爷,几十年柴米油盐的生活之后,父亲留给她的只有满心伤痛和日趋困顿的生活。所以在母亲看来,资财不可靠,人才最可靠。她不想让我重蹈她的覆辙。
父亲是个执拗的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为了让我嫁给阔少,他跑到学校来闹,弄得满城风雨。我正惶惑无计时,有个同学说国难当头,政府在召兵,不如我们一同投军,用青春和热血报效祖国。
我一听立即和他去了兵站,报名进了部队。既谋了职又躲开了阔少的纠缠,在我是一举两得,母亲也很高兴。父亲则气得在报上刊登声明,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没想到转眼间我们部队就要赴缅抗战,这时母亲不舍得了,寄信频催我退役回家。和我断绝了几个月来往的父亲却连连修书,其中的一封信只有一幅斗方,上面用浓重的墨迹写了一个铁钩银划的“死”字。这是父亲在表明态度,鼓励我为报效祖国可以万死不辞!当时战友们都非常感动,我也第一次对父亲生出几分敬重。
入缅以后,我分在第五军X部医疗队。医疗队配备了卡车,有护卫班,人员药物等都比在国内时充裕,但身在异国他乡,我们还是处处受制于人,颇有难处。
首先英军不怎么配合,老把我们当成抢他们饭碗的人,时时刁难。缅甸人呢,对英国殖民者充满仇恨。日本人利用缅甸民众的民主运动,十多年前就开始在缅甸经营发展自己的势力,煽动缅人反英反中,所以我们远征军受到连累,处境艰难。
民国三十一年三月中旬,我们医疗队驻扎在缅甸某山区的一座山峰下。以医疗队为界,左边是所谓的我军势力范围,右边有个村庄,村庄过去是前沿阵地,再过去是日占区。
那天早上战斗打响后,从前方运来了不少伤员。我们医疗队的十多位医生和二十几个护士忙得团团转。
这时来了个神情焦灼、满身大汗的老婆婆,她冲过来,抓住我的手咿咿呀呀地说了一通,像是有什么急事。我听不懂,老婆婆急得面红耳赤,幸亏护卫班小洪是缅侨子弟,会讲缅语。经他翻译,才明白老婆婆家住前头的村子里,儿媳妇难产,村子交通不便,附近没有医生,村内唯一一个接生婆又走亲戚去了。万般无奈之下,想要我们派个医生给她儿媳妇接生。
由于缅甸形势复杂,缅人把我远征军视为殖民者英军的帮凶,我们一般很少单独进村。加上大敌当前,医疗队人手很紧,我便自作主张地一口回绝了。老婆婆一听,绝望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地又是念经又是磕头。
医疗队队长汪存惠见状不忍,犹豫片刻,不顾护卫班班长牛小栏的劝阻,执意派医生李玲雅和护士胡碧青前去帮忙,哪知到下午四点多钟她俩还没回来。这时前方战斗刚告一段落,送来的伤员少了,回过神来的汪存惠慌了,立即让我带护卫班的两个战士去村里探个究竟。
那个村子很大,几十户人家沿山脚一字排开,户与户间隔着田地、菜园和树木。缅甸的树木疯长,那些木楼掩映在树丛中显出几分阴郁。
考虑到这一带是缅甸第五纵队的地盘,村民们极可能是他们的眼线,我们三人排成品字形小心翼翼地朝村里走去。
领头的战士小洪自小在缅甸长大,缅语讲得顶呱呱,但这次他却没有用武之地,因为我们一路行去,村民纷纷躲闪,好不容易才用两块牛奶糖从一个好奇的孩子那儿问清了产妇家的位置。
产妇家位居村中,木楼建得高大结实,前后院栽满花草,显然是个富户。走进前院,屋内传来一男一女的激烈争吵声,探头一看,原来是老婆婆在大声呵斥一个中年男子。
猛地看见我们,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推了老婆婆两把,手迅速伸向腰间。老婆婆大吼一声,死命地按住男子的手,叽哩咕噜地把他推进屋内,反手拉上了房门。
吴姐,这男的好像有问题,我们得小心。
小洪边提醒我边悄悄地拉开了枪栓。这时,老婆婆急步迎上前来,一边急切地说着什么,一边用她枯瘦的手推着我们往外走。
吴姐,她说她家儿媳生了对双胞胎,谢谢医疗队的医生。还有,李医生和胡护士午饭前就走了。
我心一沉,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我让小洪问清楚,李医生她俩是从哪条路走的?
老婆婆往医疗队所在的方向比划了几下,小洪再问她话,她就不回答了,只是紧紧拉住我的手,领我们钻入一条只有村民知晓的隐密小道。
也许是雨林中闷热,也许是她身体孱弱,她的额上、鼻尖布满细碎的汗珠,神情乌云般阴郁。
小洪,刚才那个男的长得蛮像老婆婆,是不是她儿子?我们去的时候,那个男的在讲什么?
想到李玲雅和胡碧青可能遭遇的不幸,我的背上沁出层冷汗。
老婆婆在骂他做了背良心的事,要遭报应。
小洪说罢,我俩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另一个护卫班战士会意地转身警戒。
我神色严肃地盯着老婆婆,再次问她李玲雅和胡碧青的下落。
老婆婆指天发誓,说她俩接生后水也没喝就要归队,当时她把她俩也领上了这条近路,临分手前还送了她们每人二包特纳卡粉。那是一种缅甸妇女涂脸颊和身体用的树木细末,防蚊虫很管用。我们医疗队上次还特意找懂行的华侨帮我们购买了一些。
吴姐,老婆婆知道李医生和胡护士没回去也很着急。她说她是信佛的,不会做要入地狱的事。
那,会不会是她儿子使了坏呢?你再问问。
我总是忘不掉老婆婆儿子被推入房间时看我们的阴毒眼神。小洪哇啦一通,老婆婆指天跺地地赌咒一通,然后一言不发地在前头带路。
雨林中虽然幽暗,我们仍努力搜寻,但一直未发现与李、胡二人相关的蛛丝马迹。
也许我们回去时她俩已经到了?
