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午餐的时候,我看见同桌有个中年妇女,在动筷前,先将筷子到有汤水的菜碗里蘸一蘸。那个细节令我过目不忘。这让我想起往昔平常的日子,上海人的日常生活。童年,我曾经就这个细节问过我祖父,他告诉我,在吃饭前,第一筷是要夹饭的,但因为筷子干燥,容易粘着米粒,等筷子将第一口饭送到嘴里后,筷子头上会留有一些米饭粒,被带到菜碗里,是很不好的。所以在动筷前,先用汤水润湿筷子,就不会粘饭了。
上海人说一些经常走神的小孩,有“望野眼”的说法;小学老师批评望野眼的小学生,是“思想开小差”。我望野眼,便是缠绵这样的细节,时常让我出神。它们在消失。留存在记忆里的,是一些幻想。
儿时,逢到国庆节,夜里要放焰火。许多人爬到高处。焰火腾起来,大人小孩欢呼着。几次焰火放下来,夜空中有哔哔剥剥的声音,很松脆,好听;零星的火光飘着,不甘离去。这时候,我喜欢斜眼望着那些看焰火的人,他们的表情,很奇特。有的哈着嘴,指手画脚,大呼小叫;有的拽着树枝,生怕掉下来;有两个人合站在一张凳子上的,互相搂着,晃着身体,极力保持平衡。没有人注意我,我注意到别人。
许多年以后,我还是这样。望野眼。看体育比赛,时常走神。有许多时候,我根本不看比赛,就看比赛场上的裁判,也是很有看头的。拳击裁判穿得很得体,戴着黑领结,像去吃喜酒,姿势也很优雅,人家打得死去活来,他在边上踱着碎步,前后观察,人家打的时候他不拉,人家不打的时候抱在一起,他去拉开了,指手画脚的,让人开打;足球裁判跟着球奔,看上去似乎比球员还要起劲,但球真的滚到他这边,他连忙跳开,那姿势有点戆噱噱;乒乓球裁判最死板,坐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木头人,得分的时候,举一下自己靠得分一方的一只拳头,很严肃的样子,像组织宣誓;排球裁判像唱滑稽的,坐在一个高椅上,头跟着球来回转,节奏与频率跟球保持同步,是高球的,他的头还得往上提,用自己的头在空中画一道弧,球扣下来,他的头也跟着往下冲一下。
我总是想弄明白我性格中的这种望野眼和爱幻想的天性。这种天性一定是根深蒂固的。因为时隔几十年,它又在我体内复苏。我有一阵冲动,禁不住想攀上一个高处,将几十年的城市生活尽收眼底。
1984年,我写小说《姑娘们,走在杨树浦路上》,开门见山:
上海市区东部,沿黄浦江,有一条杨树浦路。
从提篮桥起,电车足有十二站。有趣的是,沿江的一侧,厂紧贴着厂,塞不进一家商店;而另一边,则几乎看不见厂。水厂、电厂、煤气厂、纺织厂、丝织厂、毛条厂、机修厂、造纸厂、造船厂、化工厂、制皂厂、码头装卸区、电站辅机厂、海难救助打捞局……在这串厂中,有曾经是远东最大的火力发电厂;即使今天,该厂的大烟囱,仍然是上海最高的。
说不清有多少工人。只晓得,那几家大型纺织厂,工人最多,其中,女工又占绝对多数。早班、中班、夜班,她们匆匆往来于杨树浦路。28路电车,急急地驶着,满载着散发出各种香水香皂气味的姑娘们、妈妈们;花花绿绿的衣裙,没个重复。
……
我曾经的上棉12厂,如今是一片空旷之地。而上棉17厂,已出落得像个城市贵妇——往昔的“锯齿形厂房”,是我的工厂和工人的情结,还在,标牌是“上海国际时尚中心”;恍如隔世。这里,与曾是上海地标之一的复兴岛咫尺之遥,江畔,看得见近旁挨着的定海桥。这里,也与城市历史仅一步之遥——上世纪40年代末,蒋家王朝彻底没落,蒋介石逃离上海,便是从复兴岛登上军舰,前往台湾;随后的1950年2月6日,老蒋似乎对这一带念念不忘,从台湾起飞轰炸上海的国民党空军,便将炸弹定点在这里。这是上海著名的“二·六”轰炸。
我站在这里就会想到许多。因为是有故事的。一种纪实与虚构混杂的风格,让我经常身处历史与现实、物质与精神的交汇之中,此刻我想到卡尔维诺有一段望野眼文字:
如果有人在九月的一个黄昏抵达这里,当白昼短了,当所有的水果店子门前同时亮起多色彩的灯,当什么地方的露台传来女子叫出一声“啊!”,他就会羡慕而且妒忌别人:他们相信以前曾经度过一个完全相同的黄昏,而且觉得那时候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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