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12年前,也就是2003年的9月,我在上海家喻户晓的《新民晚报》上写过一组连载10日的小散文《陈圆圆归隐之谜》。对于我来说,这只是我写作长篇小说和上班之余完成的一篇短文。却不料,这篇文字发表以后,竟引来诸多的文友和读者朋友浓郁的兴趣。有人和我探讨,陈圆圆究竟去了何处?有人把报纸上的小篇文字剪贴装帧起来,为了便于以后翻阅。这当然是因为《新民晚报》发行量大,在上海市民中有广泛的影响,12年前,晚报仍处于她的黄金时代,时任总编告诉我,每天的印数是175万份,遇到重大的赛事,还要增印10万份上下。这数字,几乎是现在印数的1倍以上了。年过八旬的著名电影导演谢晋,特地约我到他设在华亭宾馆附近的办公室,畅谈了整整一下午。在他那宽敞、零乱、堆满了书籍和拍摄纪念品的18层楼上,他翻来覆去谈的主题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我把这一题材,写成电影剧本,由他负责筹资将其拍成一部影响广泛又能传之久远的影片。
受他鼓舞和激励,我也跃跃欲试地准备起来,并且写出了开头部分。
尽管以后每次遇见谢导,他总要问及本子的进展,尽管我只要有空闲时间,总会拿起和明末清初那个时代有关的史料、稗史细读,在官修史书和私修野史之间作出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判断,但终因谢导辞世,电影剧本的事就此搁下了。
可能正是因为当初读得太多,对于明末清初那段历史,对于陈圆圆以及和她相关的吴三桂,始终不能释怀。尤其是在广泛的阅读中,我发现,三百多年来,浩如烟海的文字中,写到陈圆圆,不是把她写成一个妩媚多情、善解人意、忧国忧民、深谋远虑的才女,便是把她写成一个在刀光剑影、政权交迭时代阴谋机巧地周旋于各种强势男人如崇祯、李自成、永历帝、吴三桂、刘宗敏之间的妖娆女子,似乎她比西施更美,比吕后更阴险,比武则天更迷恋权势更放荡……
忘记了陈圆圆是一个绝代名妓,忘记了陈圆圆经历这一切时不过只有21岁。
今天的时代,科技更为发达普及,人们的交往更为广泛,姑娘们受到的教育更加全面,一个21岁的女子,时常仍被我们视为学生、孩子、小青年,对于她表现出来的思想才艺和种种行为,我们都会宽容地视之稚嫩,来日方长呢。
三百多年前的陈圆圆,首先是一个人,一个从风尘中袅袅然飘进历史腥风血雨中的女人,一个有灵魂的女人。她无奈地改变了中国历史,三百多年来始终争议不断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时而是具体的,具体到似乎连细节都能触摸;时而又是朦胧缥缈的,总让人感觉亦真亦幻,不可捉摸。
就连她的归宿,她的离世,340年来都在一波又一波的争论中激荡出阵阵涟漪,让世人越争议越觉得迷惑。
其实,她的失踪之谜,不是在她死之后才成为一道难解的题的。早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的失踪,她的悄无声息的消隐,她的终局,已经困惑着世人,并在有形和无形地影响着历史的进程。
让我们一起走进这个迷魂阵,走进陈圆圆的灵魂深处……
一、吴三桂
1
听说陈圆圆不见了,失踪多日,遍寻不见,吴三桂暗自愕然。
他凝然端坐在铺垫得柔软安逸的椅子上,双手扶着宽阔的滑爽的红木椅把,扶手顶端雕凿的两只虎头,和椅子上铺展的东北虎皮十分般配。他时常不由自主地抚摸它们,掌心摩挲着虎额,扶手上泛出暗红色的光泽,更显出几分诱人之色。而那张黑黄斑纹的虎皮,尤为触目。
吴三桂纹丝不动。年事渐长,胸有雄才大略,他早已炼出了得意时不忘形,失意时不沮丧的风度,终日无倦意的脸上浮现和蔼的笑意,两道长眉随着细眼透出慈祥神情,手向禀报的亲兵一招,声气平和地道:
“详细报来。”
“遵命!”负责寻找陈圆圆的王爷府亲兵双手抱拳,习惯性地向吴三桂施礼后,吁了一口气道:“梳妆台的侍女,日夜在屋里静候,仍同以往一样,不见夫人归。金莲庵、铁峰庵、妙法庵、白衣庵、紫衣庵,遵夫人命建造的诸庵落成庆典之时,都传夫人为住持。俟下人便服赶去,都说夫人主持了落成之典,刚刚离去。”
亲兵说完,失望地叹气。
吴三桂轻问:“去往何处?”