这样想着,医疗队已经在望。老婆婆双手合十弯腰朝我们一揖,返身消失在葱郁、阴森的雨林中。
当我向汪存惠队长汇报完后,他的脸色极其难看,因为李、胡二人并没回来。联系小洪说的情况,大家都认为那个村子有情况,李玲雅和胡碧青恐怕凶多吉少。
怎么办?大家看着汪存惠。
汪存惠入伍前虽然是上海租界的名医,平日却喜欢研究兵法,入缅后他这种爱好发挥了作用,从他带领我们医疗队打过的两次遭遇战来看,汪存惠颇有指挥才能。他个性淡定从容,处事冷静,坚毅而严谨,瘦削的身材仿佛一株坚硬的树干,让人觉得可以依靠。
只要他在身边,天大的事儿我也不慌张。
汪存惠和护卫班班长牛小栏商量后,加强了对医疗队的警戒,除设置瞭望哨外,还增加了游动哨。与此同时,他还安排小洪和另一个士兵再赴村庄寻找。
等卡车把医疗队最后那批伤员运走,我们立即转移,一切小心为上!
汪存惠的话音刚落,前方突然枪炮声大作。
弟兄们,前头又打起来了,十多分钟后就会有伤员来,转移计划延后一步,我们先抢救伤员!
汪存惠瘦削的身体内如同安装了一根重金属的喉管,声音洪亮、雄浑、厚实,非常有力度。
大家开始有条不紊地做准备。
一刻钟后,第一批伤员到了。不多久,第二批伤员也到了。从伤员的数量和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们得知前方敌众我寡,我方将士正在浴血苦战。
刚下过雨,地面泥泞,伤员们躺在泥浆中,血水横流。我们人手和物资都不够,无法给伤员们遮风避雨,更没有能力给他们一张干净的床铺。
作为战地医疗队,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一边请求上级支援运输工具和药物,一边尽可能迅速地救治伤员。短短的一个钟头里,仅我一个人就清创、包扎了十二位伤员,累得头晕眼花。护士朱丽丽、练玉给我端来热水,我才稍缓过来。
我和朱丽丽、练玉是老乡,三人在报名处一见如故,没想到入伍后又分在一个医疗队,大家平时无话不说,情同姐妹。
失踪的李玲雅和胡碧青原先在汪存恵的惠和医院工作,淞沪会战后,汪存惠毁家杼难,带着医院的全部家伙入伍,她俩爱国心切,也跟过来了。
我们五人年龄相仿,各有千秋,被人称作军中五姐妹。如今五姐妹变成三姐妹,汪存恵面有戚色,我心里也很难受,加上连续工作了几十小时,中午时分,咖啡和热水也失去了效应,我蹲在帐篷边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绛仙,你吃点儿东西,再到帐篷里歇会儿,我来替你。
一只修长的、被干涸和新鲜的血渍浸染成紫红色的手伸过来,掌心里放了块糖纸起皱的巧克力。我一抬头,汪存惠苍白的脸上透着关切,浓重的眉毛下,那双眼睛虽然疲惫,漆黑的瞳仁里却射出坚定的光芒,如同一束冬阳温暖了我的身心。
队长,你刚加了几个班,还没休息呢。
我不忍地拒绝着,但我知道自己的声音里透出了某种渴望休息的信号。汪存惠毫不犹豫地把我推进了帐篷,接着从裤兜里翻出个小瓷瓶,里头装着缅甸人驱蚊虫用的特纳卡粉。我打开瓶盖,将粉末悉数倒出,抹在额头、脸颊等裸露的皮肤上。缅甸丛林中毒虫横行,上次我们好不容易抢救过来的一个伤员,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们正在为他的痊愈而高兴,有天早上醒来,却看见他全身乌青地僵死在床上。汪存惠找了半天才在他颈上找到几个小小的紫红色创口,估计他是被毒虫咬死的。之后汪存惠派人专门到市场上去买特纳卡粉发给大家,我也分到了两瓶,但是早用完了。汪存惠上次给了我一瓶,这次又把剩下的半瓶给了我,让我心里热乎乎的。
说也奇怪,自从和汪存惠同事起,我就觉得心里有了依靠。其实他待人并不随和,甚至称得上严厉。可我却从他的严厉中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温情。可后来看他对每个女护士都那么关照,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说实话,我的确不能以汪存惠对人的关照、爱护来衡量他是否爱我或别人。就比如他会代我的班,也会代李玲雅、朱丽丽等人的班。有时我觉得他更多的像位父亲和兄长,照顾着我们医疗队所有的医生、护士和护卫班的战士。
这么胡思乱想着,我陷入了浅浅的睡梦。紧张的神经刚松弛下来,外面就传来了激烈的枪声,牛小栏嘶哑的嗓音如同刺刀插入了耳轮:
日本人偷袭!大家快抄枪啊!