“答曰不得知。此种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已复多次。夫人名声之大,在民间难以想象。大丸庵寺落成,都传说夫人将当主持,平头老百姓十里八里、呼群结伴赶了去,男女老幼都有,都想去一睹夫人‘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花明雪艳之貌。妙法庵落成之时,小人事前得知消息,赶早去到昆明市郊。嗬哟,妙法庵盛况空前,还没入得门去,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有汉人,有夷人,已挤得水泄不通。听说夫人露面,小人拼命挤将进去,远远望去,一看那脸貌,嗨,小人喜欢了不得得!a真是夫人哪。可等我汗爬水流挤到跟前,只能急得干瞪眼,明明远远看见了的夫人不见了,只剩下衣饰容貌打扮和夫人有几份相像的女子。这等事发生了数起,昆明市郊诸庵,纷纷传说夫人在他们庵中担当住持,还传得有鼻子有眼,讲夫人说的,莫嫌庵中天井小,多栽花木养小鸟。这话实出自夫人之口,小人也听她讲过。那些庵中出家之人,也没瞎说,小人估摸,估摸……”
“说。”吴三桂面带笑容,轻轻吐出一个字,却让人有气度若宏之感。
“小人估摸,夫人今日住一庵,明日住一庵,实有皈依佛门之意。”亲兵一躬身子,用猜测的口气道。说完大睁双眼,看着吴三桂。
吴三桂带着惯有的重鼻音,哼了一声:“嗯。”
亲兵得此赞许,脸露喜色。
亲兵的这一猜测判断,吴三桂是赞同的,为圆圆修建了她独处的梳妆台之后,梳妆台就没断过香火;满园春色的怡园中,山茶、玉兰、梅花、碧桃、樱花、海棠、杜鹃、兰花、郁金香……迭次开放,清丽舒爽,爱花的圆圆在园中花径走过,却视而不见。相反,她却在半日的言语间,流露出对苏杭归途的兴趣,对峨嵋山的向往。为收住她那颗远走高飞的心,吴三桂答应了她于会城内外修建民庵的提议。哪晓得,这一答应,昆明城内外传遍了,平西王为讨得陈圆圆欢心,要在昆明城内外广修民庵,几年工夫,东南西北,都有民庵落成,让有心入佛门的女子,就近便能得到遁世的路径。也让北京城里的少年天子,得知他吴三桂在五华山上修筑宫殿,在五华山麓修筑怡园,安心做平西亲王了,少几份戒心。没想到,圆圆今日在此庵,明日在彼庵,久而久之,竟不知她归着何处了。看,把这些下人们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了。
区区雕虫小技,岂真能遁迹于民庵之中么?
吴三桂似漫不经心地问一句:“她那贴身侍女,贵州小姑娘蓝玉敏呢?”“也不见。小人想她必是跟随在夫人身边。”亲兵答。
吴三桂淡淡一笑,道:“我已明了。你不必焦虑。”
“王爷有何妙法,寻觅到夫人?”亲兵仍不失忐忑地斗胆询问,“那些民庵之中,人人都说见过夫人,讲起来眉飞色舞,可又人人都说不清夫人究竟在何处。难煞小人矣。”
吴三桂把手一抬道:“在建的尼庵,还有几座?”
亲兵屈指道:“安宁庵,桂林庵……”
“哪一座落成在先?”吴三桂记得这二庵,桂林庵建在金汁河相公堤香飘十里的桂花林旁,和桂林桥上的魁楼可有一比。少年天子登基那一年,桂林桥倾圮,吴三桂为表对康熙帝的忠心,重修加固,建魁楼于桥上。圆圆在桂花盛开时节,去游览桂花林,赏心悦目,三桂为讨她欢心,提议建桂林庵。而安宁庵呢,则远一点,在素有天下第一汤的安宁温泉附近,人称碧玉泉,明初诗人杨靖有诗:
石中流出暖,
源向水中寻。
万古温泉水,
清光共此心。
那泉水甚是了得,清澈澄碧,色如翡翠,浴之微妙,不尽其说。莲儿、“四面观音”、“八面观音”及众妃、侍女随吴三桂前去,欢声笑语,泼水嬉戏,坐歌夷曲,夜以达旦。就连圆圆沐浴之后,也是身心为之一振,如出水之芙蓉,典雅中含着妩媚,浑身上下透着性感之色,让年近六旬的吴三桂怦然心动。事后圆圆还说及:这泉水真奇极,泡过一回,皮肤爽滑柔嫩达几日,让我恍然回到二八青春少女时节。
见圆圆认定碧玉泉为仙源灵液,尽管安宁温泉旁已有云涛寺、火龙寺,吴三桂仍命建安宁庵。已有一段时日,该修好了罢。
吴三桂望着亲兵,亲兵连忙作答:“该是桂林庵落成在先。前一阵就听说,他们在排黄道吉日了,要请夫人尊驾到场的。”
吴三桂欣然道:“那好,定下了日子,你就报来。”
“遵命。”亲兵迟疑片刻,接着道,“只怕匆匆赶了去,又是一场空欢喜。”
吴三桂一摆手:“不至于。她潜入深海,也要露出水来喘一口气。”
“王爷英明!”亲兵一声响亮的恭维,退了下去。
2
看着亲兵的背影远去,吴三桂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沉吟着,背着手踱进亲王府内殿。
微风徐来,正是1673年的春天,好一阵温润舒爽之感。在昆明一过十四五年,对于这云贵高原的气候,出生于江南高邮、年轻时久居辽东的吴三桂,也已渐渐习惯了。
都说九起九伏的蛇山,蜿蜒行至这五华山,在螺峰之巅顿开玉屏,往前脉分五支,云蒸霞蔚,吐五华秀气,更有鹰飞鸟鸣,早在元代就有五华鹰绕流传于民间。吴三桂站在殿前,放眼望去,群峰环屏,山川一顾可尽,四季如春的昆明城烟火万家,真乃一大胜地也。明人张舍的《五华台》诗,不由涌上吴三桂心头:
五华台上望昆明,
净练微茫似掌平。
故国欲归归未得,
海风山雨一齐生。
十几年了,陈圆圆到过此殿前楼阁上,该不止一次眺望过眼前端丽庄严之景,她怎么不会高兴起来呢?难道她不知,沿五华坡而筑的亭台回廊、碧溪流泉、雕墙黛瓦,都是为悦她那一双美目嘛。从两广移植而来的奇花异卉,从八闽之地采购而来的漆器玉石,从她的出生地江南搜罗而至的名人书画,都是为博得她消遣时一笑啊!
她就不明白我的一番心意么?
一缕暗纹,隐现于吴三桂鼻梁之上,那是他厮杀于刀光剑影中留下的伤痕。药用得好,痊愈后几乎看不出来。吴三桂自认是不幸之中的侥幸,大大小小的拼斗搏杀,陈尸遍地,血流成河,几次大战,尸体超过千具的战场,都屈指数不过来。而他,只在鼻梁上被刮擦了一下,那只能说是他的命大,命不该绝。否则,只要稍微偏那么一点点,雪亮的刀刃还不把脑壳削去半爿?只有陈圆圆,在抚慰他时,会用她的纤纤玉手,摩挲他鼻梁上曾伤过的这一小点位置,让他这一血性汉子,心灵得着丝丝慰藉。
广修五华盛殿、红亭碧沼、杰阁丰堂,在彩云南现的灿烂阳光之下,让昆明全城百姓在街巷庭院中瞻仰般眺望,口口相传,啧啧称奇,还是为了北京城里的少年天子,不要对他这个平西亲王增添狐疑之心。
这个坐上皇帝宝座的康熙,年轻气盛,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啊。吴三桂只觉其捉摸不透。
昆明城内的芸芸众生,南北各省移居而来的也好,逐渐退出城区避居郊外的原住夷民也好,他们一抬头看到五华山上金碧辉煌的平西王宫,就要说这是吴三桂为讨得绝色美人陈圆圆的欢心而建。还有那些讨厌的文人,茶余饭后,著书立说,要写下“以从圆圆之好”。让他们愿说的尽管说去,要写的尽管写去,百姓的口是封不住的,封文人的笔,亦难啊!
吴三桂不是没有尝试过,那个江南文人吴伟业,说起来和他吴三桂同一个姓,该是同宗同族,同一个祖宗罢。自古以来的说法,500年前还是一家人呢!可他就是不念情,吴三桂私底下派人前往太仓密会他,带去的金银珠宝不谓不重,许之再赐的更多。谁能料此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文人,竟然不收重礼,不愿收回他的《圆圆曲》,他不就是效仿《琵琶行》、《长恨歌》作了一首诗嘛!那么长,谁人记得住、背得下来?唯前四句竟然像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诸人的千古名句般,一下子让人记得,在全国上下传播开了:
鼎湖当日弃人间,
破敌收京下云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
冲冠一怒为红颜。
……
红颜是谁?圆圆呗!