炒豆似的剧烈枪声很快淹没了他的呼喊。我愣怔着坐起来,帐篷外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有颗手榴弹爆炸了,弹片撕裂帐篷,擦着我的脸颊飞过,我倏地清醒过来,飞身冲到墙根,抓起枪支冲了出去。
由于日本人经常偷袭医疗队,入缅不久,我们医护人员都配了枪,而且还受过短训,在必要的时候进行自卫。无奈日军数倍于我,且火力强大,加上村子里缅奸的协助,可怜那些等待救护的伤员全部遭敌杀害,医护人员也死伤惨重。牛小栏、小洪等护卫班战士牺牲殆尽。
我和汪存惠、朱丽丽且战且退,被逼着撤进了村里,七拐八拐竟然躲进了那个产妇家的后院。产妇的婆婆听见动静跑过来,看见我们后二话没说,把我们带进了她儿媳的房间。
她家儿媳躺在床上,左右各睡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初见我们,她有些惊慌,等听了婆婆的解释,她双手合十地向我们道谢后,老婆婆把我们带到了阁楼上。
上午来找李玲雅和胡碧青时,我就觉得老婆婆家是村里的富户。现在到阁楼上一看,果然这里堆满了谷物和玉料,还有一些半成品的首饰和一个硕大的佛龛,里头供着尊涂满金粉的佛像。
老婆婆给我们送来食物和水,示意我们安静,又用手指蘸水在楼板上画了一弯眉月和一条小路,告诉我们她半夜会带我们离开。
我们吃了东西,体力得到了补充。为了警戒,我们分三个方向趴在阁楼上。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骨头已经散架,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奇怪的是,尽管疲惫之极,却了无睡意,心擂得跟战鼓似的,咚咚咚的真怕屋外的敌人听见。
我东向而卧,正对着阁楼的木格窗,能一览无余地看见后院。那是我们刚才的来路,也是我和小洪上午来找李玲雅、胡碧青时的出路。从后院出去,是莽莽苍苍的雨林。
屋外一阵喧哗,老婆婆的儿子、即产妇的丈夫领着帮村民,簇拥着几十个日本兵,喧哗着涌进了后院。
产妇的丈夫拧开亮晃晃的马灯,又在院坪上摆了几张桌子。不一会儿,老婆婆等几个妇女端上香喷喷的菜肴,请那队日本兵吃饭。
开席前,产妇的丈夫一声吆喝,村民端来两只脸盆,院坪上的妇女们尖叫着四散而去。我一瞧,差点喊出了声。
脸盆里,赫然放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正是失踪了的李玲雅和胡碧青!
恐惧、愤怒和仇恨让我的双瞳变成了望远镜。远远地,我居然清晰地瞅见面对我站着的老婆婆的脸由青变白,由白变红,然后她冲到正弯腰向日本军官献媚的儿子身边,枯瘦的手狠命地拍打着儿子的背。
八格牙鲁!
日本军官骂着,生气地拔出了指挥刀。产妇的丈夫慌了神,奴颜婢膝地解说了几句,转身一掌甩了老婆婆一个趔趄。接着,两个村民顺势将老婆婆推进了阁楼下面产妇的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楼板一阵震颤,我的心也快跳出胸膛。
哎哟喂……
老婆婆的低声哭诉从楼下飘来,同时伴和着产妇的哀叹,气氛有些凄惨。十几米开外的院坪上,日本兵们开始大吃大喝,喧闹异常。那个日本军官最变态,居然端着酒杯去敬李玲雅和胡碧青的人头。几个日本兵居然跑过去冲着脸盆撒尿。
在场的妇女受到惊吓基本都跑了,只有产妇的丈夫等十几个青壮男子陪着日本人狂饮。他们指着李、胡二人的头颅大声谈笑,状甚癫狂。
想到李玲雅和胡碧青青春美丽的容颜和她们悲惨的命运,我禁不住泪洒衣襟。扭头看朱丽丽和汪存惠,他俩不知何时已爬到了我身后,两人神情悲愤、双目红赤。
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的汪存惠精通日语,事后他告诉我说,胡碧青和李玲雅接生完孩子后,在我和小洪走过的那条小路上被缅奸伏击。缅奸们轮奸了她们,然后又将她俩当礼物送到了日本军营,她俩饱受凌辱后被敌人残忍地杀害了。
日本人之所以把她俩的人头带来示众,因为该村有十几户华侨,他们要杀一儆百!
汪存惠性格坚毅、冷静,可当他从日军、缅奸的对话中了解实情后,忍不住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两个多小时后,产妇的丈夫陪着酒足饭饱的日军离开了,双目红肿的老婆婆来到阁楼请我们下去。这时产妇爬起床,婆媳俩满脸愧色地对着我们鞠了三个躬,然后老婆婆递给我们一袋食物,偷偷地把我们领进了雨林。
按照她指的路径,天亮时分我们仨终于钻入了一片没有日军的茂密丛林。由于没有指南针,我们迷了路,转悠了一整天才出来,老婆婆给的那袋食物慌乱中也不知道丢哪儿去了,三人水米未进,饿得气息奄奄。朱丽丽哭着说她就是死也不想走了,我也失去了信心,和朱丽丽并排坐在地下,开始抽泣。汪存惠气坏了,掏出手枪指着朱丽丽和我,说再不起来我就一枪毙了你们,省得你们像李玲雅和胡碧青那样遭罪!我和朱丽丽呜咽着爬起来,拄着汪存惠递来的两根木棍,趔趄地跟着他往前走。
由于一直下雨,没有太阳当参照物,无法判断方位,我们走了不少冤枉路。汪存惠猿猴似的爬到高高的树上瞭望,最后决定顺河而下。约莫一个时辰后,太阳终于出来了,汪存惠依据太阳的位置判定了方向,领着我们往远征军所在的北部前进。这时我们已经一天半没吃没喝了,虚弱得很。就在我们绝望之时,汪存惠找到了一窝鸟蛋。依靠这点营养,我们又走了大半天,才找到一个村庄。村子我们是不敢进的,怎么办呢?好在意外地发现了一块木瓜地,我们不仅填饱了肚子,汪存惠还把已经残破的长裤脱下,两只裤管扎起后,在里头装满了木瓜。我们又走了四天。就在我们力不能支时,一队忙着撤退的英军士兵出现在我们面前。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终于找到了部队。
我们很幸运地活着,但一切都改变了。
日本鬼子的这次偷袭共杀害我方一百一十
七名轻重伤员和二十一名医务人员,我们的医疗队名存实亡。侥幸活下的我、汪存惠和朱丽丽,给补充到了X团的医疗队。
民国三十一年、西元1942年5月上旬,杜聿明军长下令第九十六师攻打孟拱,战斗打得很艰苦,人员伤亡不少,可战况没什么进展。日军第五十六师团部队增援后,我军的处境越加艰难了。
五十六师团又叫龙师团,由坦克、装甲车、炮队、汽车、摩托车和步兵团组成,火力强大,行军神速,是日军的精锐部队,入缅之前在中国参加过多次会战,臭名昭著。该师团的士兵大部分来自九州北部的久留米地区,凶悍好斗,是真正的虎狼之师。五十六师团的师团长渡边正夫,很善于打山地丛林战,被称为“丛林战之王”。
这支鬼子部队战斗力剽悍,加上日本飞机的俯冲扫射,我军四面受敌,处境险恶。
4月29日,日军占领腊戍,截断滇缅公路。日军五十六师团松本支队于5月5日夜占领八莫,随后向密支那急进。日军五十六、五十五、三十三师团则从曼德勒到密支那围歼我远征军。此时密支那是我们回国的唯一生路,但五十六师团松本支队5月8号占领了密支那,我军陷入重围,回国的路也被堵死。
为了把队伍带回国内,杜军长命令随后跟进的各师团及直属部队,紧急从我九十六师侧翼通过,绕过孟拱,弃车上山,进入山地与敌人进行游击战,再伺机回国。这就是我坐在湖边痛哭时看到那些重型装备被毁的原因。
我们第五军因血战昆仑关而一举成名,拥有苏制坦克、德制装甲车、美制福特卡车、摩托车共计六百多辆,还有二十四门一百五十毫米的榴弹炮,各师还配有大量的山炮、野炮,被誉为“铁马雄师”。
一支这样重装备的精锐之师,入缅几个月却被逼进了胡康河谷,进入了当地村民口中的“野人山”,这是多大的悲哀啊!
之所以知道这么多日军的相关情况,得多谢来自二○○师的伤员刘副营长。他参谋出身,又在一线搏杀,对敌我双方部队的情况比较了解。
我接触了很多伤员,其中刘副营长是让我印象最深的一个,胳膊受伤的他是在麻药已经用完的情况下动手术的。手术前他让我用绳子绑紧他的手脚,他怕自己到时吃痛不过,会乱动。事实证明他的预见是英明的。那天,我的镊子刚伸进伤口时,他还强忍着不吭声,可等我开始翻找子弹时,他的脸和身体扭动起来,脖子上的筋蚯蚓一般动弹着。如果不是事先用毛巾塞住了他的嘴,估计他的牙该把嘴唇咬破了。手术后他声音嘶哑,由于用劲过大,眼白上布满了渗血点。
痛啊,痛得我都想杀人了。他似乎有些为自己手术时的失态感到羞愧。但我反而越加敬佩他了。后来他在敌人的那次偷袭中牺牲了。
我以前是个非常胆小的人,晕血、怕黑,每次家里杀鸡杀鸭我都躲开。到缅甸第一次参加战地救护,看到满身是血的伤员我居然晕了过去,末了还是旁边一个脚掌受伤的战士把我叫醒的。
从那以后我对血就没什么感觉了。不过对于尸体我还是心存恐惧。战场上的尸体那真是什么惨样都有,有的不能叫尸体只能叫尸块,惨不忍睹哪!
说到这儿,我得提到一个人,他就是我的恋人蒋恩。
刚到缅甸时,我们医疗队旁边驻扎着一个中美混合的特攻队,蒋恩是特攻队队员。他是我的上海老乡,父亲是洋行雇员,受家庭熏陶,蒋恩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从军前他是学校的国术教师,长得非常英俊。
他因为常去洋行做兼职翻译,接触了一些与洋行有交往的影人。一来二去的,被导演相中,主演过两部武侠电影,可惜票房不太好,影响了他的发展。但对于我这个当初立志当小说家和文明戏演员的人来说,蒋恩的大名我还是知晓的。我对他一见钟情。
蒋恩跟大明星金焰长得就像双胞胎兄弟。我俩在上海时没见过面,后来他因手指受伤到医疗队处理伤口,我们才认识的。他乡遇同乡,自然高兴,何况他那么出众!第一次见面后,他就经常到野战医疗队来看我,我想他是喜欢我的,我们非常谈得来。
蒋恩有个搭档叫萨姆,以前在美国读大学时是校篮球队的中锋,长得牛高马大、肌肉凸起,相当强壮。他和蒋恩是配合默契的好搭档,平时总是出双入对。
萨姆幽默、奔放,蒋恩温和儒雅,几次相聚后,我们仨成了好朋友。蒋恩开玩笑地说他经常在心里给我写信,问我收到没有。我开玩笑地说收到了。蒋恩又问,你愿意读这样的信吗?我环顾左右地说,战时一切都非常规,谁也不晓得第二天自己是否活着,所以把一切的过程都缩短了。是的,相见就是相知,就可以相爱,有时还是永别。而特攻队执行的又都是突袭、奇袭任务,队员们今天不知明天事,大家抓紧时间去感受生活,去追求、去恋爱、去战斗,把瞬间变成永恒,这是可以理解的。
蒋恩闻言开心地笑了,一口整齐的白牙在阳光下白得耀眼,让我久久难忘。
其实我那番话并不仅仅是说给蒋恩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战争太残酷,活着的人应珍惜当下的时光。萨姆和蒋恩那段时间只要没有任务,就会结伴来看我。
萨姆送了好多巧克力、罐头给我,有一次还到雨林采了几大把野花插在我们医院的每一间帐篷前。有一次还带着口琴和一个爱唱歌的黑人战友来为伤员们表演。这时蒋恩多半兼任主持人和武术表演。萨姆吹口琴,那位肤如黑檀、长相却清秀的黑人队员唱歌,他有一副高亢、雄浑的好嗓子,歌词虽然伤员们听不懂,却能从旋律中感知生活的美好。有一次,我们的伤员邀请他一起唱《义勇军进行曲》,他听了两遍就记住了旋律,伤员们唱时他用和声伴奏,相当好听。可惜他不久就牺牲了,消息传来,众人叹息不已。
大概到我们医院来了两次以后,萨姆直率地表示要追求我。与萨姆相比,蒋恩是个羞涩的人,虽然当过几年明星,性格却趋于内向,他不喜欢萨姆这种张扬的做派,因为按照中国人“朋友妻,不可戏”的理论,他认为朋友友,也不可友。我是他先认识的,他内心把我看作是他的女友,这有点狭隘了?没办法,感情总是这样的。
有一天晚上他俩来看我,趁蒋恩和熟人打招呼的当口,萨姆偷偷地拉起我的手,蒋恩看见后扭头就走。
我知道蒋恩生气了,想甩开萨姆去追他。哪知萨姆不管不顾地拉着我,气得我轻轻叫唤起来。
蒋恩并没有走远,听见我的声音后他踅回身,猎鹰似的冲过去,将萨姆推了个四仰八叉,萨姆扑过去和蒋恩扎作一堆,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地打得不可开交。
他们互殴的这一幕被前来就医的特攻队队长琼斯看见。素以严厉出名的琼斯,当即将他俩“押”回部队。第二天琼斯派他俩执行到日军阵地上抓舌头的紧急任务,不知是惩罚呢,还是巧合?