3
收买不成,吴三桂唯有恨啊!但他拿这个吴祭酒也莫奈何。说他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三桂还受得了,而对圆圆,则是在心头蒙上了一块永久的阴影,扼住她喉咙堵上了一块石头。
时光流转,吴三桂满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吴梅村的诗句会被人遗忘,圆圆也会渐渐将这不痛快的事儿忘却。哪晓得,四年之前吴梅村一死,全国上下,从东北到西南,从内陆到沿海,到处都有人说《圆圆曲》,到处都有人讲“冲冠一怒为红颜”。喧嘈嘈得妇孺皆知矣!
圆圆的失踪,首当其冲的该是与这一横梗于心的病有关罢。圆圆这人,面善貌美,极易让世人觉得她的善解人意,宽容心细,聪慧温柔。只有吴三桂心中明白,她这半世人生,经历了跌宕起伏、惊涛骇浪,她的心之深、思之远,连吴三桂都时常觉难以揣摸。知道他已派出使者去往苏杭,她就猜出他是让人去密会吴梅村,劝他收回《圆圆曲》。从此她的脸上会出现期盼的神情,想知道这事儿经办的结果。可她心有所思,嘴上却不说。只是会叨念江南的花,喃喃地回忆和太仓很近的昆山、嘉定、吴江,冬日里的腊梅暗香浮动,春天的杏花、桃花、李花、海棠、丁香、紫薇、玉兰渐次开放,似霞似锦;进入初夏时节,则是桅子花、茉莉花、白兰花、玉兰花;秋日来临,金桂银桂香飘满园……连从贵州平坝屯堡跟过来的贴身侍女蓝玉敏都只以为她是看到怡园中竞相开放的花儿触景生情,思念故乡,唯有吴三桂心中明白,圆圆是期盼去往江南太仓密会吴梅村的使者带来好消息。果然,吴梅村不收重礼、婉辞从世间收回《圆圆曲》的消息一带回来,圆圆的脸上似抹了层霜,再不提四时花香的江南了。神情更忧郁了。
这便等于是说,她将随着这首诗的千古流传而遗臭万年,这让她一个女子的心,怎堪承受。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哪。吴三桂既已做了,还有一份男子汉的担当和血气,还有一种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历史心态。对于封他为宁远总兵的明王朝,自从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吴三桂就意识到大势已去,及至他在战火纷飞、腥风血雨中冲杀到大西南,当上了平西王,更是以“无毒不丈夫”为训,活活绞死了永历小王朝皇帝父子。他承认这事儿做得有些过,天下忠于前明王朝的人会在背后诅咒他,老百姓同样也会议论他,要不,昆明北门外的篦子坡,怎么会被老百姓呼作“逼死坡”?
活捉了永历父子,吴三桂也没想亲手杀死他俩,那终究是朱明王朝的象征啊。他是要把永历皇帝父子押到北京,让小皇帝康熙处置的。而这个小皇帝偏偏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让他在昆明就地处死,免生他变。
这一招狠哪!那是要逼他吴三桂与明室彻底断绝关系,再无理由借明王朝的旗号东山再起。吴三桂一夜无眠,长夜之中,他听得分明,陈圆圆凄清中带着感伤的琴声伴着他度过了大半宿。她知道他为难,她明了他难以决断,她晓得他必须要在两难中抉择。但她没走进他的书房里来。
黎明时分,对镜穿上铠甲,吴三桂陡然察觉,以往染白的两鬓,此时已然全白了。他不过五十出头啊。
正是暮春时节,昆明的雨季尚未到来,照例地天蓝得透明,蓝得纯净,照例地白云朵朵,悠然飘浮。据说这云南云南,就是指的彩云之南,白云飘浮的形状多彩而得名。
处死永历父子那一瞬间,刚才还是天蓝云白的空中,顿时浓云滚滚,天刹那间晦暗下来,又是风又是雨,伴着火闪雷电劈将下来,在篦子坡观行刑的老百姓惊呼着四散开去躲避疾风骤雨……
异常天像,竟然延续了七日。
4
民间盛传,是他吴三桂以弓弦勒断了永历帝的头颅,关宁铁骑的斩将刀砍落了太子的头,而吴三桂令部将赐帛让永历父子自缢于金蝉寺的事实却无人道破。
是他为清室根除了大患,因而康熙传来圣旨,宣他为平西亲王,文武百官自行选任,吏部兵部均不得干预,兼辖贵州,云贵两省总督受他的节制,让他永镇西南为王。
其实就是把西南的大权交到了他的手中。
永镇啊!