听刘副营长讲,日本兵死硬,平常很难抓活的,而且他们的阵地防御也很严密。这次任务对于蒋恩和萨姆来说有相当难度。
事后听蒋恩讲,他俩趁夜色穿插到一个离他们最近的日军阵地,为了便于在黑暗中辨认,两人脱去了上衣,这样若在黑暗中碰上,只要一摸对方有没有穿上衣,就可以辨出敌友。这可是从国内抗战突袭队那儿学来的经验。但那天上帝没有站在他们身边,两人刚进入日军阵地,蒋恩就碰到了日军有意悬挂在树枝上的铃铛,结果遭到机关枪的一顿狂扫,好在铃铛响时他和萨姆跳入了旁边的弹坑,子弹在他俩头顶嗖嗖飞过,人却无恙。然而转瞬间不断有手榴弹落在旁边爆炸,形势万分危急。蒋恩还想在坑里再待一会儿以避火力,萨姆强拽着他爬到了火力网外围。
赶快跑!萨姆推了他一把,撩开长腿往前冲,蒋恩跟在后面,两人的脚步声引来了敌人的追击。在曳光弹惨白的光照下,他俩跳进了一条湍急的小河。当敌人追到河边时,他们已经隐入了对岸的丛林。
好险,只要我们晚几分钟,绝对会被日本鬼子打成马蜂窝!
后来蒋恩说起这段经历时,总是后怕地摇头。那天被追击后,蒋恩和萨姆并没有走远,而是等到下半夜,悄悄地渡过小河,循原路潜入日军阵地。此时浓云破绽,一弯斜月从云隙里洒下微白的月辉,萨姆和蒋恩如同机敏的豹子,在黑暗中潜行。山风掀起的林涛掩盖了他们的行踪。也许是上半夜刚刚打退偷袭之敌,日军明面看是增强了岗哨警戒,实际上警戒士兵的思想还是有些麻痹,认为敌人不敢再来。哪知蒋恩和萨姆这两“敌”却是吃了豹子胆的人,居然杀了个回马枪!当然他俩也明白日军不好惹,潜回阵地后没有贸然行动,而是等到斜月西沉、黎明将至前那段万籁俱寂、人最疲惫的时辰动手。他俩山豹似的扑向最外围的那个岗哨,然后扛着被打晕的哨兵往回撤。就在他俩跑到小河边时,日军流动哨发现外围哨兵失踪,连打几颗曳光弹,把大地照得通明。接着人声、脚步声、枪声掀起一阵阵声浪,他们刚爬上小河的对岸,日军追至河边。机关枪子弹一波波地扫过来,打得树枝横飞,枪火在黑夜中妖异如花。
蒋恩和萨姆轮流扛着日军舌头狂奔,一个多钟头后才摆脱日军追击。这时累得要吐白沫的萨姆、蒋恩和日军哨兵一起倒在草丛里,悲哀的是,日军哨兵背上中了两颗子弹,已然气绝。
妈的,难怪他身上一直嘀嘀嗒嗒地流东西下来!
蒋恩给我讲这个故事时说了好几次“妈的”,有悖于他平常的斯文。从中足见他的遗憾:枪林弹雨中好不容易抓了个日军舌头,结果反而被流弹打死了,这不是冤枉吗?
遗憾归遗憾,蒋恩和萨姆都为那次的行动骄傲,连严厉的琼斯也朝他们竖起了大拇指。只是他的大拇指只朝上竖了两秒,接着就朝下了。
作为士兵,你们的勇气是可嘉的,行动是失败的!我可不想让两个勇敢的士兵换一个不会开口的死人回来。今后你们抓回来的舌头必须确保是活的,明白吗?
此时战争形势在不断变化,远征军遭受的失败越来越多,我们医疗队遇到数不清的困难。往日活泼的朱丽丽沉默了,汪存惠日渐消瘦,我也老做噩梦。
萨姆和蒋恩却像异数,只要来医疗队,情绪总是饱满的。特别是蒋恩,自从抓日军舌头之后 ,惯来内向的他突然变大胆了。当他听出萨姆想追我的意思后,毫不犹豫地找到萨姆,说了一大堆理由,比如人种不同,生活习惯不同,然后请求他放弃我,并竭力向他举荐朱丽丽。萨姆觉得有些好笑,说我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如果要发展更进一步的关系,蒋恩不能帮我决定,得让我做选择。于是他俩来到医疗队,悄悄地把我叫到旁边的小河汊口。他俩抱臂并排而立,旁边插了两根棍子,各挑着一顶钢盔,钢盔里放着一捧花。蒋恩没吭气,萨姆问我喜欢哪一只钢盔。
虽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了他俩的表情后,就是傻子也明白他俩的意思了。我什么也没说,绕过钢盔,来到草地上,弯腰采起两朵野花,转身各递给他俩一朵。
再见了,小伙子们!祝你们顺利完成任务!
我扭身就走。
蒋恩追上来,热辣辣地看着我。其实我蛮希望他能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谁知他挠挠头,只笑着说,胜利以后请我去城隍庙玩。
好呀,好呀!
我失落得声音微颤。
蒋恩肯定从我的声音里听出了某种情绪,小声道:绛仙,我是不会忘了你的。
看着他的背影,我内心充满惆怅。
这之后战事频仍,我们经常转移,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和他俩失去了联系。开始我还真想他们,尤其想蒋恩,有时想他想得流泪。汪存惠是个“毒眼郎”,一下就猜出了我的心事。有一天我们刚转移到某地,那时没有战斗和伤员,大家搭建好板房后开始埋锅做饭。汪存惠看我没精打采的模样,特意送给我一罐他省下的牛肉罐头和一把不知打哪儿弄来的牛角梳,让我去河里清理下自己。
绛仙,这几天大家累得很,你们这些原本喷香的女子现在都成了垃圾堆里捡来的女人,好有味道。
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腔调听上去有几丝滑稽,我不由“噗”地笑出声来,抢过牛角梳就走。当我路过他身边时,汪存惠伸手替我拈去头发上的树叶,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想他了吧?
谁?我当时没反应过来,那个“谁”字像被车轮碾起的石子儿,一下就砸中了他耳朵眼,他吃痛似的皱起眉:小蒋啊!
我没吭声。汪存惠不再说话,摘下片树叶放在唇间,呜咽咽地吹出段昆曲“游园惊梦”的曲调来。蒋恩的身影从脑海深处游出,水样地沁入眼帘,然后化作两粒巨大的泪珠挂在了我脸上。汪存惠不看我,自顾自地吹了会儿,忽然停住手,似郑重又似漫不经心地说,我看他俩都不适合你。
我愣住了。问他为什么。汪存惠扭头看着我,认真地说:因为他们没有我这种机会。
你有什么机会,汪少校?我半挖苦半讽刺地抢白道。汪存惠哈哈一笑,自我解嘲道,他们没有我这种天天为你效劳的机会。
我也打了几个哈哈,然后话锋一转,聊别的话题去了。
随着战事的吃紧,蒋恩在我脑海里就像一幅经过暴风骤雨的画,很快就褪淡为一片模糊的色彩。有时半夜醒来,偶尔想起他和萨姆,我会有种梦幻的感觉,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他们。就在我快要忘掉他俩时,喜欢捉弄人的上帝却让我和蒋恩、萨姆再次相逢了。
那天我们的医疗队驻扎在距伊洛瓦底江五公里左右的地方,蒋恩、萨姆所在的特攻队则在伊洛瓦底江畔伏击敌人的坦克部队。战斗中萨姆的小腿受伤,来抬萨姆的两个担架兵中弹牺牲。其中一个牺牲前告知了蒋恩医疗队驻扎的地方,蒋恩咬着牙,把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萨姆背到了我所在的医疗队。
当时我正在处理伤员,突然看见满身泥土和硝烟的蒋恩背着面若金纸的萨姆进来,彼此都大吃一惊。
萨姆的伤貌似不重,其实伤及动脉。幸亏蒋恩包扎止血到位,又及时送到了医疗队,否则萨姆只怕要血尽而亡。
安顿好萨姆后,蒋恩要返回特攻队,走前他问我有没有多余的胶布。我给了他一包,他说不够。正好那几天刚补充了给养,我到库房又给他拿了两包,他还说不够,要我多找一些。我不肯,说给养补充困难,胶布要留给伤员用。他立即抱歉地还给了我一包。我问他要那些胶布干什么用,他说分发给战友们,我说那也用不了啊!
蒋恩见我不明白,转身把我拉进帐篷,一把脱下外衣,露出雄健强壮的躯体。
你这是干什么呀?
当了几个月的野战医院护士,我已经看惯了男性的躯体,但像蒋恩这般体格健美的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一刻,我既惊喜又慌乱。
我是个以貌取人的虚荣女子,我偏爱那些长相好的男人。我爱蒋恩的样貌,也喜欢他的个性。我讨厌那种叽叽喳喳的男人,而蒋恩温文尔雅,正好符合我对异性的审美标准。
蒋恩从我的表情、眼神中看出了我的心思。那时前方战事告一段落,医疗队相对清闲。蒋恩附在我耳边说他想晚些走,问我可不可以。他紧紧地搂住了我,炽热的双唇吻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从蒋恩的臂弯中挣脱出来,小声说:蒋恩,等你娶我的时候吧。
蒋恩叹口气说:万一我等不到那个时候呢?
不会的。你千万不要乱讲,我们都能活着回国。
我心疼地捂住了蒋恩的嘴。蒋恩凝视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浮动出几缕晶莹的泪光。
好的,我一定活着回来当你的新郎。
蒋恩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轻轻地放在我的掌心上,语气非常温柔:你留着防身用。
然后他扭转身,让我帮他贴胶布。
我看着他光滑的肌肤,说没伤啊。蒋恩笑了笑,把胶布撕成小小的碎片贴在胸前、脖子上。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支钢笔,让我在胶布上写下他的名字和部队番号。
我明天要去执行任务,日本鬼子在那一带埋满了地雷。
蒋恩的声音落在耳轮中有点儿远,我脑子轰地一响,接着明白过来:
蒋恩是怕自己被手榴弹或炮弹炸得粉身碎骨,有了写着名字的胶布,只要捡到一块尸块,战友也能确认那是他的躯体!
我抱着他泣不成声,可还是咬牙拒绝了他的那个要求。蒋恩叹口气,松开手臂,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绛仙,嫁给我,让我们生十个小孩吧!
蒋恩淡淡的话语让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蒋恩,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娶我!