永远坐镇,他成了西南王,他的儿子吴应熊娶了和硕公主成了驸马,他功成名就该颐养天年了。他什么都有了,云南这地方物产丰富啊,在江南、在辽东、在南北征战中从来没吃过的乳扇,他可以尽兴品尝;飘红映绿的大理砂锅鱼,是在烹饪时加进了上好的火腿片罢,味道竟比素以鲜美为首的扬州菜肴更胜一筹;至于天麻汽锅鸡、虫草汽锅鸡、三七汽锅鸡,不仅每一锅汤鲜鸡肉嫩,更吃得他雄壮不减当年,“八面观音”、“四面观音”都啧啧称奇,争相向他示好。还有那他地没有的鸡枞菌,质细丝白、肥硕壮实的鸡枞,煮来脆嫩鲜美,清香四溢,真可谓“菌香烟雨外,异味滇海闻”,更有猪拱菌的奇香难忘。锦衣玉食,金银珠宝,还有宫殿、寝室、卧房、书斋里陈列着的那些银光闪闪、制作得精巧玲珑的酒具、食器、笔架、笔筒,一个个旧锡磨制得白如银、明如镜的香炉、烛台、粉盒、花瓶,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斑铜制作的花卉山水、仙山琼阁、玉女神将……一个个无不神采飞扬。闲静下来,一一欣赏着这些云南民间工匠艺人做出来的古董摆设,既有象征美满欢悦的游龙戏凤,亦有古朴素雅的高山流水,更有清静和谐的鸟语花香,还有福寿呈祥的松鹤延年……在刀剑厮杀中征战了大半生的吴三桂会生出对这些宝物的占有沾沾自喜的那份满足。那么,他的心为何仍然躁动不安,为何不能像庭院中小湖里清澈的流水般平静下来?
他知道陈圆圆是巴望平静下来的,陈圆圆愿意他安心做一个平西亲王,陈圆圆指望他知足,陈圆圆甚至还盼望他激流勇退。人过半百,有这心态是很自然的。尤其对他吴三桂而言,已在尘世间活过一个甲子,更该有这种归隐的心理。
可是时局不允许他有此松懈心理,形势紧迫得让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儿子从京城捎来密信,康熙皇帝从来没打消过撤藩的念头,近年来他和众大臣商议此事愈来愈公开、愈来愈有种跃跃欲试的态度和作为了。吴三桂是相信吴应熊这一判断的,这个名叫爱新觉罗?玄烨的康熙皇帝,10岁时就把三藩、河务、漕运三大国家的症结问题刻在乾清宫的庭柱上,用以日日、时时、年年、月月地提醒自己,在他断然收拾了大贪宫鳌拜,锋芒愈显犀利、大权愈加在握之时,难道他会放松此头等大事,忘了实施?
吴三桂想要摸清楚的,不过只是康熙准备在什么时候、何种情况下撤藩?而他,作为三藩之中最大、最强的一支,该如何应对。试探的信号已经放出去了,吴三桂去年以患目疾为由,向康熙请撤云贵总督一职,看看皇上是准还是不准,就能摸着这个小皇上真正的心态了。却不料,奏折送到北京,至今仍无回音。这个少年得志的皇上,心机是让人莫测高深啊。吴三桂又让高参方献廷去往广东,策动年轻气盛的尚之信规劝其父平南王尚可喜给康熙上书,请求辞去平南王爵位,由其子尚之信袭任平南王,镇守广东。
皇上若准奏,让尚之信继续担任平南王,那么撤藩之事,尚待时日。三藩仍可养精蓄锐,静观时局。若皇上在此事上露出了他真正的心思,决意撤藩,与他当年承诺的永镇、世守相违背,便是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三藩联手反清就有了理由,有了民意。
吴三桂揣度康熙接到尚可喜请辞的奏折,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像对待他请辞云贵总督的奏折一般,泥牛入海,搁置案头,不予答复,让你尚可喜猜去。还有一种便是准奏,准予尚可喜撤藩,尚之信袭任。
吴三桂万万没想到的是,康熙会下旨,准予尚可喜撤藩,并率几个儿子及所有家族人口,一起回辽东,移还故居。俸银照常,尚可喜假惺惺奏请只带两佐领二十个甲兵告老还乡,康熙帝格外开恩,拨给十五佐领共一百五十名甲兵同行。而尚可喜奏请尚之信继任平南王的要求,康熙皇帝以一个“没有先例”,轻飘飘就打乱了尚家世袭平南王的如意算盘。朱批是一目了然的:
着即尽撤藩兵回籍。
意思十分明白,你尚可喜、尚之信在广东的班底,全部撤回老家。干脆利落啊!