帐篷外的天一点点暗了,残阳在树隙间闪烁出奇异的瑰丽。我在他背上轻轻咬了一口,那麦色的肌肤上立即浮起轮太阳般溜圆的齿痕。蒋恩没说话,也没回转身,他掰开我的手,拿着一小包胶布,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感觉肠子被他牵扯走了,腑脏内钝痛剧痛交替出现。这是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觉。我有些后悔没把自己给他。万一他……我不敢想下去了。
因为我擅自偷拿胶布,汪存惠当着医疗队所有人的面严厉批评了我。我做了检讨,但坚决不肯说出胶布的去向——那是属于我和蒋恩的秘密。
那个夜晚,我梦见蒋恩骑在飞机上,身上还长了两爿火红的翅膀。风一吹,火红的翅膀扇起阵阵红浪,然后我就醒了。
事后我才知道,我那天的梦非常不祥,带有死亡的预兆。回特攻队的次日,蒋恩率队去执行一项艰巨的任务,结果落入敌人的包围圈。他们躲进了一个入口很小的山洞,丧心病狂的日军用火焰喷射器封洞,蒋恩和五个战友在我梦见的火红热浪中化为焦炭。我给他的胶布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再说了,就是真的有遗骸,我们也没办法处理。
那段时间我们辗转各个战场,一路上都是战友的遗体。战争进展太快,没有时间来掩埋尸体,也埋不过来。子弹、炮火、疟疾、瘴疠、山洪、野兽,哪一样都能夺去我们脆弱的生命。我们是一路打去一路遗尸啊!惨烈!
那是蒋恩离开后的第三天吧,因伤势感染而将转到后方医院治疗的萨姆约我见面。我扶着他来到帐篷外的林间空地上,一贯热情、开朗的萨姆表情沉重、沉默不语。我问了好一阵,他才小心翼翼地告诉我有关蒋恩的噩耗。
萨姆,前几天医院旁边遭敌人炮击,我的耳朵震坏了,你刚才说的我没听清,能麻烦你再说一遍吗?
我语音平静,双目却像一对烧红的火石,牢牢地盯住他的嘴唇。萨姆似是感觉到了我目光中的灼热,用嘶哑的嗓音复述了一遍那个关于火焰喷射器的可怕故事。
蒋恩那样走也好,走得快,走得干净,省得到时烂在林子里……萨姆,你不要太难过,他在天堂会保佑你的。
在萨姆担心的目光中,我反倒安慰起他来。我敢打赌,那时让我张口说出这些话的绝不是我那颗隐隐作痛的心,而是一个成人意欲掩饰真实情感的某种机巧意识。
萨姆担心地看了我几秒,伸出手臂要来搂我。我一闪身,怔怔地站在了他对面。我很奇怪自己没有哭,也没有伤心欲绝,只是眼珠灼痛、喉咙干涩,嘴里呼出一绺绺的浊气,仿佛在听闻蒋恩噩耗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也成了死海,里头充满腐朽的气息。
后来我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是那样一种迟钝的感觉,一来心碎了,不复有细腻和完整的感知能力,再者蒋恩走后我的记忆一直胶着在那短短的拥吻里。他从来没有走出我的记忆,而且我早就预料到了他会有那样的结局,并从此把他尘封在心底,试图用密闭来留住一个幻影。那是一个不受干扰的世界,没有悲欢离合,没有生死之别,有的只是和我生命等长的美好忆恋!
萝丝,我可怜的小萝丝!你千万别这样!你转动下眼珠,看看我!
那天惊闻噩耗后,我不知愣怔了多久,迷糊中我终于听见了萨姆的轻声呼唤。
“萝丝”是萨姆给我取的英文名。每次他这样喊我时,我眼前都会浮现出玫瑰摇曳的身影。
萨姆,我爱蒋恩。
我热泪滂沱。
萝丝,我知道……
萨姆像哄小妹妹似的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安慰着我。
萨姆,你一定要多保重 !
我抽泣着说。萨姆弯腰俯视着我,表情诚挚而坚定:萝丝,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我们要替蒋恩看见战争的胜利!
萨姆从兜里掏出张写着他家地址的纸条,我小心地收起了。我告诉萨姆,我一定会把纸条上的地址牢记在脑海里。萨姆蓝色的眼珠闪出宝石的光芒,转而向我要地址。我摇摇头,凄凉地说:没有家了。上海早已沦陷,家人在日寇的铁蹄下挣扎,谁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呢?
我的话语像水滴一样渗进了萨姆的双眸,他慢慢地低下头,紧紧地拥抱了我。
再见,美丽的萝丝!
第二天,他随运输队的卡车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天,当萨姆的身影随着运输队的汽车消失在雨林后,蒋恩像把楔子似的契入了我的脑海,我浑身说不出的难受,神情恍惚地走进树林里,大口大口地呼气,希望能把心中的痛苦吐出。
绛仙,绛仙!
身后传来隐约的喊声,我充耳不闻,全身心地沉浸在痛苦中。脸颊被急骤的泪雨犁出道道细褶,仿佛无数蚂蚁在噬咬。
上帝似乎是听见了我的痛呼,树丛中有奇异的响动,好像有人悄悄地向我走来。
蒋恩?
只见一道黑影向我扑来,我闻到股熟悉的体味。
汪存惠,你——
汪存惠搂着我打了几个滚。惊吓之下,我居然把即将破唇而出的惊呼咽回了肚子里。
这时,有脚步声越来越近,纷乱、凶狠。汪存惠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口,屏住的气息让我感受到他传递出的紧张。透过茂密的树枝,我看见四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兵从不远处走过。也许是惊惧所致,我打了半声喷嚏。鬼子二话不说,反手扫了几梭子弹过来。幸亏我们的藏身之处横亘着几棵枯树,汪存惠又扑在我身上,子弹没有伤及我。
鬼子们朝我们的藏身之处走来,我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在打哆嗦。汪存惠也很紧张,事出突然,我们都没带武器,眼看就要被发现了,听见枪声的护卫班战士前来阻击,双方展开了一场激战。
快走!