5
四月里是昆明春季无风无雨的好日子,花儿开得繁艳,正是和嫔妃们狎戏、欢娱,尽情享受的时光。可吴三桂丝毫没有这等心情,尚可喜已让他儿子赶来昆明密商对策,吴三桂得拿出办法来,对付北京城里的康熙皇帝。
而这对策,则将是决定他人生命运的重大转折和决策。他不想轻举妄动,亦不想就此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他要朝着内心深处时常萌动的那一重大目标作出部署。而这一重大目标,必须得有宏伟周密的盘算和计划,他必须得有十之八九的把握,才能付诸实施。
在这等节骨眼上,他非常想要听听圆圆的想法和意见。圆圆是有超凡直觉的女人。
圆圆这个人,外人只识得她的聪慧、达理、花容月貌、识得大体,平西王宫内外,也只晓得她善解人意、慈悲为怀、诸恶不为,内宫朝野,有了啥烦心事儿,让她知晓以后,往往轻言细语几句,也就风平浪静,悄然无声了,再大的怒火,再难解的疙瘩,都被她平息下去把难题解了。最为世人称道的,是吴三桂获封平西亲王时,得确立一名亲王后。按吴三桂的本意,是想立圆圆为后的。可陈圆圆婉辞了,她劝说吴三桂立他的原配张氏张凤卿为亲王后。张氏何等女人哪,她强悍无比,在亲王府内外,什么人都不在她眼里,都畏惧她三分。唯独对陈圆圆,她视若姐妹。她心中比谁都明白,吴三桂内心深处真正属意的,是陈圆圆。不是圆圆谦让,她就会被打入冷宫。陈圆圆坚辞王后而不就,是她不要名分吗?是她不思千秋功名和在民间的名声吗?非也!
她对“冲冠一怒为红颜”都如此耿耿于怀,还能不在乎名节?
她是识大体、顾大局,为他吴三桂着想啊。
她要的是更大的名声,要的是老百姓的口碑。东西南北的中国人,昆明城内外的百姓,哪个不晓得陈圆圆是吴三桂的女人呢!哪个说得出他原配张凤卿的名字?
她这么一做,先收服的是吴府家人们的心。远在京城的吴应熊,留在身边的吴应麒,服她这位如夫人、这位后妈了。只因如夫人给了他们的亲娘地位啊!四个女儿女婿服她了,四个女婿夏国相、郭壮图、胡国柱、卫扑,既是他吴三桂的女婿,更是他平西亲王府中文武兼备的得力干将啊。他们都愿听她一句话。
吴府家人们服了她,吴三桂最为倚重的军中大将军,马宝、王屏藩、王辅臣、李本深,一个个都对她深为敬佩啊!他们敬佩的不仅仅是陈圆圆声色甲天下的美貌,更是她的为人、她的行事风格,要不怎么会在这帮军中大将中都传遍了:
“如夫人是吴王爷的心药。”
只有吴三桂知道,只有和陈圆圆肌肤相亲地在床榻上有过灵肉之交融的吴三桂晓得,圆圆身上还有一种他至今都捉摸不透却又十分敏锐的直觉,这一直觉的准确度之高,令吴三桂都觉得她有一种未卜先知的功能。
否则她怎会置生死于度外,对打进北京城的闯王李自成说出那一番话来?否则她怎么能在刘宗敏的凶蛮淫威摧残之下挣扎过来?否则她又如何洞穿崇祯皇帝的心曲重又回到田弘遇府中?田妃将她送到崇祯身边,不就是为让她的花容月貌博皇上一笑,当皇上的妃子,欢他的心嘛!她为何又没在皇帝面前尽展她的风姿才艺,留在皇帝身边呢?
只能说是她的直觉有骇人之处。
设想一下,她若是留在皇帝的身旁,国破宫殿塌的那一瞬间,崇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没留,她还逃得过那么大的劫难么?
一次一次地避过血刃之灾,尤其是绛州重逢之后,平定山西陕西,逐鹿关中,云贵开藩,一次又一次大战、恶战、险战之前,她都会告诉他吴三桂,此去必旗开得胜,平定敌手,将军神威不可一世,手中大刀挥舞旋转,所向无敌。而事实也正如她所言,每出征必击溃敌阵,即便是血战亦能从迷雾中杀出一条胜利之路。
回回应验,不得不使吴三桂对陈圆圆刮目相看。
那么,在做出决定他能否登上巅峰宝座的祭旗之举时,他怎么能不听一听陈圆圆有先见之明的话呢?她终究是他的如夫人,他的女人呀!
偏偏在这个时候,陈圆圆失踪了,皈依佛门找不到了。这怎么行呢?
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况且还不须花掘地三尺的劲儿,吴三桂的嘴角露出了一缕笑容,那是最能蛊惑圆圆的笑。吴三桂明白圆圆为何失踪,他洞悉圆圆深藏不露的心思,他有办法引她出来。他要让亲兵把这层意思放出风去。
他要听一听她的肺腑之言。毕竟,这个女人,这个一辈子阅尽了无数男人的女子,心灵深处只藏着一个男人,只藏着他吴三桂一个男人。当吴三桂需要她的时候,她是会露脸的,她不会就此不明不白地遁世消失。
吴三桂深信这一点。
二、万千心事难寄
1
失踪多日久寻不见的圆圆忽然回到梳妆台,令吴三桂喜出望外。
她现身得正是时候。
她选择在这当口现身,亦是刻意安排的吧。
亲兵报说陈圆圆贴身的侍女、从贵州带过来的蓝玉敏也回来了。他亲眼见了的。
亲兵又报说,一听到她归来,娘娘张凤卿就到梳妆台拜访圆圆去了,她又哭又笑地在圆圆住处待了好长时间。
吴三桂料知张娘子是去向陈圆圆讲反清之事的。这女人,忧心的是儿子吴应熊,你在这边一祭旗反清,北京城里的驸马爷吴应熊必定是脑袋落地,她是为亲身骨肉的安危去求陈圆圆来劝他的呀。这个蠢婆娘,她懂个啥呀!
吴三桂料定,久未相见,陈圆圆是会选择一个时机来见他的。多事之秋,她该也有心事。
殊不知,吴三桂同样怀着迫切的心情要见一见圆圆了。不是思恋她的花容月貌,圆圆年过五十,已入知天命之年,再是声色甲天下,也是风韵犹存,不可和当年相比了。况且,吴三桂身旁从来不缺新的女人,莲儿、“四面观音”、“八面观音”,一个比一个机灵乖巧,一个比一个懂得讨他这个当世英雄的欢心。且不说怡园之中,还有如云佳丽供他挑选,他哪里还会贪恋年过半百的圆圆。他急不可待地想要见一见圆圆,是要倾听一下她的献言,是要知晓一下她的直觉,如何预知他反清之后的命运。
圆圆的直觉惊人哪,田弘遇将她献予崇祯皇帝,她预感到自己当夜会回到田府;刘宗敏把她抢夺回府中,她预感自己能从这杀人如麻的强盗囚禁中脱身;李自成把他吴家三十八口人一个不剩地斩尽杀绝,她预感到自己的抗拒能奏效;篦子坡绞杀永历帝,她说过要变天,结果,天蓝云白好端端的昆明天气,硬是会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空连晦七日。至于动乱之中重逢以后,他身经百战,每一次出征之前,她的吉言回回都应了验,让吴三桂欣喜无尽的同时,暗自称奇。而这一回,如若祭出反清大旗,前程会是如何呢?
是大获全胜,他吴三桂成为一个崭新王朝的皇帝?
还是和北京城里的康熙皇帝隔江而治,成为半壁江山的主人?
或是退而求其次,隅守西南一方山水土地,如同古时的三国之一蜀国?