趁这空当,汪存惠拽起我就往营地跑去,跑了没几步,他摇摇晃晃地停下。定睛一看,他的右肩鲜血淋漓。
不碍事,只是擦伤!汪存惠越若无其事,我越痛苦。如果不是我乱跑,就不会让他遇险。我怎么就忘了扎营前他的忠告呢?汪存惠告诉我们,据护卫班战士了解,这一带敌人活动猖獗,常派出小分队在密林中搜寻我方给养点、医疗队,看来我们今天就遭遇了这么支鬼子的小分队。
汪大哥,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回去后我给汪存惠做包扎,一边道歉,一边内疚。
不是我救了你,是护卫班战士救了你。
虽说是擦伤,也流了不少血。加上天气渐热,工作劳累,汪存惠脸色苍白。奇怪的是汪存惠平日严厉得很,这次我惹了这么大的祸,他却没骂我,我心里越加忐忑了。他看出了我的心情,叹口气说:战场上的生死就是一秒钟的事,你不能太沉浸在个人情感中,还要想到自己肩上的责任!
我扶住汪存惠的肩,泪如泉涌。
蒋恩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伤心地抽泣起来。
汪存惠冷静地站起身,压低嗓音说:吴绛仙少尉!
我屏住眼泪,条件反射地双脚并拢,向他行礼:到!
向后转!目标:前方右四十五度角的绿色帐篷。任务:给伤员换药!
我小跑出去。说也奇怪,眼泪像热锅上的水珠,嗞地一下就没了。
这时,护卫班战士拎着四支三八大盖回来。这一战我军完胜,但大家顾不上庆祝,立马组织转移。
蒋恩的死讯像辆轰隆隆前进的坦克,无情地碾碎了我的心脏。我想念他,心疼他。一想到他健美的躯体在火焰中消融,我就浑身颤抖。
我们医疗队收治过几个被火焰喷射器烧伤的战士,他们的皮肤跟焦炭似的,一碰就掉肉。蒋恩消失在火焰中时该是怎样的痛苦呵!
蒋恩是我心里的一个痛,那段时间我不敢提及。作为医生,我心里还有一个痛,那就是血源告紧,有时是奇缺。
战地救护,除了运送及时、包扎到位,有没有充足的血源也是关键。听汪存惠说,他在国内战场救护时,伤员常因缺血而告不治。这个问题我们在缅甸同样遇到了,而且更严重。
我们野战医院还算不错,配备了一辆改装的流动献血车,车里放着冰箱,冰箱里装着前线伤员最急需的血液,车子来回穿梭于前线和后方之间,成为伤员的救命天神。但有时这车子也会成为聋子的耳朵——摆设,因为没有血源。
我们身在缅甸,到处都是前线,没有后方。所有的装备物资都要英军提供,但他们既要我们帮他们挡日本兵、当炮灰,又时时克扣我们的供给。许多车辆因为汽油供应不足成了一堆废铁。连急需的汽油他们都不保证,哪有足够的血源补充给我们?
英军撤往印度后,本来就告急的血源完全断供。按说这时我们应该采取措施,就地采血,可医疗队大多设在深山密林,找不到献血的人!没办法,只好抽我们自己的血。短短几个月间,我们这些医务人员和护卫班战士最少都献过三次以上的血。后来汪存惠说战斗紧张,医务人员夜以继日地工作,再这么献下去,油尽灯枯了还怎么救伤员?这样我们就更依赖外面的血源了。
我远征军赴缅后,许多当地华人华侨觉得远征军扬我国威,备受鼓舞。他们带着钱物来慰劳我们,看望伤员。听说我们血源告急,华侨们当即组织了几百号人给我们献血,我们的血源丰富了许多。有一个叫吴雄飞的青年学生,觉得献血不足以表达他的爱国之情,干脆带着九位同学到我们医疗队做义工。他和他的同学帮我们运伤员、抬冰箱,就是刚才说的那种放在流动输血车内的冰箱。
缅甸天热,抽出来的血不在适当的温度下保存很快就会变质,所以后方运来的血浆什么的都得放冰箱里保存。冰箱里面放着制冰机制出的冰块,以确保血浆在运输过程中不会变质。有时我们驻扎的地方通不了车,他们十个人就抬着沉重的冰箱跋山涉水。
有一次吴雄飞和同学运冰箱时遭到日机轰炸,当他从焦土中爬起来时,看见和他同抬一架冰箱的同学被弹片削去了半个脑袋,自己也是满身鲜血,那是同学的血,他倒完好无损。尽管如此,吴雄飞还是吓软了脚,好半天起不了身。后来从泥堆里扒出冰箱,咬牙背到了我们医疗队。
那天的伤员特别多,存血加上新运来的血浆仍然不够,就在我们急得团团转时,吴雄飞和他的同学再一次伸出了胳膊,让我们使用战地输血法给伤员们快速输血。
所谓的战地输血法就是给伤员验过血型后,让献血者和受血者头脚相反地睡下,用带着针头的皮管连接在他们靠紧的左右两臂静脉上。皮管中间有一个三通阀门,阀门上连着注射器,当打开通向献血者的阀门时,抽拉针闩,殷红的鲜血流入注射器,再转动阀门,血液便流向了伤员。
这种简易输血器和输血方法貌似简单,其实充满智慧。每次用这种方法给伤员输血,我心中都会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发明者生出深深的敬意。年轻的伤员们和我的着眼点不同,他们对三通输血法没有兴趣,而是对女性医护人员感兴趣。我每次给伤员们换药,都能感受到他们充满活力与想象的凝视。从那些交织着悸动与向往的炽热眼神里,我们也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有时还和伤员们开开玩笑,鼓励他们振作起来。反之,伤员们的坚强也给了我们这些护理人员相应的促进。
跟着我们辗转了一段时间之后,吴雄飞他们把自己当成了远征军的一员,各展其能地发挥着作用。仗着年轻力壮,他们经常献血,成了我们的流动活体血库,救了不少伤员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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