无论哪一个后果,他的心中该有一个底,以便运筹帷幄,有个通盘考虑。
时不我待,朝廷的特派使命奉诏谕已到滇省,撤藩诏谕即将下达,再不做决断,吴三桂也无退路可走。
吴三桂等不及了,他在亲兵护卫之下,在月朗星疏之夜,到梳妆台来了。
早有人报知圆圆。梳妆台庭院里宫灯悬挂,一片灯光。吴三桂来到梳妆台庭院前,令护卫的亲兵持灯笼等候门外,自己欣然踏进门去。
圆圆的贴身侍女蓝玉敏迎候在院里:“平西亲王驾到,玉敏奉圆圆娘娘之命,迎候亲王多时了。”
吴三桂虽有眼疾,眼角早已看到,圆圆也已恭候在梳妆台门前施礼。他装作没有看见,趁着月色,端详着这位圆圆格外器重的贵州屯堡女子。他记得,年龄不大的蓝玉敏是在他们大军第一次过屯堡时跟随陈圆圆的,不像其他侍女做过一阵就换一个,她追随服侍圆圆,已有多年。难能可贵的是,一个黄花闺女,竟不思嫁人,圆圆遁入佛门,她也跟着烧香拜佛,一心进入那片清净之地。
吴三桂记得最清晰的一件事,是平西大军驻扎在贵州平坝天台山麓,适应西南风土时,蓝玉敏硬是在天台山居处,督工为圆圆修建了一个犹如密室般的浴室。一问,原来她的父兄都是石匠啊!见随军远征风尘仆仆的圆圆喜不自胜地夸赞蓝玉敏能干,吴三桂也忍不住走进这内室暗门外的房间里瞅了一眼。万没想到,建在山巅隐蔽处的这间浴室,不仅通敞明亮,借得天光,四壁的青石板滴滑平整,镶嵌得严丝合缝,棱角分明,比西安郊外杨贵妃洗浴的华清池都还精致华丽。连在天台山上宿过几夜的吴三桂,也在这浴室中舒舒服服地洗过几回澡。真难得矣。
2
吴三桂见她一躬弯到底,笑吟吟道:“玉敏啊,圆圆可好啊?”
“听说亲王爷要来,圆圆娘娘恭候大驾多时了。”
吴三桂这才仰起脸来,向站在门口施礼的圆圆打招呼:
“圆圆。”
“将军,圆圆候驾多时。”圆圆向吴三桂躬身施礼,声音仍如莺啼般好听。
进得梳妆台室内,在红木大理石椅上坐定,蓝玉敏献上茶,退出屋去。吴三桂呷了一口这云南产的滋味浓烈的盖碗茶,以关切的语气道:
“久未相见,卿身体可安?”
“心平如镜,妾身自安。”
“听说凤卿二娘娘a已来过你这里,说起些家事、国事?”吴三桂的语气,已变为询问一般,“你久未在府中,想必也已风闻一二?”
圆圆端起盖碗茶,以杯盖轻轻摩拭浮在杯沿的茶叶,俯首却并不喝,只是清晰地吁了一口气道:
“将军已成骑虎之势,妾心里是明了的。”
吴三桂慨然,圆圆虽避而不见,对于时局、对于他吴三桂所处的境遇,却是一目了然,知悉得清清楚楚,张凤卿哪里可同她一比。他到梳妆台来原想说的一番话,全都可以省却不说了。“骑虎之势”四个字,形象地把他吴三桂现今的处境,一语道破了。这真是圆圆难得之处。康熙要撤藩,他吴三桂如若遵照圣旨,解甲归田,回到当年驻守的关东,能有清静的好日子过吗?能颐养天年吗?全是张凤卿这类头脑简单的妇人之见,到了那时,他吴三桂就是皇上砧板上的一条鱼,任由人宰割吞食的一条大鱼。他会甘心落个这样的下场吗?
他是被逼着不得不反清啊!
骑虎之势,骑在虎背上,他不得不采取强烈的行动。否则他就得被虎吃掉。骑在虎背上,他必须有比老虎更为狠毒的手段,才能制服老虎。
圆圆这四个字,道出了他吴三桂眼前左右为难又不得不随机应变的境地。
就如同从缅境抓回了永历帝朱由榔,他要不要去见这位南明故主,去见时穿何种服装,见了跪还是不跪?他不是没想过,见永历帝时外穿清服,内穿明服吗?他不是想把矛盾上交,把永历帝押送北京,让康熙这个年轻的皇帝处置棘手难题嘛。历朝鼎革,不诛旧君,不是有部将如此提议的嘛。哪晓得朝旨发来,允留永历帝在滇由三桂处置。
更难了,那是明显的试探啊!
吴三桂在进退两难之中决断了,无毒不丈夫啊,只因永历帝的母亲太后自缢时大骂吴三桂“他日九泉之下,当看汝碎尸万段”也,吴三桂恶从胆边生,大怒道:“她要在九泉之下看我碎尸万段,我先焚其尸,化为灰烬。则本藩他日碎尸万段,她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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